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相對主義好像是萬能的安慰者,有時候會苛責那些流于把一個故事講述完整的小說,但其實當我們遇到另外一個撇開故事、執(zhí)拗地談論精神生活的小說時,又會渴望那種浮于表面的掠影人生和補綴生活的小機心。《你是浪子,別泊岸》拋出了兩個女孩子的精神困境,讓它們猝然相遇,然后藕斷絲連,彼此纏繞,成為彼此困境的印證和稻草,就像嬉鬧的兒童用沙子堆積成兩座不同的山頭,讓它們相望和攀比,這山望著那山高。
短篇小說的好處就是可以突兀地開始,簡略地結(jié)束,根本無視讀者期望作家去填補的那些豁口。小說中“我”的聲音是剛強而自矜地出現(xiàn)在畫面上的,而且是一副刀削斧劈的架勢,一開始就是對“我們”世界的一次清理,我們是誰?可能就是一起生活過的人們,或者是“我”一樣的人,具體就是指大雄還有周圍一起混日子的朋友們?!拔覀儭睕]成為什么真正出色的人,大部分人遵循規(guī)矩,混得不錯,但是我們并不愚蠢,紛紛接受了自己作為平庸小人物的存在,沒有茍延殘喘,也沒有滯留在任何灰色地帶。這個帶有總結(jié)和判斷性的句子,如果加上時間的翅膀,可能就會更快現(xiàn)出原形,其實是一次后青春期的自我回望。而小元的故事是“我”的世界的一面鏡子,也是一把利器,她可以用來插進自己的生活,去檢驗、清理、清醒一次,不然,自己的故事不就是這樣掩蓋在平庸的安全面具下,任你驕傲清醒或者逃避,都是沉默的?;蛘咝≡橇硪话敕至验_的自己,是精神生活與日常生活的分裂,托夢成的一個人物,所以“我”一度懷疑小元是被杜撰出來的,因為她被描述得像個夢,像是一個理想,一個不管是誰都想要成為的人,她天資聰慧,幾乎可以在任何有望改變?nèi)祟惉F(xiàn)狀的領域有所建樹。小元就像是一把能讓人燃燒的火,小元與“我”是對照式的,就像理想跟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就像詩歌跟小說的關(guān)系。小元對整體人生過早的洞察,她可以直接地拋棄外部世界,她對自己的獨特性沒有知覺,卻有著對貧窮和困頓的體察,不是同情或者憐憫,而是出于體察而產(chǎn)生的思考,從而使得她性格中懷有感恩和分享的基調(diào)。而“我”的生活則是因為過分具象而顯得沉重,它在小元跟前喪失輕盈,對自己心灰意冷,我所追求的東西全部沒有實現(xiàn),挫敗,無聊和孤獨徹底擊潰了,但“我”已經(jīng)做出了妥協(xié),接受了理想破滅的現(xiàn)實以后,日子便也不至于過分難熬。
浪子與岸,這是《河的第三岸》、《樹上的男爵》、《韋克菲爾德》這些小說都在探討的問題,周嘉寧可能有意無意地接通了這類小說的母題,她一直想把這種精神問題具象化。困境的存在不是經(jīng)濟的問題,不是愛情的問題,也不是血緣的問題,好像一直以這種否定的方式從各個角度一直在向內(nèi)心擠壓,到底是什么問題?而這個小說也沒有選擇一種寓言式的寫作方式,它扎實地生長成了兩座分屬不同女孩子的山頭。及至提到小元的爸爸,好像她們兩個的問題終于有了落腳之處,也終于有了具象化的機會,一個放棄了日常生活世界的人,在精神世界中的他,或許也棲息于一個不怎么樣的地方,他就是在精神黑夜里掙扎的“我們”的未來。這是一個讓人窒息的小說,帶著棄兒的氣質(zhì)和語調(diào),不停地面對和逼視自己的平庸與困境,拒絕生活在一種持續(xù)而平穩(wěn)的不快樂中。小元說自己是想打破這個時代的無聊的人,她想要站在一個山頭,站在界限的一側(cè),而不是和所有人站在不同的山頭,揮揮手。這篇小說真像是扔出的飽含暗物質(zhì)的漂流瓶,如果給一奉十是理想的,小說總是比作者聰明,扔出去的永遠不是一塊骨頭,被狗輕易地就接到。小說好的地方也就是最弱的地方,處心積慮像戰(zhàn)士一樣去拷問自己的精神世界,而對接的又總是心靈暗夜,這個世界產(chǎn)生的東西都很容易變成微弱的火花,輕盈的,還沒有來得及落地便已經(jīng)被空氣撲滅。如果一直在這個圈子里尋找,收獲的只能是相似的語調(diào),當然這也可能就是在作家的預期范圍內(nèi)。但總是有些不甘,那么煊赫地提出問題,要如此渙散在旅途中,而這個他們咬住不放口的意義到底是提給誰的,是給時光的、時代的,還是自警、自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