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成
在王坪,這是件大事
劇社的組建,對于醫(yī)院來說的確是個大事,對于那些少年來說也是個大事。總之,在王坪,這是件大事。
唱歌,他們生來就會,但演戲,是第一次。就是唱歌,區(qū)別也是有的。先前唱歌是自己唱了自己聽,唱了解悶也是解自己的悶,現(xiàn)在唱歌卻要給別人聽,要喚起別人的笑容。
可是,到底快樂是少年的天性,這種天性被徐敬乾發(fā)揮得很到位。那些日子里,王坪充滿了歌聲、笑聲。只是,當(dāng)有人敲那只破鐘時,歌聲、笑聲會停下來。一敲鐘,就知道又有人“光榮”(光榮:此處指犧牲)了,要開始一場送葬,大家的心情又沉重了一回。
萬小坎卻有些郁悶。一到唱歌的時候,他臉上就會起一陣陰云,不過,隨著徐敬乾起唱,那抹陰云很快就無影無蹤了。別人看不出來,但張樂生看得出來。
唱歌是件快樂的事,可快樂的事,人人能夠有份嗎?
他們想到的是謝模理。
張樂生說:“我不敢眼他說我們參加劇社的事?!?/p>
“跟誰說?”萬小坎說。
“謝模理呀?!?/p>
“你不跟他說也沒用,他遲早要知道?!?/p>
張樂生說:“我給徐參謀說去?!?/p>
萬小坎說:“說什么?”
“叫他給阿紅說早點(diǎn)給模理治腿呀?!?/p>
“治好了又怎么樣?又不能給他接上條腿?!?/p>
張樂生說:“那我們總得想個辦法,看怎么樣才能說服徐參謀讓謝模理參加劇社。”
萬小坎說:“這事我想過了,可謝模理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徐參謀準(zhǔn)許了,謝模理也肯定不會參加。他不想做擺設(shè),他要有作用,他堅決不會做劇社的閑人?!?/p>
張樂生不說什么了,覺得山窮水盡,沒什么辦法可想了。有了劇社,氣氛一下子就活潑了,還將會更活潑。大家臉上的笑多起來,自己的兄弟謝模理卻正好相反——他少一條腿,人家又唱又跳的,他進(jìn)了劇社不是更難受?會更郁悶,更不開心。
他們擰起了眉頭,對天翻了一下白眼。
張樂生說:“能有個什么辦法呢?”
萬小坎也說:“能有個什么辦法呢?”
那幾天,兩個人都挖空心思想著這事,辦法到底還是讓萬小坎想出來了。不是想出來的,簡直就是辦法找上門來的。有時候就是這樣,你覺得已經(jīng)無路可走,突然眼前就現(xiàn)出一條大道來。
他今天怪怪的
萬小坎給擔(dān)架隊的劉白高他們剃頭。前方的戰(zhàn)事稍微平和了些,擔(dān)架隊那些男人才得些空剃發(fā)。幾個月來,擔(dān)架隊從沒閑過,頭發(fā)長得像亂草。這天日頭很好,萬小坎就搬了幾張長凳到潭邊,他讓幾個男人在草坪和石頭上等了,一個一個輪著幫他們剃頭,剃一個,就按到潭水里洗一通;有的索性就跳到水里,徹底洗個痛快。
林子里有什么聲音,老是傳過來,像敲木魚。
“我不喜歡這聲音?!蹦莻€叫劉白高的人說。
“啄木鳥,是啄木鳥喲。”肖根旺說。
“一只鳥能弄出這么大響動,也算本事……”萬小坎說。
“蟲把樹蛀空了,鳥啄了就跟敲木魚一樣喲。”肖根旺說。
“就是,空東西都能弄出響兒來,竹子空心不是可以做笛子,吹出好聽的歌子來嗎?”劉白高說。
說到竹笛,肖根旺突然想起什么來:“對了,白高喲,你該讓我們先剃。徐參謀把你從擔(dān)架隊抽了出來,你走運(yùn)了喲。你不會再幾個月也不得閑剃頭,也不會再抬擔(dān)架,累死累活了?!?/p>
萬小坎對劉白高說:“你真不回?fù)?dān)架隊了?”
肖根旺說:“他走狗屎運(yùn),從小就不能安靜,喜歡弄出響動來,喜歡吹笛子,也會用竹子做笛子。這回,徐參謀說他會有大用場……”
萬小坎說:“哦,你進(jìn)我們劇社了喔,你做樂手?”
肖根旺嘆了一口氣,對劉白高說:“以前累了歇腳時還能聽你吹吹笛子消消乏,以后路上聽不到你吹笛子了喔?!?/p>
萬小坎心里一亮,就那時,主意上身了。他穩(wěn)住了沒讓一顆激跳的心跳出來,氣卻扯得急促了。
劉白高說:“小坎,你怎么了?”
萬小坎說:“我在給你剃頭呀?!?/p>
“你呼氣像刷子刷我后脖哩……”
“哦哦……我憋一口氣,擔(dān)心出氣進(jìn)氣讓手抖喔。你后腦這顆痣上長的幾根毛不好弄,我怕刀傷了你,緊張喔,緊張喔……”
“哦,好了嗎?
我下溪里去洗洗?!?/p>
“你別急,我再給你修修……”
一旁等著的肖根旺不樂意了:“哎哎,小坎,你在他頭上繡花嗎?白高那張臉,你就是把他額頭和臉繡出花,他也是個丑人喲。”
萬小坎沒理會肖根旺,手捏了剃刀給劉白高修了臉,又刮脖子后面那些絨毛,還取出挖耳給劉白高掏耳朵。
肖根旺說:“咦咦?怪事呀,你跟徐參謀剃頭也沒這么仔細(xì)過喲?!?/p>
劉白高也歪頭,一臉詫異地看了萬小坎一眼。萬小坎把那顆腦袋扳回原位,說:“白高叔,你別亂動,小心刀子傷你。”
“哦哦,叫叔了,你看他叫白高叔哩。”肖根旺說。
萬小坎沒理會,凝神手里的剃刀,跟著把擔(dān)架隊的幾個男人的頭剃了。幾個男人都跳下水在潭里肆意耍水,攪得一潭水水花四濺。他們朝萬小坎喊:“哎,小坎,下來下來l水不涼不熱的,正好?!?/p>
萬小坎沒理他們,只顧收拾剃頭攤兒。他把做圍掛的那塊布展開,在空中抖了幾下。一些細(xì)碎毛發(fā)飄飄飛墜,落在草尖和沙土縫隙里;有一些被風(fēng)卷了,飛出更遠(yuǎn),飛得無影無蹤。他把那些器具放在竹匣子里,把那幾只凳子扎了,成了挑子的兩頭。他挑了起來,覺得竹匣子那頭太輕又放了下來,從腳下找了塊石頭放進(jìn)竹匣子里,然后挑了擔(dān)子走遠(yuǎn)了。
水里的幾個男人搖了搖水漬漬的頭。
“萬娃兒今天怎么了?”有人說。
“鬼曉得,鬼曉得喔。”另一個說。
“就是,他今天怪怪的……”劉白高說。
“他叫你叔,又給你修臉挖耳,好像你真是他親叔……”肖根旺說。
“鬼曉得……”劉白高嘟噥了一聲。
“管他呢管他呢……”有人張開兩只膀子潑起水來,把安靜的局面重又?jǐn)噥y。
他們互相嬉戲,潑水撩波,然后,很快把這事忘了。借錢有急用
潘婆正在織布,織機(jī)嘰嘎嘰嘎地響。潘婆執(zhí)梭拋來甩去,紗就短下去,布就長起來。織著織著,她一側(cè)身,看見門洞外一條黑影伸進(jìn)來,抬頭,認(rèn)出是萬小坎。
潘婆心想:小坎娃兒這種時候來找我,一定有緊要的事。
王坪對請來的匠人技工實行的是工薪制,也分級分等,像醫(yī)官馬洪這樣特殊的人是特級,拿得最高,四五十元一月;潘婆呢,一個月少說也有二十元。萬小坎他們不發(fā)薪,生活和隊伍上的士兵一樣是靠供給,零花錢少得很。
萬小坎說:“潘婆,我來找你借錢,你借兩塊錢給我吧,我有急用?!?/p>
潘婆就笑了,手依然沒離織機(jī):“我說給你錢用你不要,你倒找我借錢了?我想不出你這時候借兩塊錢做什么?!?/p>
“我有急用?!?/p>
“說來我聽聽?!?/p>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說來我聽聽嘛。”
萬小坎不肯說,臉上憋著憋著,憋出兩團(tuán)紅云來,看上去欲哭不哭的樣子。
潘婆心疼了,說:“你可不要哭喲,我就問一聲嘛。你要錢,潘婆能不給嗎?”她從織機(jī)邊離開,去屋子里拿了三元錢塞給萬小坎。
萬小坎說:“是兩元?!?/p>
潘婆說:“誰知道夠不夠呢?你帶著?!?/p>
萬小坎去了販賣部。王坪醫(yī)院設(shè)了個販賣部,有一支騾馬隊負(fù)責(zé)從外面往王坪運(yùn)送糧食及藥品、器材等,有時候會往販賣部補(bǔ)充些貨物。貨物來源有兩種:一種是蘇區(qū)自己生產(chǎn)的日用品,都是針頭線腦呀草紙燈盞碗壺盤盅什么的;另一種是戰(zhàn)利品,多是從戰(zhàn)場上收繳來的或是打土豪富戶沒收來的,都是些緊俏的東西。上頭用心良苦,也關(guān)懷備至——王坪傷員多,要弄些上好的百貨供應(yīng)他們。
萬小坎他們常去販賣部。販賣部里售貨的是個跛子,叫洪中生,是去年受傷的紅軍,一條腿被鋸了,是受撫恤的榮軍(榮軍:“榮譽(yù)軍人”的簡稱)。洪中生上無父母、下無子女,孤身一人,他說他無家可回??闪粝聛?,他傷殘了,也干不了別的活兒。王坪販賣部正好缺個人,徐敬乾說:“你去販賣部售貨吧?!?/p>
萬小坎、張樂生和洪中生是朋友,常來販賣部。他們不買東西,就是來看那些物品。有些貨物,他們從沒看過,竟然還有洋貨,他們嘖嘖地贊嘆。萬小坎和張樂生經(jīng)常來,洪中生并不了解這兩個娃兒的目的。販賣部有很多新鮮東西嘛,他們來看新鮮也不奇怪。其實,那只是這兩人的目的之一,他倆看中的是洪中生靠了一根拐杖也行走自如的本事。他們想,自己的兄弟謝模理將來得求助于這個男人喲。
洪中生正覺無聊,眼皮一合一合的,瞌睡襲來。見萬小坎來了,洪中生眉開眼笑:“正沒個說話的人呢,你卻來了?!?/p>
“我來買東西?!比f小坎說。
“哦哦,稀奇喲。你買什么?”
萬小坎指了一頂禮帽,說:“我要這個。”又指了一只煙斗,說:“我也要那個?!?/p>
洪中生睜大眼睛看了萬小坎好一會兒,說:“你要這些干啥?”
“你別管,我要了。我給你錢?!?/p>
“你又不抽煙,又不戴禮帽……那都是繳獲來的洋東兩……”
“你別管!說了給你錢?!?/p>
洪中生收下萬小坎的兩塊銀洋,給了他所要的東西。
萬小坎的手又一晃,指了幾包紙煙和糕點(diǎn),說:“我還要那些。”
他把潘婆多給的那一元錢也花掉了。
劉白高收了兩個徒弟
黃昏的時候,萬小坎支了張樂生去叫劉白高:“你喊他來大城寨喲,我在那兒等你們?!彼麤]跟張樂生說是個什么事情,只說有好事,叫劉白高一定來。
王坪村子后面有片石頭組成的天然寨子,古時有兵匪盤踞其上,叫“古堡大城寨”。那里有石頭壘就的“城門”,四周都是天然絕壁?,F(xiàn)在做了紅軍的墓場,鮮有人去,是個偏僻地方。
劉白高說:“他請我去那地方干什么?”
張樂生說:“不曉得,我問了,他不跟我說喲?!?/p>
劉白高說:“今天剃頭,他也怪怪的……現(xiàn)在又弄些神神秘秘的事情……”
張樂生說:“他說,你一定要去!他說,我無論如何要請動你去?!?/p>
劉白高說:“我當(dāng)然去,我要看看這個娃兒玩?zhèn)€什么鬼名堂喲。”
天已經(jīng)黑了,張樂生和劉白高爬了好長一段坡,才爬到那兒。夜鳥歸巢,喋噪聲剛剛平息,萬籟俱靜,有風(fēng)在林子里竄來竄去,弄得周邊到處鬼影幢幢。張樂生往“城門”那兒走,夜鳥驚飛,有小獸腳下橫躥。兩個人往四下里看,沒看見萬小坎。
張樂生瑟縮了一下,又瑟縮了一下?!靶】玻】病彼奥暬呕诺?,又連著大喊了幾聲。
面前一抹樹影動了一下,晃出萬小坎來:“叫個什么喲,我不在這兒嗎?”萬小坎盤腿坐在那塊石頭上。
張樂生說:“你真弄得神神鬼鬼的喲,到底什么事嘛?”
萬小坎叫了一聲:“白高叔!”
“你看你又叫叔,往常你不這么叫的,到底有什么事喲?”劉白高說。
萬小坎從巖石縫里掏出個東西,扣在了劉白高的頭上,又掏出個東西塞到劉白高的嘴里,最后把幾包煙和一包點(diǎn)心塞到這個男人的手里。
“白高叔,你想要的幾樣?xùn)|西,我都給你弄來了?!比f小坎說。
劉白高惶惶然的樣子:“那你要我給你什么?你想要個什么?”
萬小坎聲音柔柔的:“叔,我求你個事,你一定要答應(yīng)?!?/p>
劉白高說:“下午剃頭時,哄著我叫叔,又給我刮了臉毛脖毛,還幫掏耳朵,我就知道你有事……你說,你說。”
萬小坎說:“你收個吹笛子的徒弟吧!”
劉白高撲哧笑出聲:“這是個什么事嘛,我正想收個徒弟哩。要來就來,送這么重的禮,還弄得神神鬼鬼的,還跑到古堡大城寨來!”
萬小坎對著另一抹樹影說:“出來喲,出來拜師,給你師傅磕頭?!?/p>
那抹樹影也被撥開了,現(xiàn)身的是謝模理。張樂生恍然大悟,原來,萬小坎玩的是這樣一個名堂。依舊被蒙在鼓里的卻是劉白高。他鼓大了眼睛,看了看謝模理。那個癱娃兒已經(jīng)在那兒朝他磕頭,額頭在石頭上撞得咚咚響。
劉白高說:“別磕了,說了不是個事。你腳不方便,嘴還是和別人一樣的,你能練下來,真就能學(xué)好吹笛?!?/p>
劉白高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藍(lán)都米,另一個就是謝模理。
(未完待續(xù))
(選自《王坪往事》,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