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書鵬
差序政府信任:概念、現(xiàn)狀及成因*
——基于三次全國調查數(shù)據(jù)的實證研究
呂書鵬
本研究在2002、2008、2011年亞洲民主調查數(shù)據(jù)的基礎上探討了差序政府信任的概念、現(xiàn)狀以及其影響因素。研究發(fā)現(xiàn):差序政府信任受到信息、文化以及政治接觸等因素的共同影響。我國半開放式的媒體環(huán)境、適度而非絕對的權威取向文化環(huán)境以及民眾對于基層政府在公共服務上的不滿和基層民主參與的匱乏共同催生、強化了差序政府信任現(xiàn)象。
差序政府信任;政治信任;政府信任
政府信任指民眾對政府及在位權威的信念或信心,即相信其會為了公眾的利益而運作或行動(Chen 2004; Citrin 1974; Easton 1965; Hetherington 1998; Miller 1974;Tang 2005)。已有研究表明中國民眾對各級政府的信任水平存在“差序性”特征。確切地說民眾對中央政府的信任高于對地方政府的信任,對上級政府的信任高于對下級政府的信任(Bernstein & Lü 2000;Guo 2001;Li & O'Brien 1996;Li 2004;Shi 2001)。李連江(2012)將這一現(xiàn)象命名為“差序政府信任”。在差序政府信任的語境下,民眾會傾向于認為中央政府是比較開明的,并且與自己是站在一起的,而地方政府則不代表自己的利益,且有可能與自己是對立的(Li & O’Brien 1996)。具體地說人們可能認為,中央政府會“從群眾的利益出發(fā)”制定一系列的惠民政策,譬如免征農(nóng)業(yè)稅、在義務教育上推行“兩免一補”政策等。地方政府則會利用手中的自由裁量權,或選擇性地執(zhí)行中央的政策(O’Brien & Li 1999),或通過攫取稅費和土地獲得更多的財政收入(Bernstein & Lü 2000; Guo 2001)。因此民眾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度很高,而對地方政府的信任度則較低(Guo 2001; Li 2004; Shi 2001)。
國內研究方面,肖唐鏢(2005)在對江西省地方官員進行訪談時發(fā)現(xiàn),即使是地方官員自身也較普遍地認為中央政府的公信力要遠高于地方政府。胡榮(2007)通過因子分析將農(nóng)民對政府的信任分為了“高層政府信任因子”和“基層政府信任因子”,比較后發(fā)現(xiàn)前者顯著要高于后者。肖唐鏢、王欣(2010)在對五個省份60個農(nóng)村的跟蹤研究中,也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于建嶸(2010)在對進京上訪者抽樣中,發(fā)現(xiàn)上訪群眾對各級政府的信任水平存在顯著差異,并認為這種差異是導致其進京上訪的重要原因。管玥(2012)通過對1000名大學生的抽樣分析,驗證了調查對象對各級政府信任度層級遞減的趨勢,并從個體因素、制度安排、政治社會化三個維度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解釋。本研究在訪談過程中也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譬如河南省一位農(nóng)民就認為,“現(xiàn)在的政府是‘上正中歪下胡來’”。①這里所謂“上正”指的是中央政府是“好的、開明的”;“中歪”指的是權力到了中層政府,領導干部就“開始出問題”;“下胡來”指的是基層干部做事“只顧自己,完全不考慮群眾的利益”。
差序政府信任這種“央高地低”的特性看似尋常,卻有著非比尋常的政治意義:(1)差序政府信任作為我國現(xiàn)有政治結構的信任(邏輯)基礎,鼓勵民眾認同一個自上而下的賦權線。人們之所以能夠維持對地方政府的有限順從,并在一定程度上容忍部分地方干部的胡作非為,主要源于他們對其任命者(中央政府)的信任要高于對地方政府本身的信任。(2)差序政府信任作為政府應對政治信任危機的一種策略,能有效地阻止合法性危機的上移,保護政治系統(tǒng)核心部門的合法性。中央政府一方面制定并通過官方媒體宣揚一系列的惠民政策;另一方面整肅吏治,懲辦失職的地方官員。這些措施的結果是,官民矛盾的矛頭被指向地方政府(尤其是基層政府),而政治系統(tǒng)核心部門的合法性得到了保護。(3)差序政府信任作為一種政治心理,限定了公民非制度政治參與的目的、形式以及激烈程度。在目的上主要是為了糾正基層干部的“胡作非為”;在形式上主要包括信訪與“依法抗爭”;在激烈程度上不會超越歷史上“反貪官不反皇帝”的傳統(tǒng)。從上述三點來看,對差序政府信任展開深入研究顯得十分必要。
遺憾的是雖然學界對于政府信任的差序性已有一定程度的探討,但目前還主要局限在理論推衍和對小規(guī)模數(shù)據(jù)的現(xiàn)狀描述上。正如李連江(2012)所觀察并提出,以下問題還有待解決:(1)差序政府信任是否真實存在;(2)如果真實存在,那么它的存在范圍究竟多大;(3)其產(chǎn)生、維持以及變化的原因和動機是什么;(4)它存在和演變的政治意義是什么。限于篇幅,本研究擬通過對2002、2008和2011年亞洲民主調查(Asia Barometer)的調查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回答上述問題中的前三個。
要證明差序政府信任是真實存在的,首先要證明其廣泛性。即不僅僅存在于“民謠”中(張厚安、蒙桂蘭,1993),上訪群眾中(于建嶸,2010),大學生中(管玥,2012)或農(nóng)民中(胡榮,2007;肖唐鏢、王欣,2010),而且普遍存在于全國樣本中。其次要證明其持續(xù)性,即不僅存在于某一個時間點上,而且在一段相對較長的時間內持續(xù)存在。表1是2002年到2011年間亞洲民主調查三次調查的結果。
表1 2002-2011年各調查中對中央和地方政府 信任水平的頻率分布
注:Asian Barometer 2002、2008數(shù)據(jù)中,在對農(nóng)村居民提問時用“鄉(xiāng)政府”指代地方政府,在對城鎮(zhèn)居民提問時直接用“地方政府”;Asian Barometer 2011數(shù)據(jù)中,在對農(nóng)村居民提問時用“縣政府”,在對城鎮(zhèn)居民提問時用“市政府”。
從表1中可以看出,從三次跨度為十年的全國調查結果來看,差序政府信任始終存在。以2002年數(shù)據(jù)為例,認為中央政府是可信的民眾占到了98.7%,而認為地方政府可信的民眾卻只有79.6%。更大的差異發(fā)生在信任水平分類內部,認為中央政府完全可信的民眾占到了63.8%,同一分類在地方政府信任上僅有17.1%。也就是說雖然一個人對于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均選擇了相信,但是其對中央政府的信任水平很有可能要高于對地方政府的信任水平。而且不僅僅是2002年,后續(xù)的兩次調查均呈現(xiàn)出類似結果。
雖然從樣本總體上來看,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程度的確要高于對地方政府的信任程度,這足以證明差序政府信任的存在。但是要計算出持有差序政府信任者的比例,必須采取一種更為精確的方法。李連江(2012)將政府信任分為四種類型:(1)對中央和地方均信任;(2)對中央和地方均不信;(3)對中央的信任高于地方(差序政府信任);(4)對地方的信任高于中央(反差序政府信任)。這里將前兩類合并,得到三類政府信任:無差序政府信任、差序政府信任、反差序政府信任。通過個人對中央和地方政府信任差來衡量差序政府信任,當差值為正時記為差序政府信任者,當差值為負時記為反差序政府信任者,而當差值為0時記為無差序政府信任者,統(tǒng)計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差序政府信任、無差序政府信任 和反差序政府信任歷年分布
從表2中可以看出兩點信息:(1)2002年到2011年近十年的時間里,差序政府信任始終占據(jù)政府信任的主流;(2)差序政府信任所占比例呈緩慢下降趨勢,無差序政府信任與反差序政府信任比例有上升趨勢。至此,本研究認為有充分的證據(jù)證明差序政府信任是真實存在的。它不僅存在于某種特定的樣本中,而且存在于全國范圍的樣本;不僅存在于某一特定的時間點上,而且在跨度為10年的調查中持續(xù)存在。
既然差序政府信任是真實存在的,那么其存在范圍有多大?本研究發(fā)現(xiàn),差序政府信任的存在具有廣泛性。對中央和地方政府的信任差異,只是民眾對不同政府機構的信任存在差序性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見表3)。
表3 2002-2011年各調查中對各廣義政府機構的信任
注:2002年N=3183;2008年N=5098;2011年N=3473。完全不可信=1;相當不可信=2;有點不可信=3;有點可信=4;相當可信=5;完全可信=6。
從表3中可以看出民眾在評價各廣義上政府機構是否可信時,不自覺地將其分為兩個類別,對于那些等級較高、權力較大、職能較抽象且距離自己較遙遠的機構表現(xiàn)出較高的信任。而對于那些等級較低、權力較小、職能較具體且距離自己較近的機構則表現(xiàn)出較低的信任。譬如對于中央政府、共產(chǎn)黨、全國人大以及解放軍的信任,在歷年的調查中均在5.5左右徘徊;而對于地方政府、法院、公安部門的信任則始終處于4.5左右的水平。對其進行因子分析,結果則更加明顯(見表4)。
表4中對三次調查因子分析的結果均顯示,民眾對各政府機構的信任可以清晰地分為兩個因子,且三次因子分析得到的兩因子負載變量完全一致。其中因子1主要負載對共產(chǎn)黨、全國人大、中央政府和解放軍的信任;而因子2主要負載對地方政府、法院、一般官員和公安部門的信任。由此可見,差序政府信任的存在范圍是比較廣泛的,信任差異不只存在于高層政府的信任與基層政府信任之間,還存在于其它分屬于兩大類的政府機構之間,事實上對高層與基層政府之間的信任差異可以被理解為對兩類政府機構的信任差異的表現(xiàn)之一。
表4 2002-2011年各調查中對各機構信任的因子分析
注:因子分析方法為主成分法;將對一般官員信任放在這里起參照作用;2002年的因子分析使用了賦權后的數(shù)據(jù)。
差序政府信任產(chǎn)生、維持以及變化的原因
那么為什么差序政府信任會產(chǎn)生并持續(xù)存在呢?在已有的文獻中,共有5篇文章試圖解釋差序政府信任的形成機理。劉暉(2007)認為中央和地方政府在決策和執(zhí)行績效上的分離以及面對公共危機時的不同表現(xiàn),共同導致了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合法性在水平層級上存在差異。葉敏和彭妍(2010)則從政治圖像、政治接觸與經(jīng)濟增長機制三個方面對形成這種央強地弱的政治信任結構的生成機制和生成結構進行了解析。李連江(2012)認為政治結構因素、經(jīng)濟發(fā)展因素、政治文化因素、政治教育和政治宣傳因素、政治認知與政治心理因素以及政治參與的經(jīng)歷都可能是導致差序政府信任產(chǎn)生的原因。管玥(2012)也從個人因素、政治制度權力結構、壓力型體制(績效目標責任制)、傳統(tǒng)政治文化、大眾媒體的角色等方面解釋了差序政府信任產(chǎn)生的原因。呂書鵬和肖唐鏢(2015)通過實證分析發(fā)現(xiàn),民眾在對中央和地方政府在績效、動機以及腐敗程度等問題進行評價時顯著地更青睞中央政府,這種評價上的差異導致民眾對中央政府的信任顯著高于對地方政府的信任,從而催生了差序政府信任。綜合來講,上述5篇文獻中,劉暉(2007)、葉敏和彭妍(2010)、李連江(2012)屬于純理論演繹,管玥(2012)在論文的前半部分嘗試了實證方法,但由于其研究數(shù)據(jù)覆蓋群體和問卷問項的局限性,故而研究也多使用邏輯演繹的方法。而呂書鵬和肖唐鏢(2015)的研究雖然建立在對全國樣本的實證分析上,但是其解釋變量主要集中在人們對中央和地方政府的評價這類較為直接的影響因素上,沒有觸及信息、文化等更深層次的因素,這就為本文留下了一定的探討空間。因此,本研究結合2011年亞洲民主調查的問項約束,擬從信息因素、政治接觸因素和政治社會文化因素三個方面探討差序政府信任產(chǎn)生和維持的原因。
信息因素方面。在現(xiàn)代社會,新聞媒體作為民眾了解政治信息的主要渠道,在政治圖像的生成機制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已有的研究表明媒體從三個方面影響政府信任。一是在媒體風格上,那些對政府的評價呈負面風格的媒體受眾,會傾向于不相信政府(Bok 1996; Lipset & Schneider 1983; Miller Goldenberg & Erbring 1979; Nye & Zelikow 1997; Orren 1997)。二是在媒體角色上,現(xiàn)代媒體的生動畫面以及對吸引眼球的追求導致人們容易記住政府的負面形象,從而降低人們的政府信任(Moy & Scheufele 2000; Nye 1997)。三是互聯(lián)網(wǎng)移動通訊終端等新媒體的興起導致:政府控制負面信息變得越來越困難。同時社會資本的下降從而拉低政府信任(Putnam 2000; Walker 2006)。在我國,人們獲取政治、經(jīng)濟、社會信息的渠道大致可以被分為三個方面:一是傳統(tǒng)媒體,主要包括報紙、電視、廣播等,主要由政府(特別是中央政府)主導,其發(fā)布往往是那些經(jīng)過精心制作或篩選的,執(zhí)政者希望民眾接收到的信息。長期暴露在這類信息下,人們一般會保持對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較高的信任水平,但是對于地方政府信任的提升有限,因此會強化差序政府信任。二是新興媒體,主要包括互聯(lián)網(wǎng)和手機,其中又以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為主。與傳統(tǒng)媒體不同的是,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的構成較為復雜,既包括政府主導的官媒,也包括非官方主導但受規(guī)制的民間媒體,甚至還有審核不嚴的各大論壇、微博、微信等。由于新興媒體相對于傳統(tǒng)媒體自由程度較大,其在傳播政府的負面信息方面往往更加便利。而且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不僅僅局限于某一個地區(qū),因此其流傳的負面信息主要傷害的是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1)如果負面信息(或謠言)的主體是中央領導人,則會直接影響中央政府的合法性;(2)如果負面信息(或謠言)的主體是地方官員,則會間接影響中央政府的合法性。三是與親戚朋友的閑談,即所謂的“小道消息”。由于這類信息完全不受審查的限制,而且傳播者與接受者之間的關系往往較為親密,關于政府的信息與評價內容可以非常負面,也較容易被接受。因此這類信息應該會同時對中央和地方政府信任有負面的影響,但是可以推測其對地方政府信任的傷害應該較中央政府信任更大,因為關于轄區(qū)內領導的負面消息一方面更容易被獲得,另一方面也更容易引起親戚朋友的興趣。據(jù)此,可提出研究假設一:我國半開放式的媒體環(huán)境導致、強化了差序政府信任。具體地說,傳統(tǒng)媒體通過提高中央政府信任強化差序政府信任,新興媒體通過削弱中央政府信任弱化差序政府信任,而小道消息的傳播雖然同時削弱中央和地方政府信任,但是對后者的負面影響更大,因而會強化差序政府信任。
在政治接觸方面。諸多針對美國公民的研究表明,良性的政治接觸可以增加民眾對政府(特別是基層政府)的信任,一個簡單的例子即人們可能不相信國會但是卻青睞他們自己的地方代表(Nye & Zelikow 1997)。人們可能對政府機構的整體評價很低,但是卻對他們打過交道的政府機構(無論是聯(lián)邦政府還是州政府)表示滿意(Fair 1994; Nye & Zelikow 1997; Rosenstone 1983)。在多數(shù)情況下中國的情況卻與此相反,人們對于素未謀面的中央領導懷有天然的好感,而對于經(jīng)常打交道的地方政府卻深惡痛絕。不過,類似的機制在中國也可能是存在的。正如Manion(2006)所觀察到的,在中國農(nóng)村那些選舉過程較為激烈且民眾參與較為廣泛的地區(qū),人們對當?shù)仡I導的信任程度較高。當然如果良性政治接觸被不良的政治接觸所取代,譬如良好的公共服務和選舉參與體驗被非制度化的政治參與(上訪、抗爭)所取代,政治接觸對于政府信任的影響也會隨之從正面轉變?yōu)樨撁?胡榮2007)。受調研問卷本身的限制,本研究采集到的關于政治接觸的變量包括以下三個方面:一是被試對于政府公共服務的體驗,主要包含對于基層政府在社區(qū)服務上的評價。推測這種評價與地方和中央政府信任均應呈現(xiàn)正向相關關系,但是由于其與前者的聯(lián)系較后者更為緊密,其對前者的提升作用應該更加明顯。這也就意味著基層政府的公共服務體驗越好,則差序政府信任特征將越不明顯,反之則越明顯。二是基層民主活動的參與,這里主要考察選舉投票參與。與基層公共服務評價相似的是,基層民主參與應該與地方和中央政府信任呈現(xiàn)正向相關關系,但對前者的影響更大,因而基層民主參與經(jīng)歷對差序政府信任應該有削弱作用,反之當這種參與缺失時則對差序政府信任有增強作用。三是非制度化政治參與,這里包括了上訪、游行、示威、靜坐等。與西方國家類似的活動相比,我國的非制度化政治參與者主要目的往往是通過引起上級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的注意從而糾正地方政府的惡行,因而其與差序政府信任應該是一種正向的相關關系,而且從邏輯上推測應該是互為因果的。為此,這里提出研究假設二:民眾的政治接觸體驗導致、強化了差序政府信任。具體地說,民眾對于基層政府在公共服務上的不滿,在基層民主活動參與上的匱乏以及非制度化的政治參與經(jīng)歷會導致、強化差序政府信任。
在政治社會文化方面。有學者指出,在中國東亞文化中盛行的孝道以及養(yǎng)兒防老的實踐有助于形成一種“中國人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是威權統(tǒng)治能夠在中國出現(xiàn)并維持存在的主要原因(Solomon 1973)。具體地說,這種心態(tài)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1)重視個人社會責任,輕視個人自身利益;(2)家長式政治;(3)傾向于尋找道德上的賢人,忽視建立有效的政治機構(Tang 2005;Walder 1986)。史天健(Shi 2001)也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存在兩個方面影響著人們對政府的態(tài)度:一種是基于父權思想的權力與權威取向。即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將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定義為一種“等級關系”,而不是一種“互惠(reciprocal)關系”。并且這種以“等級關系”作為根基的政治支持,并不以“政府必須很好地回應人們的訴求”為前提(Pye 1992)。雖然這一傳統(tǒng)在建國后一度受到了新傳統(tǒng)文化中平權觀念的挑戰(zhàn),但其在文革結束后迅速得到了恢復。另一種影響來自傳統(tǒng)文化中的非沖突取向。即當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利益與他人的利益發(fā)生沖突時,往往傾向于選擇一種非對抗性(nonconfrontational)的解決方式,并且在必要的時候愿意犧牲個人利益來維護社會的整體和諧(Bond 1991)。建國后這一傳統(tǒng)在集體主義的影響下得到了強化,具體如“舍小家,保大家”作為一種高尚的思想一直為當局所倡導。實際上,在權威取向方面,由于在普通人看來,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均屬于權威,只是前者明顯要高于后者。當人們對所有的權威都極端尊重時,此時不容易導致差序政府信任。當人們對權威出現(xiàn)懷疑甚至叛逆時,首先受到挑戰(zhàn)的無疑更可能是地方政府,而此時人們對中央政府的權威仍可能保持較高的認同,這就容易產(chǎn)生差序政府信任。當然如果人們對各種權威均沒有任何的敬意,也不容易導致差序政府信任。非沖突取向也有類似的機制,完全的非沖突取向會同時對地方和中央政府信任起到支撐作用。但是當這種取向受到外來文化的挑戰(zhàn)時,首先損失的應該是地方政府信任,其次才是中央政府信任。由此,可提出研究假設三:傳統(tǒng)文化中,適度的權威取向和非沖突取向會導致差序政府信任。具體地說,絕對的權威取向和非沖突取向同時支撐地方和中央政府信任;但處于消弭中又未完全消弭的權威和非沖突取向首先保證中央政府信任,其次才是地方政府信任,因而容易導致差序政府信任。
為了驗證上述三個研究假設,這里分別以中央政府信任、地方政府信任以及央地政府信任差(度量政府信任的差序性)作為因變量,構建四個線性回歸模型如表5所示。
表5 央地政府信任(差)影響因素回歸分析
注:a.回歸使用OLS回歸模型,自變量缺失值以序列平均數(shù)替換;b.單元格內為非標準化回歸系數(shù)(B),括號內為標準誤(Standard Error),+p<.10.*p<.05.**p<.01.***p<.001,雙尾檢驗;政府公共服務評價指數(shù)=C16a*0.760+C16b*0.784+C16c*0.766+C16d*0.748,其因子分析過程見附錄二。
與研究假設相對應,表5所示各模型中的自變量被分為信息因素、政治接觸因素、文化因素三類。在信息因素方面,回歸結果顯示:(1)傳統(tǒng)媒體通過提升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強化差序政府信任。表現(xiàn)在個體對傳統(tǒng)媒體的接觸頻率每提升一個級別,其對中央政府的信任水平提升0.036,但是由于其對地方政府信任水平?jīng)]有顯著影響,因而相應的央地政府信任差就增加0.037。(2)新興媒體通過削弱人們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弱化差序政府信任。表現(xiàn)在個體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的頻率每提升一個級別,其對中央政府的信任水平就下降0.043,但是對于地方政府信任水平?jīng)]有顯著影響。從這一點上看,差序政府信任在農(nóng)村地區(qū)較城市地區(qū)更為普遍的原因可能在于,當?shù)氐男屡d媒體普及率更低。(3)雖然小道消息對于中央和地方政府信任均有顯著的負面影響,但是其對后者的負面作用更為明顯,因此會強化差序政府信任。表現(xiàn)在模型三中,聽過小道消息者較之于未聽過小道消息者,在央地政府信任差上要多0.087。至此研究假設一得到驗證:我國半開放式的媒體環(huán)境導致、強化了差序政府信任。
政治接觸方面,回歸結果顯示:(1)政府公共服務體驗與中央和地方政府信任之間均呈正相關,但是與后者關系更為緊密。表現(xiàn)在政府公共服務評價指數(shù)對中央政府信任的回歸系數(shù)為0.077,而對地方政府信任的回歸系數(shù)為0.179,因而其對央地政府信任差的回歸系數(shù)為-0.100。也就是說老百姓對于基層公共服務的正面評價會弱化差序政府信任,而負面評價可能會強化差序政府信任。(2)類似的情況也發(fā)生在基層民主參與和央地政府信任之間?;鶎用裰鲄⑴c能夠顯著地提升人們對地方政府的信任水平,但是對中央政府信任水平的提升較為有限,因而參與基層民主活動有助于弱化差序政府信任,表現(xiàn)在有參與基層民主選舉經(jīng)歷者較無此類經(jīng)歷者的央地政府信任差要小0.109。故而可以說人們基層民主參與經(jīng)歷的匱乏,會強化差序政府信任。(3)包括上訪、游行、示威、靜坐等在內的非制度化政治參與對于政府信任的負向影響主要集中在地方層面,因此會強化差序政府信任。表現(xiàn)在有上述經(jīng)歷者較無上述經(jīng)歷者而言,其央地政府信任差要高出0.344。綜上,研究假設二得到驗證:民眾對于基層政府在公共服務上的不滿,在基層民主活動參與上的匱乏以及非制度化的政治參與經(jīng)歷會共同導致/強化差序政府信任。
文化因素方面,回歸結果顯示:(1)絕對的威權取向對地方政府信任有顯著的托舉作用,但令人疑惑的是其對中央政府信任沒有顯著影響(可能是被其他變量稀釋了),因此絕對的威權取向反而會削弱差序政府信任,表現(xiàn)在受訪者的權威取向每提升一個級別,央地政府信任差就降低-0.136。(2)與絕對權威取向相對應的平權觀念,由于正向影響中央政府信任而對地方政府信任沒有顯著作用,因而會強化差序政府信任,表現(xiàn)在平權觀念每提升一個級別,央地政府信任差就增加0.103。(3)以和為貴的非沖突取向對于政府信任的影響主要集中在中央層面,但是對央地政府信任差沒有顯著影響;(4)新傳統(tǒng)文化中的集體主義同時顯著影響中央和地方政府信任,而且影響強度較為接近因此不影響央地政府信任差。至此,研究假設三得到部分驗證:在傳統(tǒng)文化中適度的權威取向會導致差序政府信任;而非沖突取向雖然正面影響中央政府信任,但對地方政府信任沒有顯著作用,因此其對央地政府信任差沒有顯著影響。
文章通過對2002、2008、2011年亞洲民主調查的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初步回答了最初提出的三個問題:(1)差序政府信任是真實存在的。一方面它不僅僅存在于某一種或某幾種特定的群體中,而且普遍存在于全國性樣本中。另一方面,從跨度近10年的調查結果來看,差序政府信任不是一個時間點上的偶然現(xiàn)象,而是在一段相對較長的時間內持續(xù)存在的事實。(2)差序政府信任的存在具有廣泛性。并且,差序信任不僅存在于中央政府信任與地方政府信任之間,還廣泛地存在于其它分屬兩大類的政府機構之間,在某種程度上說,前者可以被看作是后者的具體實例。(3)包括信息因素、政治接觸因素、文化因素在內的多種因素,共同導致了差序政府信任的產(chǎn)生與維持。如果將這些因素投射到具體個體身上,具有以下特征的人可能會傾向于持有差序政府信任:通過傳統(tǒng)媒體渠道獲取信息,對于互聯(lián)網(wǎng)等新興媒體接觸有限,對基層政府公共服務評價較低,缺乏基層民主活動體驗,有非制度化的政治參與經(jīng)歷,以及對權威適度而非絕對的尊重。
對于差序政府信任存在的政治意義,受到篇幅限制本文無法通過數(shù)據(jù)展開實證分析,但是從已有的理論和經(jīng)驗上推測應該包括以下兩個方面:(1)作為一種政治心理,差序政府信任與威權政治體制是相互匹配的。一方面,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和對地方政府的不信任,對上層政府的信任和對基層政府的不信任,使得民眾不可能(甚至是不愿意)推動一種自下而上的政治變革,從而有助于現(xiàn)行政治體制的延續(xù)。另一方面,差序政府信任能夠將個體在政治上的不滿圍堵在地方政府層面,保護政治系統(tǒng)核心部門和政治體制的合法性。這一點與西方民主國家通過政黨輪替來緩解政治矛盾與沖突,進而維護政治體制合法性的實踐明顯不同。(2)在指導個體的政治行為上,差序政府信任有可能會鼓勵“依法抗爭”行為,因為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和對地方政府的不信任,對上層政府的信任和對基層政府的不信任,可能會使人們低估上訪等非制度化政治參與的風險,并高估其所能帶來的收益(李連江,2012)。可以推測,當作為主流的差序政府信任逐步轉變?yōu)闊o差序政府信任或反差序政府信任之后——本研究基于十年調查數(shù)據(jù)的分析結果和呂書鵬、朱正威(2015)對于區(qū)域政府信任差異的研究均顯示,現(xiàn)實確實正在向這一方向發(fā)展——其上述對政治體制合法性以及公民政治參與的影響也即無法繼續(xù)發(fā)揮。這樣的話,一方面現(xiàn)行的政治體制將不得不做出一定程度地適應性改革,而目前作為非制度化政治參與主要形式的信訪活動,也可能被其他形式的政治參與所取代,隨之而來的是與信訪活動所匹配的行政管理機制必須做出相應的調整。這也是本研究未來的拓展方向。
附錄一 變量操作化
附錄二 政府公共服務評價因子分析
注:Kaiser-Meyer-Olkin值=.767;Bartlett 球形度檢驗sig.=.001;特征值=2.337/4.000,解釋變異=58.425%;提取法為主成分分析;未旋轉。
①訪談時間為2011年8月,地點為河南省XX縣,受訪村民大門春聯(lián)為:上聯(lián)“上正中歪下胡來”,下聯(lián)“勤窮懶富官發(fā)財”,橫批“如此世道”。
1.管玥:《政治信任的層級差異及其解釋:一項基于大學生群體的研究》,《公共行政評論》2012年第2期。
2.胡榮:《農(nóng)民上訪與政治信任的流失》,《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3期。
3.李連江:《差序政府信任》,《二十一世紀》2012年第131期。
4.劉暉:《政府績效對合法性水平層級差異的作用機制——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的比較》,《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
5.呂書鵬、肖唐鏢:《政府績效評價層級差異與差序政府信任——基于2011 年全國調查數(shù)據(jù)的實證研究》,《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5年第1期。
6.呂書鵬、朱正威:《政府信任區(qū)域差異研究——基于對China Survey 2008數(shù)據(jù)的雙層線性回歸分析》,《公共行政評論》2015年第2期。
7.肖唐鏢:《當代中國政治改革與發(fā)展的體制資源——對地方官員的一項初步分析》,《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
8.肖唐鏢、王欣:《中國農(nóng)民政治信任的變遷:對五省份60個村的跟蹤研究(1999-2008)》,《管理世界》2010年第9期。
9.謝秋山、許源源:《“央強地弱”政治信任結構與抗爭性利益表達方式——基于城鄉(xiāng)二元分割結構的定量分析》,《公共管理學報》2012年第4期。
10.葉敏、彭妍:《“央強地弱”政治信任結構的解析——關于央地關系一個新的闡釋框架》,《甘肅行政學院學報》2010年第3期。
11.于建嶸:《抗爭性政治:中國政治社會學基本問題》,人民出版社,2010年。
12.張厚安、蒙桂蘭:《完善村民委員會的民主選舉制度推進農(nóng)村政治穩(wěn)定與發(fā)展——湖北省廣水市村民委員會換屆選舉調查》,《社會主義研究》1993年第4期。
13.Bernstein, T. P., & Lü, X., 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 peasants, the Central and the local states in reform China.ChinaQuarterly, 2000,163, 742-763.
14.Bok, D.,TheStateofNatio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
15.Bond, M. H.,BeyondtheChineseFace:InsightsfromPsychology. 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16.Chen, J.,PopularPoliticalSupportinUrbanChina. Woodrow Wilson Center Press,2004.
17.Citrin, J., Comment: The Political Relevance of Trust in Government.AmericanPoliticalScienceReview, 1974,68(3), 973-988.
18.Easton, D.,ASystemsAnalysisofPoliticalLife. New York: Wiley,1965.
19.Fair, R. C.,TestingMacroeconometricModel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
20.Guo, X., Land Expropriation and Rural Conflicts in China.ChinaQuarterly, 2001,166, 422-439.
21.Hetherington, M. J., The Political Relevance of Political Trust.AmericanPoliticalScienceReview, 1998,92(4), 791-808.
22.Li, L., Political Trust in Rural China.ModernChina, 2004,30(2), 228-258.
23.Li, L., & O’Brien, K. J., Villagers and Popular Resistance in Contemporary China.ModernChina, 1996,22(1), 28-61.
24.Lipset, S. M., & Schneider, W. G., The Decline of Confidence in American Institutions.PoliticalScienceQuarterly, 1983,98(3), 379-402.
25.Manion, M., Democracy, Community, Trust: The Impact of Elections in Rural China.ComparativePoliticalStudies, 2006,39(3), 301-324.
26.Miller, A. H., Political Issues and Trust in Government, 1964-70.AmericanPoliticalScienceReview, 1974,68(3), 951-972.
27.Miller, A. H., Goldenberg, E., & Erbring, L., Type-set Politics: Impact of Newspapers on Public Confidence.AmericanPoliticalScienceReview, 1979,73(1), 67-84.
28.Moy, P., & Scheufele, D., Media Effects on Political and Social trust.JournalismandMassCommunicationQuarterly, 2000,77(4), 744-759.
29.Nye, J. S. Jr., Introduction: The Decline of Confidence in Government. In J. S. Nye, Jr., P. D. Zelikow, & D. C. King (Eds.),WhyPeopleDon’tTrustGovernment(pp.1-18).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
30.Nye, J. S. Jr., & Zelikow, P. D., Conclusion: Reflections, Conjectures, and Puzzles. In J. S. Nye, Jr., P. D. Zelikow, & D. C. King (Eds.),WhyPeopleDon’tTrustGovernment(pp.253-282).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
31.O’Brien, K. J., Rightful Resistance.WorldPolitics, 1996,45(1), 31-55.
32.O’Brien, K. J., & Li, L., Selective Policy Implementation in Rural China.ComparativePolitics, 1999,31(2), 167-186.
33.Orren, G., Fall from grace: The Public’s Loss of Faith in Government. In J. S. Nye, Jr., P. D. Zelikow, & D. C. King (Eds.),WhyPeopleDon’tTrustGovernment(pp.77-108).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
34.Putnam, R. D.,BowlingAlone.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2000.
35.Pye, L. W.,TheSpiritofChinesePolitics.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
36.Rosenstone, S.,F(xiàn)orecastingPresidentialElections. New Haven, Con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3.
37.Shi, T., Cultural Values and Political Trust: A Comparison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Taiwan.ComparativePolitics, 2001,33(4), 401-419.
38.Solomon, R., From Commitment to Cant: The Evolving Functions of Ideology in the Revolutionary Process. In C. Johnson (Ed.),IdeologyandPoliticsintheContemporaryPress.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73.
39.Tang, W.,PublicOpinionandPoliticalChangeinChina.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40.Walder, A. G.,CommunistNeo-Traditionalism:WorkandAuthorityinChineseIndustry.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
41.Walker, K. L., Gangster Capitalism and Peasant Protest in China: The Last Twenty Years.JournalofPeasantStudies, 2006,33(1), 1-33.
〔責任編輯:成 婧〕
*本文系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資助項目“差序政府信任:現(xiàn)狀、成因及影響”(項目號:2014M561610)、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國公民的政制支持研究”(項目號:15CZZ010)和南京大學公共事務與地方治理研究中心資助項目“中國政治文化與政治行為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呂書鵬,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政治與行政學方向),南京大學公共事務與地方治理研究中心、政府管理學院博士后。南京,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