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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鯉

        2016-03-08 03:44:18梅寒
        雨花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志云霧青山

        梅寒

        1

        那年,白云十五歲,是白沙鎮(zhèn)中學(xué)一名初二的學(xué)生。

        白沙鎮(zhèn)中學(xué)背靠云霧山,前鄰云霧湖,數(shù)十間青磚白墻的紅瓦房,掩映在一片綠楊之中。

        白云是住校生。說起來,她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只幾里路??上鞘撬?。要繞陸路走,就遠(yuǎn)了,來回要幾十里。云霧湖(叫它云霧湖,其實就是一條很寬的河而已)把她的家和學(xué)校隔在兩岸。站在河的這岸,她能隱隱約約看到河對岸她的家。三間草屋,像蹲在村頭的孤獨老人,在那片青磚紅瓦的小村中間顯得特別醒目。白云濕淋淋的目光每次穿越云霧湖飄落在那三間草屋上時,心里都會涌起一種特別復(fù)雜的感覺。它是她念念不忘的巢,召喚著她每個周末都迫不及待地飛回去。它又像泊在云霧湖邊上的一艘舊船,白云做夢都渴望著有一天那艘舊船能揚帆把她送到她想去的地方。

        每天下午放學(xué)吃罷晚飯,白云都會和好朋友麗麗拿著書一起到云霧湖邊上走走。在白云的眼里,黃昏時分的云霧湖,是她一天里最為嬌美的時刻。殘陽斜斜灑落湖面,風(fēng)也止了,湖上的船都靠了岸,人已歸家,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靜了,只有數(shù)只水鳥忽高忽低悠然起落。河對岸的云水村上空,升起一縷一縷的炊煙,就像一位詩人所說,那是鄉(xiāng)村上空豎排的古體詩。白云每次都要把她村莊上空的古體詩讀得全然化在黃昏的天空里,才拿著書戀戀不舍地回學(xué)校。那個時候,她的父親柳成仁正在他們那個破落小院里攆雞罵狗。一個老光棍漢的黃昏,遠(yuǎn)沒有他的女兒過得那般有詩意。

        那是1995年,那個年代的女孩子有著特有的秘密。

        女孩麗麗就是白云傾吐秘密的樹洞。

        “你想過以后干什么么?”那天黃昏兩人又坐在云霧湖邊上發(fā)呆,白云突然扭頭問了麗麗一個很嚴(yán)肅的問題。

        十五歲的白云,個子差不多已經(jīng)長足了,一米六多,只是還稱不上豐滿。云霧湖的水氣滋潤出她白晳的皮膚,再加上那極為標(biāo)準(zhǔn)的瓜子臉、大眼睛、雙眼皮兒,用朋友麗麗的話說那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胚子??扇藷o完人,古代四大美女還各有遺憾呢,西施大腳,昭君削肩,貂嬋耳小,楊玉環(huán)要用鮮花浴與香囊遮掩一下她的狐臭。白云最大的遺憾恰就在她的臉上,左眼下眼瞼正中間有一顆醒目的黑痣,鄉(xiāng)里人叫痦子??疵嫦嗟南壬f,是顆淚痣。白云有時候覺得相面先生說得挺對的。她眼睛軟,愛流淚。

        “哈,以后的事情誰知道啊?走一步看一步嘍。”麗麗是個天生的樂天派,她從來不會為下一秒將要發(fā)生的事情而浪費精力與情感?!澳阆脒^???”麗麗也扭頭看白云,發(fā)現(xiàn)那天白云的眼睛特別清亮,云霧湖的水一樣。

        “也……算是想過吧。”

        “想干啥?”

        “我覺得做個畫家不錯,或者做個流浪的女詩人,背個畫夾,像三毛一樣,萬水千山都走遍?!蹦菚r候,幾乎所有像白云那般年紀(jì)的女孩子都在為一個叫三毛的女子而癡狂著。盡管那一年,那個為愛浪跡天涯的女子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

        “就知道你,滿腦子浪漫。”麗麗與白云能成為好朋友也算一特例。她們原本完全不屬于一個世界。麗麗是鎮(zhèn)長的千金,卻生就一副大大咧咧的好脾氣,全無一般干部子弟身上的嬌驕二氣。白云是窮光棍家的鄉(xiāng)間女,卻偏偏有股子公主的傲氣,一般女孩兒,根本走不到她的面前來。當(dāng)然,她也有驕傲的資本。在白沙鎮(zhèn)中學(xué)初二四個班中,第一名的座椅她從來就沒讓給過別人。麗麗服白云服得要死。她寧愿放下自己公主的身份天天與白云纏在一起。用她自己的話說:沾點白云的仙氣唄。

        說像三毛一樣自由灑脫地全世界去流浪,自然是那個年紀(jì)的小女生對三毛的一種片面理解。她們只看到了一個女子背著背包萬水千山走遍,背影極是瀟灑,卻不知道那份羨慕死人的浪漫背后,三毛曾經(jīng)被多少塵世的砂子磨破了腳,有多少血淚,逆流進她的心里,最終將她的生命吞沒。

        自然,那些事情,離現(xiàn)在跟麗麗坐在云霧湖畔傻呆呆地憧憬的白云還非常遙遠(yuǎn)。做一個三毛那樣的女流浪者是她的夢想,在一年之后的中考中以理想的成績考入縣中才是她的理想。

        2

        又到周末了。

        周六中午放學(xué)之后,白云急匆匆收拾一下就跨上她那輛老舊的大金鹿自行車往家趕。從學(xué)校到家,直線距離也就五六里,而要從湖的下游過云蒙橋卻有十幾里路。麥?zhǔn)仗欤坏热?。一夜熏風(fēng)就把一地青黃的麥子吹成金黃。哥哥青山還有不到兩個月就要高考了。家里只有父親,忙里忙外。

        一路上,白云弓著身子蹬得飛快,才騎出沒幾里地,額上就沁出細(xì)密的汗珠。

        父親不在家。一把鐵鎖掛在柴門上,卻沒上鎖。白云支好自行車還沒進屋,父親已經(jīng)拎著一條兩尺多長在大花鰱從門外進來了:“回來了?”

        “嗯?;貋砹?。你又去湖上了?!?/p>

        “你哥這周末也回來。”

        父女兩個再沒有話說。各忙各的。

        父親忙著到院子里的水井邊去殺魚。白云挽起袖子收拾屋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父親向來只管外頭不管收拾家,一個家,一周時間弄得人仰馬翻。棗紅舊八仙桌底下一只大鋁盆,里面的筷子和碗堆成了小山。那是父親一個星期里攢下來的。墻邊舊藤椅上,是父親換下來的衣服。白云抱起來往外走,被那股濃烈的汗腥氣、魚腥氣熏得眼淚差一點掉下來。白云往盆里注水倒洗衣粉,一邊搓洗一邊頭回忍不住跟父親叨叨了一句:“爸,小汗衫啥的也好洗,家里也有壓井,你隨手脫下來就洗了。看這汗點子都霉了,搓都搓不出來?!?/p>

        “你說得輕巧。我還得有功夫!”蹲在井邊的柳成仁頭也不抬,悶聲悶氣地回道。白云翻白眼看了父親一眼,沒再說下去。

        柳成仁,這位云霧湖邊上的普通鄉(xiāng)下漢子,四十來歲,看上去倒有五十多的樣子了。頭發(fā)白掉一半,胡子估計有好長時間不理了,枯草一樣在臉上蓬著。柳成仁個子挺高,背卻不直,好像整天向前探著找東西,臉上卻帶著誰都欠他的一副表情。因為常年眉頭緊鎖,他的眉心處那個深深的“川”字已經(jīng)再也抹不平了。

        因為白云沒有母親,所以那個家里才亂成這個樣子。

        “爸……”白云抬頭看看父親,他低著頭在刮魚鱗,嘴巴緊閉,一雙大手,手背上青筋暴跳,上面沾滿了殷紅的魚血。那條鮮活的大花鰱已經(jīng)被開腸破肚,卻沒死就,鼓著血紅的大眼睛在石板上“啪啪”地甩尾巴。白云突然覺得胸口上疼了一下。那是極少有的事情。她從小在云霧湖畔長大,下湖捕魚上岸殺魚下廚做魚,對她來說已是家常便飯。那天,她卻沒來由得為一條魚覺得悲哀?;蛟S,她正在慢慢長大。

        “說?!绷扇蕦h字的使用越來越經(jīng)濟。即便是對他的一雙兒女,他也從不肯輕易多浪費一個字。

        “我們考試了。我又是全年級第一?!卑自泼髦肋@在父親聽來就是一腔廢話,跟沒說沒什么區(qū)別??伤恢苤换貋硪淮?,爺兒倆總得找點話說吧。

        “唔?!绷扇室呀?jīng)殺好了魚,拎起來面無表情地進了屋。

        白云低下頭,繼續(xù)去搓洗手上的臟衣服。一盆水已經(jīng)黑得看不到盆底了,倒下去的洗衣粉才揉了幾下就沒了泡沫。白云跟誰賭氣似的使勁地搓,眼睛盯在那盆臟衣服上,直盯得酸脹。

        她想哥哥了。在那個家,哥哥才是她唯一覺得可親的人。

        白云的哥哥青山在縣中讀高三,成績也是頂呱呱。他不像妹妹白云那樣心思細(xì)密,好男兒志在四方,他做夢都在想著快一點離開云霧湖畔這個窮得丁當(dāng)亂響的家。讀書是唯一的途徑。他很少回來,除非沒錢沒吃的了,他才不得不回來一次。青山跟白云的想法不一樣,白云因為家里沒有了母親,就天天記掛著父親,到周末就急著往回跑。青山卻覺得沒有母親的家已經(jīng)不是個家。他跟父親,基本無話。那個整日沉默的男人,盡管他用他的那雙大手在艱難地拉扯著他的一雙兒女,可在青山看來,那是他作為一個父親應(yīng)盡的責(zé)任與義務(wù)。

        青山平日回家與父親基本無話。偶爾開口,是吵架的時候。父親指責(zé)他窮講究,把雙白球鞋穿不破也刷破了,牙刷好好的就要換了簡直就是有錢燒的。面對父親的指責(zé),青山常用四字成語回復(fù)他:“無可奉告!”“對牛彈琴!”“孤陋寡聞!”氣得柳成仁干瞪眼又毫無辦法。有一點他們倒挺往一處想,就是讓青山趕緊考上大學(xué)離開家。眼不見,心不煩。

        其實,除了話少,不愛跟兒女們交流,柳成仁應(yīng)該也算個合格的父親。村上像青山、白云那么大的孩子,好多上完初中就扛起行李到外地打工去了。讀書考學(xué),在云霧湖的人們看來,已經(jīng)慢慢失去了它最初的誘惑力??剂藢W(xué)又怎么樣?一天學(xué)沒上的照樣開礦開廠賺大錢,大學(xué)生倒在他們手下打工。柳成仁頂著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咬牙供兩個孩子讀書。泊在云霧湖邊上的那條破船,是他家的錢罐。盡管云霧湖里的魚越來越少了,可隔三差五打上來的小魚小蝦,拿到鎮(zhèn)上去賣了,也能換些零花錢,甚至變成一雙兒女的學(xué)費、書本費。

        柳成仁卻是有底線,他已經(jīng)跟青山、白云講得清清楚楚:升學(xué)路上,每個人只有一次機會,哪兒斷綆哪兒卸牛。他可沒有余力余錢拿去讓他們揮霍。也許正因為如此吧,青山、白云學(xué)起來才會不遺余力。背水一戰(zhàn),他們誰都沒有退路。

        青山是黃昏時分到家的。和妹妹一樣,他也有一輛大金鹿自行車。不過,很明顯,那車還是要比妹妹的新。他原先騎妹妹那輛的,考入縣中之后,路遠(yuǎn)了,父親給他換了一輛新的。舊的很自然地就成了白云的。

        “當(dāng)啷”一聲,青山推著自行車進院,白云已經(jīng)像只快活的鳥兒一樣飛上來:“哥—”

        院子里已飄起濃濃的魚香味兒。

        周末的家,不,是哥哥回來的周末的家,才有家的味道。

        3

        那天天熱得出了奇。傍晚時分,大團黑云從西北角的天空向白沙鎮(zhèn)涌過來。白云比哪一個都要焦躁,她站在教室東邊的小樹林邊上,抬頭望向越來越低的天空,心里像著了火。她在擔(dān)心著她家的船,已經(jīng)破得再也經(jīng)不起大風(fēng)大浪了。

        那天天黑時分,雨才開始下起來。閃電霹開夜空,風(fēng)涌進來,雨涌進來,鋪天蓋地的冰雹也從天而降。風(fēng)也刮得邪乎,一忽兒南風(fēng),一忽兒北風(fēng),一忽兒西風(fēng),一忽兒東風(fēng)。那些奇形怪狀的冰蛋子,緊跟風(fēng)的指揮,舍命往宿舍的門窗上打。先是前窗,前窗邊的女孩子趕緊把床向后窗撤,忽兒風(fēng)向一變,后窗的玻璃又被砸了個稀里嘩啦。一片尖銳的玻璃碎裂聲夾雜著女孩子們的哭叫聲響過,急急忙忙把才拉向后窗的床向屋子中間挪。借著一道道閃電的藍(lán)光,白云看到宿舍前面教室的窗戶被風(fēng)整扇掀起來,卷到半空中,又重重地甩下來。宿舍后邊高大的白楊樹被攔腰截斷,巨大的樹頭倒下來,擦著白云她們宿舍的房頭又倒在地上……

        “咣當(dāng)”“嘩啦”“咔嚓”……那么多如此讓人恐怖的聲響,交織在一起,是從地獄傳來的死亡召喚。宿舍的窗玻璃已經(jīng)被砸得所剩無幾,大顆大顆的冰雹肆無忌憚地破窗而入。望著地上雞蛋大小的冰蛋子,白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那天是周末,原本是白云回家的日子。那場特大冰雹把她阻在了學(xué)校。她和那幫小姐妹們經(jīng)歷了一個無比驚惶的魔鬼之夜。

        那場大風(fēng)冰雹持續(xù)了整整四十多分鐘。四十分鐘之后,風(fēng)住了,雨停了,驚魂未定的女孩子們走出屋門口,又被屋外白花花的那片世界一下刺痛了眼睛。

        地上,半尺厚的冰雹密密實實鋪了一層。

        那一夜,白云不知自己什么時候才迷糊著睡去。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白云就爬起來了。頭痛,眼眶兒痛,要痛裂了。可她在學(xué)校一分鐘都不能多呆?;丶?。她不知道父親和船怎么樣了。

        那是白沙鎮(zhèn)有史以來最為慘重的浩劫。那場大風(fēng)冰雹幾乎把白沙鎮(zhèn)農(nóng)民的希望全部摧毀。白云騎著自行車,路邊的慘象讓她的淚一次又一次地涌出來。那些前一天還掛滿青青小果子的果樹已被砸光了枝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絕望地伸向天空,樹下的一層厚厚的葉子與再也沒有機會長大的青果混合一起,散發(fā)著一種苦澀的青草氣??煲斋@的西瓜滾了一地,大的,小的,統(tǒng)統(tǒng)被裹成黃泥巴的顏色。沒來得及收的麥子齊根抹倒,鋪成一層慘黃的地毯。

        植物與人不一樣,比人堅強。植物夭折了,散出的氣息也還有生命的味道,它們會在傷口處再發(fā)出新的芽來。一場劫難之后,空氣中散發(fā)出的不是血腥氣,卻是一股說不出的清新田園氣。

        不管怎么樣,這場災(zāi)難總算過去了。白云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是她幾十里外的家。

        4

        白云做夢都不會想到,家會以那樣的姿勢迎接她。那樣的人歡馬叫,那樣的歡天喜地,把她從前一夜的地獄一下子拽進了歡樂的天堂。

        白云氣喘吁吁地推著自行車走進院子,發(fā)現(xiàn)那個平時門庭冷落的小院那會兒卻被黑壓壓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她被嚇著了,將大金鹿扔在人群外頭就往中間擠。

        “白云回來了。哈,快回來看看你爸吧,發(fā)大財了?!?/p>

        “好大的鯉魚。我活了七十多年,從來沒見過這樣一條大魚啊。”

        ……

        白云顧不得細(xì)打聽,三兩下?lián)荛_人群擠進去。整個人呆傻掉了。

        一條大魚。一條白云不知道怎么來形容的青色大鯉魚正躺在人群中間,巨大的嘴巴像張開的簸箕,一張一合。父親柳成仁正倒背著雙手,在大魚邊上走來走去。他的臉上,現(xiàn)出多少年不曾浮現(xiàn)的紅光。眉心中間的“川”字竟然神奇地消失了。

        “爸……”白云將驚恐的目光投向父親,又投向那條匍匐在地上的大魚。那條大魚帶給白云的不是驚喜,是驚恐。在她第一眼看到那條大青鯉時,她的心臟就驟然縮到了一起。那雙眼睛里的絕望與憤怒像兩條鋼鞭,抽打著白云的心,疼得她直抽了兩口冷氣。

        那場大風(fēng)冰雹落到云霧湖上,把白云家的破船撕成碎片,卻補償給她家一條幾百斤的大魚。那條大魚可以換兩條新船。與女兒白云一樣,柳成仁一夜無眠。天蒙蒙亮,他就急急起身往湖邊去看他家的船。船沒了。泊船的地方泊著那條大青鯉。

        “爸,你知道它要長多少年才長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么?它的年紀(jì)肯定比你都老?!卑自仆菞l大魚,仿佛覺得這是個不祥之兆,白晳的臉因著急變得通紅。

        那條大魚給柳成仁注入了無限的活力,讓他的頭腦瞬間變得無比清晰。他早已經(jīng)打聽好了,那魚賣到城里,能賣上千塊。城里人吃東西越來越怪,鄉(xiāng)下人為吃上頓豬肉幸福不已時,城里人早把目光盯上了深山里的野狍野豬。鄉(xiāng)下連豬都懶得理的野苦菜車前子到城里搖身一變,就成菜中貴族走進星級大酒店。柳成仁天天在湖上打魚,那些小魚小蝦拿到鎮(zhèn)上多被小販們倒手送到城里人的餐桌上。云霧湖的魚,純野生,肉質(zhì)細(xì)嫩香甜,好吃。在這方面,柳成仁算是一個智者。他比村上任何一個都更明白其中的商機。這也是這么多年來他堅持打魚而不去打工的原因。

        白云簡直奇怪,是不是云霧湖的風(fēng)也會傳遞消息。這里大魚還在喘息未定,那邊商販已經(jīng)上門。天氣太熱,魚太大,怕路上臭了,商販開著他的冷凍車來了。白色的車廂在陽光下晃著白云的眼睛。她知道,那條大青鯉已是在劫難逃。就在白云家的小院里將那條大青鯉就地宰割,大卸八塊,然后裝車。

        白云第一次經(jīng)歷那樣血腥的屠宰場面,她看著父親柳成仁操起明晃晃的砍刀一步步逼近青鯉,揚起刀一下一下砍下去,刀光過處,血光四濺。青鯉肥大的身體啪啦啦甩得山響,要把白云家的小院都甩碎的樣子。全村的壯勞力都來了,他們拿著杠子、扁擔(dān)、鋤頭、鐵锨,都在幫柳成仁。有敲頭的,有摁鰭的,有砍尾的,有的干脆哈哈笑著騎上魚背,好像那不是柳成仁一家的大魚,而是大家的大魚。又好像那不是一條大魚,而是一件半成的藝術(shù)品,誰都想在它身上試試手藝。熱火朝天的人群里,青鯉的掙扎漸漸弱下去,它那碩大的身體也慢慢停止了甩動。喉嚨里只余下“呼嚕呼嚕”的凄叫聲,像一位絕望老人的哭。

        在它最后的那一個掙扎之后,白云分明看見青鯉翻起眼瞼看了她一眼。有血紅的淚,正從那里汩汩流出……

        白云捂著臉跑出家門。

        青鯉臨死之前的眼神,從此就夢魘一樣繞進了白云的生命。

        5

        青山去城里看成績那天,柳成仁又破例去湖上打了一條魚回來。這次,是一條金光閃閃的紅鯉魚。柳成仁劃著船走出好遠(yuǎn),又在湖上整整守了一天,才等到那樣一條滿身都是吉祥氣的紅鯉游進了他的網(wǎng)里。

        不知道什么原因,云霧湖里的魚近年來正逐年減少。柳成仁打魚的營生越來越難以為繼。拎著那條他好不容易才撈上來的紅鯉魚往家走時,柳成仁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憂愁模樣。他低著頭,眉心緊鎖,滿腹心事的樣子。那條從天而降的大青鯉為他換了一條新船??捎行麓秩绾??就要沒有魚打了??伤业幕ㄤN卻在翻著倍地往上躥。青山要去讀大學(xué)了,白云也馬上去縣里讀高中。而他自己,近兩年力氣敗得讓人心慌。以往劃著船在湖上蕩兩天兩夜,半瓶酒下去,睡一覺醒來,又是一條活龍。如今卻不行了,為等那條紅鯉魚,他等得兩條腿都在打顫。

        咬咬牙,再堅持幾年吧,等小子大學(xué)畢業(yè),他可以繼續(xù)掙錢供白云,或者他讀大學(xué)時就可一邊找點事做做……柳成仁的思緒飄得很遠(yuǎn),跟那天黃昏浮在云霧湖上空的幾朵白云一樣不著邊際。

        其實,照一般人的思維,這會兒,他要關(guān)心的不是兒子讀大學(xué)后怎么樣,而是他的兒子能不能順利拿到那張進入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

        “青山要是考不上,全縣就沒人能讀得了大學(xué)了?!闭沁@樣的自信支撐著柳成仁,雖然嘴上沒有明說,但他心里無一日不那么想。青山的成績,一直保持在學(xué)校前三名。除了精心準(zhǔn)備兒子去上大學(xué)的事,柳成仁沒有第二種打算。

        正是暑假,白云也在家里。她不像父親柳成仁那樣樂觀。事實上,從哥哥青山哭喪著臉從高考考場上回來的那一天,她的心就被緊緊地拎起來了,一直沒放下過。但她一句也沒敢問。哥哥整日里的長吁短嘆卻讓她的那份等待變得艱辛漫長。哥哥說,考數(shù)學(xué)那天,該死的感冒竟然讓他趴在考卷上睡過去了……

        青山的落榜,幾乎在白云的意料之中??僧?dāng)她看到哥哥青山垂頭喪氣地打村頭推著自行車一步一拖地往家的方向走時,白云的心還是被狠狠地揪疼了。那份疼,卻被生生分作兩半。一半為哥哥,另一半為家里正在廚房里煎炒烹炸的父親柳成仁。

        父親說,今天是個好日子,他來做道鯉魚躍龍門。

        鯉魚沒躍過龍門。

        白云和青山,從來沒有看到他們的父親那樣絕望憤怒過。青山一句“沒考上”的話音還沒落地,那條承載著柳成仁無限希望與寄托的紅鯉魚已經(jīng)同著那口大鐵鍋一起飛到院子里?!爱?dāng)啷”一聲巨響,把青山和白云嚇得目瞪口呆。一只正在院子里低頭覓食的蘆花母雞,“嘎”一聲驚叫著跳開,直著脖子逃也似的奔出家門。柳成仁好像要把所有的失望與憤怒都發(fā)泄到那條魚身上,扔了它還不解氣,他又三步并作兩步跳到院子里,把那條魚用大腳掌碾得稀爛……

        白云愣愣地看著那一幕,再回頭看看緊咬下唇拼命忍著不讓淚掉下來的哥哥青山,她覺得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東西碎掉了,跟那條躺在泥地上辨不出形狀的紅鯉魚一樣……

        6

        青山就是從那天開始躺倒的。他不吃,也不喝,更不說一句話。就那么靜靜地躺著,兩眼空洞洞地望天。白云也不敢問他,更不敢勸他。她每天都在變著花樣兒給哥哥做吃的,端過去,又原封不動地端回來。

        柳成仁從震怒中醒過來,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那天的行為太過出格了。可他卻死也拉不下那個臉來給兒子道歉,讓兒子明白他心里的苦。他每天沉默著去湖上,下網(wǎng)捕魚,然后去白沙鎮(zhèn)上將那些越來越少得可憐的小魚小蝦變換成錢,回頭也只會悶頭喝酒吃飯。因為兒子的落榜,他的腰背變得更彎,臉上的愁苦變得更深了。

        那個家,現(xiàn)在是死一般地沉寂。

        “哥,你心里有苦,你就倒出來,別總擱心里啊……”拖到第四天,青山已經(jīng)像一具挺在床上的枯尸,白云終于忍不住,趴在哥哥床前嗚嗚地哭了。青山干裂的嘴唇這才動了下:“跟你無關(guān)!”

        白云勸不進哥哥的心里去。她曉得解鈴還須系鈴人。她去找父親?;蛘咚囊痪滠浽捘馨讯略诟绺缧目诘哪莻€塞子拔開。柳成仁的怪就在這里,那些天里,他看著兒子躺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明明急得要死悔得要死心疼得要死,可女兒白云一句“你去給哥服個軟讓他吃飯吧”,卻像一根火柴一樣,“噌”一下又把他的炮仗脾氣給點燃了:“他不吃是他不餓!等著老子給他服軟,等日頭從西邊出!”

        那句話,偏偏又那么清晰地傳到青山的耳朵里。

        青山翻了個身,面向床里面的墻壁。有兩大顆眼淚從他深陷的眼窩兒里滾下來,滑進嘴角。

        青山就那么病倒了,是一場很奇怪的病。白云去找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醫(yī)生煞有介事地為哥哥號脈,量體溫,一切都正常。到后來他倒是能吃一點東西了,吃不多,每天的那點湯湯水水,也僅夠讓他活命。依舊每天那么靜靜地躺著,神仙來也撬不開他的嘴巴。白云已經(jīng)慢慢習(xí)慣了哥哥的沉默,她每天定時把飯和水給哥哥送來,一點一點給他喂下去,再出去做自己的事。

        一個曾經(jīng)五大三粗的青壯小伙子,數(shù)天里就瘦成了蘆柴棒。他頭發(fā)、胡子老長,目光呆滯無神,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白云勸哥哥再回校復(fù)讀一年的話,都被他用冷漠的眼神輕輕擋了回去。

        開學(xué)之后,白云更忙了。她多了一份心事。家里床上躺著的哥哥。柳成仁已經(jīng)由最初對兒子落榜的憤怒與絕望轉(zhuǎn)向一種新的憤怒與絕望。他不能理解,一位做父親的,卻為何對自己的兒女打不得罵不得使不得脾氣。在看他來,在那種情形之下,任何一位父親都可能因為著急上火壓不住火而做出一點出格的舉動來。青山卻是跟他耗上了。那樣的一個大活人,沒能考上大學(xué),也不幫家里干活兒,卻天天要人像爺一樣伺候。他的心慢慢就真的冷了。一個孽障。現(xiàn)在,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白云身上。至于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躺夠了自然就會起來。他不相信他能躺一輩子。他更不相信他有病。

        7

        柳成仁一家為著那種沉悶得幾乎讓人窒息的氣氛而苦惱時,有一種聲音已經(jīng)在云霧湖畔風(fēng)一樣傳開了:柳成仁家大小子青山被鯉魚精纏了。白云聽到這樣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時,只覺得好笑:滑天下之大稽啊,都什么年代了?可她哪里會想到,他們一家人的命運,從此真的被那條看不見的大魚給繞上了。

        那一場失敗的高考成了青山人生的分水嶺,在此之前,他壯志凌云,一心想著將來有一天走出云霧湖?,F(xiàn)在,他像一具枯干的木頭,整日里躺在床上,不跟任何人說話。

        柳成仁終于沉不住氣了。他猜想兒子的魂肯定丟了。兒子躺了四個多月后,他把鄰村的王神婆給請來了。那時已經(jīng)是云霧湖的寒冬。

        王神婆人稱王半仙。她說,請仙家都要在深更半夜,仙家是不能隨意讓俗人看了去的。主家要事先按著她的要求準(zhǔn)備一大桌子供品,整雞整魚八八的大席,還要扯上兩丈紅布,把整個供桌布置得喜氣洋洋。這一切,自然都是為了表示對仙家的尊重。雖然最后那整雞整魚大紅綢子布都被王半仙帶走了。

        柳成仁平日里恨不得把一分錢都掰成兩半來使,面對王半仙的吩咐,他連半個“不”字也沒吐出來,都一一照辦了。

        王半仙被柳成仁用一輛手推車恭恭敬敬地推回家,白云看到比父親年紀(jì)大不了幾歲的王半仙皇太后一樣被父親扶著下了車,不知怎么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小二黑結(jié)婚》里頭的那個小琴媽,那個穿紅著綠抹得臉上像驢糞蛋上下了一層霜的三仙姑。

        白云第一次看到那種神奇的場面,半信半疑。青山對那一切依舊抱著一如繼往的冷漠態(tài)度。柳成仁則像是個押寶人,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到王半仙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上去了。他希望王半仙能在仙家面前替青山說說好話,放過他。

        青山被青鯉纏了。王半仙沒有給出比這個更新鮮的說法,但她卻給出讓柳成仁和白云都心驚肉跳的解釋:我是一條大青鯉,祖輩兒就在這云霧湖里過生活,可你柳成仁太狠啊,一刀一刀地把我活活砍了……

        王半仙端坐在白云家堂屋正中的柳條椅上,雙眼緊閉,她尖細(xì)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與她平時說話的聲音全然不同,聽來讓人毛骨悚然。白云坐在哥哥床前,伸手去抓被單下青山那只瘦弱的手,抓到的是一塊瑟瑟發(fā)抖的冰坨。

        既然是半仙,找到病源就要給開出病方。病方極是復(fù)雜,又是七七四十九關(guān),又是九九八十一難,又是還愿又是扎紙?zhí)嫔???傊?,就是折騰,要把柳成仁那把老骨頭敲碎吸干的節(jié)奏與頻率。

        8

        數(shù)天后,王半仙又來了。這一次是來給青山還愿的。

        一個與青山真人般大小的紙扎人,是柳成仁花了幾百塊錢從馬家鋪子馬扎彩匠那里請回來的。

        半夜時分,王半仙對著它念念有詞,說是開光,之后,它就被柳成仁于靜靜的深夜抱著走到云霧湖邊去燒。白云跟著給父親當(dāng)使喚。那時節(jié)的云霧湖,湖面已經(jīng)全部凍上了。黑黢黢一片望不到邊。順河風(fēng)從上游呼呼地卷下來,在湖面上打著旋兒,發(fā)出凄厲的鳴叫聲,似鬼哭。遠(yuǎn)處的村落都睡了,連一盞燈火也望不見。白云看著那個代青山付命的紙扎人在紅紅的火光中一點點消失,化成灰燼,黑色的蝴蝶一樣融進了夜空。紅紅的火光中,白云看到父親柳成仁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從未有過的虔誠與慈祥。他目光炯炯地盯著那個小人兒一點點變小,竟然淚光點點,仿佛那真是他的一個“兒子”。淚光晶瑩中,白云又分明看到了那里燃燒的兩簇火焰。那不再是盛怒的火焰,而是希望的火焰。

        燒完紙扎替身,湖上又陷入一片死寂。

        該回家了。回家的路上,他們要一路領(lǐng)著青山的魂兒回家。

        深夜里柳成仁哀哀的聲音顯得猶為清晰凄涼:“青山我兒哎——回來啊……”

        “回來了,爸……”

        “青山我兒哎——回來啊……”

        “回來了,爸……”

        柳成仁喊一句,白云就應(yīng)一句。她是替哥哥青山應(yīng)的。青山下不了床,來送他“兄弟”的重任只好由白云來代勞。

        風(fēng)刮得更緊了,柳成仁和白云的聲音一出口就被風(fēng)扯得稀碎,敗絮一樣在湖面上飄走了。柳成仁喊得更用力,那蒼涼又蒼老的聲音啊,好像把聲帶都撕裂了,又好像把心喊裂了。白云一聲一聲地應(yīng)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滾出來,在腮邊結(jié)了冰。

        她不相信王半仙說的那一切。她和哥哥青山都讀了那么多年的書??赡且粫?,在那樣的夜空底下,她卻比哪一個都更愿意相信王半仙說的那一切。

        今夜,他們柳家把欠著青鯉的債都還上了。

        明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青山該活蹦亂跳地下地了吧。

        9

        那是白云那天搬運的第幾箱啤酒瓶子,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一箱有五十斤重,從車間流水線上下來被包裝工人裝箱之后,再由白云他們這些裝卸工搬運到倉庫去。這是個純粹的力氣活兒,幾乎沒有女孩子愿意干,但白云愿意干。這里不論技術(shù),計件發(fā)酬。只要她不惜力氣,她就可以多拿到一些錢。她已經(jīng)在這里干了快有半年了。

        白沙鎮(zhèn)招商引資,這里的青山秀水還有遍布的勞動力招來了一只金鳳凰。有家著名酒業(yè)公司在鎮(zhèn)上開了這家啤酒分廠。白云很順利地成了廠里的一名搬運工。

        現(xiàn)在,離那個寒風(fēng)呼嘯的深冬臘月天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四年了呢。四年,白云的生命里發(fā)生過太多。她最好的朋友麗麗現(xiàn)在已經(jīng)坐在省城一所大學(xué)里在讀著她熱愛的新聞專業(yè)。父親柳成仁買了幾只網(wǎng)箱,在云霧湖上養(yǎng)魚。除了跟魚打交道,他似乎就再沒有別的本事了。哥哥青山當(dāng)然沒有因為王半仙的到來而發(fā)生奇跡,倒是糊涂得越發(fā)緊了。四年里,他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病秧子,把父親養(yǎng)魚換回來的一點錢都換成藥吃了,也把白云生生從學(xué)校里給拽了回來。是白云主動把自己的縣中錄取通知書撕掉的。她不忍心把那個沉重的家全部交到父親柳成仁肩膀上,她也不忍心看著年紀(jì)輕輕的哥哥那一生就真的從那里拐上一條荒無人煙的道。滿地荊棘的日子,把白云稚嫩的雙手和心靈都磨出了一層又一層的血泡,血泡破裂,結(jié)痂,變成厚厚的繭子。疼痛感都顯得鈍了。

        現(xiàn)在,她就像一架上足發(fā)條的搬運機器。她緊抿著嘴,目光堅定,一條粗黑的馬尾辮子緊緊地塞在藍(lán)色的工作帽底下。肥大的藍(lán)色粗布勞動服底下,絲毫找不到四年前她身上那股子嬌氣與柔弱模樣。

        白云揮動著兩條長長的腿來來回回在包裝車間和倉庫之間奔忙的時候,在她身邊不遠(yuǎn)處的某個角落里,有一雙眼睛正在滿含欣賞又滿是憐惜地朝她這邊望。那是一個男孩子的眼睛。白云知道他,是與她鄰村的大志。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向白云表示過好感。白云沒理他,或者說白云一直在用自己的冷靜排斥著他。白云現(xiàn)在所有的心思都撲在那個家上。她得多賺點兒錢,把哥哥的病治好,給哥哥蓋房子娶媳婦兒?,F(xiàn)在,白云早已經(jīng)把當(dāng)年跟麗麗講的那些話都拋到九霄云外了,也不再奢望哥哥好起來后能夠再拾起書本向他理想的城堡進發(fā)?,F(xiàn)在,他們一家人,就是地地道道的鄉(xiāng)間人,能踏踏實實把一份煙熏火燎的鄉(xiāng)下日子過好,就是白云的理想。

        意外是白云搬動第五十件箱子時發(fā)生的,手上出汗,滑,一下子沒搬住,箱子從手中滑脫。白云想去搶救,可來不及了,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綠色的啤酒瓶子從傾翻的箱子里滾出來,此后是一陣“砰”“砰”“砰”的炸裂聲,碎裂的瓶屑同著白色的啤酒泡沫飛起來,空氣中剎那間被那種濃烈的酒味充斥。白云本能地扭了頭抬起胳膊去擋,只覺得抬起的右胳膊上劃過一道綠光,緊隨其后就是一陣尖銳而熱辣的灼痛。白云捂著那條胳膊蹲下去,那股殷紅的液體已從她的指縫兒里汩汩流出來。

        白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在白沙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睜開眼睛,窗外的陽光明晃晃一片把她晃得趕緊又把眼睛瞇上了。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那刻就在離她不到一米遠(yuǎn)的地方,似清晰還模糊。是大志的。

        “你可醒來了,白云,把人嚇?biāo)懒撕貌缓谩!币姲自菩堰^來,大志這才長長松了口氣,“醫(yī)生說,再錯一寸,就切到大動脈了……縫了六針……”

        見白云醒過來了,走廊上又涌進幾個年輕人。都是白云的工友。他們同大志一起把白云送到衛(wèi)生院來,見白云終于脫險,上前安慰了白云和大志一番,都心照不宣地回廠去了。病房里一下子靜下來,只有白云和大志。兩個人似乎都不適應(yīng)那樣的安靜,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可說。白云覺得病房里的空氣瞬間變得悶熱。

        麻藥一點點散去,才感覺到傷口處像有什么在絞著,一跳一跳地痛,痛得白云終于忍不住絲絲地抽涼氣輕聲呻吟起來。

        “以后別這么逞強不好么?一個女孩子家,干起活來卻不要命。你又不是鐵打的?!贝笾酒鹕砣ソo白云倒熱水,“以后有什么困難給我說,至少我比你有力氣?!?/p>

        大志比白云進搬運車間早,她知道他早已拿到駕照,完全可以調(diào)到運輸部去干一份更輕松省力又能賺錢的活兒了,可他不走,固執(zhí)地留在這里當(dāng)了一名搬運工。大志不像白云那樣拼命,他常常有意無意地在白云面前講“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之類的話,他每天給自己定下搬運份額,而那份搬運任務(wù)很顯然與他旺盛的體力與精力不太相符。“過?!钡木?,他就去幫工友,幫的最多的自然是白云。大志的心思,白云怎會不懂?

        平日里,這樣的話大志不知對白云講過多少次了,都被她用一句淡淡的“謝謝”應(yīng)付過去,今天,大志一句“你又不是鐵打的”還沒說完,白云的眼淚就“嘩”一下涌出來了。她可不就是鐵打的么?想想從離開學(xué)校的那天起,她就沒再把自己當(dāng)成那朵嬌嬌柔柔的白云了。她跟著父親學(xué)養(yǎng)魚,父親忙不過來的時候,她會像個男孩子一樣自己劃著船到湖里去。她曾在鎮(zhèn)上的小飯店里給人家洗盤子洗碗,飯店里常常光顧的那些南來北往的客商司機見著她總想動手動腳,她一生氣就不再去了。也曾跟姐妹們一起拿起繡花針做刺繡,后來刺繡廠卻不知怎么就黃了。好在,又來了個啤酒廠,可見天無絕人之路。幾年里,白云把該掉的眼淚都掉得差不多了。路有多長,腳有多長。沒有人走不過去的路。

        “傻妮兒,別哭啊,你一哭哭得我心里怪難受……”看到白云眼窩兒里源源涌出的淚,大志慌了,伸出手想替她擦一下,手到她的腮邊,又不敢落下去,就那么僵在那。

        “你才傻呢……嗚嗚……”白云輕輕一揮把大志的手擋開,頭一扭,哭得更歡了……

        10

        白云似乎從來沒有覺得日子可以過得那般明媚過?;\罩家里的陰云,因為大志的出現(xiàn),正在逐漸煙消云散去。白云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氣,走起路來腳底下像裝了兩只快樂的彈簧。

        大志說得對,從此后,她不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上班的時候總有大志不離不棄地跟隨左右,他不舍得她像個男孩子一樣出大力,總是想方設(shè)法把她要干的活兒多攬去一點。在鐵塔一樣健壯的大志面前,白云頭回體會到做女孩子的幸福。下班后兩個人一起騎自行車到白沙街上去轉(zhuǎn)轉(zhuǎn)。那條小街,自從鎮(zhèn)上建起了酒廠之后就變得熱鬧繁華起來。街道兩邊店鋪林立,路邊擺攤兒的小商小販也有不少。一天到晚吆吆喝喝,熱鬧非凡。白云尤其喜歡街邊大排檔,那里的熱氣騰騰煙熏火燎讓白云覺得特別有過日子的味道。累了一天,晚上下班后與大志和工友們一起到大排檔,要幾瓶啤酒,點兩個小菜,猜拳劃令講講無傷大雅的笑話。那些平日里緊抿著嘴緊鎖著眉在車間來回穿梭的年輕人,到街頭大排檔里一下子就把自己全解放了。原來竟也是個藏龍臥虎的小江湖。那里頭有人口哨吹得絕,《妹妹你坐船頭》吹得人的心都要歡蕩起來,有人模仿馬三立的單口相聲,如果單聽聲音不看臉,白云甚至以為是馬三立老人家光顧他們大排檔了。白云跟著他們一起瘋一起鬧,常常笑得肚子岔氣俯到大志的腿上直不起身來。每每此時,大志都會一本正經(jīng)地警告那些工友們:“要把我媳婦兒笑壞了,有你們好看!”

        自然又是一通肆無忌憚的爆笑。

        一周休息一天,大志和白云一起騎自行車回云霧湖畔的家。十八九里路,兩個人以龜速前行,邊走邊聊,邊說邊笑,常常要在路上耗掉三個多小時。有時候干脆將自行車停在路邊,跑到云霧湖邊上找片地兒坐下,聊個痛快。

        云霧湖畔的秋日黃昏,天高云淡,那時節(jié)云霧湖里的水最是清澈干凈。湖邊的蘆葦蕩子,蘆花開成一片白雪,偶有三兩只野鴨從葦蕩子里從容游出,又慢悠悠地消失在人的視野中。湖上打魚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但依然有紅色的鐵皮船在湖上蕩來蕩去?,F(xiàn)在,云霧湖被劃片承包給柳成仁那樣的養(yǎng)魚專業(yè)戶。湖里野生魚越來越少,湖畔的人靠湖吃湖只能想辦法搞點漁業(yè)養(yǎng)殖。

        “哥現(xiàn)在身體咋樣了?”大志嘴巴上叼了一只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草穗子在他的嘴角上一跳一跳。他眼睛望著湖對岸,一眼就能看到岸上白云的家。

        “好許多了呢。上次我回家,他跟我一起到湖上去了。就是還沒多少力氣,可能還要調(diào)養(yǎng)一段?!闭f起哥哥,白云心里又泛起一陣柔軟的漣漪。在她的眼里,那個蒼白瘦弱的大男孩早已不是她的哥了,而是她的弟弟,甚至像她的兒子。幾年里,她像一位姐姐又像一位母親一樣精心照料著他,才慢慢將他從那條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苦了你了,白云。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贝笾巨D(zhuǎn)頭看看白云,那雙長睫毛下的大眼睛像極了腳邊蕩漾的湖水,一直望到白云心里最柔軟的那個地方去。白云默默地望著大志的眼睛,伸手去摸,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咋就這么好看呢?”

        “什么這么好看?”大志大概沒明白云的意思,他從來沒把自己的大眼睛還有那兩排黑羽扇一樣的長睫毛視為自己的驕傲。男人的美在力量。他身上的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才讓他在白云面前自豪?!鞍值木W(wǎng)箱咋樣?”大志又問。

        “還行吧?比純粹打魚強。湖里沒魚打了。城里來了打魚隊,電網(wǎng)一下,連小魚苗子也電翻了。”想到湖上一片片被電翻翻著白肚皮浮上來的小魚,白云的雙眸突然黯淡了下去。那些人,不知道是哪一天被哪一陣風(fēng)給吹到湖上來的。他們身下的機動船“突突突”像犁鏵一樣犁破云霧湖平靜的水面,幾米長的電魚器伸到水下,像掃蕩的鬼子進村,湖里的大魚小魚全都漂上來了。還有那些“絕戶網(wǎng)”,往湖中一圍,大魚有粗網(wǎng)眼的粗纖網(wǎng),小魚有細(xì)網(wǎng)眼的細(xì)纖網(wǎng),大魚小魚一概逃不掉。聽說那些大魚可上餐桌,小魚是上好的鴨飼料。

        “是,那些人什么斷子絕孫的狠招兒都想得出來。我呸——”大志猛啐一口,把嘴里的狗尾巴草穗子一下子吐出好遠(yuǎn)。

        “你還挺有血性的啊?!卑自婆ゎ^看著大志嘻嘻地笑了。

        “你不喜歡我這樣有血性的男人么?嗯?”大志向白云身邊靠近一點,黑羽扇下又燃起兩簇白云熟悉的火焰。白云清晰地聽到來自大志胸腔里那股粗重有力的氣息,正熱熱地欲往她的臉上噴過來。

        “哎,你快看啊,那里兩只好大的野鴨。”白云伸手指向湖上,大志順著白云的手指望出去。“哈,天晚了,咱回吧。”白云趁機跳起來,用力拍打著粘在屁股上的沙子。其實,她的衣服上,什么也沒有。他們坐的那片沙灘,沙子被湖水洗了不知多少遍,又被云霧湖的陽光曬了不知多少遍。以前大志不在身邊時,白云常常四仰八叉躺下去。天為被,地為席,身畔有湖上的風(fēng)聲,有云霧湖水溫柔的拍擊沙岸的聲音。那時候,白云會把所有的煩惱都拋開。她像一粒沙,又像一滴水,化進了云霧湖。

        11

        白云到家時,已是晚上七點多。正是晚飯時分,忙碌了一天的村民們那會兒都圍坐在飯桌邊,一邊收看新聞,一邊享受著一天里最豐盛的一餐。

        白云推自行車進院就發(fā)現(xiàn)氣氛有點異常了,以往那個時候,父親和哥哥也該坐在桌前等她??赡翘?,院子里黑漆一片,屋子里也黑漆一片,連燈也沒點。只屋子中間一點紅紅的火光在明明滅滅。不用猜白云就知道,父親又在抽煙了。

        “咋了,這是?”白云兩步跨進門里,摸到桌前“啪”一下把燈拉開了。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來,白云這才發(fā)現(xiàn)哥哥和父親,哥哥正抱著頭蹲在屋子中間的泥地上,眼角似乎還有淚漬。父親只大口大口地吸他的旱煙。白云看看哥哥,再看看父親,心一下子又提起來了。哥哥好久不犯病了。

        “哥……”白云先撲過去掀哥哥的衣服。以往哥哥犯病,總是被父親揚起鞭子窮抽一頓。王半仙沒給青山治好病,卻把他被青鯉附身的蠱深深地種進柳成仁的心里。每次看到兒子發(fā)臆癥神游說話不著調(diào),柳成仁就認(rèn)定是那條青鯉來了。送給青鯉的敬酒早已被云霧湖的水給沖走了,余給這個鄉(xiāng)下漢子的只有對青鯉的憤恨與對兒子的絕望。他揚起鞭子,眼里便只有那條血紅著眼睛的青鯉,不再有楚楚可憐的兒子。青山就在妹妹白云的眼淚與父親柳成仁的鞭子里,時好時壞,時糊涂時清醒??赡翘旄绺绨尊谋成虾煤玫?,他的腦子似乎也從來沒有過的清晰。

        “我沒事。妹妹?!备绺缬眠@樣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倒把白云給驚了一下子?!笆俏覀兙W(wǎng)箱出了問題。”

        “網(wǎng)箱?網(wǎng)箱出啥問題?不是說好下星期來的么?”聽哥哥說網(wǎng)箱出了問題,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來拉魚的魚販子出了問題。他毀約了,不要他家的魚。在云霧湖,這樣的事已經(jīng)不止一次發(fā)生了。曾經(jīng)的小商小販,把云霧湖的魚蝦當(dāng)成一種招牌,拉了魚到城里,只要掛上“云霧湖”三個字,滿車的魚一會兒就被那些大大小小的飯店酒店給搶光了。近一兩年來,不知何原因,云霧湖這張水產(chǎn)王牌是越來越黯淡了,很多魚販子拉了滿車的網(wǎng)箱魚去,要么滯銷要么干脆賠掉了。他們再來云霧湖,就由當(dāng)初的孫子輩兒搖身一變成了爺爺。你家魚太大了,肉糙,他家魚太小了,肉膩。挑來揀去,比皇上選駙馬還挑剔。白云知道,他們家有兩只網(wǎng)箱該出箱了。原本定好下一周就來拉貨。

        很顯然,那天,白云低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根本不是小販毀約的事。毀約的是魚。在“出嫁”前夕,它們集體翻著白肚皮浮上了湖面,白云家承包的那片水域就被那片觸目驚心的慘白給鋪滿了。兩年多風(fēng)里來雨里去花費的心血不說,光搭進去的成袋成袋的魚飼料也夠人心痛。都是五六斤的大魚啊。柳成仁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掏空了,那份打擊甚至不比當(dāng)年兒子青山落榜時更輕。他蹲在地上,一言不發(fā),只死命地“吧嗒吧嗒”抽煙。數(shù)天不見,他的腮幫子和眼窩兒都沉陷下去了。

        自青山患病以來,白云第一次又看到了哥哥眼睛里那抹熟悉的溫情。他跟白云講完魚的事,破天荒地給了白云和父親一句原本早就該出現(xiàn)的話:“爸,妹妹,別難過了。事情出來了,難過沒用。我們要去調(diào)查一下什么原因才是最重要的?!?/p>

        如果不是看到父親柳成仁蹲在地上那種難過勁兒,白云甚至都要因為哥哥這一席話高興得跳起來。家財萬貫又如何,都是浮的虛的。鄉(xiāng)下人計算家產(chǎn)本就有這樣不成文的說法,長毛的帶腿的會喘氣的豬狗鵝鴨全都不能算家產(chǎn),那些東西,兩腿一蹬,一個撲楞,就成一堆廢物。只有人才是最重要的。哥哥的思路如此清晰,把籠罩白云心頭的陰云揮去了大半。

        柳成仁翻翻眼皮,看了他們兄妹兩個一眼,從地上站了起來:“白云去做飯!”

        12

        第二天,白云和父親一起到鎮(zhèn)派出所去報案,袋子里裝了幾條四五斤重的大花鰱。

        一位年輕的圓臉小警察接待了他們父女兩個。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那幾條裝在尼龍袋子里的魚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幾遍,才走到桌邊將父女兩人的講述一一記錄在案:在魚死前一天,柳成仁還去湖里看過,一切如常,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病死現(xiàn)象。柳成仁家在云霧湖也沒有什么仇人,不像是人為投毒。事發(fā)前后一兩天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外人到湖邊去……總之,小警察想從父女兩個的供述中找到破案的蛛絲馬跡簡直是癡心妄想。最終,他只好把手中的鋼筆往桌子上一丟,筆記本兒一合,站起來就要往外走:“走,去現(xiàn)場看看?!?/p>

        “小王,先別這么沖動嘛。等所里開會研究后再說。”那位圓臉小警察原來姓王,他才起身就被旁邊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警察給不緊不慢地喊住了,“哥知道你是高材生,滿腦子破案經(jīng)??赡悴艁戆咨虫?zhèn)幾天,你了解這里的情況么?”中年警察幾句不陰不陽的話把那位小王警察又輕輕拉回到辦公桌邊去了?!芭?。那……你們先回去,我們先研究一下再說……”

        破案卻不先去看看案發(fā)現(xiàn)場,破的什么案?白云和父親頂著滿腦子霧水往家走。到底還是像走失的人突然遇到救星,他們在等待上頭來給一個讓他們信服的說法。

        那漂滿湖面的魚卻不能等了。等白云和父親從鎮(zhèn)上回來時,那些魚已經(jīng)隱隱發(fā)臭了。死因不明,那樣的魚是萬不敢拉到市場上去賣的,只有挖坑深埋。

        柳成仁帶領(lǐng)兩個兒女到湖上打撈死魚,一船一船往湖邊岸上運。那一條條曾經(jīng)活蹦亂跳的大草魚大花鰱,如今都鼓脹著肚子堆在船艙里,散發(fā)著陣陣腥臭氣。

        柳成仁擰著眉頭一句話也沒有。他已經(jīng)不像幾年前扔掉鐵鍋時那般健壯有力氣了。幾年的湖上生活,風(fēng)吹日曬,把他的背吹得更彎,臉也曬得更黑了。他埋著頭,彎著腰,把浮在船周圍的死魚一條一條撈上來。眼神里是那種死一般的絕望。好像連悲哀也沒了。哥哥青山在岸上,挖坑。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他瘦弱的身體像一張彎曲的弓,他雙手把著鐵鍬,一鍬鏟下去,再抬起右腳用力往下踩。湖邊的泥沙地,一年一年的沖積土,沉淀得密密實實,一般壯勞力想在那里挖個大坑出來都要費點力氣,何況青山,那樣一個病了幾年的人。白云看著哥哥手里的鐵鍬在他的腳底下?lián)u搖晃晃上下翻動,她的眼淚還是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13

        幾年的心血一夜之間化為烏有,柳成仁的筋骨也似在一夜之間被抽去了。他的背更彎了,頭上已經(jīng)找不出幾根黑發(fā)來。除了每天劃著小船到空蕩蕩的湖上去尋找所謂的“原因與真相”,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耗在從家到白沙鎮(zhèn)派出所的那條路上。

        可他得到的答案卻越來越模糊,離他所要的真相也越來越遠(yuǎn)了。最初,那位熱情的小王警察還會耐心地給他解釋:“案子有點棘手,請回去耐心等待。”

        那一等就是小半年,柳成仁最后等來的是那些派出所的警察們見著他老遠(yuǎn)就躲。

        “像這樣無頭無尾的案子,多了去了,老哥,你就認(rèn)栽吧。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你光來來回回耗在這案子上的功夫也夠養(yǎng)起一批新魚苗兒來了?!币晃怀D晔卦诎咨虫?zhèn)派出所門外大街賣水果的中年小販兒,看著柳成仁出出進進那個大院,臉色卻一回比一回黑,終于忍不住了,他想點醒這個鉆了牛角尖的鄉(xiāng)下漢子。

        “可我咽不下這口氣啊,兄弟,好好的魚,咋說死就全死了呢?”這番話,被柳成仁快說爛了。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自從那批魚出事之后,他的話倒像是漸漸多起來。談話主題當(dāng)然只有一個,就是他的魚。他逢人就想問問,他的魚,那樣的死法兒,會是什么原因所致。被問的人,給的答案五花八門,讓柳成仁信服的卻不多。有人說是魚瘟,有人說可能是缺氧,也有人說可能是水有毒……柳成仁自己就很干脆地把那些答案全否決了。他頭天去看他的魚,還活蹦亂跳啊,缺氧也不可能,他承包的水域在清沙河與云霧湖的交匯地帶,湖里每天都有新鮮的清沙河水注入,與其他人家相比,他網(wǎng)箱里養(yǎng)的魚是少的。說水有毒,不更胡扯的事么?他在那里養(yǎng)了幾年魚,也沒有見水有毒過。他越來越懷疑自己的魚是被人投毒??烧l又是給他家投毒的那個兇手?

        白云和青山都試圖勸說父親,讓他不要再一趟一趟往鎮(zhèn)上跑了。他們和那位水果攤主的觀點差不多,這世間不是所有的謎團都能找到最終的答案,尤其是像他們這樣的小人物,生活里無解的事情更是多如亂麻。解不開,丟下吧,去扯一個新的頭,重新開始。柳成仁卻迷在那上頭了,不找到那些殺死他的魚的兇手,他誓不罷休。不找到殺死他的魚的兇手,他就一夜一夜睡不著,整日整日吃不好?,F(xiàn)在,讓白云心疼的已經(jīng)不是那些無故喪命的魚了,而是她的父親柳成仁。柳成仁的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臉色越來越難看。她看著他坐在桌子邊,大口大口喝悶酒,卻連一口菜也不吃一口飯也不吃。她曉得那些熱辣辣的液體的厲害,它們順著父親的喉嚨滑進他的腸胃,怕是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燒爛了。有時候,喝著喝著,柳成仁會被那些烈性的劣質(zhì)白酒嗆得咳嗽不停,連眼淚鼻涕都嗆出來了。

        “爸,你再這樣喝下去。不光咱家的魚沒了,你的命也得搭上?!卑自茖嵲诒粴鈽O了,她上前去奪父親手上的酒杯。

        “爸忍不下這口氣啊……云兒……你說咱家這日子到底是個咋……”柳成仁那天確實喝多了,他蹲坐桌前,雙手拼命去捶打自己的頭。把白云的心捶得疼成一團。她用力去抓父親的手,去抱父親的頭。她希望自己能給父親一點力量與希望,可她自己的手,一樣地冰冷沒有溫度。

        14

        那段日子,白云往家里跑得特別勤。只要不是夜班,只要下班后天還沒黑,她騎上自行車就往家飛跑。大志自然是她最好的保護神。事實上,在白云家出事的那些天里,要不是戀人大志,白云真的覺得自己可能都撐不過來了。

        白云一直覺得父親的病,與那些魚的死有直接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也與他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倔強性格有關(guān)。那些天,父親一直嚷著胸悶心口不舒服,白云抽個休息日強行和大志押他坐上了去縣醫(yī)院的公共汽車。

        “有什么事兒?我自己個兒的身體我自己清楚?!笨爝M縣醫(yī)院大門了,柳成仁還在嘴硬。

        肝癌中后期。當(dāng)醫(yī)生把柳成仁和白云支開,把這個結(jié)果告訴給大志時,大志被震了一個趔趄。這一串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災(zāi)難,何以如此青睞白云那一家?從哥哥青山落榜到白云退學(xué),青山一病幾年才見起色,家里的網(wǎng)箱養(yǎng)魚也才見些效益了,而魚卻莫名其妙地死光了,而今白云的父親又這樣。他可是那個家的頂梁柱啊……

        那紙化驗單,被白云死死地捏在手里,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手也在簌簌地抖。白云從來沒有覺得那樣無力絕望過。她背靠著醫(yī)院走廊的墻壁,努力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初夏午后的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那扇窗子斜照進來,在白云眼前化作一片金星亂濺。

        15

        在白云為父親柳成仁的病痛徹心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她的哥哥柳青山卻正在慢慢好轉(zhuǎn)起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整日里神思恍惚,他常去湖上轉(zhuǎn)轉(zhuǎn),去白沙鎮(zhèn)周圍轉(zhuǎn)轉(zhuǎn)。他想幫父親早一點解開那個心結(jié)。

        “妹妹,青沙河上游又新建了一家染織廠一家造紙廠。”青山說這句話時,白云正為著父親的手術(shù)費而絞盡腦汁。醫(yī)生說如果采取手術(shù)方案,病人的生命也許可以延長兩三年或者更多。那對白云來說無異于絕望深淵里投下的一條救命繩索。她要去試,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讓父親多活幾年。她根本就沒把哥哥的話拾到心里去,倒是擔(dān)心哥哥又有犯病的趨勢。他可再也不能出現(xiàn)什么差錯了。為此,白云將父親患病的消息更緊地捂起來。

        云霧湖畔的風(fēng),從來都是敬業(yè)的,從春到夏,從秋至冬,哪一個角落里有一點消息,它都要以最快的速度傳播出去。白云家網(wǎng)箱的魚一夜之間全死光,早已成了舊聞,可舊聞也怕新聞的提醒,白云父親柳成仁患病的消息又把那件舊聞給牽出來了。這一次,消息的出發(fā)點是白云的戀人大志。他陪白云從醫(yī)院回來,愁眉苦臉長吁短嘆終于沒有瞞過他母親的眼睛,在母親的再三追問之下,他也終于沒有信守對白云的承諾。

        對于兒子大志和白云的那樁婚事,大志母親本來就懷著滿心的不情愿的。幾年來,太多關(guān)于柳成仁家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已讓這位五十多歲的鄉(xiāng)下婦人滿腹憂心與疑慮。而今柳成仁動手術(shù)要幾萬塊錢的手術(shù)費不說,手術(shù)效果如何還不能預(yù)料。一個病哥就夠嗆了,再加上這個老的,白云就算是鐵打的骨頭也要被壓彎了。她可不想自己的兒子大志年紀(jì)輕輕就陪著那丫頭受苦。可她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勸說兒子,他跟白云的感情,她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青鯉在這個關(guān)鍵時候又出現(xiàn)了。事實上,每一次白云家里出事,它都要回云霧湖來興風(fēng)作浪一次。只是,這一次,它來得似乎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兇猛。十里八村竟然全都曉得了。

        “你想想啊,為何那年他家青山成績那么好,偏偏到考試那天就生病了?”

        “也是啊,湖上那么多養(yǎng)魚的人家都沒事,就他家魚全死了。”

        “柳成仁平日里身體多好啊,說得病就得病?!?/p>

        “……”

        “唉,報應(yīng)??!聽說當(dāng)年他砍那條青鯉……”

        那些天里,白云走到哪里都是這樣的嘁喳聲。以往,聽到類似的議論,白云頂多在心里回一句:“荒唐!愚昧!”可是這一次不同,那條可怕的青鯉,它終于慢慢游進了白云的心里。她開始惡夢頻頻,她一次次夢見那條青鯉揮動著巨大的鰭和尾向她游過來,游過來,然后向她張開血盆大口……

        16

        云霧湖的夏天來臨了,水漲了許多,白色沙灘已被水淹了大半。白云和大志只能在靠近岸邊的兩塊石頭上坐著說話了。兩塊大石,其實也有小半淹在水中了。一左一右,中間隔著一片淺淺的水,像水中兩座小小的孤島。白云坐在自己的孤島上望過去,看到的是沉默無言的戀人。他正雙眉緊鎖,目光迷離地望向遠(yuǎn)處的湖面。云霧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幾年前的云霧湖了,水質(zhì)沒那么清,湖面也沒那般光滑如鏡,一角又一角露出水面的網(wǎng)箱邊界把那片碩大的湖劃成一方又一方水上的田,云霧湖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就劃著船在那方水田里勞作。

        “……”白云想開口,卻是欲言又止,她忽然固執(zhí)地想聽大志主動開口。自從上次他陪她帶父親柳成仁回來后,大志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乎白云父親的病對大志的打擊比對她自己的打擊還大。

        的確如此,大志家里近來正在緊鑼密鼓地對他進行公開施壓。施壓者當(dāng)然是他那個在家里占絕對權(quán)威地位的母親。大志的母親在村里干了多年的婦女主任,發(fā)號施令的水平絕不亞于那些鎮(zhèn)里縣里的女干部。她條分縷析把大志的未來與白云家的未來分析了一個透,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白云家是個無底洞,白云再能干也填不滿那個洞,大志的幸福絕對不能葬送在白云的手里。

        “大志……”最終還是白云忍不住先開口了,“你相信青鯉那事么?”

        “嗯……哦……別聽人瞎說……”面對白云軟綿綿的目光與滿眼的渴望,大志不知道該如何把接下來的壞消息告訴給她。事實上,他也覺得白云家發(fā)生的一切都太緊湊太蹊蹺。

        “我想帶我爸去做手術(shù),可是……”白云其實并沒有想問大志開口提錢的,她覺得自己跟他之間,那份感情不能被一絲一毫的錢的問題給纏繞。至少在結(jié)婚成家之前,她是她,他是他。

        “我……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大志終于從湖上收回他的目光,可他并沒有扭頭看白云,卻把目光投向自己屁股底下的青石?!拔叶逶诳h里給找了個給人拉貨的差事,那里掙錢多些……”

        “你要走了,是么?”白云倒沒有拐彎抹角,她扭頭,直直盯到大志的眼睛里。那兩排黑羽扇下的清亮的眸,那會兒卻是一片迷離……

        “也不是,我這不想來跟你商量么。到那里可以多賺些錢,到時候……”大志覺得自己的口舌發(fā)干,他那粗大的喉結(jié)在艱難地上下滾動。他不知道該如何把自己的心思向白云清楚地表白。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會兒的心思是什么。

        “好。你去吧。”白云起身跳下那塊孤島一樣的青石,頭也不回地往岸上走去。

        17

        白云一邊邁動著長腿往岸邊公路上走,心里卻急切地渴望著身后的大志像往常一樣追上來,就像很多次他們兩個鬧了小矛盾那樣,他總是吐著舌頭扮著鬼臉急急跑來逗她??伤徊揭徊酵吓溃阶舆~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慢了,仍不見背后有什么動靜。她終于忍不住,回頭看時,水邊卻只剩下兩塊青石,孤單單地相望。大志已經(jīng)順著湖堤上的青草灘向下游他的家那個方向大踏步走去。

        那是他們第一次不歡而散的湖畔約會,也是最后一次。因為第二天白云去酒廠上班時就沒有再見到大志,他已經(jīng)在那天一大早就跟著叔叔的車子到縣里去了。大志的叔叔在縣城開了一家建材公司,大志終是像很多云霧湖畔的年輕人一樣跟著叔叔飛離了云霧湖。

        那個消息對白云來說,應(yīng)算是意料之中。在云霧湖邊上瘋傳著她家和青鯉的故事時,她已經(jīng)慢慢從大志飄忽的眼神里讀出一些什么。他也曾不無擔(dān)憂地對她說過,他的母親,不太贊成他們之間的來往。

        夏季,啤酒生產(chǎn)銷售旺季,也是他們這些工人們最累最快樂的時候,活兒多得干不完,錢自然也多拿一些。

        白云瘋了一樣一趟一趟來回搬運著裝滿酒的箱子,試圖把遠(yuǎn)走的大志拋諸腦后,卻發(fā)現(xiàn)根本就是徒勞。那個車間里,到處都是大志的影子。他弓著腰去搬箱子的樣子,他拿白手巾擦汗的樣子,他壞笑著從她身邊走過伸出手飛快地捏一下她的腮的樣子,他把她輕輕推開來替她搬箱子的樣子……

        突然間,覺得眼前一黑,胸口隨即涌上一陣難言的惡心來。她急急放手,緩緩地蹲下身去,良久,那陣惡心才悄然退去。

        一步一拖走出車間的時候,白云渾身已經(jīng)被汗?jié)裢福瑑赏溶浘d綿地像踩在云上走,眼前更是一片金星亂舞??粗び褌?nèi)齼蓛赏?zhèn)上的大排檔走,白云忍了一整天的淚水還是從她燒得通紅的臉上滑下來。

        父親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白云怕一旦錯過最佳手術(shù)時間就再也沒有挽救父親生命的余地。可她又能從哪里去為父親籌集那筆于她來說如此昂貴的手術(shù)費???她在鎮(zhèn)上打工幾年,連同父親在家養(yǎng)魚所得的一點,也僅夠這幾年里給哥哥看病買藥,應(yīng)付家里的生活。

        白云在上班之余看書讀報,曾讀到過很多割肝救父、跪街救母等諸如此類的新聞故事??砂咨虫?zhèn)那么小,她就算天天跪在街頭又能為父親籌集來幾個錢?何況,她也不允許自己那么做啊,她不想不勞而獲,更不想以自己的尊嚴(yán)來換取別人的同情。那天下午騎車回家的路上,白云的腦子里幾乎沒想別的事。只有錢。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錢。

        18

        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在云霧湖畔的時候,云霧湖畔的云水村也在晨光中醒來。柳成仁倒背著雙手往湖邊走。他臉色黧黑,雙頰深陷,一步一拖,兩條長腿幾乎是在拖著他的身體往前挪動。病魔正以驚人的速度侵襲著這個曾經(jīng)還算健碩的鄉(xiāng)間漢子。

        夏日早上的時光,是湖畔人家最為祥和也最是忙碌的時候,都要趁著那一天里難得的清涼時刻出門去做什么。漢子們劃船去湖上喂魚了,湖上水霧蒙蒙,遠(yuǎn)山近水,一片朦朧,似一幅江南的水墨畫。有人在湖邊青菜園子里汲水澆菜,轆轤吱嘎嘎地響著,黑色的水桶慢慢從井下升上來,主人撈過水桶只輕輕一掀,清亮亮的水就歡躍地順著小渠流進了菜地。夏天早上的菜園,是水靈靈的,也是色彩濃艷的,是大自然隨手涂抹的水彩畫。架上的黃瓜絲瓜正在開花,黃得耀眼的花朵上還頂著晶瑩的露水。蕓豆的藤蔓也已爬滿了架,一朵朵淺紫色的小花兒,努著嘴兒,一不小心就笑破肚皮的樣子。茄子棵長得像小樹,一只只紫得透亮的長茄躲在密實的葉子底下,要仔細(xì)看才能找得到。也有兩三個女人端著洗衣盆到湖邊洗衣服的,一邊走一邊悠閑地嘮著家常。哪家已經(jīng)開始生火做飯了,陣陣炊煙散發(fā)著鄉(xiāng)間特有的柴草氣息,慢慢升騰,又融入清晨淡藍(lán)色的霧靄中,村子里雞鳴狗吠,醒來的牲畜們把這樣一個清涼的早晨攪活得熱鬧非凡……

        這是一個很尋常的湖畔鄉(xiāng)間人家的早晨,柳成仁曾在這樣的早晨里忙忙碌碌走過快五十年了??伤坪跏堑谝淮伟l(fā)現(xiàn)自己生活的這片地方,原來這樣美,這樣有過日子的味道。盡管白云至今不曾對他吐露過他的病情,可他自己的感覺卻不會欺騙他。腹部時時襲來的疼痛,已經(jīng)讓他作好最壞的打算。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光里,這個倔強如驢的漢子,收攏了渾身的硬刺。走在清晨的村路上,柳成仁含笑主動與每一個過路的村民打招呼。他似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每一個人笑起來的時候,都比緊繃著臉好看。柳成仁與他們友好地打招呼,也會借停下來喘息的空兒跟他們嘮上兩句家常。聊聊他們的網(wǎng)箱魚。新的疼痛面前,那個無頭無尾的死魚案已經(jīng)不再是柳成仁生命中的疼與重。也許,只能用時運不濟來解釋,其他人家的網(wǎng)箱里,也偶爾漂上那么幾條死魚來,卻沒有一個像他家那般倒霉到底。

        青鯉的報復(fù)。柳成仁已經(jīng)聽多了,見怪不怪。他默認(rèn)了這樣的傳說。近來,夜里睡不踏實的時候,他的眼前也總是有意無意閃動著青鯉那雙憤怒又絕望的眼睛。青鯉是他殺死的,現(xiàn)在,他有了一個新的盼望,盼望青鯉對他家的報復(fù)會隨著他的死去而到此終止。

        柳成仁把這樣的想法告訴給女兒白云,在他幾乎把云霧湖畔的一草一木都盡收心底的時候。他知道,白云在拼了命地為他籌錢。他也似乎隱約知道,女兒跟大志分了。大志已經(jīng)好久沒來了,白云正一天天讓人心疼地瘦下去。他實在不忍看著白云再為自己折騰下去。

        “白云,爸活了快五十年了,除了這個破家,什么也沒給你和你哥留下。爸愧啊……好在,你哥現(xiàn)在身體也慢慢好起來了,以后,你們兄妹倆好好團結(jié),都去過份好日子……就別再為我的事操心了,咱認(rèn)命吧,閨女,爸以前也是做了錯事的,天罰,就得受……”柳成仁說不下去了。那些粗魯不堪的過往,放電影一樣又在他面前回放:那年,兩個年幼的兒女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腿,問他要媽媽,他一人給他們一巴掌,告訴他們那個女人死了;那年,八歲的青山因為偷偷下湖洗澡,被他揪著耳朵從湖里拎回來,一條手指粗的柳條都讓他抽得斷成幾截;那年,十歲的白云頭回要跟著村上姐姐們到鄰村去看戲,被他生生鎖進了黑屋子;那年青山落榜,他煮好的紅鯉魚被他連鍋扔掉;那年,他們家得到了那條大青鯉,他當(dāng)著兒女的面向它揮起大砍刀……他是個失敗的男人,失敗到他用了渾身的力氣去愛一個女人還是讓她走了。也就是從那天起,他柳成仁的脾性拐上了另外一條孤僻的小道……

        父親的那番話對白云來說,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萬箭穿心。從小到大,在她的印象中,父親就是嚴(yán)厲與冷酷的代名詞。她過早地失去了母愛,她和哥哥的父愛其實也在母親離開的那一年深深地隱藏了,隱藏到深不見底的海水底下,水面上余下的只是那冷冰冰的表象。母親這個詞,是他們家最敏感不可觸碰的詞匯。她隱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問過父親,為什么別人都有媽媽而她和哥哥沒有。父親用響亮的大巴掌永遠(yuǎn)地封存了她的疑問。母親死了。她同父親柳成仁一樣,用這樣的決絕杜絕了自己今生對母親所有的想象與思念。而今,父親心中那條溫情的河正在慢慢復(fù)蘇解凍,可他的生命卻要盡了。

        “爸爸,沒事,你不會有事。你還有我和哥哥?!卑自戚p輕握住了父親柳成仁瘦若枯柴的大手。

        19

        白云甩開大步往云水村東南頭張婆婆家走去。她知道,只要她邁進那扇黑色的大門,只要她張開口對張婆婆說去給她找一個合適的人家,除了拿出一筆錢給父親治病之外不計任何條件,她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鄉(xiāng)里人說話,一口唾沫砸一個坑呵。

        張婆婆家在云水村東南頭的大白果樹底下,白云家在村子西北角,她要穿過整整一個云水村才能走到她家去。

        “白云,干嘛去呢這是?”

        “白云,今天沒去上班啊?!?/p>

        “白云,你爸身體咋樣了?”

        “白云,咋瘦成這樣了?”

        正是上午八九點鐘,云水村人下湖出坡的時間,白云一路上被好心的大叔大嬸大媽大爺問得不知道如何作答。她才后悔不該選擇那個時候到張婆婆家去,可她只能借著那半天休息時間來把這事處理好。東村西村,兒要娶女要嫁,都是家長或者親戚,買上煙酒糖茶,拎著,鄭重其事到張婆婆門上去。像她一個姑娘家家,這樣兩只肩膀扛個腦袋空手打擺地前去托媒的,估計十里八鄉(xiāng)也難再找出第二個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白云再為難也得硬著頭皮往前走。

        白云出現(xiàn)在張婆婆院子里時,張婆婆剛好沏好上午的第一道大葉茶,紅紅的茶湯,正在她家棗紅色的八仙桌上冒著騰騰的熱氣。張婆婆靠嘴吃飯,眼色嘴巴子自然利落得不用多說??吹桨自埔荒橂y為情地邁步進來,張婆婆圓胖臉上那一對小眼睛就笑瞇起來。

        六十多歲的張婆婆,從二十來歲嫁到云水村就操起了媒婆這營生。四十多年來,她說合成的親事不知有多少了。魚找魚,蝦找蝦,烏龜配王八。四十多年的媒婆生涯早已練就了她一副火眼金睛,也練就了她把死的說活把活的說死的鋼嘴銅牙。鄉(xiāng)里的年輕男女,講究的是搭伙過日子,不像城里人講什么風(fēng)啊花啊雪啊月啊,要愛情。一張炕,一張桌,一把勺子一口鍋,湊起來就是鄉(xiāng)下人的愛情。所以,這些年,張婆婆的事業(yè)一直挺紅火??伤岸螘r間卻遇到了棘手的一樁,東村余大娘托她給兒子余大物色個對象,都過去幾個月了,她愣是沒打撈著愿意嫁過去的姑娘。

        “怪不得大早上就聽兩只喜鵲在門前白果樹上叫,原來是咱云水村第一俊閨女來了?!睆埰牌艧崆槿f丈地把云水村“第一俊閨女”讓進屋里,又要倒茶又急著要去給她找糖果。倒把白云弄得越發(fā)不好意思起來。

        其實,為著余大的親事,張婆婆已經(jīng)悄悄去過白云家,卻被她的父親柳成仁一頓臭罵給趕出來了。柳成仁說,就算白云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能嫁給那個嘴歪眼斜還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老光棍子。年紀(jì)都快趕上他了。張婆婆討了個沒趣,只好作罷?,F(xiàn)在看到白云走進她家門,她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柳成仁把那門親事給白云說了。白云家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錢,余大這些年攢的錢足夠去縣醫(yī)院給柳成仁做那個救命的手術(shù)。

        事實上,柳成仁連對白云提也不曾提過張婆婆為她說余大那事。根本不可能的事,提那干嘛。白云是沖著張婆婆多年來的說媒經(jīng)驗來的,她的手上攥著一本清清楚楚的未婚失婚鰥寡男女名單。

        “那個,張婆婆啊,我……”白云把那杯苦得舌頭發(fā)麻的大葉茶喝完,終于把話題從天氣從酒廠從云霧湖的水扯到正題上來,“我也不瞞您了,就直說了吧。您也知道我爸爸他現(xiàn)在做手術(shù)急需要錢……”白云幾乎是一口氣把憋在心里想法給倒出來了,張婆婆幾次想插嘴,都被白云給擋了回去。

        “這事兒就靠您老人家了?!闭f完這一句,白云虛脫了一樣倒向張婆婆家的沙發(fā)靠背。

        “唉,也真苦了你了,白云。多好的一閨女啊,咋命就這么……”張婆婆給人說媒半輩子,好的壞的都說成過,雖說這份事業(yè)給她在云水村帶來了還算光鮮的日子,這中間卻是苦樂自知。成就一對仙河配,她心里喜。硬把一朵鮮花插到牛糞堆里,她心里也不好過。平心而論,把白云說給余大,那就是生生把這朵鮮花給糟蹋了。

        “我想開了,張婆婆,人怎么樣都是過一輩子……”被張婆婆那么一說,白云的眼圈兒也紅了。“這事就托付給您了,張婆婆,您抽空給打落一下,看有沒有合適的。”

        “丫頭啊,有倒是有啊,現(xiàn)成的。合適不合適就難說。怎么叫一個合適啊……”話已說到這份兒上來,張婆婆索性也不再隱瞞,把余大家的情況給白云說了個透。

        余大,余大……白云見過他的,她還很小的時候,她就見過他。那時他還沒有現(xiàn)在的中風(fēng)后遺癥,只是腿瘸。他的貨郎挑子隔段時間就出現(xiàn)在村里,白云和哥哥拿著家里破銅爛鐵去換糖豆換大紅大粉的扎頭繩?,F(xiàn)在,余大早已不再挑著貨郎擔(dān)子走村串巷了,他用多年的積蓄在村里開起了一個小超市。

        想到余大那張蒼老而可怕的臉,白云的胸口涌上一陣難言的惡心感來。她輕輕將右手壓在胸口,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眼晴里卻是清明一片:“張婆婆,你去給他家說吧?!?/p>

        20

        余大那頭自然痛快得沒的說,那天張婆婆去他家,前腳走,后腳余大娘就攥著一個三萬塊錢的存折跟進張婆婆家:“您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吧,去給白云家送去,一來好讓她趕緊給她爸治病,二來也怕夜長夢多……”三萬塊錢是定錢,出手也真是夠大方了。那也是余大娘攢了半輩子的私房錢。

        這一次,張婆婆也沒客氣,也沒猶豫,揣著那張存折就大大方方走進柳成仁家的院子里。她哪里想到,白云直到那時還把她哥和她爸蒙在鼓里。等柳成仁聽完張婆婆的來意,竟然氣得干張嘴發(fā)不出聲來了,他只拿右手食指雞啄米一樣點著張婆婆的臉,嘴唇哆嗦來哆嗦去,終于從嘴里滾出炸雷一樣的吼聲,那聲吼直接把張婆婆的膽兒都嚇破了:“滾——!”

        張婆婆沒想到十拿十穩(wěn)的一門親事卻再次被柳成仁攪黃了。她又氣又惱又羞又愧,擰身就風(fēng)一樣出了柳家院子:“沒你們爺兒們兒這么做事的,難怪人家說青鯉纏你們,一家神經(jīng)病……”

        “當(dāng)啷——”一只白瓷花茶碗在張婆婆走過的院子里炸碎了。

        那天晚上,柳成仁把兒子青山叫到跟前,鄭重跟他談了妹妹白云的事。當(dāng)然,他沒說自己那病。他只說白云肯定受了什么刺激。他知道這兄妹倆感情好,也都年輕,青山說話白云能聽得進去。

        白云要跟余大的消息把青山也震懵了。

        “白云,我知道你跟大志分手的消息。但你也不用這么糟踐你自己。天底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你這是何苦???”現(xiàn)在的青山,已經(jīng)基本恢復(fù)正常。他正在考慮在云霧湖上重新拉起網(wǎng)箱養(yǎng)魚。他以為白云是為大志的事在賭氣。

        “我的事,跟別人有什么關(guān)系?”白云第一次嗆白了哥哥,也許就因為他提到了那個人的名字。那個她用了多大力氣去忘記去擺脫的人,現(xiàn)在經(jīng)哥哥那么一提,他又重新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絞得她的心口一陣一陣的劇痛。事實上,他一直就沒有離開過,時不時會來提醒一下她讓她痛一回。離開酒廠之后,他曾經(jīng)往他們廠部傳達(dá)室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也給她寫過數(shù)封信,她全部用沉默擋回去了。她不想給他解釋的機會。解釋又有何用?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然后,他的電話與信就稀了,沒了。

        后來的事實證明,青山在那時候是萬不該提起大志來的,那反倒堅定了白云的決心。在白云二十歲的心中,沒有了大志,嫁給豬,嫁給狗,嫁給魚嫁給蟹,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了。倒不如嫁給錢,興許還能救父親一命。

        她鐵了心的要嫁余大了??伤睦锵氲?,她那樣的做法只是把父親柳成仁更快地往死亡線上推了一把。

        21

        一段往事,被柳成仁壓在心底二十多年了。他原本不愿意再翻騰出來,原本想著把它帶到棺材里去的??裳巯旅鎸@個固執(zhí)到底的女兒,他知道,那個秘密必須要說出來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一場罕見的大暴雨襲擊白沙鎮(zhèn)一帶,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下得天地混沌不分,大地上溝滿河平。云霧湖周圍大大小小十幾條河流支流,像脫韁的野馬一樣一齊涌進了云霧湖,云霧湖一改平日里的溫順模樣,湖水飛快上漲,涌進云水村,在湖畔上最低處的柳成仁家,房子只余下了一條黑色的屋脊。好在,他從小在湖邊上長大,水里功夫好,才沒命喪水中。

        那個女人就從云霧湖的上游漂下來,懷里抱著一棵橫倒的白楊。一蕩一蕩就隨著那滔天黃水漂到了他面前。柳成仁把她給救了。那時,她已經(jīng)在水里泡得手腳慘白臉無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水退下去,女人發(fā)了三天高燒,柳成仁就衣不解帶地在她跟前伺候了她三天。醒來,柳成仁問她家在哪怎么漂到這里來,她一個有用的字沒吐出口,只是“嚶嚶”地哭。柳成仁的心就被那眼淚淹得揉成一汪水。那年,他二十八歲了,卻連女人的邊兒也沒沾著過。柳成仁也不知道自己小時候是如何夢一樣就游蕩到云霧湖邊上來的,他更不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家在哪。自他有記憶起,他的眼前就是這一大片明晃晃的湖水。

        他沒有根。她也沒有根。他們都是水上漂來的人。兩個水上漂來的人,在大水退下去之后,一磚一瓦又在云霧湖畔蓋起了兩間小房子,就是一個新家了。

        那個女人,就是白云的母親。只是,那年,隨著白云母親一起漂下來的還有一個小胎兒。后來,那個胎兒生下來連哭也沒哭一聲就死了。是個男嬰。柳成仁將他包好又在他的小包被里包上塊大青石,沉到了湖底。白云母親說,等云霧湖的大水退下去,她第一眼看出湖的形狀,就喜歡上了這里,那湖,像一條游動著的大魚,上游來水處是尖尖的魚嘴兒,云水村正在魚腹處,是湖水最深最寬的地方,再往下游去,湖水又瘦下去,且被一座小山坡一分為二,從山的兩側(cè)向下游分流泄下,就成了魚的尾巴。柳成仁在云霧湖畔住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順著白云母親纖細(xì)的手指細(xì)細(xì)打量,果不其然,晴空下,靜靜的云霧湖像極了一條正在奮力向上游動的大魚,一條青色的大鯉魚。

        青鯉,就是從那天深深地游進了柳成仁的生命里。事實上,那個不知從哪里漂來的女人,在柳成仁的眼里更是一條青鯉。一條會說話的青鯉。他問她從哪里來,她總是點著他的鼻頭說:“我從湖上來,我是湖里的鯉魚精變的。”她撲閃著一對清澈如湖水的大眼睛,扭動著細(xì)細(xì)的腰肢,頭上裹著一條鄉(xiāng)下女人少見的淡藍(lán)色紗巾,跟在柳成仁身后到湖上去打魚。一路上眾人的指指點點切切私語,讓柳成仁的脊梁都覺得無端地挺直。那些鄉(xiāng)間漢子們的羨慕婆娘們的嫉妒,幾乎將柳成仁二十多年來所有的自卑感一掃而光。

        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在她留下來不久之后,柳成仁其實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先說她長相就跟一般鄉(xiāng)下女人不一樣,她的皮膚白嫩,頭發(fā)黑亮如閃閃的黑絲綢緞,她的腰細(xì)細(xì)的一把就攥過來的樣子,兩條腿修長,走起路來腳底下像裝了兩只小彈簧。她說話,做事,更與一般鄉(xiāng)下女人不同。她不說云霧湖畔那種土得掉渣渣的方言,她跟喇叭里那些女播音員一樣的說話法兒,聲音里像摻進了蜂蜜水,軟軟的,黏黏的,稠稠的。那時候鄉(xiāng)下難得見一張有字的紙,柳成仁去白沙鎮(zhèn)上(那時還叫白沙公社)買點糖果點心回來給她,那些被用來當(dāng)作包裝紙用的舊畫報舊報紙就成了她的寶貝。她坐在院子里的槐樹底下,一邊吃著那些糖果點心,一邊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舊報。那場景,就把柳成仁被愁苦裹著的心,一點一點地化了。他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夢。夢里他成了說書先生嘴里的舊書生。盡管他沒有半點文化??伤脑鹤永镞€是來了這樣一位天仙樣的人兒。

        幾年之后,青山和白云相繼來到這個世界。他的心,又平均分成了三份兒。柳成仁覺得日子過得比先前踏實了。

        她的過往,那個永遠(yuǎn)沉睡在云霧湖底的男嬰,男嬰的前世……是壓在柳成仁心里的一塊巨石,他原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塊巨石會自然風(fēng)化飄散。可她竟然一直都沒有說起過,直到那個霧氣蒙蒙的清晨,她裊娜的身影隱入淡藍(lán)色的晨光中,那個秘密也被她永遠(yuǎn)地帶走了……

        她走后,有很多傳言才從云霧湖畔的角角落落里鉆出來,你一言我一語,連柳成仁也辨別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有人說白云媽是大城市里下來的知青,她回去找自己的舊相好去了。也有人說白云媽被那個常來村里賣小泥人泥哨的小白臉給勾搭走了。更有甚者,說白云媽是鯉魚精轉(zhuǎn)世,前世欠了柳成仁的恩情,今世來還,還完就走了……

        “知道我那年夏天為何對那條大青鯉揮刀了吧?我恨她!我恨啊……”那個長長的故事,似乎把柳成仁的體力耗盡了,那一聲“恨”已變得輕飄無力。

        白云和青山早被這個故事驚傻了。他們一直惱恨的父親啊,這個男人,他們眼中冷硬得像生鐵一樣的男人,心里竟然隱匿著這樣一段苦楚。

        “孩子,我本不想把這段說給你們聽的。過去的就過去了。可你今天非要逼著你爸開口啊。你媽,她當(dāng)年走,我恨她?,F(xiàn)在,我不恨了。她沒錯。我跟她,不是一路的,跟我在一起,她不快樂啊。你要是為了你爸我嫁給余大,我就是死也閉不上眼睛的。你跟余大,更不是一路的啊,白云我的孩子……”柳成仁抱著頭哭了,一頭灰白的亂發(fā),在他的雙手之間,風(fēng)中枯草一樣地亂抖……

        柳成仁的病,以無法遏制的速度迅速惡化了。

        老、病面前,很多時候,是人體內(nèi)的一種精氣神兒在撐著,一旦那口氣松了,泄了,一具空空的皮囊,哪里抵得住病魔與光陰的摧殘。何況,現(xiàn)在的柳成仁只一心求死了。

        那個夏日的黃昏,西天的云霞火一樣把云霧湖燒成一片血紅。白云凄厲的哭聲把那個靜謐的黃昏刺破:“爸,爸,爸爸啊——”

        22

        一座新墳出現(xiàn)在云霧湖畔一方小土坡上,一身素衣的白云坐在墳前望著遠(yuǎn)處的湖水發(fā)呆。已經(jīng)哭過太多次了,干澀的眼里好像已經(jīng)再也流不出淚水來了。父親的去世,把所有的糾結(jié)都給她帶走了,卻又在她心上掏了一個新的大窟窿,她覺得父親的死,與她有脫不開的干系。

        那個沉默的男人,此刻正滿臉愧疚地站在她身后。他來了好久了,白云卻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一直是他在說。

        他說,當(dāng)初從酒廠走的時候,他是帶著逃兵的心思的。他怕自己擔(dān)不動白云家那么重的擔(dān)子。

        他說,到了縣里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就后悔了。

        他說,他叔給他安排的那個活兒不錯,比酒廠工資高一倍多。

        他說,他曾經(jīng)給她寫過很多信打過很多電話但她都不回。

        他說……

        可他的那些話,于現(xiàn)在的白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心碎過了,再修起來,傷痕還在那兒。何況,她真的不恨了。

        云霧湖的水,還在靜靜地流,日子還要過下去。青山的網(wǎng)箱養(yǎng)魚終于沒有成功,因為現(xiàn)在的云霧湖已經(jīng)搖身一變變成了下游L市的飲用水水源地,湖里所有的網(wǎng)箱一律都被清理了。不但如此,建在上游的幾家化工廠也被關(guān)停。隨之而來的自然是云霧湖大片人家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是那些在化工廠打工的工人們下崗失業(yè)。他們只得去更遠(yuǎn)的地方尋求生活。青山也背起行李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了。

        白云哪也不想去。她就守在云霧湖,守著睡在云霧湖畔的父親,守著家,等著那個也許永遠(yuǎn)等不回來的媽媽,哪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云霧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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