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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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中的政府與市場
陳奇斌
[摘要]我國當前的供給側結構性矛盾的產生,既有國際國內經濟周期性波動的因素,也有地方政府對經濟的過度和不當干預、國企改革不徹底等體制性因素。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既需要短期調整結構的治標之術,更需要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的長遠治本之策。在各級政府高調去產能、去庫存的大背景下,庫存嚴重的房地產業(yè)和產能嚴重過剩的鋼鐵業(yè)竟紛紛回暖并有再度擴張之勢。這再一次說明,不改革政府職能,仍在行政干預中尋求辦法,連短期結構調整都難以完成甚至適得其反。只有進一步深化改革,實現“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供給側結構性矛盾才能被化解,同樣的問題才不會再次出現,我國經濟持續(xù)健康發(fā)展才有制度性保障。
[關鍵詞]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政府干預經濟體制改革
2016年是我國“十三五”規(guī)劃的開局之年,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則是“十三五”規(guī)劃在經濟領域的核心和靈魂。習近平總書記在2016年1月26日下午主持召開的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第十二次會議上發(fā)表重要講話強調,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根本目的是提高社會生產力水平,落實好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要在適度擴大總需求的同時,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降成本、補短板,從生產領域加強優(yōu)質供給,減少無效供給,擴大有效供給,提高供給結構適應性和靈活性,提高全要素生產率,使供給體系更好適應需求結構變化。這是目前對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提綱式的權威解讀,說明中國經濟的一些結構性矛盾到了必須大刀闊斧地改革的地步,否則難以保證中國經濟持續(xù)健康的發(fā)展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的實現。為了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我們首先需要弄清幾個基本的問題:(1)中國經濟的結構性矛盾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面?這些矛盾是最近出現的還是早已存在只是被經濟的高速增長所掩蓋?(2)產生這些結構性矛盾的原因是什么?是市場失靈還是制度性缺陷?(3)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只是要調整產業(yè)結構使之看起來更適合經濟的繼續(xù)增長,還是要從制度設計上進行深層次的改革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此類嚴重結構性矛盾的再次出現?
本文首先闡述經濟供給行為中市場與政府的職能,并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五大顯性任務為線索,分析在這些結構性矛盾形成過程中政府應該承擔的責任,從而認清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中政府應如何轉變角色、如何正確處理與市場的關系。
人類社會必須面對和解決三個基本經濟問題:生產什么、如何生產和為誰生產。[1]其中,“生產什么”和“如何生產”,屬于經濟的供給問題,而“為誰生產”則屬于社會收入分配范疇并將間接地影響社會需求。不同的經濟組織形式以不同的方式解決上述問題。改革開放前我國實行全面的計劃經濟制度,三大問題基本上依靠龐大的經濟計劃機構的指令來解決;改革開放特別是1992年以來我國逐漸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黨的十八大提出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在市場經濟體制中,三大經濟問題主要依靠市場機制來解決,政府的作用主要體現在:干預不完全競爭、外部性和公共品等市場失靈領域以促進社會經濟效率,利用收入再分配和社會保障計劃等增進社會公平,利用宏觀經濟政策促進經濟的穩(wěn)定和增長。
人們常從供給和需求兩個方面分析市場經濟的運行,筆者認為經濟運行的核心在于供給,需求分析只有宏觀層面的意義。我們并不否認需求的重要性,但有效的供給自然是適合社會需求的,有效供給行為本身必然圍繞需求而展開并在供給中引導和開拓需求。需求問題,實際上是指總需求問題,屬于凱恩斯主義宏觀經濟總量分析的范疇,它指出這樣一種可能性:即使所有的供給行為都嚴格圍繞最適合社會需求的方式進行,仍然沒有足夠的需求來使生產能力得以充分利用。但是,如果一個經濟出現了部分行業(yè)產能過剩產品積壓而另一部分行業(yè)的供給卻不能滿足市場需求的狀況,這就不是宏觀分析中的需求過剩或需求不足,問題出現在供給面,屬于供給側結構性問題。
供給側結構在標準市場經濟理論中似乎不應是一個問題,市場機制本身就是用來防止發(fā)生這類問題的。所有生產者在資源、法律和政策的約束下追求利潤最大化,而生產適合市場需求的商品是利潤最大化的必要條件。盡管市場機制作為一個試錯機制一定程度上可能存在分散的微觀生產失敗,但不會發(fā)生系統(tǒng)性的供需錯位問題。因此在市場經濟中出現供給側結構性問題,只能從生產者激勵和約束兩方面去尋找原因,激勵和約束的任何形式的扭曲都可能扭曲供給行為,導致供給側結構性問題。筆者在此主要關注導致激勵約束扭曲的以下主要原因:現代企業(yè)中的委托—代理問題、投機性供給導致的行業(yè)泡沫、政府的過度干預。
委托—代理問題廣泛存在于現代企業(yè),但成熟的市場體系能最大限度地限制其負面作用,我國國有企業(yè)治理結構不盡完善,委托—代理問題仍然較為突出,是供給扭曲的制度性基礎。即使在成熟市場體系,投機性供給泡沫也經常發(fā)生,并成為供給側結構性問題的主要原因,這一點在我國經濟運行中也不可避免。政府作為行政權力的擁有者,其最大的經濟利益應來自經濟的健康運行。政府干預如果表現為施加于市場的某種規(guī)則,那么規(guī)范的可預期的政府干預將不會對經濟的供給結構造成干擾。但是如果政府干預政策頻繁改變并且將自身的利益與干預直接相連,那么這種干預就將干擾市場運行并扭曲市場行為,使政府自身成為市場投機的對象,干預目標將難以實現。政府越強勢,上述負面作用越大。特別地,如果來自強勢政府的這種不當干預與企業(yè)治理結構問題以及市場投機性泡沫交織在一起,結果可能是災難性的。不幸的是,以上種種問題,目前在我國都或輕或重地存在。
投機性泡沫的原始發(fā)生機制本身難以根除,我國企業(yè)治理結構問題本質上還是政府與企業(yè)的關系問題,因此在我國,扭曲激勵與約束并導致供給結構性問題的主因,是政府不當的過度干預。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持續(xù)30多年快速增長,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績。與此同時,高速增長的經濟也長期掩蓋了結構不盡合理的矛盾,這一矛盾在經濟由高速增長轉為中速增長的新常態(tài)時期日益突出。持續(xù)多年的強調需求管理的宏觀經濟政策,特別是為應對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所采取的大規(guī)模需求刺激政策,產生了大量的政府主導的投資項目。短期中由行政主導倉促上馬的大型投資項目,難免會產生無效供給。大量無效供給的產生,占用了有效供給的有限資源,且降低了有效供給所能發(fā)揮的作用。由于無效供給的大量存在,鋼鐵、水泥、煤炭等行業(yè)的產能過剩已經成為我國經濟最突出的結構性矛盾。[2]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前,我國產能過剩的矛盾已經有所顯現,但是危機爆發(fā)后的大規(guī)模需求刺激政策,及其傾向性的行業(yè)扶持計劃,使房地產及相關行業(yè)再次擴張,帶動了新一輪的投資高潮,暫時的繁榮掩蓋了事實上已經存在的產能過剩,延后了這些矛盾的爆發(fā)時點。[3]如果說鋼鐵、水泥等行業(yè)的產能過剩還只是潛在的生產過剩,房地產業(yè)的生產過剩卻是以產品高庫存的形式直接表現為顯性的生產過剩,出現了價格泡沫與高庫存并存的奇特景象。中國的房地產泡沫已經成為高懸于中國經濟頭上的“堰塞湖”,是中國經濟穩(wěn)定健康發(fā)展最不可預測的風險點。
我們不能否認,即使是最成熟的市場經濟,也會產生結構性問題,結構性矛盾的爆發(fā)經常成為宏觀經濟周期性波動的導火索。市場經濟永遠都不能杜絕投機行為的發(fā)生,投機行為在特定條件下引發(fā)投機性泡沫,使經濟產生結構性扭曲,這種扭曲最終以泡沫破裂和經濟危機的方式得到糾正,這是市場經濟本身的節(jié)律。同時我們也要看到,我國目前供給側結構性問題除了市場經濟運行固有的原因之外,主要根源還在于經濟體制改革的不充分,難以適應新形勢下的經濟發(fā)展。經濟體制問題又主要表現為國有企業(yè)現代企業(yè)制度建設的不完善、政府與市場關系不正且權力邊界不清晰,地方政府因為短期經濟目標而對經濟運行施加了過多的影響等,這些制度性因素都容易扭曲資源的配置。[4]
產能過剩是政府過度干預和國有企業(yè)治理結構問題共同作用的后果。關于產能過剩,幾乎都可在地方政府扭曲的行為中找到源頭,而地方政府可以左右企業(yè)行為的原因正在于政府與企業(yè)間的關系長期無法擺正。由于一直以來地方政府在經濟生活中擁有過大過多的權力,使經濟區(qū)域分割嚴重,曾流行多年的政績考核的GDP主義,激勵起地方政府追求短期GDP的沖動,使違背市場規(guī)律的經濟行為難以避免。一些大型固定資產投資項目,建設周期長達數年甚至更長,建設期間為地方經濟貢獻了可觀的GDP,地方官員也可能因為期間的經濟業(yè)績表現受到嘉獎獲得升遷,即使項目建成后難有經濟效益卻也可能無人擔責。曾經大量產生這類投資,成為如今過剩產能的主要源頭之一。大量存在的“僵尸企業(yè)”是過剩產能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一些過剩行業(yè)中長期虧損的企業(yè),按照市場機制早該退出市場,但地方政府為了保證地區(qū)GDP,不惜以無休止的輸血維持其“生存”。這種長期補貼和維持的后果,既耗費財政資金、阻礙資源的重新配置,也可能使銀行累積大量壞賬,最終危及經濟安全。
房地產市場泡沫和高庫存是我國經濟結構性矛盾最突出的表現之一,其他行業(yè)的產能過剩都能從房地產市場的過度擴張中找到部分的解釋。房地產由于其具有投資品的屬性,在市場運行中出現周期性的投機泡沫和泡沫破裂原是常見的現象,但中國房地產市場的高“房價—收入比”和高庫存即使在全球范圍內也是史無前例的。中國地方政府對房地產市場的干預和影響,與房地產企業(yè)治理結構問題和市場投機行為交織在一起,成為“政府行為改變市場預期進而改寫市場邏輯”的一個典型案例。我國城市土地資源的國有化,注定了政府是房地產市場的重要參與者,房地產市場的發(fā)展也使得土地出讓金成為地方政府的重要財政來源之一,形成了奇特的“土地財政”現象。房地產甚至比固定資產投資項目更受到地方政府的青睞,因為它除了GDP還能帶來豐厚的財政凈收入?!巴恋刎斦毙蜗蟮拇_立,改變了人們對于房地產市場的思維方式。首先,政府因為掌握土地供應所以對房地產市場擁有極大的權力,足以影響市場的走向;其次,政府對土地財政越來越嚴重的依賴注定了它不希望房價下跌。不管房價如何上漲,各級政府從未正式發(fā)布過房價泡沫風險警示,最嚴厲的表態(tài)也只是“遏制部分地區(qū)房價的過快上漲”,而在房價稍有下跌時政府立即積極救市。在這一背景下,“房價只漲不跌”的剛性預期逐漸形成,人們恨不得在房價漲得更高之前透支下輩子的收入買盡可能多的房,房地產企業(yè)也利用地方政府對房地產的倚重,無所顧忌地大舉建設。房地產業(yè)裹挾著地方政府不斷地累積風險,局面終于在一些三四線城市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即使是那些還在瘋漲的一線城市,未來也是吉兇難料。
在供給結構的另一邊,經濟總量高增長的同時,我國的供給體系總體而言還處于國際產業(yè)鏈的低端,盡管有以高鐵為代表的高端產業(yè)取得的輝煌成績,但是多年來的經濟高增長,部分依靠的還是低技術含量的低端產品的數量擴張,[5]這些欠缺與產能過剩和庫存積壓之間其實是相關聯的,具有相同的根源,那就是有限的經濟資源和政府精力被錯誤配置。在政府對房地產業(yè)等短期經濟行為的持續(xù)干預和扶持下,我國過去十幾年的房地產快速擴張,帶動了鋼鐵、水泥、玻璃等行業(yè)的膨脹,吸引大量資源,產業(yè)的聯動繁榮暫時掩蓋了社會和市場在其他方面的不足。低技術含量的房地產業(yè)曾經持續(xù)暴利,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人們對于高風險自主創(chuàng)新活動的熱情,甚至連曾經引領我國經濟騰飛的制造業(yè)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冷落而逐漸失去優(yōu)勢。政府過度追求短期經濟數量目標,而本應由政府主導且對于經濟和社會長遠發(fā)展至關重要的基礎設施建設、科技創(chuàng)新、城鄉(xiāng)統(tǒng)籌發(fā)展、社會服務與民生建設、環(huán)保與生態(tài)建設、人才隊伍建設等卻重視不足。換句話說,地方政府該放手的沒有放手,釀成如今產能過剩和高庫存的惡果,另一方面該負責的卻沒有負起責來,留下諸多短板。這是政府行為結構的缺陷,實際上就是體制的缺陷。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提出之初,經濟學界立即聯想到20世紀70年代末興起的供給學派經濟學和80年代美國的“里根新政”。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凱恩斯主義占據了經濟學的統(tǒng)治地位,西方國家普遍依據凱恩斯的理論制訂政策,對經濟進行需求管理,這些政策在推遲經濟危機的爆發(fā)、減輕危機的破壞力和促進經濟增長等方面曾一度取得明顯效果,凱恩斯主義于是盛極一時。但是進入1970年代后,西方資本主義經濟形成了“停滯膨脹”的局面,政府赤字龐大、通貨膨脹加劇、經濟停滯不前。凱恩斯主義理論甚至不能很好地解釋這一現象,更提不出合適的解決措施,蟄伏于凱恩斯主義光環(huán)背后的古典主義經濟思想終于迎來了復辟的機會,供給學派經濟學“不過是穿上現代服裝的古典經濟學”。[6]供給學派認為長期的凱恩斯主義需求管理政策過度重視需求刺激而忽略對供給行為的激勵,因此主張大幅度削減個人所得稅和企業(yè)稅以刺激人們的工作積極性和增強儲蓄和投資的吸引力、采取相對緊縮的貨幣政策使貨幣供給增長適應經濟增長、減少國家對經濟生活的干預、削減政府開支等。
關于供給經濟學至今尚存爭議,它與凱恩斯主義需求管理之間的分割本身也是似是而非的。首先,投資需求是凱恩斯主義需求管理中的重要管理對象,因此刺激供給本身就是刺激需求的一部分。其次,在削減稅收的同時削減政府開支,對企業(yè)來說相當于在削減成本的同時也削減了銷售收益,其結果是否真的增強了投資和生產的吸引力是不確定的,但如果只強調減稅而不強調減少政府支出,便直接成了凱恩斯主義的需求刺激。后人對“里根新政”的成果也褒貶不一,一些凱恩斯主義者認為他利用貨幣緊縮治愈了通脹,利用減稅這一擴張性財政政策治愈了衰退,最終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滯漲”問題,是徹頭徹尾的凱恩斯主義政策。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詹姆斯·托賓曾抨擊里根采用的經濟政策是“一幫打著反凱恩斯主義旗號的醫(yī)生開出的一堆凱恩斯主義的需求刺激補藥,卻非要偽裝成供給經濟學的狗皮膏藥”。
不管后人如何評價供給學派經濟學,有一點是肯定的,供給經濟學的實質是反思凱恩斯主義的需求管理政策對市場過多和過于頻繁的干預給市場造成的不良后果,主張減少政府對市場的干預,其所強調的減稅和減少非國防性支出只是減少政府干預的一個關鍵性步驟。筆者認為,盡管因為著名的拉弗曲線使人們對削減稅收這一供給學派的核心主張印象深刻,但是供給學派的真正內核卻是減少政府干預這一古典思想。不管人們認為“里根新政”產生作用的核心機制是凱恩斯主義的還是反凱恩斯主義的,有一點是清晰和明確的,“里根新政”確實減少和減輕了政府對經濟的干預,正是這一點受到后人的推崇。自里根后,美國政府的財政刺激政策也更多地采取減稅而不僅僅是增加開支的方式,雖然同為凱恩斯主義的擴張和刺激,但前者采取的是減少政府干預的形式。
筆者認為,我國正在開展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與供給經濟學和“里根新政”有著明顯的區(qū)別。首先,兩者產生的背景不同,供給經濟學產生于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開始的美國經濟的嚴重“滯漲”局面,而我國經濟目前中高速增長,物價基本穩(wěn)定。其次,供給學派經濟學和“里根新政”屬于宏觀經濟理論和政策,如果不是為了與強調需求管理的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劃清界限,可能不會產生“供給經濟學”這樣的詞匯,不可望文生義,而我國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屬于產業(yè)結構性調整和經濟體制的改革。從另一方面看,黨的十八大明確提出要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并一直致力于簡政放權,將政府從干預型政府轉變?yōu)楸O(jiān)管型和服務型政府,因此筆者認為兩者在主張減少政府干預方面卻是有共同點的。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強調體制改革和結構調整。[7]我們已經認識到,我國經濟的嚴重結構性矛盾必須立即予以調整,為眼前的道路掃清障礙,這是治標。與此同時,我們更應該認識到結構性矛盾背后的產生機制,只有深化經濟體制改革,革除導致諸多結構矛盾產生的深層次原因,改革供給行為發(fā)生的機制和經濟的運行邏輯,新的嚴重結構性矛盾才沒有再次積累的土壤,這是治本。唯有標本兼治,才能真正解決我國經濟的結構性問題,使中國經濟真正走向長期持續(xù)健康發(fā)展的道路,除此別無他途。筆者認為,即使是為了解決短期結構調整的問題,也應該具有治本的思維和策略,如果仍然采取政府直接干預的方式去解決那些原本就是政府過度干預造成的問題,結果可能適得其反。
我們看到,在去產能和去庫存中,各級政府對房地產去庫存表現得相對積極。盡管央行降息可以不認為是針對去庫存,但降低住房抵押貸款的首付比例和房貸利率優(yōu)惠卻是以去庫存為目標的。不少地方政府也出臺了一些具體的去庫存政策,有些政策甚至可以認為是不計后果的賭博。有的地方政府動用財政資金補貼購房者以推銷房產,稍識供求原理的人都明白,這是在拿納稅人的財政資金赤裸裸地補貼房地產企業(yè)。更有地方政府鋌而走險試圖試行大學生“零首付”購房。我們看到,在“去庫存”的政策大背景下,即使嚴峻的庫存壓力依然存在,2016年第一季度房地產投資依然同比增長6.2%,全國大中城市房地產市場普遍回暖,少數一線城市甚至出現了房價暴漲;雖然鋼鐵行業(yè)產能過剩最為嚴峻,但鋼材(以螺紋鋼為例)價格自2015年12月至2016年4月卻穩(wěn)步上漲了超過50%,且仍有上漲之勢。
筆者認為,在各級政府主導下再一次以行政干預的方式高調去庫存的做法值得商榷。行政干預式的去庫存政策,將再一次扭曲市場相關各方的激勵和約束,引發(fā)房地產企業(yè)的道德風險。房地產的高庫存,已經是政府長期不當激勵的后果,政府的去庫存政策,如果還是表現為一如既往的救市,必將向房地產企業(yè)傳遞出“庫存不再是問題,有政府負責解決”的錯誤信號。如此去庫存,實在是對房地產企業(yè)泡沫供給行為的獎賞并暗示對其更多供給行為保駕護航,激勵出更多的房地產開發(fā)行為。與此同時,觀望中的人們也開始意識到,政府終究還是不愿看見房價下跌的,繼續(xù)買房保值增值又成為無法回避的選擇。房地產市場的逆勢回暖和近期少數城市的房價暴漲證明這種擔憂不是多余的。如此去庫存,結果將可能是庫存越去越多,與中央的去庫存戰(zhàn)略背道而馳。只要地方政府依然表現為房地產業(yè)的擁有權力的利益共同體,轟轟烈烈的去庫存便前途堪憂。如果房地產業(yè)在政府的去庫存政策的保護和激勵下再一次膨脹,必將再一次啟動對關聯行業(yè)的需求,使過剩產能再一次得到短期的保護,雖然可能在短期中穩(wěn)定了經濟的數量增長并將結構性矛盾再一次掩蓋起來,但是繼續(xù)積累的矛盾必將在不久的將來引發(fā)更嚴重的危機,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筆者認為,如果不轉換政府在經濟中的角色,不放棄對過剩產能的或明或暗的補貼和擔保,依然在利益糾葛中被房地產等行業(yè)裹挾而不能自拔,市場的健康預期便難以真正形成。沒有經濟體制改革的治本之策,看似治標的短期結構調整也無法完成。
去產能的實現,必須有新的產業(yè)增長以整合和吸收新釋放的生產要素。如果還是以行政手段的方式以新項目置換舊產能,則難以保證新項目在建成后不會成為新的過剩產能。如果還在行政手段的范圍內尋求去產能的辦法,便是在原地打轉,不是在解決問題,而是在拖延問題。當然,作為存量結構改革的去產能和去庫存,并不是要拋開政府的作用,但政府的作用在于制定科學的產業(yè)政策和監(jiān)督法規(guī)并正確引導市場預期,修復和完善市場機制,而不是習慣性地直接干預市場。
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國的供給體系總體而言還處于國際產業(yè)鏈的低端,因此僅僅著眼于供給側存量的改革是不夠的,它不可能改變我國制造業(yè)處于國際產業(yè)鏈低端、正在喪失比較優(yōu)勢的現狀。為此,我們必須進行供給側的增量改革,通過產業(yè)創(chuàng)新形成新的供給體系,我國經濟未來的中高速增長才具有可持續(xù)性。當然,技術創(chuàng)新和產業(yè)創(chuàng)新由于著眼于長期的未來,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政府很難進行具體的規(guī)劃甚至計劃,但政府可以提供一個鼓勵創(chuàng)新和保護創(chuàng)新成果的穩(wěn)定的可預期的制度性環(huán)境。
資本市場是現在市場經濟的神經中樞,經濟的持續(xù)健康發(fā)展離不開健康高效的資本市場。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五大基本顯性任務中,去杠桿不是短期可以解決的,它涉及到資本市場本身的健康發(fā)展和壯大。資本市場的健康發(fā)展和效率提升,依賴于投資者群體的成熟理性和政府的嚴格依法監(jiān)管,其中后者又是前者的決定性前提。一個理想的資本市場監(jiān)管體系應該是相對獨立的,它的使命是嚴格執(zhí)行既定法規(guī),發(fā)現并處罰一切違規(guī)行為,對市場行情本身保持中立。在這樣的監(jiān)管體系下,投資者將選擇遵守法律并對自己的投資行為負責,市場的漲跌和投資者的盈虧將使投資者受到教育并使其逐漸成熟。筆者不反對在極端情況下政府干預資本市場以避免極端行情演變?yōu)橄到y(tǒng)性風險事件,但是這不能成為政府頻繁干預市場的借口。即使在確實需要干預的情況下,干預行為也應該受到法律的嚴格監(jiān)督,更不能由市場監(jiān)管機構來實施干預。反觀我國資本市場,投資者竟然廣泛地期待新任證券會主席劉士余帶來一輪上漲行情并將其姓名諧稱為“牛市雨”,“國家隊”成為股市行情分析的熱詞,僅從這些方面就可以反映出我國市場參與者和監(jiān)管體系本身的問題有多嚴重。我國資本市場的健康發(fā)展任重而道遠,唯有改革重干預輕監(jiān)管的制度偏態(tài),我國資本市場的健康發(fā)展才有制度性保障。
經濟體制改革,自改革開放特別是1992年確定建立市場經濟制度以來就是一個長期的主題,我國經濟30多年的高速增長,大部分要歸功于與時俱進的經濟體制改革。盡管經濟體制改革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是體制中不適應經濟持續(xù)穩(wěn)定發(fā)展的因素依然存在,目前制約經濟發(fā)展的體制性因素主要表現為:國有企業(yè)改革不徹底和委托—代理問題嚴重、地方政府在資源配置中權力過大所導致的經濟區(qū)域化分割、地方政府因為多種原因過度追求經濟的短期目標等,與此同時在有利于經濟和社會長期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服務性和制度性建設及實施方面,供給卻相對不足。這事實上是一種政府行為的結構性缺陷,應該成為未來經濟體制改革的重點之一。當然,切實轉變政府職能不能只靠宣傳和行政命令,只有建立對各級政府的科學的考核體系,才能激發(fā)出政府服務和管理社會經濟的長效機制。
作為“十三五”規(guī)劃在經濟領域的核心和靈魂,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既包含短期中產業(yè)結構調整和優(yōu)化,更包含建設科學的供給側結構形成之長效機制的經濟體制改革。如果將“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簡政放權”、“清除腐敗”、“依法治國”等一系列中央決策聯系起來,一個以市場化為主線、以完善供給側結構形成的長效機制為目標的經濟體制改革藍圖將立即浮現在人們眼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還應包含“對資源配置中的市場力量和行政力量結構進行改革”這一深刻內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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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金碚:《科學把握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深刻內涵》,《人民日報》2016年3月7日。
責任編輯:張超
歷史學
〔中圖分類號〕F1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326(2016)06-0104-06
作者簡介陳奇斌,華南師范大學數學科學學院講師(廣東廣州,510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