文_韓松落

?

年少時，誰不曾在后院練過輕功

文_韓松落

每個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隱秘故事。我們在成長里獲得的所有真知灼見，都是在各種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無師自通。

下午5點，陽光已經(jīng)不那么熾熱了，前院里的蔬菜和野草，開始散發(fā)出好聞的味道，這味道和太陽的余熱，還有地上蒸發(fā)的水汽混在一起，蓬勃又深沉。我悄悄繞開家人和鄰居，到了后院，在一把破木椅子上攤開《武林》雜志，開始我的“習武生涯”。

那是1986年，正是功夫片和武俠小說最熱的時候，而我11歲，正是最容易被這一切打動的年紀。在那之前，我們一家人生活在新疆，我在電影院里看過電影《白發(fā)魔女傳》《少林寺》《報仇》《少林小子》《自古英雄出少年》，讀過金庸、梁羽生的大部分小說。后來，我們搬到蘭州附近的小鎮(zhèn)上，住在我媽單位的大院里。單位沒有多少事，大家就在會議室里放錄像，那些錄像也多半是功夫片，《小李飛刀》《刺客列傳》《情人看刀》……我漸漸熟悉了狄龍、姜大衛(wèi)、施思、苗可秀的臉龐，也生出一點兒仗劍走天涯的雄心。

媽媽的同事里有個小伙子，我們喊他“小張叔叔”。小張叔叔當時不過20歲出頭，他喜歡功夫片，也讀武俠小說，還訂了《武林》雜志。那本雜志上有武術家的特寫和武術大賽的報道，還有武俠小說連載，更有兵器圖譜和武術套路圖解，拳法、劍法都有。我悄悄選了一本刊有南拳圖譜的雜志帶回了家，準備練會了之后再還給他。

我在后院選了一塊空地，那塊地是造房子的時候平整過的，非常平坦，長滿了蒿草，還開著野菊花。我去媽媽單位的倉庫里拖了把木頭椅子，放在“練武場”的邊上，把拳法圖譜攤在椅子上，衣服搭在椅背上，就像電影里的習武之人那樣。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拍拍手上的土，環(huán)顧四周，覺得挺像那么回事的。

我按照雜志上的拳法套路開始練習，一個小時下來，居然也能學會一兩個動作。第二天先溫習昨天學的動作，再學新的動作?？赡艽蠹乙獑柫耍蓡岵蝗グ輲煂W藝呢？那時在我看來，學武是一種秘密的喜悅，必須獨自享受，一旦拜師學習，似乎就將一切大白于天下，喪失了這點兒趣味。何況，在我們那個地方，并沒有武術家開館授徒。當然，最重要的是，在武俠小說里，高手都是按照各種圖譜來練武的，根本不需要老師。我自信能夠看懂圖譜，也覺得自己就是武俠小說里那種天資聰穎的人，可以通過圖譜洞悉所有的武術秘訣。

同學里也有悄悄練武的，我的同桌就是其中之一。他不知從哪里聽說腿上綁沙袋走路可以練成輕功，就確定把輕功作為自己的專業(yè)方向。他用面粉袋子制作了幾個沙袋，從修配廠弄了鐵砂裝在里面，綁在兩條腿上，從早到晚戴著。一旦適應了這個重量，就添鐵砂進去，向著更高的重量進發(fā)。據(jù)說，一旦適應了某個重量，再取掉沙袋，躍上墻頭屋頂都不在話下。

沙袋綁在腿上肯定是很顯眼的，好在我們那時流行穿軍綠色的大襠褲，褲腿非常肥，完全可以藏住沙袋。穿著這樣的褲子走路，只要挺直腰桿，還有一種別樣的飄飄然的味道，特別“颯”。我們都挺羨慕他，但聽說從小負重會影響長個子，我們都打消了綁沙袋練輕功的念頭。對那時的我來說，長得矮是比不會輕功更難堪的事，在輕功和高個子之間，我選擇了高個子。那是我在少年時做出的一個重大選擇，盡管在今天看來非常滑稽。多年以后，我在街上遇到了練輕功的同桌，發(fā)現(xiàn)他果然是個矮個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我的習武生涯最后因為搬家而結(jié)束，新家在樓房里，沒有后院可以讓我練武。不過現(xiàn)在想想，也有點兒后怕，拿著圖譜練習武術是多么危險的一件事，在沒有人指點和保護的情況下，如果造成運動傷害，也許就是一生的陰影。幸運的是，我只是照貓畫虎，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讓動作盡可能的標準上，沒有用太多的氣力，也就沒有造成傷害。其實，那也是受到功夫片的影響，動作要好看，要為想象中的鏡頭和觀眾服務。

后來，和朋友們談起當年的事，發(fā)現(xiàn)大家都曾做過武俠夢。有個朋友準備去少林寺學武術，結(jié)果被爹媽從火車站抓了回來，一頓暴打是免不了的，武俠夢也就此落幕。讀綠妖的小說集《少女哪吒》，發(fā)現(xiàn)她也曾在小樹林里練過輕功，還因此交到“同道之人”，忍俊不禁之余，我打電話向她坦白了我的練武史。原來，年少時，我們都曾做過同樣的夢，都以為可以憑借一腔熱血和自認的聰穎，擺脫重力的影響，練成絕世武功，走上行俠仗義之路。

其實，武俠夢、輕功夢從來不會消失，只是變成了別的東西。北京那條創(chuàng)業(yè)街的咖啡館里，年輕人們討論著各種足以讓天地為之變色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和動輒百十億的生意，那何嘗不是另一種“輕功夢”；北影附近的飯館里，人們討論著各種足夠說服黃曉明、范冰冰出演，能夠打破《捉妖記》票房紀錄的電影計劃，那也何嘗不是一種“輕功夢”。每逢此時，我都會想起多年前的那個下午，落日金黃，萬物蓬勃生長，一個少年在綠草和野花間，慎重地錘煉著自己的武俠夢，似乎技藝一旦修成，整個世界都會由我游走，再無煩惱，也再無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