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劉琳 浙江 王侃
性別視域下的愛情書寫
——新世紀網絡女性寫作淺探
河南劉琳 浙江王侃
本期話題:女性的性別意識、身體意識與生命意識
女性感知世界的獨特之處,就是總是試圖通過對愛情和身體的感知,來了解懂世界的復雜,還原世界的本來面貌。女性對于愛情和身體的書寫,可以說源自最本真的性別意識,而如何在這種本真的書寫中獲得哲學意義上的升華,卻是女性寫作面臨的一大問題。當代女性的網絡愛情書寫及對身體意義的闡釋,都在一定程度上表達著對女性生命意識的思考。丁玲在上世紀40年代對戰(zhàn)爭中被侵害的女性問題的思考,其實在今天看來依然不無啟示:女性是應該更重視身體及傳統(tǒng)文化所附著在身體上的文化意義,還是超越身體本身而更注重生命本真的價值?本輯三篇文章,雖關注主題、言說方式各異,卻都彰顯了女性對自我個體成長經歷中精神歷程的觀照。這個問題,也有待于進一步的探討。
——編者
生長于一個多元時代背景和開闊的網絡平臺中的女性網絡寫手們對“愛情”主題的剖析,充滿了對“愛情”的體驗和言說的殊異性,呈現(xiàn)出寫作者對男女情愛關系或認同或反叛的姿態(tài)。本文從兩性和諧的詩性建構、消解神話的反詩意愛情書寫和邊緣構筑的同性之愛三個角度來論述新世紀網絡女性作家的生存現(xiàn)狀和行文風格,為全面了解女性網絡寫手提供一種參照。
言情 女性 網絡文學
“言情”是今日最受歡迎的網絡文學種類之一?!白鳛橥ㄋ孜膶W的言情小說的主要讀者是女性,從事言情小說寫作的作者也以女性為主,言情小說日漸成為一種微妙的女性形式?!雹俣郧樾≌f中所包含的關鍵術語即是“愛情”,并且,拋卻“言情”版塊,其他種類的女性網絡小說也幾乎沒有不涉及愛戀問題的。
新世紀網絡女性寫作者生長于一個多元的時代,有著開闊的網絡平臺,這也導致了其對“愛情”體驗和言說的殊異性。在她們筆下,“愛情”主要以兩性和諧之愛的詩性建構和對愛情解構性的反詩意書寫這兩種相悖的形式得以展現(xiàn),其中蘊含著女性寫作者對男女情愛關系或認同或反叛的性別姿態(tài)。當然,這只是一種主導傾向性的概述,具體到各寫作者不同的文本中,情況又深邃復雜得多,甚至同一寫作者在不同的文本中所展現(xiàn)出的愛戀形式和性別態(tài)度都不是統(tǒng)一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構成了性別視域下新世紀網絡女性寫作中“愛情”主題的獨異景觀之一。
在新世紀的女性網絡寫作中,本著對完美愛情的期待和對人類美好精神家園的想象,有相當一批女性作者站在兩性和諧的性別立場上,她們注重對愛情的精神性或理想性的書寫,創(chuàng)作了一批充滿愛與美的詩性愛情文本,為男女兩性關系提供了新的模式和解讀視角,也從精神層面折射和觀照出女性的情感成長歷程。
晉江文學網的駐站作者顧漫,是對精神性純美愛戀故事塑造得最為成功的一位女寫手之一,擁有眾多粉絲,其小說《何以笙簫默》和《微微一笑很傾城》等都受到眾多網友的喜愛和好評,以紙質形式出版后銷量也頗為可觀。《何以笙簫默》主要講述了男女主角何以琛和趙默笙在大學里相戀,后因誤會而分開,七年后二人偶遇并消除誤會再度復合的故事。小說以倒敘的手法開篇,筆致唯美冷靜又不失幽默,將一段簡單卻純美的愛情故事娓娓道來,令人動容。作者坦言小說的創(chuàng)作初衷:“世上美麗的情詩有很多很多,但是最幸福的一定是這一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逗我泽虾嵞废氡磉_的,就是這么一種幸福。”小說中男主角何以琛大學時是法學系才子,英俊高大,“深情而執(zhí)著,平靜的外表下洶涌著刻骨的相思,冷淡的語言中暗藏著最深的溫柔”,可以說,代表了大多數(shù)年輕女性理想中的男性形象。正如有讀者評論的那樣:“那種帶一點蠻橫的溫柔,故作冷漠的刻骨相思,滿不在乎中流露的絲絲體貼,那樣的男子,是夢中最美的愛情也比不上的?!雹?/p>
而文中其他男性角色也多儒雅情深,完全不復傳統(tǒng)紙質女性文本中所塑造的或猥瑣或平庸、多多少少總有一些缺點的男性形象,也不再是男性文本中慣于塑造的“只愛江山,不愛美人”的冷血豪杰,與政治、權力等備受女性排斥和批判的話語體系毫不相干;女主角也多美麗純真、開朗直率,雖很懵懂脆弱(與男主角的機智沉穩(wěn)形成鮮明互補),但關鍵時候也不失原則和個性,可謂郎才女貌。作者極力表現(xiàn)出兩性愛戀中只重精神、無關物質和欲望的一面,讓愛戀情感完全建立在相知相惜而相愛的精神基礎之上,基本上無肉體接觸,最“大尺度”的表現(xiàn)也僅限于牽手或擁吻場面的描寫。
《微微一笑很傾城》中的愛情故事少了男女主角的誤會和分離,所以較《何以笙簫默》少了些許傷感,多了幾分幽默和輕松,但不變的是建立在精神愛戀基礎上的純美主調。男主角無論是本人的氣質能力還是家世地位都更加堪稱完美,他鐘情的不是女主角的美貌單純,而是被她玩網絡游戲時“飛舞在鍵盤上的纖纖玉手和她鎮(zhèn)定自若的氣勢”以及“有條不紊地指揮幫戰(zhàn)的能力”③所折服。同樣純潔唯美的愛情基調在人間小可的《終是自在》、菊子的《何必太多情》、紫魚兒的《誰的等待,誰的年華》等小說中都有體現(xiàn),寫作者塑造出一批稍有雷同卻又不失典型和個性的理想男性人物形象,表現(xiàn)了對兩性和諧的精神之愛的想象和訴求,強化了愛情崇高和神圣的一面。
另外,新世紀女性網絡寫作在關于精神戀愛故事的敘寫中,除了“王子公主式”的男女主角門當戶對的愛情演繹,也不乏“灰姑娘與王子”的故事,F(xiàn)resh果果的《琉璃般若花》就是代表?,F(xiàn)代女孩琉璃天真而無知,也沒有傾國之貌,偶然穿越到古代,茫然無依,遇到英俊成熟的男主人公羅玄并對其一見傾心。而男主角開始時對琉璃并無好感,只將其當作衣著談吐怪異的小女孩,后終于被琉璃勇敢的“癡纏爛打”和獨特的人格魅力所打動,“灰姑娘與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琉璃也在這場追愛之旅中走向成熟。網絡人氣作家明曉溪的巔峰之作《泡沫之夏》,后被改拍為電視劇,也是這類小說的典范。需要指出的是,它們在強調男主角的完美和癡情的同時,也會著重表現(xiàn)女主角不以外貌,只憑氣質、才學、能力、個性等優(yōu)秀內涵取勝的特點,努力將兩性的愛情關系建立在彼此欣賞的精神維度上。
當然,正如西班牙作家烏納穆諾所說:“我們永遠沒有辦法把愛貶為僅僅是純粹屬智性的或全然屬于意志的成分,因為愛的本質,既不是觀念,也不是意志;愛或可是欲望,是感受,愛本身就是精神中的某些肉欲。由于愛,我們才得以了解,凡是精神必有屬于它的實質的肉體的成分?!雹苄率兰o女性網絡文學的詩性愛情書寫也不完全是規(guī)避兩性肉體之愛的精神式描述,也有相當一部分作品將男女和諧之愛的詩性探討建立在愛與性結合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出一批精神與欲望相契合的理想型愛情文本。并且,這類文本在新世紀女性網絡小說的情愛書寫中還是占據(jù)主導地位的。
被稱為“百變故事女王”的樁樁,其筆下此類型的情愛故事頗多,最具代表性的是《女人現(xiàn)實男人瘋狂》。故事中白領女經理馮曦經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校園初戀后匆匆嫁人,然而,美好的校園戀情在現(xiàn)實面前破敗不堪,婚姻里的種種不幸遭遇,讓她對靈肉和諧的兩性之愛喪失信心,后遇到男主人公孟時,在其百般深情追求下才再次走出陰影。但作者將這種徹底敞開心扉的心理活動安排在她和孟時的第一次親密性行為時,在鋪寫了大段美好的肉體體驗描述后,作者讓馮曦得以頓悟到兩性真正和諧之愛的存在和美好。
顯然,在對馮曦前夫與孟時的比較性敘寫中,小說滲透出了作者基于性別立場的控訴味道;而伴隨著馮曦在與孟時美好性愛中身體的展開,其靈魂也得以舒展,“靈魂與肉身在這場愛情中相互依偎,同構存在”⑤?!靶浴痹谶@里被升華為一種“精神圖騰”式的象征性儀式。在這種飽含膜拜式的敘寫中,作者對于傳統(tǒng)兩性婚戀關系中專制和壓抑元素的大力反駁,以一種近乎虔誠的性敘事方式體現(xiàn)出來。而從這種“虔誠的性敘事方式”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新世紀女性網絡寫作者在對性行為的描寫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審美性觀照,不同于20世紀90年代女性“私人寫作”中被欲望浸淫的性描寫,也不同于男性作家筆下粗野狂暴的欲望表達,而是有著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和詩意,讓兩性關系中的人性內質以一種理想的方式表達出來。
除此,匪我思存的《景年知幾時》《佳期如夢》,云外天都的《尚宮》,以及前文提及的寐語者的《帝王業(yè)》等,都可謂是理想型情愛文本的代表。而這些小說中,除了對女主人公情美并善的強調,男主人公外形或氣質的美好也是作者所著力塑造的。傳統(tǒng)寫作中一度模糊或缺席的男性形象重新回到了新世紀女性網絡寫作者的筆下,且以一種美好、正面的形象出現(xiàn)在諸多文本中,而他們在與女性相處的兩性生活關系中,對女性的影響也是健康向上的積極層面多于負面因素。
據(jù)此,有些評論者尖銳地指出:新世紀網絡女性寫作的這一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女性寫手性別觀念的隨意和弱化,她們自覺卸載了前輩作家對男性形象的解構重任,表現(xiàn)出對男權文化的認同和屈從?;蛟S,從某一程度和層面來說,這一觀點有其合理性,但也有其偏激和片面的一面。無論是精神戀愛模式對純美愛戀的想象,還是理想型愛情模式對靈肉合一的書寫以及男性的出場方式和形象的重塑,確實都反映出了新世紀女性網絡寫作者對性別政治的態(tài)度由激烈對抗走向緩和。但何以見得性別態(tài)度的隨和就代表性別意識的流失?又何以見得,不再丑化男性形象就等同于對男權文化的歸從?
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女性主義作為消除性別歧視、結束對女性壓迫的社會運動以及隨之興起的思想文化領域的革命,其理想目標當是建立一種新的男女平等、和諧相處、自由發(fā)展、共同進步的社會關系。一旦女性寫作把自己禁錮在二元對立的桎梏中,于女性自我主體性的確立甚至于男女之間性別關系的重建都沒有任何建設性的意義。因此,在承認性別差異、尊重個性的基礎上,尋求兩性與社會的和諧發(fā)展,才是建設性的真正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女性主義?!雹匏裕瑥倪@個意義上來說,新世紀女性網絡寫作對兩性和諧之愛的詩意書寫,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為女性主義和女性文學自身的存在和發(fā)展提供了一種新的審美范式和文學敘事,“在性別的多元化關系中構建女性寫作的多元化景觀”⑦。它指向的不是兩性之間二元對立式的歷史解構和政治審判,而是更為寬廣和和諧的性別空間。
在很多女寫手執(zhí)著于詩性愛情的書寫之時,另一批女寫手卻立足當下繁雜的社會現(xiàn)狀,看到了被物質化或欲望化的不純粹愛情,甚至打破兩性愛情神話,出現(xiàn)了對同性之愛的書寫?!半S著我們對生活理解的拓展和改變,神話也會改變,沒有哪一種神話能夠完全準確地闡釋我們的真實存在。”⑧在言說自由的網絡寫作中,女性寫手更是以一種反叛的姿態(tài)消解著“兩情相悅”“相濡以沫”“天長地久”等愛情神話。
喬治·盧卡契在分析資本主義社會、思考社會革命問題時,曾提出“物化”一詞并對其做出解釋。他認為:“在經濟活動完全發(fā)展的市場上,人的行為已經離開了人本身而變成了商品……人失去了自己的主體地位,成為一種必須服從市場運行規(guī)律的商品?!雹崤灾髁x發(fā)展運用了這一觀點,法國女權主義先鋒西蒙娜·德·波伏娃就曾在其《第二性》中指出:“私有制出現(xiàn)之后,多少世紀以來,女性的命運始終與私有財產息息相關,女性一直是作為被父權制社會異化的物品而存在的?!雹庠谛率兰o女性網絡的情愛書寫中,女性自覺自愿地將愛情淪為物化的載體,或被物質俘虜,或被欲望俘虜,而實際上作為愛情主體的女性自我,也在這種愛情物化的過程中同時成為被物化的一部分。
這一現(xiàn)象首先在早期網絡女作家安妮寶貝的眾多作品中被揭示出來。她筆下的很多女性人物和自己并不愛但有錢男人在一起,都沉迷于對物質欲望的放逐,花店、西餐廳、酒吧、咖啡館、高檔商場、品牌衣物等充斥于文本中。《告別微安》里女主人公VIVIAN和一個自己不愛的有錢已婚男人同居,就是為了獲得自己的物質需要,于是才有了足夠的資本挑剔衣服的顏色和質地,精心選擇喝咖啡的場地,執(zhí)著于某一高檔香水品牌……而她與男主人公的網戀,也是在物質話語的交集中展開的,“衡山路的西式酒吧”“華亭路的日本咖啡店”,沉迷于物質的過程中也在迷失著真愛。小說中,金錢是愛情的出發(fā)地,同時也是目的地,愛情成為金錢的奴隸,人在物質面前心甘情愿俯首稱臣。
其他網絡女寫手的作品中也充斥著同樣的現(xiàn)象。西嶺雪《離魂衣的消息》里的女主角薇薇恩有著根深蒂固的小資情結,在對物質欲望的放縱中沉淪著自己,無所謂真愛;黑可可《凱瑟林杜大小姐》里的女主人也是一個典型的物質女孩,她做夢都會夢到自己要發(fā)財,與財富相比,愛情根本就是輕淺的;獨木舟《深海里的星星》中,電臺女主持羅素然打著真愛的幌子甘心做別人的幕后情人,以此讓自己過著更優(yōu)雅更寬裕的生活;在校大學生李珊珊與有錢老男人同居,心安理得被人金屋藏嬌;春樹《抬頭望見北斗星》里,性與愛分離的女主人公坦言:“我一直都是喜歡物質的……會一擲千金買自己喜歡的名牌的包,也會被廣告所迷惑,也會虛榮,也會說出‘穿一條漂亮的內褲也不妨礙我們談論托斯妥耶夫的思想’。我算是看透自己了?!?自嘲式的言語,散發(fā)的是其對物質欲望的放逐和情愛觀的淡薄。
新世紀女性網絡寫作的愛情書寫中,與物質化愛情同時存在的,還有被肉體欲望填充的情愛。玫瑰灰的《落紅》中對這種欲望化愛情的描寫坦白而輕逸:“他們在一起是因為愛欲,是因為他的寂寞正如她的寂寞一樣。兩個有著相同寂寞的人在一起,很好。于是他們因為欲望而在一起,淹沒在洶涌而來的欲望里?!?安妮寶貝《疼》中的女孩子不相信愛,輕易地與偶然邂逅的男孩子住在一起,卻拒絕他的愛情:“他們從沒有溝通過。彼此陌生的兩個人。始終冷漠。但是他們做愛。他困惑地感覺著黑暗中這深刻的撫慰。他知道,黎明一到來,又只剩下空洞?!睈矍橹皇强諝?,是欲望釋放時的替代品。而在木子美、竹影青瞳、流氓燕等的情愛書寫中,所謂的愛情,在性愛中連空殼都沒有,完全被赤裸裸的肉體欲望覆蓋,靈與肉是分離的,純美愛情的神話色彩被解構得干干凈凈。在她們看似飽含滄桑的過來人的清醒與個體成長體驗中,愛情不復神話般的神圣與偉大,也不再是必不可少的理想事物,而淪為被消解和嘲弄的對象。
在這里,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中的圣潔愛情觀(也是男權社會所極力推崇的)被一掃而空,愛情只是一種與物質和肉體緊密相連卻與精神無限疏遠的存在。這樣的情愛書寫,一方面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消費主義浪潮、現(xiàn)代婦女解放運動的發(fā)展和性觀念的開放有關,另一方面,網絡空間的虛擬性和文學本身的虛構性也為長久遭受性別歧視和規(guī)束的女性提供了一個理想的發(fā)泄平臺,所以她們毫無顧忌,甚至有些無節(jié)制地抒發(fā)這一訴求。從這一意義上來說,這樣的情愛書寫與上世紀90年代的女性寫作中欲望主題的旨歸是同向的,都有著以解構愛情神話來反抗男權、尋找并凸顯自我權力的建構色彩。
但是,這樣無顧忌、無節(jié)制的情愛表述,也在某種程度上將現(xiàn)代女性的情愛價值觀導向了負面迷途:性愛分離的情愛觀帶來肉體的淪落,肉身難以依附和安定,靈魂也將無處安放。過分夸大并一味沉浸于對物質及欲望的抒發(fā)和索求中,甚至不惜以出賣肉體和靈魂為代價,無疑會消解女性的精神價值含量以及性別關系中的主體性,歪曲并損害女性的正面形象,不利于女性主體自我意識的建構。正如徐坤所說:“女人的‘戀物癖’,實則是對性暴力的屈服和對男權的順從?!?陳思和也指出,一旦人的靈魂被欲望吞噬,“作為抽象意義上的道德的尊嚴和人性的敏感都變得虛妄而單薄了”?。同時,新世紀網絡女性寫作的價值境界也被推向一個令人懷疑和擔憂的危險境地。
新世紀女性網絡寫作的情愛書寫中,還有一種樣式是不能不提及的,即對同性之愛的書寫。它雖然不是女性網絡寫作的主流,卻受到很多讀者的青睞,其篇幅數(shù)量在所有網絡文類中所占的比例與傳統(tǒng)文學中此類主題的小說相比,要豐富得多,這也就為性別視域下新世紀女性網絡文學的研究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視角。
網絡文學中對同性之愛的書寫,主要體現(xiàn)在“耽美文”和“百合文”中,這兩種文類名詞是網絡文學所獨有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女性網絡文學所獨有的。據(jù)統(tǒng)計,在同性戀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以女性作者居多,而書寫男男戀的“耽美”小說幾乎是女性的天下,甚至讀者都以女性為主。
女性熱衷于書寫和閱讀男同性戀題材,這無疑是一個值得關注和深思的現(xiàn)象。比較具有代表性的耽美文有宋穎的《謝相》、暗夜流光的《十年》、以曉的《偽天使》、天籟紙鳶的《花容天下》、水月華的《醉臥紅塵》等?!秱翁焓埂芬婚_篇就有對互相愛戀的兩個男性少年的外貌刻畫:“黑衣少年身形高大修長,有著一張陰美絕俗的容貌,而白衣少年纖細如柳,有著天使般圣潔優(yōu)雅的完美臉蛋?!薄巴钢虏菹愕募珙i”“水漾的瞳”“細致如花瓣的唇”,這些唯美的詞匯,慣常中多是用來形容女性容貌特征的,這里卻被用在男性形體的描述上,而且此類現(xiàn)象在其他文本中亦隨處可見,“腐女”們對此類描寫也是大力追捧、樂此不疲。在這里,男性不再是男權表述中英武魁偉、嚴肅正經的樣子,而是秀美細膩,整個形象都遭到了顛覆性的塑造,且淪為被看者,由作為創(chuàng)作者和觀眾的女性審美觀決定其命運遭際:在某些耽美文中,很多男性擁有女性的心理特征,讓男性來體味女性的悲苦,甚至出現(xiàn)男性被強暴的情節(jié),完全改變了傳統(tǒng)性別觀念中的男性形態(tài)。從某種層面來說,這樣的性別形象塑造,顯示了新世紀女性網絡寫作者在性別態(tài)度上的開放性,其反叛姿態(tài)和顛覆意圖也翛然而生。
書寫女性之間戀情、友誼的百合文在網絡文學中的數(shù)量雖然也較多,但與耽美文相比,規(guī)模遠遠不如后者,也沒有哪個網站專門為其設立版塊。顯然,在社會接受度上,讀者更易認可男同性戀間的戀情,而對描寫女同性之愛的百合文還是存有一定的排斥心理。
究其原因,這與傳統(tǒng)的中國男權機制下的性別觀念有關。對男同性戀題材的書寫,中國文學中古已有之,龍陽君、安陵君等不僅被人們接受,其故事甚至被作為史傳佳話而流傳后世。這說明,在男權統(tǒng)治的封建社會里,男同性戀是被許可甚至是接受的。因為,作為社會的主宰,男性有權對自己的性對象進行選擇;而對于女性而言,既定的性別政治規(guī)定其只能以異性(即男性)作為性對象,沒有選擇的權利,女性相戀無論是在法律還是在道德和輿論層面,都是不被允許的。所以,在我國上千年的歷史文獻和文學作品中,對女性間的同性之愛進行描述和記載的文字都被從歷史和話語中抹除了,成為人類文明史上真正的“空白之頁”。
在新世紀女性網絡文學中,對女性間同性之愛的書寫大膽而直白,徹底賦予了女性自主支配自我身體的權利;且出現(xiàn)了“百合文”這一專門以此為題材的新型文類,不能不說是對傳統(tǒng)文學的突破和對既定性別倫理秩序的挑戰(zhàn)。埃德里安娜·里奇就將其說成是對性別統(tǒng)治秩序批評的一種策略和女性的一種組織原則。
百合文的代表作品有很多,較有名的有暗影流香的《長逝入君懷》《能不憶江南》,無人領取的《守宮砂》,絕歌的《鳳凰花》和《狐戀》,以及易白首的《日出東方》等。需要指出的是,百合文的同性之愛書寫并不僅限于肉體之愛,大部分作品更傾向于表現(xiàn)精神之戀,表達女性間的深厚感情。在這類文本中,女性同性之愛的出場被用來抵御男權文化語境給女性帶來的孤獨與無助,填補其人生的空虛與迷茫;女性間的情誼成為女性生活和生命的意義,被用來凸顯古代或現(xiàn)代社會中女性所遭受的或顯或隱的男權壓制。
新世紀女性網絡寫作對同性之愛的大膽書寫,使得這一長久處于邊緣地位的性別體驗得以出場和表達?!巴灾異弁呓馀c質疑的絕不僅僅是封建文化專制,而且包括人類文明世界的一些有關社會秩序與理論的現(xiàn)成規(guī)則,是對異性戀霸權的對抗,而女性的同性之愛還潛藏著對‘男性生殖器霸權’的挑戰(zhàn)?!?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新世紀女性網絡寫手對男性同性之愛的書寫,在將男性置于被看和被解剖的客體地位之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將自我在傳統(tǒng)性別關系中的“第二性”角色扭轉為主體;而其對女性同性之愛的書寫,既是對女性長期以來被遮蔽和被否定的生命原欲的肯定與正視,更是力圖建構性別主體、自我救贖和發(fā)展的另一種嘗試,也是新世紀女性自我定義、自我闡釋的癥候;同時,其中包含的對女性同性情誼的書寫,也改變了男性文本中慣于塑造的互相爭斗和爭風吃醋的女性形象。
上述諸種愛情模式和觀念的書寫,揭示了女性成長過程中靈魂的求索與猶疑,也顯見地滲透了現(xiàn)代女性基于性別解放思想的情愛理念和性別出發(fā)點。無論是對兩性和諧之愛的呼喚,還是對詩意愛情的無情消解,或是對同性之愛的褒揚,都顯現(xiàn)了現(xiàn)代女性對自我個體成長經歷中的精神歷程的觀照。網絡文學參與者的大眾化和自由性,使得不同年齡、不同成長環(huán)境、不同性格喜好和不同職業(yè)的女性寫手得以齊聚網上,共同書寫她們紛繁各異的情愛境況??梢哉f,她們所反映的愛戀內容要比作為單一群體的傳統(tǒng)紙質作家們寬泛和豐富得多。
當然,也由于言說的自由性和寫手的不專業(yè)性,以及缺少出版媒介的重重檢核,新世紀網絡女寫手的作品質量參差不齊,難免魚龍混雜。同時,與傳統(tǒng)女性文學對愛戀主題的寫作相比,新世紀網絡女性小說對情愛的挖掘過于隨性,弱化了關于性別主體思考時的深邃與激烈,無論是身體觀的青澀懵懂及原本該附著其上的道德觀的淡化,還是情愛觀的過分理想化或極端化,在深度和嚴肅性上都遠遠遜色于傳統(tǒng)紙質文本,也削弱了前輩作家的“批判”努力。身體及性的毫無節(jié)制的出場,對精神愛戀的沉迷或過分否定,使得女性寫作出現(xiàn)了滑入商業(yè)媚俗陷阱的危機,其所面臨的主體性的消隱現(xiàn)狀令人擔憂。這不僅降低了新世紀網絡女性小說的歷史厚重感,也不利于整個網絡文學在文學史上地位的確立。
因此,如何在書寫中抵御種種干擾,純化和提高“愛情”主題的價值深度,抵達女性寫作的理想彼岸,為兩性關系中女性的生存與發(fā)展構筑起一間完美的精神庇護大廈,是網絡女性小說創(chuàng)作未來發(fā)展藍圖中必須著重涂抹的一筆。我們且拭目以待。
①詹秀敏、杜小燁:《試論網絡言情小說的美學特征》,《暨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②參見http://baike.baidu.com/view/534438. htm[EB/OL].
③參見 http://baike.baidu.com/view/2160039. htm.[EB/OL].
④引自洪治綱、鳳群:《欲望的舞蹈:晚生代作家論之三》,《文藝評論》1996年第4期。
⑤⑧趙娟:《女性網絡小說中的情愛倫理敘事研究》,廣西師范學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46頁,第51頁。
⑥⑦王艷芳:《從性別對抗到多元化的書寫——論新世紀女性寫作的新走向》,收入《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第十四屆學術年會論文集》。
⑨⑩張峰:《一曲女性化的悲歌:評約翰·福爾斯的小說〈收藏家〉》,《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年第9期。
?村上春樹:《抬頭望見北斗星》,新浪網·圖書連載http://vip.book.sina.com.cn/book/index_38120.html.
?參見武靜:《虛擬放縱:網絡女性和女性文學速寫》,《新生存空間》2000年第9期。
?徐坤:《雙調夜行船:九十年代的女性寫作》,《小說界》1998年第4期。
?陳思和:《文學中的妓女形象》,人民日報出版社1990年版,第149頁。
?劉傳霞:《被建構的女性: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會性別研究》,齊魯書社出版社2007年版,第284頁。
作 者:劉琳,現(xiàn)供職于河南藝術職業(yè)學院影視藝術系,著有《余華文學年譜》等。王侃,文學評論家,浙江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出版有《詩與思的維度》《“浙江潮”與中國新文學》《歷史·語言·欲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