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皓暉
僅僅是上述基本方面,儒家文化霸權已經(jīng)給中國文明帶來了極為深遠的負面影響。
這種深遠的負面影響,最重要的有兩個方面——
其一,中國文明迷失了本色,日漸趨于衰落,以至最終僵化。
中國的原生文明,形成于中國歷史的前三千年,以春秋、戰(zhàn)國、秦帝國三大時代為核心與歷史高峰。那時候,諸子百家汪洋恣肆,門派種類應有盡有,其雄渾強健與妖嬈秀美相得益彰的氣勢,其質樸實用與玄奧思辨和諧并存的架構,使中國原生文明有著一種極其堅實的本色,堪稱世界文明之唯一。這種本色,要用一句話概括,便是“剛柔相濟,強勢生存”。
從根基上說,中國文明在本質上摒棄懦弱,摒棄“文勝于質”的低劣競爭力。
在這種健康的相互制約而又共生共榮的文明生態(tài)環(huán)境下,保守復古的儒家,是不足為害的;其學派悲劇,甚至成了一道孤絕凄美的獨特文化風景。有強大的天敵制約,儒家既無法泛濫成災,無法危害社會,又對社會起著一種保守主義的制約作用;儒家自身的健康一面,又為時代增添著內涵。這便是中國文明原生態(tài)的偉大意義所在。破壞了這種文明原生態(tài),必然遭受歷史的懲罰。
但是,從儒家文化霸權開始,中國原生文明海洋中最保守的孤島,驟然躍升為自己從來沒有擔當過的領袖角色,驟然沒有了任何學派的制約。從此,中國文明的健康生態(tài)開始失衡了。儒家洪水在整個華夏文化圈內,猛烈地泛濫著、彌漫著,中國文明開始了漫長的儒家洪水時代。從此,頭戴王冠、坐擁霸權的儒家,喪失了對自己賴以成長的偉大文明時代的敬畏,鼓蕩著漫天污泥濁水,開始肆意淤塞最壯美的中國文明原生態(tài)環(huán)境。儒家越走越遠,中國文明原生態(tài),也越來越沙漠化、枯萎化。恒久浸蝕,恒久淤塞,偉大的中國原生文明,終于漸漸僵化了、腐朽了。
及至晚清,中國文明已經(jīng)淪為一堆令世界強盜垂涎的“古老肉”了。
百余年前,中國慘遭列強連番凌辱,國人方才開始反思。最深刻的困惑是:中國究竟怎么了?為什么忽然之間變成了世界民族叢林的孱弱者?我們的老祖先害了我們嗎?由此,知識界開始艱難地淘洗已經(jīng)被浸蝕污染得無法辨認的古老文明,力圖淘洗出她本來的顏色。
于是,“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出來了,新文化運動起來了,難覓蹤跡的墨家被挖出來了,法家被挖出來了,林林總總的被淹沒的學派,也被挖出來了;革命有了,運動有了。轟轟烈烈百余年,反反復復翻燒餅,那個最根本的老問題,還是沒有明確答案:中國文明的力量根基究竟在哪里?
時至今日,淘洗工程似乎有了些許眉目。
人們開始從更廣闊的歷史視角,探索中國原生文明了。社會開始關注春秋戰(zhàn)國秦帝國時代了,民族特質的東西,似乎比過去被看得重了。但是,普遍的社會思潮,仍然將儒家看作中國文明的正統(tǒng)。即或如此剛剛開始淘洗,許許多多的“讀書人”已經(jīng)開始惶惶不安了。在“新儒家”的旗號下,有人重新考證出“克己復禮”是進步的;有人重新考證出,董仲舒是法家;有人重新考證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是儒家提出來的;有人要光大“國學”,恢復儒家經(jīng)典在啟蒙教育中的作用,要發(fā)起讀經(jīng)運動,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即或是我們的官方,也將境外文化機構定名為“孔子學院”了;一度,孔子像也住進天安門廣場了。
顯然,在許許多多的中國“讀書人”看來,儒家仍然是他們的靈魂依托。他們自覺不自覺地運用種種儒家手段,為儒家的合理性辯護,進而繼續(xù)維護儒家的文明文化正統(tǒng)地位。更不要說,還有許許多多專吃儒家飯的“專家”群了。顯然,要為中國文明確定一個文明歷史坐標,從而清楚中國文明的原生態(tài)根基,依舊是十分艱難的話題。
其二,中國民族的生命狀態(tài)嚴重萎縮,知識階層的創(chuàng)造力大大降低。
儒家獨尊,其內斂保守的學說思想漸漸蔓延滲透社會,中國人的生命狀態(tài)在一個一個時代不斷遞減;西漢之后至隋唐,緩慢遞減;宋代開始,迅速遞減。中國民族的整體素質,大為下降,民眾愚昧之勢蔓延社會,書生迂腐之氣積重難返,社會尚武之風大為衰落,事功創(chuàng)造精神日漸萎頓,實用性科學技術備受遏制,以至被視為“奇技淫巧”,墮入下九流地位。
最重要的是,職業(yè)官僚階層的精神世界嚴重蛻化,執(zhí)政理念不斷趨于僵化,政務能力日益淪為鉆營發(fā)跡的厚黑伎倆;腐敗無能充斥官場,鄉(xiāng)愿之風彌漫政壇。由儒家觀念引領的中國王朝之“公器”階層,日益封閉墮落,導致了中國社會的麻木沉睡。
于是,歷史劫難接踵而至,屢次瀕臨亡國之危。一個基本事實是,在11世紀(北宋)及其之后的抗御外來侵略中,中國開始出現(xiàn)了全世界蔚為奇觀的大規(guī)模漢奸現(xiàn)象——漢奸政府、漢奸軍隊、漢奸團體、漢奸文人,花樣繁多,丑類匯聚,令人咋舌!外侮當前,相互攻訐的內斗之風大起,“寧亡外敵,不資家奴”的令人目瞪口呆的口號,也從中央廟堂喊了出來……凡此等等丑行,鮮有不以“大儒”自居者所為。
我們不能說,儒家都是軟骨頭。
但是,軟骨頭總是儒家,卻是十之八九不錯。
廟堂淤塞,知識階層必然窒息。整個11世紀之后,中國“讀書人”階層,幾乎完全喪失了文明創(chuàng)造力。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成為知識階層無可奈何的哀嘆與共鳴。凡此等等,中國文明在后一千年經(jīng)受的種種頓挫屈辱,已經(jīng)給了儒家霸權最好的結局說明——奉儒家為圭臬,中國文明必然走向衰落。
可以預料的是,許多“讀書人”與儒家信奉者,必然要振振有詞的將種種危難,歸結于腐敗政府,最終再喊一句:“儒家并不當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是,我們要問一句:作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作為決定民族精神指向的居于文化霸權地位的學派,作為曾經(jīng)的民族精神領袖,儒家究竟做了些什么?儒家不值得檢討么?信奉儒家的“讀書人”們,不值得探究其原因么?
我們呼喚偉大的中國原生文明。
我們期待偉大的中國文明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