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是一篇象征意味極強的散文小說。說它是“散文”小說,可它一點也不“散”,其實是一篇貫穿著強烈自由意志和個人獨立意識的平民宣言。這種平民,和中國傳統(tǒng)的“百姓”完全不是一回事,與時下文人動不動就自我標榜的“草根性”也迥然各異,是一種對中國人來說聞所未聞的新型人格意識。
作品一開篇就說:
我們是風(fēng)中的塵埃。在風(fēng)中,我們的舞蹈很零亂,愛怎么亂舞就怎么亂舞。風(fēng)停之際,我們隨意地撒在屋頂上,窗臺陽臺上,花壇里,馬路上,行人的頭上衣服上。我們有時密集有時稀薄,有時凝成粗顆粒,有時又化為齏粉,完全沒有規(guī)律可循。然而我,作為塵埃當中的一粒,卻心懷著一個秘密:我知道我們當中的每一粒,都自認為自己是花。多么奇怪啊,我似乎是自從這個世界上有了我時就知道了這個秘密。為什么要認為自己是花?真是無端的狂妄,人們是知道塵埃比不上花的?;ㄊ巧忻利惖脑煨?。
我們是低賤的塵埃。但是多么奇怪!我們是那么的驕傲和自信,自我感覺良好。我們無拘無束,在風(fēng)中“愛怎么亂舞就怎么亂舞”,隨意地撒在任何地方,從來不考慮別人的觀感。我們自認為自己是“花”。這種新型人格意識和中國傳統(tǒng)人格意識顯出強烈的反差,有違于儒家的溫文爾雅和道家的清靜無為。
傳統(tǒng)人格意識在今天不僅沒有式微,反而在社會上得到大力弘揚,它最集中最典型地體現(xiàn)在一首膾炙人口的流行歌謠中,這首流行歌是筆者在讀《塵?!窌r一直都在耳邊作為參照而鳴響著的: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風(fēng)呀春風(fēng)你把我吹綠/陽光呀陽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呀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呀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這就是中國草民最能夠認同的、實際上是兩千多年一貫在鼓吹著的傳統(tǒng)自我感(想想顏回、曾點、莊子和陶淵明?。?。這種自我感自比為一種卑微的植物,不能和花和樹相提并論,只是一株“無人知道的小草”;雖然無人知道,但并不寂寞煩惱,還樂在其中,因為“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還有春風(fēng)大地陽光等等“把我緊緊擁抱”。有人看準了國民心態(tài)的敏感點,為此專門編排拍攝了一部四十三集的電視連續(xù)劇《我是一棵小草》,收視率火爆。劇中以這首歌作為全劇的主題歌,主角林小草忍辱負重,獨立支撐起一個對她充滿誤解和敵意的家庭,用自己的忘我無私和奉獻最終化解了如山的仇恨,獲得了真愛,也賺足了觀眾的眼淚和銀子。整個電視劇悲情而虛假,但人們愛看,男的會想要是我有小草那么一位媳婦就好了,女的會想我的命和小草一樣苦,什么時候能夠被劉水那樣的帥哥看上呢?而所有生活中難以忍受的痛苦和屈辱,都在主題歌的無私無我奉獻精神中化解于無形了。這樣溫順而幼稚的國民,不可能指望他們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與此相反,殘雪的“塵埃”們卻是咄咄逼人,令整個世界驚恐:
今夜刮北風(fēng),我們的集體在黑風(fēng)中抽搐,有一部分凝成鞭子摔打著樹葉,還有一大批變成蘑菇云升上了天空。玻璃窗內(nèi)的小妹妹噙著眼淚。我們向她無聲地呼喊:“我們是花!我們是花!”
比較一下。雖然“小草”的歌是以單數(shù)第一人稱“我”唱出來的,可是里面并沒有一個“我”,不僅“無人知道”,而且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誰,而在“無我”的愜意中沉睡于大地母親的懷抱;相反,“塵埃”盡管用“我們”來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但卻處處有一個強悍的“我”。這些“我”不屑于與花比香、與樹比高,獨斷地宣稱自己就“是花”,它們自行其是。它們的舞蹈“很零亂”,但整體上卻形成一股力大無窮的颶風(fēng),在城市的上空呼嘯。
城市才是塵埃的居所,我們從不離開這座城市。我們喜歡粘在汽車的前窗上,厚厚的一層,讓那司機發(fā)狂。這并不是惡作劇,而是一種溝通的方式。我常想,是城市讓我們懷著花的夢想,還是我們確實是花?司機肯定是不相信的,他們用水龍頭粗暴地驅(qū)趕我們,使我們流落到水泥地上,然后又溜進了下水道。然而過了幾天,我們又變成了風(fēng)中的塵埃,我們橫掃這座城,無處不在,但從不久留。
小草只對春風(fēng)、陽光、河流山川感到親切,對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感到親切,城市對它來說則是一場噩夢,如同電視劇中所描繪的。塵埃卻把城市當作自己的樂園,它們在這里以惡作劇的方式摔打叩問①,并且“橫掃”一切。
當風(fēng)息下來的時候,我就聽到周圍嘈雜的低語,那是我們在低語:誰也聽不清誰。雖然聽不清,但我知道它們?nèi)卩止灸莻€頑固的念頭。我們誰也不會因為被風(fēng)拋棄而傷感,我們太高傲了,從風(fēng)中落下時就像那些人從飛機上走下一樣。哪怕落在肥料坑里也不會影響我們的心態(tài)。我們總有辦法東山再起。難道風(fēng)不是為我們而生的嗎?瞧,廣場上像鬼打架一般滾過去的那些同胞!風(fēng)從它們旁邊刮過,它們在追風(fēng)。
“我”所聽到的嘈雜的低語都在講述的“那個頑固的念頭”就是:“我們是花!”這就是每個塵埃的自信和尊嚴。塵埃與風(fēng)的關(guān)系決不是像小草對大地山川一樣的依賴關(guān)系,也不像薛寶釵的《柳絮詞》那種“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投機關(guān)系,而是一種相互糾纏扭斗,共同升華的關(guān)系②?!半y道風(fēng)不是為我們而生的嗎?”“我們”是世界的主人、主體,在廣場上“像鬼打架一般地滾過”,不是風(fēng)在驅(qū)趕它們,而是“它們在追風(fēng)”。
但塵埃的這種高傲并不意味著它們的自我膨脹,不知自己幾斤幾兩。相反,它們都有自知之明,“我們只能這樣隨意地生活,因為體積小,也因為沒有什么力氣”。它們從不自稱代表別人,或者代表某個崇高的理念,它們只代表渺小的自己。但是在從前某個時候,它們曾經(jīng)被一種堅固的東西束縛在一個整體中:
據(jù)我們當中那些年老的塵埃回憶,從前我們的先輩是很威嚴,有定力的,因為它們來自巖石。我們這些年輕的都不太相信這種事,巖石怎么能化為齏粉?而且既然已經(jīng)從巖石變成了塵埃,又怎么還談得上威嚴和有定力?我們沒有去深究我們祖先的事,反正我們現(xiàn)在就是這樣生活了,可能我們在退化,也可能我們在進化。巖石是不可能無處不在的,在城市中尤其不能。
所有的塵埃都是由巖石風(fēng)化解體而來的,這巖石象征著古老的傳統(tǒng),那個時候,巖石中的塵埃是作為整體顯示出威嚴、有定力③。從某種意義上說,巖石的“化為齏粉”的過程是種退化的過程;但從它不可能永遠停留于鐵板一塊的巖石狀來說,這種風(fēng)化解體又是一種必然的進化。無論如何,“我們現(xiàn)在就是這樣生活了”,是退化還是在進化,進化又要進到哪里去,這個問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變成塵埃以后,顯然再也回不去了?,F(xiàn)在每個人都自認為是花,我們隨意地生活,當下可以由自我決定自己的去向?!安贿^這并不等于我們沒有連續(xù)性。你見過龍卷風(fēng)嗎?那就是由我們隨意聚成的一種形狀,很可怕吧?成為龍卷風(fēng)那天,我們大家都非常興奮,也恐懼。”讀到這里,不禁想起魯迅《野草·雪》中的描述來:
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谇缣熘?,旋風(fēng)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zhuǎn)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很美,不是嗎?但這只是魯迅的一種向往,一種理想化的描繪,他并沒有深入到“如粉如沙”的雪的自我意識的內(nèi)心世界。因為魯迅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仍然帶有沉重的傳統(tǒng)文化的枷鎖,他的憧憬抽象而空靈,是“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有尼采式的超然世外,但卻不可能發(fā)生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喧囂中。但殘雪的龍卷風(fēng)就發(fā)生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城市是個大染缸,我們既然呆在這個城市里,就變得有點像它了。到底什么地方像它也說不出,只是大家都覺得自己像它。”殘雪是底層的,她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甚至也不是魯迅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或“文化人”,她至今身上還帶有工廠女工、個體裁縫和生意人的氣質(zhì),她是充分平民化的。她不是從“文化”或“歷史傳統(tǒng)”的眼光來看待城市生活,而是立足于城市底層來看待整個世界。所以她從來不傷感,而總是感到自豪。
那么最初,我們是怎么到城里來的?這件事就連那些年老的塵埃也閉口不談。這仿佛是一件你愿意怎么想就可以怎么想的事。至于我,我暫且認為有城市的那天就有了我們吧,因為我不可能設(shè)想出沒有塵埃的城市。確實,再沒有比這更理所當然的事了……。有時我們隱蔽得很好,如果我們不想隱蔽,我們的數(shù)量可以用排山倒海來形容。那種時候,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占領(lǐng)了每一寸空間,我們甚至認為自己就是城市,是花的城市。城里的人們有個名字送給我們:瘟神。我們將這看作贊揚?!覀儤芬獗磺宄?,這是我們家族的流動方式之一。生活是有意思的。
可以看出,塵埃不像魯迅的雪那樣,是“死掉的雨”和“雨的精魂”;相反,它們是活起來的巖石,或巖石的精魂。巖石的解體正是被束縛在巖石中的生命力的爆發(fā)。雪作為死掉的雨,沒有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只有在旋風(fēng)中奮飛的動作;塵埃則開始憑借自身的創(chuàng)造力展示出它們在飛揚中的內(nèi)心思想④。
一般來說,我們認為我們是沒有記憶的。比如在廣場那里,我們在半空旋出某種花樣,然后緩緩地墜落地面。我們墜落地面后就再也想不起我們大家在空中組成過哪一種花樣了,就好像我們從來就是屬于這水泥地的庸碌之輩?!f起來,沒有記憶也是一種幸福,因為到了下一次,當我們即將在空中變出某個圖案之際,我們里面就會有聲音高呼:“我們是花!我們是花!”那種時候,天空大地全不見了,只有那從未見過的圖案在灼灼閃爍?!覍⑽覀兊倪@種稟性歸結(jié)到傳說中我們大家的出身上頭。我們既然是來自于巖石,那么這種記憶的消失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這幾乎就是殘雪本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殘雪不是那種憑記憶創(chuàng)作的作家,她是那種完全“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型的作家,她隨時可以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不需要預(yù)先醞釀,任何時候都拿得起也放得下。她描繪出來的是“從未見過的圖案”。但她又是接地氣的,她在旋出某種花樣之后便墜落地面,好像“從來就是屬于這水泥地的庸碌之輩”,而下一次又在“我們是花”的充滿激情和信心的呼喊中再次升騰起來,不受任何記憶的拖累去進行新的描畫。記憶就是傳統(tǒng),它屬于巖石。殘雪的創(chuàng)作則是突破表層記憶,在形成某種深層準記憶中達到的平衡⑤。
不知為什么,在零亂的旋轉(zhuǎn)中,……運動雖激烈,心態(tài)是平衡的。正如一位老者所總結(jié)的:“平衡出險招。”有時我抱一種惡作劇的念頭想讓大家吃驚,我故意搞直線運動,朝水平方向沖啊,沖啊,這樣卻收到意外的好效果——在一片驚惶失措之中,黑暗深處的某種東西露了崢嶸。這種美妙的時候,我往往聽到一些細細的驚嘆聲:“那是花啊,那是花啊?!薄贿^也有某種類似記憶的東西出現(xiàn),我們將這種東西稱為準記憶。準記憶從不發(fā)生在地面,永遠只發(fā)生在風(fēng)中。在風(fēng)中,我們看到某個亮點,聽到某種梆子聲,感到風(fēng)的某種變速,觸到某類空洞,這一切全讓我們聯(lián)想到花。這就是準記憶,讓大家既哀婉又興奮。
所謂的“準記憶”就是那種風(fēng)的形狀,運動中的形式,它如同燃燒的烈焰永遠變動不居,如魯迅說的,“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zhuǎn)而且升騰”。記憶的消失讓人感到“哀婉”,而準記憶的激勵又使人“興奮”。這種興奮所激發(fā)起來的一片驚惶失措,恰好使“黑暗深處的某種東西露了崢嶸”。塵埃的創(chuàng)造力是要肇事的,它們有種想要冒險、闖禍的欲望,也就是不知道也不顧及后果是什么,以旺盛的生命力一直往前沖,而結(jié)果卻總是美妙的。這實際上就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也是美的本質(zhì)。
接下來,殘雪描述了塵埃們的一次乘坐飛機的經(jīng)歷。本來,塵埃們把飛機看作僅僅是為自己服務(wù)的一種交通工具,它們對現(xiàn)代機械工業(yè)的這種杰作并沒有放在眼里,之所以還有某種興趣,是因為那是一種新鮮的體驗。“關(guān)于飛機的想像應(yīng)該是超出了我們的經(jīng)驗,可越是超出經(jīng)驗,我們的想像越狂放”。然而,乘坐飛機的經(jīng)驗卻使它們感到了恐懼:
那種震動是很可怕的……讓我們難受的不是震動,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枯燥和單調(diào)感。白茫茫的四周沒有任何有形物,一個發(fā)狂的機器在轟鳴著。我們?nèi)己蠡诓辉搧磉@上面。這種處所不但不能亂動,就連思想也很危險,我們生怕自己走神,盡量不想任何事,我們覺得只要一想事立刻就完蛋——就如人所說的“消失在茫茫太空中”?!傊?,飛機上給我們的感受與在風(fēng)中和大地上的感受完全不同,什么也不能想,什么都看不見,又絲毫不能放松警惕。我回憶那種感受時想將它規(guī)定為“死”,可我們?nèi)钪?。塵埃是不會死的。
雖然塵埃不會死,但卻通過乘坐飛機體驗到了死亡。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不能思想,“一種從未有過的枯燥和單調(diào)感”,一種行尸走肉的感覺。當然行尸走肉還不等于死亡,但肉體上雖然未死,精神上卻已經(jīng)先行到死,因此這種感覺中有種難受和恐慌,“絲毫不能放松警惕”。這是種活得很累的感覺,即“畏死”的感覺,“煩”或者“操心”,“它雖不是死,但它比死還可怕”,機上所載的都是動物尸體。
這是一次可怕的旅行,我們這一群的生活信心都受到了挫傷。在這之前,我們從來不知道生活中還會有這種狀態(tài)發(fā)生,我們基本上是無憂無慮的。這次集體的經(jīng)歷在我們的思維里挖出了一個空洞,無法填補,只能盡力遺忘。但誰能在意識到的情況之下遺忘某件事?那可是我們生涯中最最難忘的事啊。
對死亡的體驗是它們內(nèi)心的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是想要努力遺忘而又忘不了的致命一擊。“往往有那種時光,當我們靜下來不說話時,我們就會想到那件事上面去”,一想到人都是要死的,生活的意義就被淘空了,存在變成了虛無。死亡意識是人人都有、但又必須每個人自己去經(jīng)歷的,⑥每個人面對死亡都得自己去死,正因此它才使得人像魯迅說的,“如粉,如沙,決不粘連”。在殘雪筆下,塵埃們對死亡的體驗各自不同,“每個同胞都直接講出一個怪念頭。我知道,這些話都同那次發(fā)生的事有關(guān)?!墒遣痪梦覀冞@一群就失散了。這也難免——雖有難忘的共同經(jīng)歷,但那經(jīng)歷是一段空白,不可能成為我們相互間的磁力。我們各奔東西,融合到另外的群體中?!眽m埃帶著自己獨特的對死亡的體驗而飄蕩在城市上空,去尋求活著的意義。
正如歌德的《浮士德》中,靡菲斯特和浮士德簽訂生死之約后,直接就把他帶進了下等酒吧一樣,塵埃也下降到了菜市場去體驗生活:
有好久好久,我隨著風(fēng)飄啊飄,似乎是在等待時機,后來我就落到菜市場的屋頂上了。我呆在那里,便聽到了沸騰的說話聲。這就是城市的活力,這活力吸引著我,我從屋頂?shù)囊粭l縫鉆進菜市大廳,落在橫梁上。哈,這些心思各異的人們,一點都不像我們塵埃。我完全可以體會到,他們是各自心懷鬼胎的。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們才吸引我?我從不對他們的行為做預(yù)測,也不下結(jié)論。我對我的同胞說:“關(guān)于人嘛,我們只能做一些觀察方面的工作。”
“我”感興趣的正是,這些人的生命的活力是從哪里來的,他們?yōu)槭裁椿畹媚敲从凶逃形?。它看到有兩個人在打架,互咬,見了血,但然后就“再也沒有動作了,好像變成了化石一樣。圍觀的人們一齊發(fā)出一陣唏噓,似乎感到遺憾,然后慢慢地散開了?!边@場景令人想起魯迅的《野草·復(fù)仇》:“他們倆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對立于廣漠的曠野之上”,然而卻并不殺戮,使得看客們失望和無聊,終于慢慢走散。這是魯迅的“復(fù)仇”。而在這里,殘雪的意圖并不是復(fù)仇,而是觀察和探討?!拔也幻靼兹藶槭裁磳@種勾當如此關(guān)心。我也關(guān)心,但只是出于興趣,而他們,好像不光是興趣,簡直就是認為與他們的生活切實有關(guān)?!眽m埃在這里探討的是靈魂中險象環(huán)生的事件,接著它就深入到了底層去探討。⑦
我途經(jīng)那些曲折的空中走道來到了劇院的舞臺上。一些同胞也停留在那里。舞臺雖是空的,卻擁擠著人的幽靈,氣氛又熱烈,又嘈雜。我知道人的表演不同于我們在風(fēng)中的舞蹈。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我們沒有記憶,而人是有記憶的。
劇院相當于文學(xué)或藝術(shù),是人類靈魂的舞臺。人們在那里表演的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當然需要有記憶,但表演則是對日常記憶的超越,這是揭示出生活意義的前提。在這心靈的舞臺上,一個老者在扮演國王,他講述的卻是他腳上的雞眼。一個年輕女人則在吆喝著賣她的大餅,后來又賣兒童玩具??傊@都是些市井之徒。但“我”卻從他們的“完美無缺的嗓音”中聽出了某種激昂有力的東西,“聽起來就像是在談?wù)撊祟惷\一樣。也許這些幽靈真的是在討論人類的大事情?我有種緊迫感,我感到外面有龍卷風(fēng)到來的跡象,于是我隨著一股氣流從劇院里流到了外面的大馬路上空?!倍诼窡粝隆拔摇笨吹搅恕皣酢钡挠白?,并且在這個影子里面看到了黑暗的深淵?!拔摇眹樍艘淮筇?,趕緊逃離,飛落在街心花園的草地上。這時,
一個人的聲音響起來了:“我總被一個東西追著趕著?!卑?,還是那個人!他的影子投在草地上。原來他也被什么東西追趕??伤麨槭裁醋汾s我?我不敢問他,我怕他的影朝我移過來,然后吞沒我。隔了幾米遠,我也感覺得到那影子的深淵,而且影子的邊緣在顫抖著。
奧古斯丁有言:“人心真是一個黑暗的深淵!”我逃離這個深淵,實際上是逃離自己。但這時我還認不出自己來,我問影子道:“您是國王嗎?”“我的話音一落,那影子的頭部就不見了,像被砍掉了一樣。這個沒有頭的影子漸漸往西邊移動,越來越遠?!币粋€無頭的影子的形象越發(fā)神秘了,更像是一個深淵。這時,“我想到一個問題:國王是隨我從劇院里飛出來的呢,還是我是隨他飛出來的?當我感到外面有龍卷風(fēng)時,劇院內(nèi)的那股氣流也許就是他?如果是他的話,就說明我已經(jīng)到過深淵了,深淵并不可怕,只是從外面看起來可怕而已?!鄙囊饬x眼看就要揭曉了,它就是這個深淵,就是這股龍卷風(fēng),龍卷風(fēng)就是從深淵里面刮出來的。(前面也說了,大風(fēng)使“黑暗深處的某種東西露了崢嶸”)于是“我”高聲叫了出來“今夜有龍卷風(fēng)!今夜有龍卷風(fēng)!”令人費解的是,難道龍卷風(fēng)是“被我這樣微不足道的家伙用意念招來的”嗎?
然后我就聽到了呼嘯聲由遠而近,有無數(shù)同胞在狂風(fēng)中呻吟,那真是暢快已極的呻吟。我知道它們正在亂舞。還等什么呢,這不是我一直在盼望的嗎?反正到處都是風(fēng),我一滾就滾進了風(fēng)中,然后我就升高了。我不知道我升得有多么高,可能已經(jīng)到了半天云里吧。周圍到處都是同胞,我聽見了他們發(fā)出的聲音,他們誰都不關(guān)注誰,只關(guān)注自己,但我知道他們是把全體當作自己,我還知道每一個家伙都在力求使自己那些狂亂的動作符合某種奇怪的節(jié)奏。
其實,龍卷風(fēng)還真的就是被這些微不足道的家伙用意念招來的,是被“我”高聲叫喊出來的。每個人的自由意志在風(fēng)中得到極大的伸張,因為它們都在使自己的狂亂的動作符合某種節(jié)奏,所以它們其實是把全體當作自己,如同康德的自律。這種自律的節(jié)奏之所以是“奇怪的”,是由于每個人都自行其是,卻恰好符合了總體的法則,這幾乎是意料之外的?!拔覀兙鸵纬赡菞l龍了,抑或是風(fēng)自身要形成那條龍?風(fēng)要是沒有我們,它是形不成那條龍的,它什么也形不成?!弊月傻凝埶蚺?,無可阻擋,它就是千百萬自由意志的普遍形式。這時在“我”旁邊有人在哭。
“你哭什么?”我責備地問?!拔沂菫槟憧?,因為你認不出你自己??!”這家伙費力地喊出了這句話?!澳阏f什么,誰是我自己?”“就在你身后?!蔽肄D(zhuǎn)過身去,居然聽到了國王的嗓音:“我總被一個東西追趕著?,F(xiàn)在我漸漸同它拉開了距離?!碧炷?,在這樣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話!我多么渴望投入這位國王、這位影子的懷抱!可他在哪里?
“我”和“我”的影子——國王互相逃離,拉開距離,但正因此又互相接近、互相認同——這正是一個黑格爾式的自我意識結(jié)構(gòu)。實際上,當“我”去劇場觀劇時,“我”就是在進行一種自我辨認了,只是當時未能認出來,“我”看到的是一個無底深淵。只有當“我”感受到這個深淵中沖出的那股強大的氣流,并投身于其中,最終和大家一起造就一場偉大的龍卷風(fēng)時,“我”才意識到“他”就是“我”?!拔摇苯K從這場時代的風(fēng)暴中認出了“我”自己。這時,“東方已發(fā)白,巨龍已經(jīng)成形,城市在曦光中顫抖。起源于底層,然后漸漸上傳,匯成了響徹天宇的大合唱:‘我們是花!我們是花……”
“城市”、“底層”、“上傳”、“響徹天宇的大合唱”,這就是這場世紀之風(fēng)的幾個關(guān)鍵要素。東方的巨龍即將升起,但它和我們歷來想像的完全不同,它立足于每個人的死亡意識,以及由死亡意識而建立起來的自由意志,它是一場由底層刮起來的飽含生命能量的颶風(fēng),而不是那種由巖石雕刻而成的圖騰。這場大合唱喊出了每個普通人隱秘的心聲:“我們是花!”它就是殘雪為我們這個時代所發(fā)布的新型人格意識的宣言。
① 文中有幾處地方殘雪建議鄧曉芒作了一些修改,鄧曉芒同意了修改,現(xiàn)將意見標注出來,以示“評論詮釋這樣的小說是一條無止境的深入之路”。
此處原文為:“它們在這里以惡作劇的方式綻放?!?/p>
② 原文為:“而是一種為我所用的關(guān)系。大風(fēng)只是塵埃所利用的一種交通工具。風(fēng)息下來的時候,不是塵埃被風(fēng)拋棄了,而是塵埃從這種交通工具上下來了。”殘雪按:改后“才合得上龍卷風(fēng)這種形式”。
③ 原文為:“那個時候,塵埃們還沒有脫離母體,像小草一樣沒有自我,但整體上卻威嚴和有定力?!?/p>
④ 原文為:“塵埃則開始展示出它們在飛揚中的內(nèi)心思想,這種思想不再像巖石那樣,單憑一種記憶,而是憑借自身的創(chuàng)造力。”
⑤ 原文為:“殘雪的創(chuàng)作則是故意對記憶的偏離,并在這種偏離中達到某種平衡,形成某種‘準記憶。”殘雪按:“改后更準確?!?/p>
⑥ 此處刪去原文“不可能與他人分享”。
⑦ 原文為:“塵埃在這里并沒有找到它所要找的生活的意義,于是轉(zhuǎn)向了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