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霍思荔
?
愛情里相遇與結(jié)局的輪回
文◎霍思荔
他陪她看了新年的第一次日出。她怎么會明白,那是他們的最后的開始,也是他們的結(jié)束。只是,她記得那一夜的星光燦爛,她頸項(xiàng)間帶著他體溫的圍巾,山間的風(fēng)吹得樹林嘩啦啦地響,如同海浪。她還記得他的手,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
蘇白在那年霉星高照。
她跟朋友相約去吃所謂的石頭咕嚕魚,結(jié)果卡了刺,咽飯團(tuán)、喝醋都不管用,那根刺像扎根在她的咽喉里,而且越來越頑固。刺沒取出來,她倒被嗆出一臉的淚水。最后,只得去了醫(yī)院,睡眼惺忪的醫(yī)生,在她喉嚨里鼓搗兩三個小時后,那根倔強(qiáng)的魚刺,終于被拔了出來。
她一身輕松地走在凌晨的廣場上,喉間的隱痛還沒有散去,她就被迎面而來的幾個身份可疑的男人攔住。他們洗劫了她身上所有的錢,最后只剩下一張只剩7毛錢的IC卡和她掛在懷里從而幸免于難的一部老式相機(jī)。
蘇白穿過幾個街頭,終于找到一個破舊的公用電話亭。她用最后的3毛錢報了警,然后撥通了男友的電話,但在電話接通之后,一個慵懶的女聲“喂”的傳來時,她迅疾掛斷了電話。她幾乎癱坐在電話亭里,不想去猜那個可疑的女聲到底是誰,而是懷疑也許是自己一時眼花撥錯了號碼。
其實(shí),她在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意識到,她于他,就像他于她一樣,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習(xí)慣,而由習(xí)慣衍生出怠倦。
她甚至能想象他接到電話時,打著哈欠,用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對她說:“已經(jīng)報了警了?那就待在那兒等警察吧。要不,明天我來接你?不用?那好的,我在家等你。”
警察很快來了,穿著厚厚的大衣,動作稍有些遲緩,像一只只藍(lán)色的布袋熊。他們把她帶到警局,例行公事地做了詢問筆錄,其中一位警察說:“你已經(jīng)夠幸運(yùn)了。幸虧只是劫財沒有劫色?!贝蟾攀潜霍~刺卡過的痛還沒有完全消除,蘇白的臉有些扭曲,那個警察看她一眼,又令人氣惱地補(bǔ)充了一句:“難怪?!?/p>
她說不清這是嘲笑還是安慰,只是大口大口地喝著他端來的熱水。很快,他又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康師傅方便面,麻辣牛肉味的,上面漂浮著熱烈的紅色湯汁。
蘇白埋頭一口氣吃完方便面。其實(shí)并不太辣,但她吃得直呵氣,然后,當(dāng)她再次抬起頭時,眼眶微濕。那個警察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隨后抱來了一床棉被,鋪在沙發(fā)上,走出去,關(guān)上了門。在他放棉被的時候,蘇白瞥到了他胸前的工作牌,牌上印著的名字是:方子卓。
蘇白在方子卓的辦公室蜷縮了一晚,她認(rèn)定他是一只善良又有些啰嗦的布袋熊。下班時,她一直跟著他,直至跟他吃完了早餐,她依然對他亦步亦趨。方子卓有些哭笑不得。蘇白看著他的眼睛說:“借我500元,我要回家。”
這個叫做方子卓的警察,那時的工資一個月只有800元。他認(rèn)真地看了看她,覺得她并不是開玩笑,于是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但錢不夠,他又轉(zhuǎn)身折回警局,回來時,手里攥著一把還帶著體溫的鈔票,匆匆向她走來。蘇白在那一瞬間,按下了相機(jī)的快門。
蘇白是攝影師,有大半的時間在各地拍攝照片。她喜歡用老式相機(jī),然后在暗房沖洗相片。看到景物一點(diǎn)點(diǎn)地呈現(xiàn),那種感覺是冰冷的打印機(jī)無法比擬的。方子卓的那張照片,她洗了大小不同的幾張,鎖在抽屜里。
半個月后的一天,方子卓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金額是500元,上面還簡單地附了四個字:謝謝。保重。落款是蘇白。
錢,方子卓早還了同事。但他沒有去取那500元。他將那張匯款單夾在書里,放在枕邊,偶爾看看上面蘇白的筆記與落款,就覺得心安,至于為什么心安,他沒有深想。他仔細(xì)看了她的地址,想著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再見面。
蘇白開始在家長的催促下,商議結(jié)婚事宜。他們計劃買一套婚房。買房的種種瑣事,還有與男友及其父母的關(guān)于房子投入與歸屬問題,讓她異常煩躁。她早厭倦了這種被溫情掩蓋的提防與算計。
她在收到方子卓退回來的匯款那天爆發(fā)了,當(dāng)著一屋子人的面拂袖而去。因?yàn)?,男友說,結(jié)婚后不該想的就別想了,那些照片,應(yīng)該盡早處理了。她突然想起了抽屜有被撬過的痕跡。
退回的500元,讓她的宣泄找到了出口,隱隱地,她有些暗暗地喜悅。他沒收下錢,她就始終欠著他的。而欠,也會是一種牽絆。
她決定親自去找方子卓。一路上,她心里忐忑又有些期待,然而到底期待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火車到站時,蘇白看到方子卓的身影,她突然有些躊躇著不敢下車。他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穿上了淺色的休閑裝,頭發(fā)柔順地被風(fēng)微微吹起。方子卓也看到了蘇白,在她還不及想好,用什么樣的語氣跟他說第一句話時,他就跳上了火車。她沒話找話地說:“火車晚點(diǎn)了?!?/p>
“嗯?!狈阶幼刻嵘纤男欣铧c(diǎn)頭,“晚了兩個小時?!?/p>
下車時,冷風(fēng)嗖嗖地往身體里灌,蘇白看到方子卓凍得通紅的臉,猜到他已經(jīng)在車站等了她倆小時。她突然地輕快起來,跟在方子卓的身后,有一剎那的恍惚,感覺竟然像是歸家。
方子卓說要去一趟單位,有禮物送給她。她跟他一起去了。然而,在辦公室的門口,她看到一群人圍攏在一起竊竊私語,一朵朵的玫瑰被扔在地上,正被一雙灰蒙蒙的男式皮鞋踐踏得面目全非。一個男人還在門口嚷嚷:“警察就可以勾引別人家的老婆?”
方子卓剛要沖過去,蘇白拉住了他。那些玫瑰原本是方子卓想送給蘇白的禮物,他羞澀得不敢先把玫瑰帶到車站。
蘇白走過去,朝著她男友的臉上打了一個脆生生的耳光,然后說:“滾!”
蘇白的男友惱羞成怒,舉起巴掌就要落下,一個俏麗的女警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把我男朋友送我的玫瑰弄成這樣了,還要打人?”然后,她一把拉起正走過來的方子卓問:“既然買了花,怎么不早點(diǎn)兒送給我?”方子卓看著蘇白,再看看女警,最終什么都沒說。
這個戲劇性的變化,讓蘇白和她的男友都有些懵。
她看到了女警的眼神中流露的那種敵意與熱切,還有,方子卓在那一瞬間的沉默,讓她的心突然地冷了下去。
那500元,她終于還是沒有機(jī)會還給他。她為他準(zhǔn)備的手套寂寞地躺在她的行李箱里,終究沒有被拿出來。
就在那天離開方子卓后,蘇白弄丟了手機(jī),于是,方子卓的任何挽留與解釋,她都沒聽到只字片語。她只覺得心灰意冷,怠倦地縮在家里過了一個冬天后,她才覺得自己慢慢地蘇醒過來。蘇醒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還方子卓的500元。仿佛還掉那500元,就是他們之間的一種了斷。
蘇白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他的單位,卻被告知他被調(diào)去了別的地方,具體情況不清楚。此后,她在很多城市,拍下很多警察的照片,但都沒有一個身影像曾經(jīng)那只笨笨的布袋熊。她想,他已經(jīng)成家了吧?是跟那位女警官,還是別的女孩子?
直到三年后的除夕前夜。家里催促她回家,其實(shí),她知道家里重新為她安排了相親的對象,是一位大學(xué)講師,溫文儒雅,家世良好。這種相親,她不熱衷,卻不能辜負(fù)了家人的期待。
春節(jié)期間機(jī)票車票都很緊俏,最后她只買到一張春節(jié)前夕的沒有座號的火車票。傍晚時分,蘇白來到火車站時,整個火車站已有如一個巨大的螞蟻的行宮,黑壓壓的全是人,當(dāng)一列火車停站時,人群像瀉閘的洪水一樣,朝著列車蜂擁而去。
蘇白隨著人潮前行,在靠近車門時,被一個裹著綠頭巾,扛著大包的女人擠開;接著又被一個拎著手提包的男人擠開,眼瞅著離車門越來越遠(yuǎn)。幾分鐘后,滿頭大汗的蘇白不得不看著列車呼嘯而去。
剛才還喧囂的站臺上荒涼起來,只剩下零星幾個垂頭喪氣的人往回走,咒罵著該死的人群與列車。蘇白心里有微微的釋然。這時,她忽然看到一個身影,裹著厚厚的棉衣,站在路燈下,像一只布袋熊。
“方子卓?!彼傲艘宦暋?/p>
那個身影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真的是方子卓。他看著她,有些激動,但那份歡喜卻隨著她的越走越近,漸漸凋落。
改簽了火車票后,他們相約去了火鍋店,蘇白點(diǎn)了鴛鴦火鍋,她是刻意的。每當(dāng)眼淚要落下來時,她就會說:“嗯,好辣!”之后,他們一同去了附近的賓館,春節(jié)期間旅游的人很多,賓館爆滿,只剩下一間標(biāo)間,他詢問地看著蘇白。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臉突然就燒了起來。
進(jìn)了房間,還沒開暖氣,她的掌心里已經(jīng)一片濡濕。她想起了那500元錢,遞給他,方子卓接下。她的心驟然有些失落,她以為他會說點(diǎn)什么,但是并沒有。
兩個人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房間里有種讓人尷尬的安靜,氣氛很微妙。最后方子卓說:“不如,我們?nèi)タ唇衲甑淖詈笠粋€日出吧。”
他們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去了公園,上了山頂。他把自己的圍巾給她系上,她抬頭看到滿天的星星,清而亮,像他在寒夜里的眼睛。然后,她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
日出時刻,他輕輕地?fù)u醒她,然后,她看到了農(nóng)歷新年的第一個日出,像躺在瓷盤里的煎雞蛋,昏黃而溫暖。她對他說:“我曾經(jīng)找過你,他們說你調(diào)走了?!彼c(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p>
然后,他們回到了賓館。他走進(jìn)了衛(wèi)生間,將水開到最大,他在里面痛哭失聲。嘩嘩的水流聲掩蓋了他的哭聲。當(dāng)他走出來時,臉色已經(jīng)平靜如常。
方子卓說:“還有幾小時,我們休息一下吧?!比缓?,他當(dāng)著她的面,卸下了左腿上的假肢。他對她說,他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受了傷,左腿最終沒有保住。而當(dāng)年對他心有所屬的那位女警察也最終跟他陰差陽錯。
蘇白那一刻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她再也找不到他,那時的他不想給她帶來負(fù)擔(dān),也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沒有腿的樣子。她裝做若無其事地說:“你不說還真看不出來?!比缓?,打個哈欠,說“好疲憊”,就倒在床上,緊緊地咬住被子,任憑淚水無聲地打濕枕頭。過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確定能控制好自己情緒時,抬起身來,卻不知道方子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房間。枕邊放著那500元,還有他那條灰白格子的羊毛圍巾,上面有他淡淡的氣息,薄荷似的一縷。
一年后,蘇白在一家雜志社做了美編,偶爾從電腦前抬起頭,看著遠(yuǎn)處發(fā)呆。有些事情不會有結(jié)局,就像她與方子卓。放棄不甘心,堅(jiān)持又不夠勇敢,只能把一切都交給命運(yùn)與未來。
只是,她記得那一夜的星光燦爛,她頸項(xiàng)間帶著他體溫的圍巾,山間的風(fēng)吹得樹林嘩啦啦地響,如同海浪。她還記得他的手,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
想想,她就笑了,看著桌上的照片,眉目清秀的男子,有一些匆忙與焦灼的腳步。她相信,她記得,他也一定記得。
編輯/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