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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身

        2015-05-30 20:10:02孫頻
        十月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孫頻

        “父精母血及地水火風(fēng)所構(gòu)成,有形有質(zhì)之一個人的軀殼,謂之色身?!?/p>

        這個男人看上去不像一個真實的人。他依舊毫無知覺地躺在那里,兩只比目魚似的眼睛再沒有睜開到處游弋過。他像只玩具一樣身上被插滿了各種管子。

        因為頭骨被撞碎,所以鋸掉了一塊,鋸掉的地方開了個天窗。雖說天窗外的那層頭皮又被小心翼翼地縫住了,但整個腦袋看起來還是被削掉了一塊,只剩下了四分之三個頭。鼻孔里插著透明的胃管,可以看到食物在里面游動,像一群群灰色的魚。所有的食物要從這根細(xì)細(xì)的管子里流入這具皮囊,它們事先要被壓榨成泥,如同灰敗的沒有顏色沒有形狀的水泥,一臺榨汁機讓食物們所有的尊嚴(yán)灰飛煙滅,直接榨出了它們那點最抽象最直接的魂魄。然后,這些魂魄像建筑材料一樣被鑄進(jìn)了這具殘破的搖搖欲墜的皮囊里。楊紅蓉再一次仔細(xì)看著他這個身體,覺得他真像一只大手袋,這空空的皮袋,似乎可以把它切開做成什么別的皮質(zhì)用品,皮包、皮鞋,或者,也可以在這皮囊里塞滿東西,塞上食物它便看起來像個人形,倘若是塞上棉花,她想,它看起來便是一具不錯的標(biāo)本,都可以放進(jìn)陳列室供人展覽了。

        再往下,他的喉嚨處切開了一個口子,里面插著一根吸氧管,一根塑料管在替他呼吸,這些塑料管替他吃飯?zhí)嫠粑嫠钪徊贿^是依附于塑料管之上的一只寄生蟲,一堆有名字的肉。這堆肉的名字叫白志彬,聽起來還算人模人樣。白志彬在出車禍之前是她的丈夫,不過車禍之后也還是。

        他上身穿著一件天藍(lán)色的棉質(zhì)睡衣,下半身蓋著被子,宛如一個正在靜靜睡覺的普通人。她微微一笑,把蓋在他下半身的被子掀開了。果不其然,他又尿床了。他的下半身光著,連條內(nèi)褲都沒有,他像個老嬰兒一樣,光著屁股正躺在一片尿漬里,那條老絲瓜一樣的生殖器耷拉在兩腿間。無法驕傲也無從羞赧,單單就像一只熟透的瓜果一樣吊在那里,鮮有鳥蟲問津,也無女人來采摘。她審視著他,然后把那只生殖器抓在手里拽了拽,好像它不過是她手里的一只舊玩具。幾滴殘存的尿液被擠出來擠在了她手上,她把它松開了,重新扔下去扔到兩腿間??墒撬B這點羞辱也感覺不到了。她抱著雙肩俯視著他和它,她覺得自己此刻顯得饑餓而富有,憤怒而慈悲。

        為了防止感染,只能給他穿紙尿褲,隔一會一看,紙尿褲已經(jīng)是沉甸甸的了,像只聚寶盆似的自己就會長出財寶來,簡直是取之不盡。但是紙尿褲穿久了皮膚又會潰爛,所以,只好讓他光著屁股躺在那里,反正他也不知道。她吃力地翻過他的身體,好給他換尿布,翻這截軀體簡直像翻一截兒破城墻一樣費力。自打他變成植物人,他的血液和肌肉就躲在暗沉沉的皮囊之下進(jìn)行了新的排列組合,它們像磚瓦一樣結(jié)實地沉甸甸地砌在他的身體里,把他砌成了一種邪惡而嶄新的建筑。她甚至懷疑,那個叫白志彬的男人其實早就從這具皮囊下逃走了,這具皮囊本來就不是什么廟宇,它不過是走風(fēng)漏氣的殘壁頹垣,它已經(jīng)給不了他任何庇護(hù)。

        她覺得他其實已經(jīng)不再居住在它里面了。

        她終于把他翻過來了,他埋著臉,亮著一只蒼白潰爛的屁股趴在床上一動不動。她抽掉尿布,換上干凈的,然后拿起爽身粉坐在了那只屁股旁邊給它擦粉。擦完粉的屁股看起來明亮干凈,像面鏡子似的照著她。她看著它獨自冷笑了,他不是曾那么以她的裸臀為恥嗎,而最終,他比誰都裸得更徹底,更響亮,比誰都更無羞恥。

        他當(dāng)然不會明白,每個人的這具軀殼其實都不過是自己的墳?zāi)?,遲早要把人那點可憐的靈魂埋葬進(jìn)去?;仡^看看活過的這三十多年,所謂靈魂棲于肉中只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安息,最后每個人無可避免的都是這軀殼的腐爛與拆毀,就像一座注定要破敗的建筑。而靈魂的結(jié)局都不過是無家可歸。

        她倒是連個大學(xué)都沒讀過,卻能憑著一點天賦早早看透這點,所以才敢在二十歲出頭便在眾人面前亮出了自己的臀部。

        楊紅蓉十八歲離開呂梁山時一心要成為一名演員。混了兩年卻還在群眾演員里頭混著,終日灰頭土臉,一天二十塊錢的酬勞外加一只盒飯。她只在戲里客串過一個給姨太太打扇子的丫鬟,還客串過一個出場兩分鐘就迅速被人殺掉的女護(hù)士。當(dāng)然她長得還算婉約,可是一旦出現(xiàn)在劇組這種地方,卻像一滴水掉進(jìn)了河里,頓時便尸骨無存,連點渣都撈不出來。女演員們該鋸腮幫子鋸腮幫子,該墊鼻子墊鼻子,大刀闊斧的工程使她們看起來簡直是一母所生。

        為了省錢,她和七八個女群眾演員在城中村合租了一間農(nóng)民的房子,里面錯落著高低床還蔓延著潮濕的地鋪,一到晚上便東一只胳膊西一條腿地塞滿了一間屋子。她同這一屋子的年輕女人綁在一起,就像一個龐大的連體怪物被困進(jìn)一只狹小的子宮里一樣,她們會做同一種夢,無非就是一夜之間做了某部電視劇的女主角。這種一成不變的夢境像激素食物一樣飼養(yǎng)著她們一天一天挨下去,一天一天掙扎下去。未來時常向她們露出一點轉(zhuǎn)瞬即逝的雪泥鴻爪,然后又匆匆收回去,如同拿回去了一件只想給她們看一眼的珠寶。就是這樣,她還是一直幻想著等攢夠錢了就在這城市里買套房子,把年邁的母親接到城里來住。母親可是一輩子都沒有出過呂梁山的。

        正在無盡的掙扎中,一個可怕的機會忽然像只怪鳥一樣撲扇著翅膀飛到了她的肩上。有一個導(dǎo)演有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了她的驚人之處,而這驚人之處并不在她的臉上,而在她的臀部。他在一大堆女人中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臀部。他對她這個部位的深度透視讓她心里驟然涌起一種動物才有的悲傷,仿佛她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人,她作為人的面孔和其他特征在瞬間都紛紛凋敝下去了,而只有一個出眾的動物性的臀部浮了上來,其他部位都不過成了寄生在這臀部上的腫瘤。導(dǎo)演把她找來,要她去做替身。

        裸替。專裸一個部位。就是替女主角在一部電影中亮出臀部。這是一部品位算不得多高的小成本電影,略帶廉價的文藝氣和色情氣,大約是那導(dǎo)演覺得不色情便無從文藝。而那個女主角雖是三流演員卻也敝帚自珍,不愿意在電影中亮出自己的臀部。所以只能給她找一個臀部的替身。

        導(dǎo)演一邊抽雪茄一邊讓她自己考慮,雖然她在電影中露出了臀部,可是上面那張臉并不是她的,也就是說,她這個臀部不過是匿名的,不過是一個贗品??措娪暗娜硕紩詾檫@個臀部就是那個女主角的,沒有人會知道這臀部真正的主人。導(dǎo)演說著嘖了嘖嘴,表示他的遺憾,這樣一個完美的臀部卻嫁接在了另一張臉的下面。倒好像是要楊紅蓉忍痛轉(zhuǎn)讓自己的專利產(chǎn)品了。

        這其中的辯證關(guān)系楊紅蓉很快就搞清楚了,這讓她想起了一個老笑話,就是關(guān)于女人洗澡時被男人偷看了,到底是護(hù)臉重要還是護(hù)屁股重要,女人們最后都選擇了護(hù)臉。因為只要擋住了臉,那屁股就可以是任何人的。似乎它已經(jīng)獨立出來了,可以貼上任何人的標(biāo)簽?,F(xiàn)在她遇到的問題無非就是,到底護(hù)臉重要還是護(hù)屁股重要。

        做替身的可觀收入最終幫她做出了決定。在這個世界上永遠(yuǎn)都是這樣吧,既然有人露了臉,那只能有人替她露屁股,這樣才能合二為一,才能凹凸相扣,她們才一起變成了一種藝術(shù)品,或者是,供人娛樂的商品。況且,她從鏡子里第一次仔細(xì)審視著自己的裸體,誰的肉身都不過是一具皮囊,更何況在這樣一個時代里,在這樣一個臉和屁股本來就不好分清界限的時代里,這具皮囊愈發(fā)顯得邪惡而脆弱。病痛讓它千瘡百孔就不說了,更重要的是,這皮囊下面還會孵出很多卵來,比如有衣不能穿的羞恥和悲傷。孵出來卻又無法保護(hù)它們。它甚至不能為它們遮風(fēng)擋雨。

        即使你的靈魂已經(jīng)精疲力竭的時候,你的皮囊還在拖著你行走,行走。

        她想,既然這樣,那趁這皮囊還年輕時還沒有皺紋時給人看看又有何妨,只是觀賞又不是賣淫。等到七老八十了,就是貼錢給人看怕是也沒人愿意看。于是她做了別人的替身,專門給人替裸露的臀部。在第一次試鏡之前,她把自己關(guān)起來脫光衣服一次一次從鏡子里反視著自己的臀部,畢竟,在眾人面前脫光自己是需要勇氣的。最后,她終于相信了導(dǎo)演的話,這么完美的臀部,美得近于藝術(shù)品。

        可是,這么完美的臀部她卻不得不把它轉(zhuǎn)借給另外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也是屈辱。

        她想象著周圍的黑暗中正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她,正觀摩著她的臀部,為了抵制那種巨大的羞恥感,她大口大口做著深呼吸,擺出一副即將跳進(jìn)深水里的架勢。最后在一陣近似于痙攣的緊張中,她渾身赤裸著卻傲然揚起了頭,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烈士,一個為藝術(shù)或為錢獻(xiàn)身的烈士。

        裸了幾次之后,同屋的姐妹們開始避著她,還在背后偷偷看著她竊笑。似乎她光著屁股給人看過了她就染上了什么傳染病,所有的人都得避著她一點才好。她冷笑,這些女人里不知道有多少個是朝思暮想地一心想和導(dǎo)演睡覺的,又不知道有多少已經(jīng)是和導(dǎo)演睡過了的,睡都睡了她們居然回過頭來嘲笑和歧視一個露過臀部的女演員。好像暗地里賣淫的倒比明地里露臀的高大節(jié)烈了好幾圈,在她面前她們個個能寫出一本烈婦傳,只有她一個人是婊子,是娼婦。誰讓她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攝影棚的燈光下挑釁了她們?顯然,她挑釁了那些只配生活在黑暗中的事物。

        她便一個人出來租房,一心想著快攢點錢買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沒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便始終不能算作是個城里人,她不僅被這城市里的市民歧視,也被這城中村里的農(nóng)民歧視,不過這些村民確實有歧視她的理由,人家每天開著寶馬打著麻將把房子租給她這樣的外地人。要是房子被拆了那就更劃算了,一套變幾套,房子又生出了很多房子,簡直是兒孫滿堂。人的繁衍簡直都趕不上房子的繁衍,只怕幾十年以后是房子住人不是人住房子了。只把寫字樓里的那些房奴們比得相形見絀,發(fā)誓下輩子一定要投胎到城中村做個開寶馬的村民。房東從不喊她的名字,雖然她是有名字的,他只喊她租房的,喂,上面那租房的,該交水電費了。像是在她脖子里掛了只狗牌,大黃,二黑,哪只狗都可以這么叫,她在這些有房的人眼里連個名字都不配有。

        她租的這間屋子的屋頂薄如蟬翼,房東為了省事,草草在上面蒙了一層石棉瓦。白天如同蒸籠,晚上又像是露宿在街頭一樣得蓋兩層被子。不過最可怕的是下雨的時候,尤其是下暴雨的時候,雨點打在屋頂上就像有無數(shù)只手正擂在一面大鼓上一樣,她是一個被蒙在鼓里的人,外面瓢潑大雨,她根本無處可逃。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坐在床上,把頭夾在兩腿間,像只鴕鳥一樣靜靜等著鼓聲漸小。果然,鼓聲漸漸小下去了,如同一列呼嘯著離去的火車。然而,過不多時,它還會再次進(jìn)站。

        雨停了,她把頭從兩腿間拔出來,因為疲憊,臉上倒也沒有太多表情,她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諝庀駝偙幌催^一樣絲絲縷縷地爬到了她臉上,她站在窗前看著這個黑暗中的世界。這個世界的每個毛孔里都流淌著苦難吧,在這個世界上總還有很多活得不如她的人吧。雖然她住在這樣的出租屋里,為了一點兒錢得像個公共妓女一樣向世人露出自己的屁股,可是總還有不如她的人吧,那些睡在馬路上的人,那些乞討的人,那些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里的人,那些剛失去親人的人。苦難再多一點吧,此刻,她是如此需要這個世界上的苦難,她像被餓壞了一樣,似乎任何一點別人的苦難都能安慰得了她滿足得了她。如果此刻有人正在死去或者已經(jīng)死去,那她身體里的那個空洞會變得更加勢利。似乎只有吞下并消化了他們的苦難,她才能生出一點力氣繼續(xù)廝殺進(jìn)第二天的白晝里。

        她就靠著做裸替攢夠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她終于要在城市里掙扎出一套房子來了,在這個世界上她終于要有一寸屬于自己的地盤了。她在里面可以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就是終日把自己脫光了也沒有礙著別人什么事。她樂意。她熱火朝天地四處看房,幾欲下手。然而這個開頭卻在這天下午戛然而止了。這個下午,舅舅帶著母親忽然從呂梁山來找她了。原來是母親生病了,總是覺得頭疼,開始她以為是感冒發(fā)熱,結(jié)果不但不見好,病情還一直在加劇,最后只好進(jìn)城來找她了。

        星期一她帶著母親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腦癌晚期。她久久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那張長椅上動彈不得。這個星期一簡直像一艘忽然就降落在她面前的宇宙飛船,詭異,蠻橫,巨大而陌生,鐵了心地要載著她和母親離開地球,飛往另一條陌生的不知名的時光隧道。

        醫(yī)生說動了手術(shù)也會再長出來的。她恨不得一口啐到醫(yī)生臉上去,當(dāng)天便帶著母親轉(zhuǎn)移到了腫瘤醫(yī)院。這回她們真的像是降落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上,這個星球上的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nèi)枪忸^,似乎只要一走進(jìn)這里,他們的頭發(fā)就會像樹葉一樣自動枯萎飄落。這是一個光頭的星球。在這個異域的星球上,她先是像迷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哭了一場,然后她開始動手,她知道,她必須在這里為自己重新組裝起一個祭祀和朝拜的圣壇,此外別無他路。她必須把那套即將成形的房子在自己面前一塊一塊拆掉,然后再把這些磚石一塊一塊搬進(jìn)醫(yī)院,搬到母親的手術(shù)臺上。

        這套房子在她的腦子里活了整整四年了,它像粒種子一樣扎進(jìn)她身體里腦子里,然后頑強地不顧一切地長出了葉子長出了枝蔓,硬生生地在她腦子里長成了一套房子的骨骼。當(dāng)她像支蠻橫的拆遷隊開進(jìn)去要拆掉它時,她聽到了它尖細(xì)的鬼魅的哭聲,四年了,都四年了啊。她的手軟了,神經(jīng)質(zhì)地哆嗦著,似乎下不去手了。是的,在檢查結(jié)果襲來的那第一個瞬間里,她就已經(jīng)知道她的結(jié)局了,不是母親的結(jié)局,是她的結(jié)局。

        那就是,她會花光她所有的積蓄,會花掉那套即將到手的她渴盼已久的房子,卻最終無法留住母親的那條命。

        她流著淚轉(zhuǎn)過身,看著身后這個空曠怪異的星球。那些光頭們走來走去,身后跟著有頭發(fā)的人是他們的親人。無論是有頭發(fā)的是還沒頭發(fā)的,他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撐下去。因為這種煎熬并不是無邊無涯的,終有到頭的時候。那就是,癌癥病人總是要死的。所以他們只需要撐著,撐著,撐到死亡真的來臨的時候。他們周身散發(fā)著一種奇怪的氣息,一種根本不是勇敢的勇敢,一種佯裝出來的堅硬,這種氣息幾乎是自動出現(xiàn)在他們身上的,都不用開啟閥門。這使他們看起來成為了一種機器和人的奇怪混合體,他們?nèi)缤桓难b過的機械戰(zhàn)警一般正同癌癥進(jìn)行著一局沒有盡頭的假想中的比賽。

        母親背起了自己的小包袱,說,蓉娃,我還是回吧,反正是要死的,就不治它了。而她已經(jīng)果斷架好了她那只新生的祭壇,她站在祭壇上像個家長一樣對母親下命令,不行,今天就住院。

        和活著相比,和母親相比,什么都是齏粉。于是母親被推上手術(shù)臺,做了開顱手術(shù),然后開始了漫長的化療。她辭了那份工作,不分日夜地在醫(yī)院里陪著母親。父親早早就沒了,她是母親的一切,母親也是她的一切。從前即使很少回家,即使一年不過見母親兩次,心里也是踏實的,心里知道有個母親就在大山的窯洞里等著她,無論她什么時候回去無論怎樣回去,她都在那里等著她。

        可是現(xiàn)在。她的淚已經(jīng)瀕于干涸,那點積蓄像血液一樣從她身上流出去流出去,也瀕于干涸。

        母親也成了光頭,像是終于被這個星球正式接納了,甚至已經(jīng)發(fā)展為會員了,光頭就是他們的共同標(biāo)志,如同敢死隊員身上一致的文身,招搖、炫目而邪惡。疼痛讓母親反復(fù)流淚,但她只是安靜地哭泣著,沒有任何動作和聲音。一輩子的忍辱負(fù)重會讓一個人變成最逼真的奴隸。這是一種沒有任何想法的,動物式的,精疲力竭的哭泣。然而這并不是最可怕的,疼痛還在不斷升級不斷裂變成新的品種。當(dāng)更劇烈更詭異的疼痛襲來的時候,母親開始反抗了,一輩子唯一的一次反抗,她死死抓住她的一只手,用邪教徒一樣的口氣給她下命令,快讓我死吧,我不治了,快讓我死了吧。

        她驚恐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準(zhǔn)確地說是這具皮囊,因為光頭的緣故,簡直已經(jīng)分不清她的性別了。滿臉的皺紋松弛地堆在一起淹沒了五官,只有疼痛的目光如鋼鐵一般從這皺紋里五官里刺出來,幾乎要戳到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跳了起來,似乎這些鋼刺已經(jīng)刺進(jìn)她的身體里了,可是,她不能讓她死,她不能讓她丟下她一個人去死。她跌跌撞撞跑出去找醫(yī)生,救救她,救救我的母親。然而醫(yī)生們并不著急,他們自有他們一套牢固異常的程序。來個癌癥病人,沒讓每個科室把獎金賺夠是不讓她咽氣的,就是咽氣前也要扔給中醫(yī)科。醫(yī)生們一邊治病一邊兼職做著商人,倒也和病人們其樂融融。等病人徹底咽氣了,家屬們再給他們送面錦旗:救死扶傷,華佗再世。

        打了一針嗎啡之后母親終于沉沉地睡著了。楊紅蓉走到醫(yī)院的休息室找張椅子坐了下來。這里有些病人的家屬會在一起聊聊天,她渴望聽見他們說話,并不是因為她多么孤單,孤單對她早已構(gòu)不成威脅。此時是因為,她是如此需要他們嘴里的不幸故事。她渴望著這里的病人家屬們用他們各自的長篇傳奇來不停地款待她,她想聽到他們形形色色的治病過程和花錢過程。那個已經(jīng)住院四年的小男孩的父親最受她歡迎。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居然也會患上癌癥?五歲啊,還沒開始活還沒來得及染上人類的任何惡習(xí),就得向著死亡的方向奔赴了。他的父親為了給他治病,辭了職,賣了房子,日日夜夜在醫(yī)院里陪著他,而他的母親早已經(jīng)再婚了。這不比她更不幸嗎?

        她最喜歡聽這個父親喋喋不休千篇一律的傾訴,似乎他每重復(fù)一次,都能起到嗎啡的作用,都能減緩她的疼痛。她已經(jīng)迷上了所有的災(zāi)難和戰(zhàn)爭故事,越慘烈越好,似乎這個世界越是慘烈才越能翹得起天平另一端上弱不禁風(fēng)的她。此時她只想聽別人的悲傷,只有對等或更重的悲傷才能和她心里的那些攜手,它們才會假裝像親人見面一樣握手擁抱。

        醫(yī)院是個集中營,她和這些病人們家屬們就住在這個集中營里,他們正接受著人類最殘酷的情感訓(xùn)練。那就是,你眼睜睜地看著他,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他卻還是要從你眼皮底下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離去。醫(yī)院里每天都有人死去,她覺得她就像站在一條河流中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河水日日夜夜從她身邊流走,流走,卻無法阻攔。

        母親熬到喝中藥的階段了,出院的時候已經(jīng)花光了楊紅蓉身上的最后一毛錢。楊紅蓉推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母親出了院,她仍然光著腦袋,為了不讓人看了害怕,便戴了一頂白帽子,化療似乎烤干了她身上所有的肌肉,包括臉上的肌肉。她只會呆呆地盯著一個地方長久地看著,并不說一句話。她變得出奇的輕,一抱就抱起來了,似乎她的五臟六腑都已經(jīng)被烤干了,都烤成了輕飄飄的。她提前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似乎那個原來住在里面的善良淳樸的母親已經(jīng)從這里搬走了。再不會回來。

        推著輪椅的楊紅蓉仰起臉來淚如雨下,如今母親的魂魄搬到哪里去了,她能找到一個寄宿的地方嗎?哪里會收留她?她會不會已經(jīng)去了別的星球,在那里已經(jīng)成為了新的公民?她看著天空里飄過的云影,恍惚覺得那就是母親的魂魄。

        一低頭,母親的皮囊就在她眼前,她的光腦袋耷拉下去,把整張臉埋了起來,好像一種奇異的菌類,看上去有點可怖,她好像睡著了。她像不認(rèn)識一樣看著她愣了幾秒鐘,忽然,她一把抱住了她,大聲地劇烈地抽泣起來,媽媽,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沒有你啊,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她死死抱著她,想要用她裝滿自己身體里的每一個毛孔。在醫(yī)院眼看著她要榨干她所有積蓄的時候,她曾暗暗怨恨過她是真的,而此時她唯恐失去她的悲傷也是真的。然而,這些都不是最關(guān)鍵的,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患癌癥的母親會榨干她的最后一分錢,然后再棄她而去。她會殘忍地把她在這個世界上變回一個窮光蛋外加一個孤兒。

        這最后一步其實離她不過咫尺,就在她的鼻尖,她幾乎伸手就能觸到。可是她還得像站在黃土高原的山崖邊,要到達(dá)對面的那道崖邊,就得從一道又一道的溝里千辛萬苦地翻過去。一步一步地逼近這雙頭蛇一般的結(jié)局。近了,更近了。她都能看到那蛇嘴里吐出的陰涼的蛇芯子了。

        果然,半年之后腫瘤再次長了出來,她四處借錢準(zhǔn)備給母親進(jìn)行第二次手術(shù)。母親說,不治了,這次真不治了。她躺在床上,躺在窗戶里流進(jìn)來的一束陽光里,看上去瘦小得近于透明。她目光呆滯,卻還懂得愧疚地不去看她的眼睛,她坐在那里喃喃地說話,像是在和她說,又像是在和自己說,媽對不起你,花了你那么多錢,欠了你的只有到下輩子還你了。她噙著滾燙的淚對她粗聲大吼,你在說什么,看看你說的都是些什么話。她嘩嘩流著淚奔出門,繼續(xù)求爺爺告奶奶地四處借錢,直到連一分錢都借不出來為止。錢是湊到了一些,卻沒有派上用場。

        在去醫(yī)院的前一天,母親趁她出去買東西的一小會兒割斷了自己的手腕靜脈,等她回來,她已經(jīng)渾身冰涼了。她早已在枕下備下了一把刀片,大概備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約是知道這一去便再不會回來了,便舍不得快走。這把刀片最終還是派上了用場。

        母親到底是走了,而她在這個世界上則已經(jīng)成功地再次變回了一個窮光蛋兼一個孤兒。她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走風(fēng)漏氣,只有一處是滿的,就是心口。然后,當(dāng)她把心口里那些類似于悲傷類似于欣慰類似于罪惡的東西全部蒸餾提純之后,她忽然發(fā)現(xiàn),唯一還留在那里的一堆東西還是她那花在了醫(yī)院里的全部積蓄。她用這點錢收買了自己,收買了自己的良心,順便也收買了那些不停摧殘她的悲傷,還有那更為隱蔽也更為猙獰的罪惡感。為了那一點錢,她居然暗暗怨恨過母親,她真的是一個罪人,她不應(yīng)該被原諒。而母親卻像英雄一樣救下了她手中最后那點錢。如今她身無分文,沒有錢沒有房子沒有親人,這也是她該得的懲罰吧。罪惡感和滿足感像兩只燃燒著的蠟燭,替她祭奠著母親遠(yuǎn)去的亡靈。

        母親沒了,房子沒了,然而她還得飼養(yǎng)和喂飽自己這具皮囊。無奈之下她想重操舊業(yè)以圖再攢點錢,可是好馬不吃回頭草,人一旦回頭總會給旁人以踐踏自己的大好機會。導(dǎo)演以新人輩出來要挾她,給她很低的薪酬卻依舊要她在鏡頭前裸臀,甚至裸更多。就好像她已經(jīng)從旅館里的低等妓女淪落為最下賤的站街妓女了,她只能站在街頭,把自己的裙子撩起來,把屁股一遍一遍展覽給眾人看。

        她把自己攤在出租屋里,打開四肢,像一個被綁在了十字架上的女人。有風(fēng)和落葉從屋頂上走過,簌簌作響,這屋頂成了她的一層耳膜,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神經(jīng),任何一點響聲都會沿著這神經(jīng)的網(wǎng)絡(luò)一路向里沖去,要一直沖到她身體里最幽暗的那個角落。生活從來就沒有教給她任何真實的謀生方式,現(xiàn)在要她從攝影機前走下來去干什么?去飯店刷盤子嗎?原來這個世界才是她真正殘忍的母親,是那個養(yǎng)育她又拋棄她的人,而她那可憐的已經(jīng)死于癌癥的母親,在這個世界里其實只不過是她同病相憐的姐妹。

        嫁人。這是日思夜想之后唯一的出路。從前想這條路的時候總覺得是替旁人作踐自己,可不是,但凡覬覦別人點什么總會被人當(dāng)賊來防?,F(xiàn)在卻不同了。她托了兩個還算要好的姐妹給她介紹男人,剛性要求只有一個,就是這男人必須有房子。好在這世界上有房子的男人畢竟不是什么稀有物種,幾天之后便幫她物色到了一個男人,然后那個姐妹安排他們相親。相親之前介紹人對她說,這男人農(nóng)村出身,自小家境貧寒,但人很能干,自己開了個小公司,有車有房。她一聲不吭地聽著,連介紹人的臉都不敢看,她知道話還沒有說完,知道這話的后面一定有詐有陷阱,她唯恐這陷阱就明晃晃地擺在了介紹人的臉上,在她還來不及往里跳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把她推下去了。

        介紹人的話像蛇一樣拐了個彎繼續(xù)蜿蜒向前,只是,我得和你說啊,這男人長得稍微有點丑。你看吧,不合適就算了,反正你也明白的,找男人總不能什么都被你占了,也只能圖一頭。她無端松了口氣,像是已經(jīng)看到了這男人某種沒有真相卻又無比真實的照片。她當(dāng)然明白,她比誰都明白,雖說這世上的女明星都以能嫁入豪門為終極事業(yè),演戲演得好壞不算,能嫁入豪門才算功德圓滿,可她畢竟不是什么大明星。倘若別人問起她有過什么作品,她怎么說呢,除了那兩個一晃而過和見光死的配角,剩下的也就是她的臀部了。

        她那無與倫比的卻無人能認(rèn)領(lǐng)的臀部。就算是她離演藝圈已經(jīng)十萬八千里遠(yuǎn)了,她敢在別人面前認(rèn)領(lǐng)它嗎?她甚至連女優(yōu)都算不得,女優(yōu)們就是在攝影機前把所有的衣服都脫光了,那露出的也都是她自己的,也都是有商標(biāo)的,是不需要匿名的。而她呢,充其量只能算做是夾在女星和女優(yōu)之間的另一種女生物,如苔蘚一般見不得陽光,還隨時會被人踐踏。但是就是她這樣的劣等生物居然也是在攝影機和聚光燈下長出來的,這些璀璨的虛榮的燈光足以把每個女人的身體都變成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最后每個女人的身體里都沉淀著幾粒這樣無法腐爛也無法死掉的金丹。

        楊紅蓉和這個叫白志彬的男人在咖啡廳的一間包廂里見面了。盡管包廂里的燈光曖昧得如同妓院,她還是在第一時間就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確實丑。他的兩只眼睛斜視嚴(yán)重,而且一只向左斜視一只向右斜視,即使他正專心致志地盯著你看,你仍然會覺得他根本沒有看你一眼,而是正饒有興趣地王顧左右。楊紅蓉感覺自己終于一腳踩上了那口預(yù)期中的陷阱,那口秘密的卻一定為她而存在的陷阱。斬獲機關(guān)給她一種隱秘的欣喜,只是怕這男人身上還有別的機關(guān)。不管怎樣,這男人畢竟從那張詭異的照片里浮出來了,這多少讓她心里平靜了些。她端坐在他對面,模擬出來的淑女氣場強大。沒想到,錘煉出來的演技在電影里沒機會用卻在這里用到了。她注意著他的表情,想看看一個普通人在一個演員面前會不會有些緊張。

        男人兩只比目魚一樣的眼睛各自向左右游弋著,根本無法確定他臉上是什么表情,不知道他是正在緊張還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那張嘴卻是正對著她張開了,聽說你以前是個演員?果然漂亮。聽見這話,她身體里沉睡著的那兩粒在煉丹爐里煉出來的金丹轟地就醒了過來,它們像核彈一樣開始在她身體里燃燒開始釋放出巨大的能量。他這句話成了煉金術(shù),她頓時便覺得自己金光閃閃起來。是啊,就算她在電影電視劇里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做一次主角,這也不能影響一個事實,那就是,無論怎樣她都是一個女明星。一個女明星再怎么落魄也不該劃歸到賣菜的女小販里面去。

        她生怕他接下來會問,既然是演員那你都有過什么作品啊?可是他像已經(jīng)透視到她的腦子里了,順著她沒有想完的話,他問了一句,那你都有過什么作品???這是一句在她腦子里被排練過成千上萬次的問答,盡管她已經(jīng)獨自排練了成千上萬次,可是這彩排一旦變成真的,她居然還是無比緊張,不止是緊張,簡直是恐懼。她生怕這男人沖進(jìn)她拍過的那些電影里,看到她那風(fēng)華絕代的臀部,那確實是她的,這是毀尸都無法滅跡的。她必須攔住他,她不能放他進(jìn)去。在那一瞬間里,她忽然再次覺得自己無比弱小無比下賤,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下賤得連個街頭賣菜的小販都不如了。她的淚幾乎下來了,她問自己她當(dāng)初為什么要那么做?她當(dāng)初從哪里找來了那么大那么兇猛的勇氣?就為了一套房子嗎?她忍住淚,囁嚅著,我也就演過幾個配角,你也知道的,能演個主角很不容易的,你得有關(guān)系得有錢,沒有錢什么都做不了的,這個社會就這樣。

        他的斜眼珠子忽地亮了一下,顯然他還要乘勝追擊,他又問了一句,說一部嘛,說一部你拍的作品的名字,我回家就找來看看。她的臉色由白變紅,現(xiàn)在又由紅變白了,她忽然就無比憤怒起來,她真想指著他的鼻尖罵過去,你也不照照鏡子,就你長成這樣,一共還沒幾個小錢,就想娶個正宗的女明星女主角?女主角能輪到你娶嗎?你總不會因為有套破房有輛破車就把自己當(dāng)成豪門了吧?

        她又忍不住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把自己送過來受辱。她坐在這里窺視著人家的房和車,難怪人家要像防賊一樣審問她。都是窮人出身,所以才更要防著點才好。然后,她連帶著又恨起癌癥來了,如果不是這種可怕的疾病,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自己的房子了,哪里用得著如此受辱?她微微喘著氣,口氣冰冷堅硬,她說,就是兩個小配角,沒什么好看的,看過的人連我的臉都記不住。

        她想著他是不是又要一個回馬槍追殺過來,她心里愈發(fā)恐懼,手已經(jīng)放在提包上了,幾欲先走。忽然聽得對面這男人幾聲干笑,他的兩只眼珠子似乎正在整個包廂里游動著,巡邏著,似乎已經(jīng)看穿了她的每一個小動作。她聽見他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誠實。說實話,你要真是什么大明星我還真不敢娶,再說了,要是什么大明星也輪不到我,像你這樣的就最好,人漂亮,又不虛榮。話音落罷,她發(fā)現(xiàn)她竟然悄悄地羞恥地舒了一小口氣,好像她剛剛從主考官那里出來,剛剛通過了一場面試。她一邊欣慰著一邊卻又加倍地憤怒著,他這是在通知她,她驗收合格了,好像她是一棵裝在籃子里的菜任人挑選,有人選中她了她還得為此感恩戴德。

        可是,她忽然問了自己一句,如果,如果今天連他都看不上她呢?她的淚幾乎要出來了。

        這時候又聽見這男人說話了,他說,我老家在晉西北農(nóng)村,很窮很偏僻的地方,從小就沒了父親,幾年前我母親也去世了,這么多年里我一個人在城市里打拼,無依無靠,也早就想有個家了,如果你也愿意,那我們就做男女朋友相處一下吧。

        她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什么?這么快就成男女朋友了?他了解她嗎?他真的對她有一點欣賞嗎?他是不是從心里也覺得她不過就是個不入流的小配角所以才如此好打發(fā)?忽然她想到,來相親之前她其實只有一個需求,那就是找個有房的男人結(jié)婚,在這個世界上找個地方可以供她棲息??墒乾F(xiàn)在,她腦子里跳出來的這些需求全部是新的,嶄新的,嶄新到與她此刻的身份不符。多么可怕,恐懼讓她汗毛倒豎,她竟然要求這么多?

        想到這里,她連忙就著包廂里妓院似的燈光向他送過去一個媚眼。

        第二次約會的時候,白志彬邀請她去他家里。好像咖啡廳餐廳一類的地方一夜之間都已經(jīng)過期作廢或蕩然無存了。她先是冷笑,繼而便同意了,他能再次邀請她已經(jīng)夠讓她感激了。在去他家之前,她站在出租屋的鏡子前一邊做深呼吸一邊給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就和這個男人談戀愛吧。能輪到她頭上的肯定是各類次品,那還不如就這個,省事。走在路上她又把同樣的話對自己說了一遍,好像她已經(jīng)患上了某種奇怪的強迫癥,她一定要強迫這段戀情發(fā)生。因為,如果這段戀情再發(fā)生不了,她就真的走投無路了。

        他們坐在他家的沙發(fā)上,中間空著一個人的位子,似乎那里正坐了一個隱形人。因為并排坐著,她看不到他那兩只比目魚一樣的眼睛正在哪里游弋,只聽到他的聲音獨自走了過來,電影是個好東西,你怎么會想到去做演員呢,你是不是從小就喜歡電影?好像一個八卦記者在采訪她。她輕聲嗯了一句,不再說話,低下頭去看茶杯,好像他正裝在茶杯里。他只好一個人繼續(xù),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看過電影了,因為沒有時間,不過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我還一直記得,好像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全家都被殺害了,這個女人后來就成了間諜到了敵人的部隊里,找出仇人給她父母報仇了,很好看的。你知道這電影叫什么名字嗎?我就知道。

        她繼續(xù)看著杯底,好像已經(jīng)可以確定,他并不坐在她旁邊,他正裝在杯子里。她一邊看杯子一邊輕聲笑了一聲,好像杯子里不僅有他,還有一出他主演的蹩腳喜劇正在上演。她想對著杯底說一句,你這白癡不要和我談?wù)撾娪?。這屋子里的每一點灰塵都能看出來,她瞧不起他。沒辦法,看來真是一朝為明星,便終生是明星,即使是三級片明星也是明星。見她不說話他便也不再說話,沉默了兩分鐘,這兩分鐘里他們中間的那個空位像冰川一樣迅速膨脹,這坨冰涼的空氣簡直擠得他們倆都要坐不下了。杯子猛地晃了一下,里面的水連同杯底的那個男人都險些溢出來,楊紅蓉心里一驚,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了,這樣下去她會被趕出去的。她把杯子端穩(wěn)了,然后以一種剛調(diào)配好的甜腥的表情對他說,你說的這部電影我真不知道。他很得意地干笑了兩聲,哈哈,這電影叫《黑匣子》,哈哈哈。

        說完他起身走到了電腦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摞光碟,對著她晃了晃,說,你看,為了能看到你演的電影我買了這么多碟,我平時可是很少看這些東西的。

        她幾乎是從沙發(fā)上彈起來的,一起彈起來的還有手里的那只杯子,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桌子旁邊的男人,似乎她一時還無法確定,他是什么時候從杯子里跳出去跳到那個地方的。白志彬的兩只眼睛詭異地各自游弋著,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手中的碟還是在看她。她死死盯著他手中的那摞光碟,好像那是一只炸藥包,而他隨時都會引爆它。她把全身的力氣都引到那只握杯子的手里,那只杯子幾乎要被她捏碎了。把杯子放下之后,她伸出了另一只手,向他和他手中的碟。

        她對他很快很恐怖地笑了一下,就一下,然后她聽到幾個冰涼詭譎的字從她嘴里爬了出來,給我看看。然而他的兩只眼珠子正在上躥下跳,并沒有看到她此刻的表隋,他還在那里繼續(xù),他說,我問賣碟的老板知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說不知道,但還是給我推薦了幾部讓我自己找,我就一口氣都買回來了……他那對蹦蹦跳跳的眼珠子忽然遇到了對面她陰鷙的目光,他猛地停了下來。

        她一步?jīng)_到他面前,像只可怕的巨鷹一樣把他手中的光碟呼地掠了過來。

        她面色如紙,一張一張往下翻著,做這幾個動作的時候她幾乎沒有了呼吸,她屏息把所有的碟片盒看了一遍,沒有,沒有她的那幾部電影。她那赤裸的臀部不在這幾張碟片里,不在他的電腦里,此刻她的臀部不在他的手心里捏著。她全身的神經(jīng)嘩一下就松開了,因為剛才繃得過緊突然又被解放,此刻它們像剛被轟炸過一樣,空氣里飄滿了它們的殘骸和斷肢,這些神經(jīng)末梢全部像失去重心一樣在她和他的周圍游動著游動著。她咧開嘴,空空地大大地對他笑了一下,那只拿碟的手還在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她再次對他說,我早告訴過你了,我一共就演過兩個配角,一個是打扇子的丫鬟,一個是剛出場就被殺掉的戰(zhàn)地護(hù)士,電影里連我的名字都沒有。你肯定找不到的。

        他不死心地訕訕道,可是介紹人說你已經(jīng)拍過不少電影了,我就想著說找來看看,以前看明星只能在電視電影里看,現(xiàn)在有一個明星就在自己身邊……以后朋友們問起我你都拍了什么電影的時候,我也好有個應(yīng)答的。她迅速地冰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如果她手里有一把匕首,她一定會把這匕首逼到他的咽喉處,把他的咽喉連同他未雨綢繆的炫耀全割斷。她說,你找不到的,我根本沒有什么作品。

        他不說話了,他的比目魚眼睛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鐘,好像是因為他忽然感到她身上的殺氣了。然后,他把那摞碟片從她手里接過,慢慢放下,再然后,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一只,一直把她拉到了沙發(fā)里。

        她的神經(jīng)仍然像炸彈碎片一樣在空氣中漫游,一時半會收不回來。她木木地被他牽著,牽到沙發(fā)里的一瞬間,她忽然就坍塌成了一片廢墟,她都能看見自己變成了瓦礫變成了沙子變成了灰塵。這時候,身邊的這個男人忽然伸出一只手臂,這只手臂不聲不響地爬到了她的肩上。這個動作先是讓她渾身一抖,然后她的淚忽然就下來了。這眼淚爭先恐后地洶涌而下,落在了他的手上胳膊上,她更響地哭出了聲,似乎眼淚越多便越可以為自己沖刷出一條逃生的路來。這時候,他忽然扳起她的臉,幫她抹了一把淚,然后,他那兩片黑紫色的豐厚的嘴唇向她壓了下來。

        她心里想著,才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啊??墒撬纳眢w已經(jīng)不再聽她使喚了,她知道,沒有哪個男人會對她心懷慈悲的。她知道,不會有的。

        她把自己的嘴唇湊上去,假裝熱烈地不顧一切地回吻他,卻忘了閉上眼睛。在湊近他的一瞬間,她忽然看到他那兩只比目魚的眼睛也正一左一右地窺視著她,她一陣恐懼,趕緊閉上眼睛,繼續(xù)把嘴唇往上湊。他們的兩張嘴唇終于湊在一起了,他吮吸她的,她便也吮吸他的,像兩只辛勤的小蜜蜂。她不覺得這是兩片嘴唇,她覺得它只是一件器物,而她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吮吸它,她可以隨便把它當(dāng)成什么,當(dāng)成一只水果,一塊糖,一粒石頭。隨便什么。這還能算是她的一點自由。他的唾液流進(jìn)她的嘴里,源源不斷地流進(jìn)她的嘴里,她覺得她的嘴成了一處收容所,此刻正在泛濫成災(zāi),唾液正在溢出去,即將淹沒這屋子里的所有。然而,他還在繼續(xù),還在繼續(xù)分泌唾液。她甚至聽到了唾液在他嘴里咣當(dāng)咣當(dāng)流動的聲音。

        忽然,她猛地一把推開了他,他猝不及防地翻倒在沙發(fā)上,兩片嘴唇濕漉漉明晃晃地沾滿了唾沫,因為驚慌,兩只眼睛正在無目的地地亂轉(zhuǎn),像兩只離線的風(fēng)箏馬上就不受控制了。她抹了一把嘴唇上的唾沫,不說一句話就出去了,隨手甩上了門。

        他們整整十天沒有聯(lián)系過了。第十天晚上她給表妹打了個電話,表妹還在四川讀碩士。這是她覺得應(yīng)該給她打個電話的理由。表妹在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xù)續(xù)的,似乎她正在電話的那端一邊剪指甲一邊接電話。

        ……這樣啊,那我也覺得你們不合適,你可是演員啊,你看女演員們還不知道想嫁什么人呢。

        我和她們不一樣。

        慢慢來嘛,誰也不是一天就能出名的,萬一哪天忽然得個戛納獎呢。

        我馬上就畢業(yè)了,連個好點的工作都找不到,你不知道我的那些同學(xué)們找到的都是些什么工作,還有的干脆不找,回家自謀職業(yè)去了。還不如你呢,就是沒上大學(xué)也混得挺好。你們拍一集電視劇多少錢?。柯犝f有的演員拍一集就要幾十萬哪。

        沒幾個錢。

        那也不能嫁給這樣一個男人,我覺得他配不上你。

        我也覺得他配不上我。

        那不就得了,慢慢挑吧。

        好。

        哪天把你拍的電視劇電影的光碟給我寄過來,讓我也看看嘛。

        她忽然就覺得很累,她連忙對電話里說,她有別的事要做,她要掛電話了。然后,她忙不迭地把電話掛了,生怕表妹會從電話里追出來問她要光碟。

        剛一掛斷表妹的電話,她就迅速又撥出去一個電話,中間甚至連一秒鐘的停頓都沒有。這個電話是打給白志彬的。電話里是一片浩蕩蒼白的忙音,他不接電話,好像她正試圖聯(lián)絡(luò)一個荒無人煙的星球,接下來被吸進(jìn)那巨大的荒蕪里的就該是她了。她差點又要把電話扔掉了。她知道是她下賤,可是此刻她情愿下賤。在那一瞬間里,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人,最起碼她暫時不配被當(dāng)作人,她只是地球上被異化的一種新的生物,或者,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機器人,只有這樣才能刀槍不入。她用她剛剛獲得的鋼鐵的胳膊仍然舉著那只電話,仍然被里面的忙音轟炸著卻久久沒有倒下。

        當(dāng)單調(diào)可憎的忙音盤旋到最后一秒鐘,當(dāng)她已經(jīng)決定掛斷電話的時候,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從電話里爬了出來。喂。是白志斌的聲音。她牢牢抱著那只電話,好像她整個人已經(jīng)長在它身上了。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發(fā)出來。他又喂了一聲。

        被轟炸過的機器人復(fù)活了,她不能再猶豫,她觍著臉皮厚著臉皮對著電話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好像電話里打開的這絲縫隙一不小心就會被關(guān)掉了。今晚我去你家看你好不好,八點,就八點吧。電話里男人的聲音略帶意外,還略帶欣喜。不能不欣喜,畢竟是送上門的,大約也不好拒絕。

        晚上八點他們見面了。這個點正好可以錯開晚飯時間,免得她還得考察他會不會請她吃頓晚飯,倘若連頓晚飯都免了……她喝住了自己,還是不要往下窺視得好。這年頭什么能經(jīng)得起窺視?就如她這幾年的演藝事業(yè),倘若有人不往下窺視,她只會對他感恩戴德。他舍不得請她吃頓晚飯算什么?她會把這當(dāng)作零,就是這零的存在才保證了數(shù)字和等式的完好無缺,一個人只要明白了那空白的零的力量,就會盡力地去感謝它們。現(xiàn)在,她和這個叫白志彬的男人就是被這零牽引著,牽引到了第三次見面的晚上。

        他們見面之后只說了幾句很有限的話,似乎所有的該說的和不該說的都已經(jīng)被之前的那個短暫邪惡的電話吸走了,現(xiàn)在最多只剩下一些殘骸了。不多的幾句話說完之后,是短暫的空場,然后他的那只手又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這次她沒有拒絕。

        來之前她就沒打算拒絕。

        更重要的是,她就是沖著這個來的。這肩膀搭上去就沒有再放下來,然后,他們睡到了一起。

        她只記得,睡過之后那男人用手摸著她的臀部由衷地說了一句,你這個部位長得真是好看,不愧是做演員的。這樣有底氣的判斷也只有睡過她的男人才能果斷得出。她一邊惡心,一邊恍惚覺得自己又站在了攝影機前,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脫下了褲子。她一降驚慌,覺得自己在這張床上不小心又做了情色片的女主角。她想,她已經(jīng)由一只僅供男人們意淫的雞淪為一只真正的雞。她倒是不收錢,她只要能把自己嫁出去。不是嫁給一個男人,她想嫁給一個家。

        睡過之后的進(jìn)展果然順利了不少,既然什么都一目了然了,那就不用費那個裝腔作勢的力氣了。她如愿以償,強迫性地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這樣一段戀情,或者說是婚姻的前奏。她搬進(jìn)了他家里住,她沒有收入自知理虧,只能盡力為他提供他需要的一切服務(wù),他倒是豪氣地允許她賦閑在家,允許她做只寄生蟲。他說,她要是告訴別人就說是婚后歸隱退出娛樂圈了,不再拍戲了,哈哈哈。她也跟著哈哈哈,笑完便趕緊為他洗衣做飯,看上去倒也能算作賢良貞淑。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很快就能結(jié)婚了。但前提是不出意外。畢竟,她拍過的那些碟還囂張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把它們趕盡殺絕。當(dāng)然,在那些電影里,她那些臀部都長著一張別人的臉,即使看過電影的人也不會以為那臀部就是她的。除非,除非是她的那兩個要好的女友,她們知道她的所有底細(xì)。她在她們面前穿多少層衣服都像是一絲不掛,這幾年時間里她倒是也在她們面前一絲不掛慣了,她只覺得就算她們倆身上的衣服比她略多一點,她們也終究不過是同類,誰也別笑誰??墒乾F(xiàn)在,畢竟是她們把她介紹給了這個男人。

        她們成了她意淫出來的一枚定時炸彈。

        他們終于領(lǐng)證結(jié)婚了。按照婚前的協(xié)議,婚后她便做起了正宗的全職太太。而他的小公司打理得不錯,足夠養(yǎng)得起一個閑在家里的太太。她慶幸自己走對了這步棋,只等著生個孩子,這婚姻便有望加固了。把三個人焊在一起,怎么也是個三角形了。

        婚后,即使已經(jīng)搬出了那間出租屋,即使已經(jīng)衣食無憂了,她卻仍然會時不時懷念起那套本該屬于自己的房子,它和她失之交臂,如今已是明日黃花。在想起這房子的魂魄的同時,她又會加倍思念自己的母親。似乎她如今終于有個可棲息的地方了卻更對不住自己已經(jīng)死去的母親了。

        白志彬喜歡帶著她參加他朋友們的飯局,她自然知道,這是因為自己拿得出手。更何況,作為一個隱退的女明星,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隱退,落到人群里畢竟還是余威不絕的。白志彬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把她當(dāng)作一件最新剛剛淘到的收藏展覽給大家,這是我太太,以前是個電影明星,結(jié)婚前拍過不少電影。她容妝精致,麻木而霸氣地坐在那里,倒像是他請來的一尊為自己辟邪的門神。此時她已經(jīng)是升級版的了,她知道以后還會不停往下升級。目前在他嘴里她已經(jīng)是一個小有名氣屢有佳作的影星了,再往下升級說不來她就成了曾獲過某某大獎提名,險些獲獎的著名演員。再往后,再往后恐怕她慢慢就不是演員了,都可以晉級為藝術(shù)家了。

        可是,她坐在人群里如此孤獨,還如此恐懼。她必須得毫無意義地努力反抗,并試圖戰(zhàn)勝自己的恐懼,她始終無法學(xué)會與這種恐瞑和平相處。她加此恐懼于,有人會問她要電影要作品。她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向她襲來,這樣的聲音她根本都不用聽,猜都能猜到。似乎她已經(jīng)進(jìn)化到不用耳朵來聽聲音了,她改用毛孔,用呼吸來捕捉聲音。

        都拍過什么電影啊,說一部聽聽,讓我們回去也欣賞一下。

        電影明星啊,那有沒有和某某導(dǎo)演合作過?

        現(xiàn)在不拍了?怎么就不拍了呢?怪可惜的,這么年輕漂亮,應(yīng)該再多拍幾部的。

        老白看你多有福氣,娶了個明星,改天請我們?nèi)タ窗鼒鲭娪啊?/p>

        她那個光彩照人的不存在的影星形象現(xiàn)在為他們而存在,為白志彬而存在。在一大圈繽紛絢爛的舌頭里,她卻只想和母親在一起,哪怕只是和對她的呼喚在一起。有時候,人就是靠著一個名字一個呼喚在繼續(xù)往下活吧。

        在這一大圈人里,她預(yù)感到最早離開的那個人一定是她自己。她感到了心驚膽戰(zhàn)。從白志彬展覽她這件收藏品的沉迷與得意中,她已經(jīng)看到了,看到了關(guān)于他們婚姻的某一種結(jié)束方式正在前面一路小跑,如一只丟失的羔羊。沒有人會認(rèn)領(lǐng)它回家,可是,她并不想結(jié)束這段婚姻。因為對她來說,在這段婚姻里,其實沒有男人。這個家的懷里抱著一套房子,她又被這房子抱在懷中。她已經(jīng)知足了。人不能想要太多,那個想要太多的一定會受到懲罰。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她在自己勉強還算平靜的婚姻里,在自己腦中暴風(fēng)雨般的恐懼中努力前進(jìn)。前進(jìn)得很笨拙。她等待著一個孩子的來到,可是也沒有得逞。

        這段婚姻長到兩歲的時候,她開始感覺到不對勁了。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白志彬不再帶她出去見他的朋友們了,正如她預(yù)感的一樣,他把她連根從他的朋友圈里拔了出來,拋擲在了這套空曠的房子里。她便終日在家里宅著。然后,更可怕的事情出現(xiàn)了,他搬到另一間臥室去睡,不再和她同床了。以前一到晚上他的手就會向她身上的那幾個部位伸過來,軟軟的黏黏的,好像他渾身都長滿了舌頭。她躲不開這么多舌頭,更何況睡在人家的房子里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本身就是批發(fā)賣淫的性質(zhì)。她只能像挺尸一樣躺在那里隨他去。他爬到她身上的時候她盡量避免看到他的表情,那種不光彩的竊喜的表情,似乎此時他身體下面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成千上萬的女明星們被他睡了。她甚至懷疑做愛中他會冷不丁喊出一個著名女星的名字來,是的,只要關(guān)了燈,他可以把她想象成是任何一個女人??梢允前布蚰取ぶ炖蛞部梢允莿P瑟琳·澤塔一瓊斯。

        而現(xiàn)在,他把他那些舌頭一般的手指全都收回去了,連碰都不碰她了。她開始恐慌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這天晚上,白志彬又到隔壁臥室睡覺去了,她獨自坐在床上發(fā)了一會呆,然后爬起來開始翻找睡衣,最后找到了一件黑色的透明睡衣,她竟然儲備著這樣的睡衣,真像是專業(yè)妓女的裝備。她去沖澡換睡衣噴香水,然后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隔壁臥室的門。房間里黑著燈,白志彬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她走到床邊先坐了片刻,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他頭朝里還是沒有動。

        她做了個深呼吸,想要不要打開臺燈,不開燈的話她這睡衣就浪費了。她一想開燈就要看到他那張臉便忍住了,她在黑暗中向他伸出一只軟軟的黏黏的手,好像她的手此時也變成了舌頭,正在他身上慢慢爬動著。他還是沒有反應(yīng),她的那只手像正艱難跋涉在北極的冰川里,步履維艱。她想停下來,可是此時停下來似乎只能加倍受辱,像個妓女一樣跑過來急吼吼地要獻(xiàn)出自己,結(jié)果人家接都不接。她只好繼續(xù),她的手伸進(jìn)他的短褲里摸索著,摸了半天那里居然還是軟的。她心里一截比一截涼,不僅涼還覺得窒息,好似整個人都已經(jīng)淹沒在水下面了。就是這樣她還是不想松開,她揪著他那里像揪著一根救命稻草,似乎只要一松手她就會徹底沒頂,就會葬身在這茫茫水底。

        這時候他終于開口了,他在黑暗中用一種真正睡意蒙眬的的聲音對她說,你干嗎呢,快睡吧,累了,我快困死了。她咬住嘴唇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只手還揪住那里不放,生怕它跑了似的。忽然,她像條蛇一樣把頭一昂,然后便向他那個地方俯下去,她的嘴還沒有張開便聽見他說,不要白費力了,睡吧。她趴在那里以剛才那個姿勢愣了幾秒鐘,忽然,她在黑暗中猛地便號啕大哭了起來。哭聲尖利寒涼,像箭鏃一樣把這一男一女死死釘在了黑暗中。

        她不能問他是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對她。在這件事情上她的舌頭提前被割掉了,她知道這一天終究是來到了。就是那只一直獨自跑在前面的孤獨的羔羊,就是它,現(xiàn)在,他們終于追上它了。它回過頭來看著他們,她這時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它長的根本不是一只羔羊的臉。它的臉猙獰可怖,像一只傳說中的怪獸。

        他開始夜不歸宿,看上去他已經(jīng)有了情人,當(dāng)然,不回家的夜晚未必是和情人在一起,還有可能是嫖娼。顯然如今在他看來,就是去嫖娼也比睡她有意思。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了,今晚他肯定又不回家了。她獨自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夜色。夜色如一張巨大的幕布,她所有的過往正在上面上演,而她是其中唯一的主角。她揣著一個演員夢四處流浪,做群眾演員,做小配角小丫鬟,然后有一天幾臺攝影機都同時對準(zhǔn)了她的臀部。現(xiàn)在滿世界滿天空里飛來飛去的都是這個臀部。她知道,當(dāng)初就是把它壓在雷峰塔下,它也終會有逃出來的一天?,F(xiàn)在,她只能隔著一扇玻璃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它,卻永遠(yuǎn)不能再把它捉回來了。

        是誰把它放出來的?她陰郁地看著玻璃里自己的倒影,她覺得這個影子身上還應(yīng)該有一把刀,就像游戲中的那些女戰(zhàn)士,無所畏懼,血刃四方。是她那要好的女友嗎,就是她把她介紹給白志彬的,那她和白志彬認(rèn)識也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哪天她假裝不經(jīng)心地極不經(jīng)心地,忽然對他說,你看過這電影嗎,要不要看一下。算了算了你還是不要看了。于是那男人便千方百計地找來看了。不過也有可能是別人,可能是他那些朋友還有朋友的老婆,哪個女人愿意別人比自己漂亮?總之,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那個兇手,都有可能是那個該被她殺掉的人。那個玻璃里的倒影靜靜看著她,她手里是空的,什么都沒有。面對這個世界,她永遠(yuǎn)是那么赤手空拳。她穿著衣服時它不接受她,她脫光了它還是不接受她,當(dāng)她再穿回了衣服,它便更加不認(rèn)識她了。

        它假裝失憶了。媽的。

        白志彬晚上不回來也絕不會告訴她一聲。她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把電視里所有的頻道都換上一遍,她不確定她想看什么,只有在不停換頻道的過程中她才能稍微感到一點平靜。她盯著電視冷冷地對自己說,我不會離婚的,我本來嫁給的就不是一個男人,我為什么要離婚。

        但這點安慰并沒有攔住她的難過她的抓狂。一套房子已經(jīng)收容不下她的難過和狂亂了,她開始跟蹤他。她坐著出租車跟在他那輛灰色起亞后面,她躲在出租車?yán)镉H眼看著他和一個女人一起下車一起走進(jìn)一家賓館,然后,然后,她坐在賓館對面等著他們出來,他們卻一直到半夜都沒有出來。她懷疑他們被這賓館消化了,他們已經(jīng)被房間里的某一張雙人床吞噬得片甲不留了。有那么幾刻,她真想站起來沖進(jìn)去,挨著敲開一扇一扇的門去找到他們,揪出這對一絲不掛的男女??墒撬冀K沒有動,夜已經(jīng)很深很深了,街上除了幾輛車疾馳而過的影子幾乎已經(jīng)沒有行人了。她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到下一次跟蹤,她發(fā)現(xiàn)他又換了個矮個子女人,那女人穿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吊在他的胳膊上,他們走進(jìn)了另一家賓館。她想,這些女人居然也愿意和他睡?看來一點小錢就能收買一堆女人。而他的口味也真夠雜的,大約是個女人就行,就足以報復(fù)她。也許,一個女人已經(jīng)無法滿足他龐大的屈辱了,他也許覺得既然自己老婆的臀部都被那么多男人看過了,那他找一個兩個情婦肯定是扯不平的,還也許,他找的都是有夫之婦吧,只有睡別人的老婆才會讓他覺得多少舒暢了一點。

        她從出租車的玻璃后面審視著這些女人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哪一個有她漂亮?都是些一掉進(jìn)人堆里就再撿不出來的女人??墒牵矚g看她們,她需要看她們,她發(fā)現(xiàn)她看著她們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女人了,她好像是一個男人正看著這些女人?;蛘哒f,她正替他看著這些女人。她變成了他,她在替他渴望她們,貪戀她們,替他和她們做愛,一邊和她們做愛一邊和她們訴苦,她替他向她們傾訴他有一個怎樣的妻子,一個曾經(jīng)是演員的妻子,可是這妻子……她都知道他會說什么。

        她們自然會安慰他,抱住他,哄他,而他則像個耍賴的孩子一樣賴在她們懷里乞求她們愛他同情他,或者說,對他來說,同情已經(jīng)比愛更重要了。為此她甚至要感謝這些女人了,感謝這些高矮胖瘦,背著丈夫出來偷情的女人們??墒牵K究還是她自己,她飛快地從他的皮囊里鉆出來又變回了她自己。于是,她開始鄙視她們,憎恨她們,厭惡她們,嫉妒她們,恨不得撲過去朝她們臉上狠狠啐過去。

        她是不是也該去偷情?她真想偷個人還偷不到嗎?可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連偷情的資格都沒有。她負(fù)債累累怎好再去欠債?

        于是,她只好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們。她隔著一扇車窗玻璃看著她們。好像她不過是她們每次請來的免費嘉賓,她有義務(wù)在此為她們捧場。

        出租司機問她,下不下車?

        不下。

        那你要去哪?

        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漸漸地,她感覺自己的身上長出了一層新的盔甲,這盔甲是用悲憤和羞恥織成的,一針一針細(xì)密地縫在她身上,織在她肉里,她甚至都無法把它再脫下去。這盔甲在她身上越長越厚,以至于使她看起來都比從前龐大了一圈。她穿著這沉重的盔甲,像個古代的武士一樣,恨不得日夜跟在他后面,跟著他和他的那些情婦們。

        她剛剛埋葬了一個女人,另一個女人又出現(xiàn)了;也或者她就是前一個前前一個女人復(fù)活了,從棺材里跳出來了;還或者,她不過是前面那些女人派來的親戚,她們驚人得相似,所以她根本區(qū)分不出她們來。她只能這樣,一直跟著他,也跟著她們,在假想中把她們帶回自己的家,把她們帶到她的床上。在假想中看著她們和他做愛。

        是的,她并不愛他,可是,看著他和別的女人做愛,她為什么還是這么痛這么痛。她也不止一次幻想著去捉奸,她還幻想著也許有一天他忽然后悔了,會回頭來乞求她的原諒,涕淚交流地發(fā)誓重新做人發(fā)誓再不會傷害她。甚至,他應(yīng)該給她跪下來,應(yīng)該跪下來抱住她的大腿乞求她,她如此想看到這樣一個苦苦哀求著的全新的男人形象。而她經(jīng)過反復(fù)的思考和衡量,決定再原諒他一次再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于是她寬容地慈悲地赦免他一次,對他說,我原諒你這次,但再沒有下次了。她原諒他之后,也許他還會故伎重演,然后再回頭來求她的原諒,而到時候無論怎樣她都決定再不去原諒他了。到時候她要大義凜然地千瘡百孔地對他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原諒你。并且,她要把唾沫吐到他的臉上去。

        可是他沒有,他根本不會那么做。她知道,她本來就知道。

        他回家越來越少。她開始在家穿他的襯衫他的襪子,好把他留在家里,好設(shè)法去理解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在這種類似于京劇中的女人唱花臉唱小生的反串之后,她以為自己弄明白了丈夫和另一個女人做愛的感覺。

        可是,還是不夠。

        于是她又把自己變成了他的一道影子,她滿足于這種跟蹤和窺視,憎恨已經(jīng)轉(zhuǎn)變成了渴望,她不再憎恨不再嫉妒,她更愿意要這種渴望之下的干枯與解救。她窺視著那些女人的身體,窺視著那些身體和他一起走進(jìn)某一扇門后,她便覺得自己也跟著他們進(jìn)去了,躺在床上,她夾在他們中間,好像一場三人行游戲。他吻那個女人便是吻她,那個女人回吻他也是在吻她,對她身體的深刻撫摸則讓她有一種沉睡在酒精中的安全與溫暖。她真不想醒來,她情愿就這樣陪著他們夾在他們中間一直睡著睡著。

        他似乎感覺到她的跟蹤了,這天下著雨,她不顧一切地瘋狂指揮著出租司機跟上前面的那輛灰色起亞,那輛起亞開得很快,好像存心要擺脫掉后面的跟蹤。它開得越來越快,已經(jīng)超速也渾然不覺,她緊張而焦躁,大聲對司機喊,跟上快跟上他。司機說,你下車吧,交警要來了。她坐在那里看著它灰色的背影,忽然快要哭了,好像此時真正要丟失的不是這輛車,而是她自己。前面就是汾河大橋了,那輛起亞正向橋上疾馳而去。透過車窗她看到外面煙雨蒙蒙,她想看得更清楚些,便用手擦起前面的擋風(fēng)玻璃,就在這時,她看到前面一輛灰色的車像箭一般撞到橋欄上了,車門震開,一個人從里面飛了出來,一頭撞到了地上。

        從車?yán)镲w出來的人正是白志彬,當(dāng)時車內(nèi)只有他一個人,因為沒有系安全帶,他腦部受了重創(chuàng)。在醫(yī)院昏迷了兩個月之后,醫(yī)生告訴她,唯一的家屬,回家吧,病人已經(jīng)進(jìn)入植物狀態(tài)了,醫(yī)院里床位也緊張。

        植物狀態(tài)?他不再是白志彬。不再是活人,但也不是死人。他只是躺在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成了介于人和植物之間的一種奇異生物。

        如今這空曠如月宮的房子里終于不是她一個人了,這個男人總算是又回家了??墒撬稍谀抢飴湫露刹溃袷且粋€剛剛被重新組裝過的人偶。只是披著白志斌的皮囊,里面卻是一堆陌生的紊亂的沒有通電的零件。

        他躺著,她站著,她俯視著他。就像無數(shù)次他用法官一樣的目光俯視著她的過去一樣。但是她覺得這還是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于是她揭開蓋在他身上的被子,露出了他那只蒼白潰爛的屁股。觀賞完畢,她給它上藥擦粉,末了又重新把它蓋了起來,像珍藏一個寶藏一樣,替他把它藏起來掖起來。

        接下來又該喂飯了,她把榨成水泥狀的食物先用注射器吸進(jìn)去,然后再一筒一筒注進(jìn)鼻管里流進(jìn)胃里。這是今天的第一頓飯,每天至少要喂六頓這樣的飯,然后還要喂水,喂藥,還要無數(shù)次給他翻身,擦洗身體,換紙尿褲。

        她蓬頭垢面地坐在椅子上,絕望地看著床上的這個生物?,F(xiàn)在她所有的時間都被這個生物吞噬掉了。她經(jīng)常是到下午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有洗臉也沒有吃飯。而他毫無知覺毫不羞恥地躺在那里,等著這個女人來擺弄他的氣管他的胃他的生殖器他的屁股。他無賴得近于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不過他連個嬰兒都不如,嬰兒會牙牙學(xué)語會對著她不停地笑,而他呢,只會這種永無休止的日日夜夜的沉睡,沉睡。這是一種多么可怕的沉睡,死滯,單調(diào),臃腫,渾濁,沒有出口也沒有窗戶,夢都鉆不進(jìn)來。這是徹頭徹尾只屬于一具皮囊的沉睡。它比死更可怕,會把她在他身上付出的一切勞動全部抹殺干凈,一點都不留。而且,他會一直一直這樣睡下去的,十年,二十年……

        她忽然打了個寒戰(zhàn),她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的那些塑料管子上,插在鼻子里的,插在喉嚨里的,插在膀胱里的。只要,只要她拔下其中的一根,他這具植物皮囊也就結(jié)束了。這種結(jié)束是一種純生物性的結(jié)束,和田野里那些枯而又榮榮而又枯的野草野花沒任何區(qū)別,它們在秋天枯死了,腐爛了,在大地上消失了,但到了來年春天卻會有更多的它們長出來。其實人和野草野花又有什么區(qū)別,在一個老人死去的同時會有多少新生的嬰兒出世啊。既然這樣又何必強迫這具皮囊一直呼吸,吃飯,大小便?就像她當(dāng)年強迫自己病痛的母親一定要往下活,其實也不過是一種罪過。

        現(xiàn)在,只要拔掉這其中的一根管子,她和他這種牢不可破的綁架關(guān)系也就告終結(jié)了。是的,這一年里的感覺,她覺得她已經(jīng)徹底被他綁架了。她成了一個植物人手里的人質(zhì)。而且根本不會有人來解救她。

        窗外已是黃昏時分,屋里沒有開燈,一團(tuán)一團(tuán)半透明的黑暗在這間臥室里飄蕩著,像一群蝙蝠正飛舞在她和他周圍。這群假設(shè)中的蝙蝠給了她些許邪惡的力量,她終于站了起來,無聲地走到了他的床前,她俯身看著他,慢慢伸出了一只手。然而,那只手在離那只塑料管還有一厘米的地方忽然停住了。她看到自己那只手在發(fā)抖,那只手好像已經(jīng)不是她的了,已經(jīng)不長在她身上了。它成了一只兇器,正在昏暗的光線里閃爍著一種血質(zhì)的寒光,她聞到了這屋子里正悄悄彌漫著一種血腥味,這種血腥味越來越濃烈越來越近了,似乎瞬間便可以把她包裹起來,直至她不能再掙扎。而她和他都將被困死在這團(tuán)血泊里。

        她的那只手抖得更厲害了,不行,他畢竟還活著,就算他不能說話不能動了,他腔子里畢竟還有一口氣,就是這口氣把人們隔在了陰陽兩界。

        她站著,他躺著,她俯視著他。她想起了這個男人,這個鄉(xiāng)下出來的孤兒平時是怎么吃飯的。他從小受過很多苦,節(jié)儉慣了,從來不舍得扔掉一點剩菜。剩下的飯菜無論剩多少,他一定要把最后一口菜湯都喝干凈。就是掉在桌子上的一粒米他也會撿起來放進(jìn)嘴里。雖然他對她殘忍過,但開始時也不是沒有好過,他自己從不舍得給自己買一件衣服,一年到頭就那么幾件舊衣服換來換去,給她買衣服的時候卻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把她真的當(dāng)成一個女明星,想要把她供起來,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那個被萬人矚目過的臀部。

        她的淚下來了,那確實是她的,她賴不掉。那只精疲力竭的手終于收回來了,它如同一只機關(guān)一樣,在摁下它的一瞬間,整個夜晚徹底降臨了。巨大的黑暗淹沒了她和他,她和他在黑暗中忽然都失去了面孔和性別,他們成了浮游在黑暗海底的兩只古生物。不再有時光的痕跡從他們身上碾過,他們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單單就只是千年如一日地活著,活著。

        她決定找個保姆。劉亞麗是第七個來應(yīng)聘的保姆,前幾個保姆不是覺得太臟太累自己辭掉了,就是楊紅蓉覺得太應(yīng)付差事敷衍她而把她們辭退了。她坐在椅子上,像個主考官一樣疲憊嚴(yán)厲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女人。女人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皮膚白凈,手腳纖細(xì),看起來有幾分文弱,倒像是在寫字樓里坐辦公室的文員。她有些失望,前幾個保姆都是長相彪悍的女人,五大三粗,形如女屠夫,都干不了幾天。但她還是帶著她走到了空氣渾濁的臥室里,她指著床上的植物人給她看,表情略帶嘲諷,好像存心要用床上的生物嚇?biāo)惶?。女人走過去看了一眼,說了一句,我伺候過癱瘓病人,知道該怎么做。

        她便把這個女人留下試用。她說話很少但著實勤快能干,身上釋放出的能量簡直是前六個保姆的總和。楊紅蓉覺得,好像這個只屬于她和植物人的陰冷孤寂的城堡終于裂開了一條縫,一個陌生女人從這條縫里擠了進(jìn)來。她偷偷觀察著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有些神秘,周身攜帶著一種蕭條而堅硬的氣息,這種堅硬使她看起來好像剛從某一種包圍中徒手沖了出來,而她投奔到這城堡里似乎是為了避難。似乎只要躲在這陰鷙的城堡里便不會有人再把她拖走了,所以她拼命要留在這里。不管怎樣,她的到來畢竟帶來了另外一個活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這是楊紅蓉好久沒有聽到的了,猛地撞在耳膜上竟讓她像見了強光一樣,都有些不適應(yīng)。就這樣,楊紅蓉一邊享受著這外來的腳步聲在她身體里走來走去,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似乎是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她會很熟練地給病人鼻飼,翻身,然后,她又看到這個女人揭開他的被子,熟練地給他換紙尿褲給他擦洗屁股。她不禁替他臉紅了一下,他這個部位又被一個女人參觀過了。如果是像前幾個保姆那樣五大三粗形容彪悍的話,她多少會替他欣慰一點,因為覺得她們都不像是女人。唯獨這個女人太像女人了一點,臉是女人的,手也是女人的。這樣一雙纖細(xì)的手替他擦洗屁股的時候,她一邊替他羞愧一邊又在心里有了些見不得人的喜悅,好像這女人是專門來這里替她報仇的。他越是覺得見不得人的東西結(jié)果越是被人看見了,觀賞了。也真是諷刺。

        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這女人根本就不是熟練的問題,她簡直是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把照顧植物人當(dāng)作一項事業(yè)在做了。好像一個母親在養(yǎng)育自己新生的嬰兒,又像是一個老農(nóng)在伺候他賴以為生的土地。她每天早晨騎車到超市去為這植物人購買食物,各種糧食蔬菜水果肉蛋,儼然比她們倆吃得還好。她說營養(yǎng)不良了他就會瘦下去。她整個白天就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即使是晚上,她也就睡在他旁邊的一張小床上,一夜要起來數(shù)次看看他的動靜,幫他蓋好被子。

        這次輪到她羞赧和詫異了,這個外來的陌生女人怎么比她更像個稱職的妻子。她怎么會這樣?她為什么一定要做這種工作?她的賣力讓楊紅蓉覺得好像她生怕這個植物人會死去一樣,她千方百計不能讓他死掉,好像這植物人成了她肥沃的土地,只要這植物人不死,她就能從這地里獲得豐收。可是她還這么年輕,干點別的未必就干不了吧,如果就為賺這每月幾千塊錢的工資的話為什么一定來干這種活,還干得這么投入這么不要命,簡直都讓她感到害怕了。好像有一出驚悚片又要提前在這城堡里上演了。

        雖然她想要找的正是這樣一個保姆,可是當(dāng)這個形象忽然就從她腦子里一步跨出變成真人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害怕,好像一個人能按她腦子里所想的長成形,那就其中必定有詐似的。然后,她又發(fā)現(xiàn)了更為恐怖的。那就是,她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絕不是單單在那里敬業(yè),因為當(dāng)她擺弄和伺候這個植物人的時候,她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極為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種類似于沉睡類似于酗酒時才會有的表情。那是一種可怕的融化,她正完全融化在她所做的事情中。而且她看得出來,她非常需要這種融化,就像一個酒鬼需要不停酗酒不停喝醉,這種融化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種更為真實的享受,似乎比一切具象的生活更能滿足她。

        她想,完全是又一種新的不明生物侵蝕到她的城堡里來了。現(xiàn)在這城堡里的成員有,一個人,一個植物人,外加一個新的神秘物種。她實在按捺不住了,她向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想看清她究竟長著一張什么樣的臉。她生怕有一天向她轉(zhuǎn)過臉來的是一個女蜘蛛人。

        你……結(jié)婚了嗎?

        沒有。

        那你就一個人過?

        對。

        你有自己的房子嗎?

        沒有。

        你一直就做這行嗎?

        不是。

        我看你還挺熟練啊。

        還行。

        我看你還小,以后有什么打算?

        沒有。

        沒有?

        沒有。

        她的語言能力與她麻利的動作完全成反比,已經(jīng)無限退化了,在一連串繁瑣的動作之后才能跟出一兩個字。她一邊對答楊紅蓉的話,一邊還在給植物人翻身,她經(jīng)常給他翻身,生怕他會起褥瘡生怕他會爛了臭了,而楊紅蓉有時候卻真恨不得他能爛了臭了消失了。她站在后面慚愧地看著她,她恍惚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才是這房子里真正的女主人,而她自己不過是鳩占鵲巢罷了。她還是不肯甘心,又訕訕地問了一句,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總不能一直就伺候一個植物人吧。

        眼前的女人直起腰來終于看了她一眼,她很少這樣正式地看她,簡直讓她都有點受寵若驚了。那女人臉上仍然沒有多少表情,好像她極為吝嗇把表情展覽給人看。只聽她說,這有什么不可以的,還有人在醫(yī)院里做義工不也是一輩子,在寺廟里做尼姑不也是一輩子。怎么活都是一輩子,沒必要跟在別人后面活。

        原來她還是會說長句子的。她頭一次和她說了這么多話竟把她嚇了一跳,好像不知道路邊那塊灰頭土臉的石塊竟是一塊富麗堂皇的墓碑。好不容易撬開了一條縫,她便繼續(xù)把觸角往她黢黑的里面伸去,一來是對這女人著實好奇,二來也是為了打發(fā)這無邊無際的寂寞。長時間地被活埋于此,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好不容易來了個活人,又全心全意撲在植物人身上,還是沒有個可說話的人。她終于問出了一句憋了許久的話,你還沒有丈夫就這樣伺候一個男病人,不覺得難過嗎?

        男人?我從來就沒有覺得他是男人。他只是個病人。

        你真不覺得尷尬?

        身體不過是個皮囊而已,這身體有災(zāi)難的時候還分什么男女,說到底了都一樣。

        楊紅蓉的眼淚差點下來了,這個女人的話讓她忽然有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沒想到,在白志彬那里始終都沒有解決掉的問題居然在這個女人嘴里輕而易舉地被解決掉了。在她離開演藝圈數(shù)年之后,終于有一個人如此寬容地如此慈悲地對她說,身體不過是個皮囊而已。她替白志彬赦免了她,她替她拍過的那些裸臀赦免了她。她像一個剛獲自由的囚徒一樣對這個女人充滿了感激之情。尤其是以躺在床上的白志彬作為她們相遇的背景,她覺得真是解恨,也真是滑稽。

        因為覺得她們的關(guān)系好像突然非同尋常起來了,她便又問了一句更私密的話,以示她對她的靠攏。她問,那你就不打算結(jié)婚嗎?年齡也不小了吧。

        對方的回答很干脆,不了。

        她暗暗吃驚,這個女人明明只是陪護(hù)個植物人,為什么卻周身彌漫著一種近于殉道的悲壯?好像是一個苦行僧誤闖進(jìn)她家里來了,而她家里竟成了布達(dá)拉宮之類的佛教圣地?莫非對她來說,陪護(hù)植物人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殉道儀式?

        她問自己,這有什么不好?可是,她不能不又問自己,這樣真的好嗎?讓這個植物人就這樣長命百歲無休無止地活下去?活得比她們兩個女人還長命?她像是很深地陷入了一盤無法破解的棋局,從前無論遇到什么,知道只要閉著眼睛橫著心往前走就是??墒乾F(xiàn)在。

        她決定從這城堡里先逃開幾天。

        思量好之后她便對劉亞麗說,她好久沒有出門了,想出去旅游一趟散散心,不知道她一個人能不能照顧得過來。劉亞麗臉上仍然是無動于衷的表情,嘴上說讓她放心去就是。于是楊紅蓉收拾起行李箱獨自去旅行了。她得在途中想想,究竟該怎么處置白志彬又該怎么處置她自己。事實上從白志彬變成植物人的第一天起,她就開始想這個問題了,以后她究竟該去哪里,該去做什么。如果她走了,他又該怎么辦。

        這一路上她心里并不太平,她日夜惦念著那個躺在床上的植物人,不知道他在另一個女人手里怎么樣了。到第七天的時候她實在按捺不住,決定返回,到了武宿機場的時候,她沒有給家里的保姆打電話,她要給她一個突襲。七天時間足夠她把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情景全在腦子里預(yù)先排練了一回。她想,劉亞麗可能會趁著她外出的時候卷走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然后扔下植物人跑掉。還有可能她在跑掉之前已經(jīng)把那植物人偷偷殺掉了,殺死他太容易了,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那可憐的男人,她又想起了他吃飯時撿起一粒米的樣子,又想起他卷了毛邊的舊襯衣。也是個可憐人,也沒比她多享過幾天福,甚至,他也勉強算得上是一個好人。

        她坐在出租車?yán)锊煌5睾紒y想,他是不該死,可是萬一,萬一她回去了卻發(fā)現(xiàn)他真的已經(jīng)死了,那女人也跑了怎么辦?她忽然從車窗玻璃里看到了自己此時的表情,顯然,這種假設(shè)中的情境沒有給她帶來一絲恐懼,或悲傷。那張臉看起來平靜得嚇人。她看著車窗里的那張臉又向它殘酷地追過去一句,如果回去了卻發(fā)現(xiàn),他還是好好的,她會不會有些失望呢?

        她不敢再看自己了,趕緊閉上了眼睛。腦子里卻又問了自己一句,她之所以出去旅行,其實,是不是只是想給那女人一個殺他的機會?想到這里她忽然周身一哆嗦。車?yán)锍怂统鲎馑緳C,就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交通廣播了。可是她就是覺得這車?yán)镂跷跞寥恋刈鴿M了人,似乎廣播里的每一點聲音里都能分裂出幾個人來,他們都靜靜地圍觀著她,好像她是一個已經(jīng)得逞的殺人犯。她不寒而栗。

        她挑著一身繃緊的神經(jīng),咔嗒一聲開了門,再次走進(jìn)了這陰暗詭異的城堡。消毒液的氣味和植物人身上特有的葷膩滯重像一堵墻一樣向她壓來,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心中越發(fā)恐懼。這時,臥室的門忽然嘎吱一聲開了,一束燈光從里面泄了出來,燈光的舌尖上還立著一個人,是一個女人。她居然還在。

        楊紅蓉暗暗地長長地松了口氣。不管事先有什么在她腦海里一次次演練過,實際發(fā)生的卻是另外一回事。這七天里在她腦子里上演過的黑暗版影像,越發(fā)使得眼前這真實世界中的彩色版令人無法承受??墒?,她站在那里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真的有那么一絲邪惡的失望。然后,為了掩飾這縷見不得人的失望,她扶住手提箱,大聲地雀躍地對那女人說,我回來啦,我下了飛機自己打車回來了。

        一進(jìn)那間植物人的臥室,她忍不住捂了一下鼻子。以前日夜守著這植物人的時候,她周身的血肉都和這渾濁滯重的空氣長在一起黏在一起了,剝都剝不下來又怎么能聞得出?就算有一天真的聞出來了又能怎么辦,又怎么能把中間這層血肉相連的東西剝開?她想,植物人一定是上帝創(chuàng)造出來對付人類的鋒利武器,這件武器就那么靜靜躺著,卻好似它全身上下都戴著盔甲,根本找不到一絲縫隙??雌饋砭褪侨祟惗几嗔?,它卻依然可以堅不可摧地活著。

        她慢慢走到了床前,朝那床上的生物看去。她還是不由得吃了一驚,他雖然還是如一株植物一樣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看起來卻比從前還要茁壯還要鮮活了,甚至她發(fā)現(xiàn)他還比從前胖了一點,臉頰上明顯長出了一圈肉。她看著他忽然就覺得很害怕,她想到的是,從樹上摘下的蘋果放在盤子里不僅沒有蔫掉反而又自己長了一圈。一種脫離重心脫離軌道的生命力,奇異到了邪惡的地步。

        她又看著身邊的女人,她已經(jīng)在忙著給植物人準(zhǔn)備下一頓飯了,她正在削一只蘋果,盤子里是一堆五彩繽紛的色彩,有芹菜有蘿卜有牛肉有牛奶。她的動作從容而縝密,像一個科學(xué)家正在進(jìn)行一項精確的實驗。但更讓楊紅蓉害怕的是,她再一次在她臉上看到了那種近似于享受的表情。分明地,她如此享受服侍一個植物人,她根本不打算殺死他,更不會逃走。她很高興把自己變成一盆土壤,然后讓這植物人就著她的血肉長在她身上。

        是的,她把他照顧得很好,她把他當(dāng)成是自己的嬰兒自己的父母在照顧,她簡直是一個完美的保姆。踏破鐵鞋無覓處,她應(yīng)該感到幸運,可是楊紅蓉還是一陣悲從中來。她希望她能把他照顧得很好,希望他一直就這樣活下去,活得比所有的活人還長壽,可是當(dāng)看到他真的比活人還要茁壯時,她再一次感覺自己被判了無期徒刑。她即將永久性地被捆綁到這個植物人身上了。她覺得身邊這個女人簡直就是白志彬的同謀。

        她走到陽臺上推開了窗戶,夜空里別著半只焦黃混濁的月亮,晚風(fēng)如蓮花盛開,陽臺上晾著層層疊疊的尿布和床單,此時被風(fēng)一吹,層巒疊嶂,宛如陽臺上長出了一片布質(zhì)的森林。月光透過這森林的縫隙斑斑駁駁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就著這月光她看到那個女人也來到了窗前,她手里的活暫時做完了。她和她并排站在月光里。

        她竟主動問了她一句,出去散心還好嗎?

        還好,你呢,累嗎?

        習(xí)慣了就不覺得了。再說了,活在這世上干什么不累,只要活著就累。

        她猶豫了幾秒鐘,終于還是開口了,我一直都很好奇,你這么精心服侍一個植物人就為一個月那幾千塊錢嗎?你覺得值得嗎?

        這是我的工作。

        可是,如果就為這幾千塊錢你完全可以去做別的,你為什么偏要做這個?這種活根本不是人干的。

        我自己愿意。

        唉,我是被迫和一個植物人綁在一起。而你卻自己送上門來受這個罪。

        ……你看起來比我要年輕,你應(yīng)該還有母親吧。我的母親兩年前去世了。是我沒有照顧好她,如果當(dāng)時我在她身邊她也許根本就死不了。

        兩年前我還是上海一家日企的文員,工作一直很忙,一年到頭只有過年的時候可以回家?guī)滋臁4竽耆氐郊?,過了初三初四就又得走。一年和我母親團(tuán)聚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周。我父親去世后我母親就和我哥哥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我總覺得有我哥哥照顧她便可以放心了,總是在那不停地忙工作忙生存,看到別人買什么樣的衣服自己也要買,別人用什么化妝品自己也要用。直到兩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哥哥忽然給我打電話說母親病了,讓我回家??墒悄莾商煳艺迷谧鲆粋€很重要的文案,想著她可能只是老毛病又犯了,便又拖了兩天才請到假回了家。等我回到家的時候,我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她彎腰取東西的時候血涌到腦子里了,送到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說她已經(jīng)癱了,以后也只能這樣了,躺在床上不能動,也不能說話。我哥和我嫂子怕一個癱瘓病人以后拖累他們,便放棄了治療把她接回家去了。她在家里躺了兩天就去世了。

        等我再回到上海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正常工作了,晚上整宿睡不著,白天工作的時候又總是出錯,同事們說我得了抑郁癥,讓我去治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辭了職離開公司后就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照顧一個癱瘓病人。我知道一般人都不愿意做這樣的工作,可是你知道嗎,就從那時候開始我真的喜歡上了這樣的工作。當(dāng)我終日照顧那個癱瘓老人的時候,我覺得我的抑郁癥忽然就不治而愈了,我內(nèi)心開始平靜開始踏實,我居然又能睡得著了??墒牵莻€癱瘓老人過了兩年還是去世了。她死后我更深地難過更深地自責(zé),我覺得她一定是因為我沒有照顧好她才死的,是我對不起她。不,更重要的是我對不起我的母親。那個老人死了讓我覺得是我的母親在我手里又死了一次,她兩次死在我手里我都不能留住她。這兩年里我始終在想象她死前是什么樣子,是不是就那么靜靜地躺在那里,不能吃飯不能說話不能流淚,無法控制自己的大小便,動輒就躺在自己的尿漬里。像個沒有尊嚴(yán)的動物一樣。而我都沒有機會走到她身邊喂她一口水喝,都沒有陪她說過最后一句話她就離開我了。這輩子,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這世上真正疼我的就只有這么一個人。你不覺得我是個罪人嗎?你不覺得我其實比我的哥嫂更罪孽深重嗎?

        照顧一個植物人其實有什么不好?你不懂的,他不會說話不會吃飯不會大小便,但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他只是變回了嬰兒階段,他變成了一個最單純最簡單的人,不會傷害任何人,但任何人都可以去傷害他。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愛和關(guān)心。只要你照顧得他足夠好,他就可以像棵野草一樣一直活下去,可以一直活到和我們一樣老。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會覺得我像他們的母親像他們的上帝,我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們像我的孩子,有時候又覺得他們像自己癱瘓在床的母親,有時候又會覺得他們豫可冷的小貓小狗,他們那么依賴我需要我。還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們只是一株柔弱的植物,只要施舍給他們一點點水分和陽光,他們就可以堅強地一直活下去。每個人都有往下活的權(quán)利,不是嗎?我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喜歡被他們需要的感覺,陪著他們每多活一天,我都覺得這對我自己來說是一種補償,一種勝利。即使他們不能和我交談,我內(nèi)心里也從不覺得孤單。那種寧靜踏實,就像是一個人走在鄉(xiāng)間的月亮下,天上有那么一輪月亮照著你,你就不會感覺到什么是害怕。

        ……我的母親也去世了,我曾經(jīng)覺得她丟下我去自殺是多么狠心,后來我才想明白其實真正殘忍的是我自己。能讓她在那樣的病痛中獲得解脫是一種福分,我卻阻攔著不讓她去死,不讓她那副殘破的軀殼獲得解脫,我拼了命地要留住她,而這其實不過是因為我太愛自己,我怕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太孤單。

        沒有誰會幫著自己病中的母親去死。

        那是因為我們太自私了,其實,我們要是真的愛什么,這愛是不會死的,死去的只是軀殼。

        ……你愛你的丈夫嗎?

        你覺得呢?當(dāng)初我嫁給的其實是一套房子,就這套你看到的房子。年輕的時候,我覺得在這城市里沒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實在太可憐了,螻蟻不如。于是我把自己囚禁在了這套房子里。

        那你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嗎?

        和你說句實話,就剛才我進(jìn)門回來的時候,你知道我一看到他還好好活著時,我是怎樣一種復(fù)雜的心情。我怕他會死,我希望他能活著??墒俏矣峙滤凰馈阏f我是不是很可怕?

        其實我也不止一次地問過我自己,如果當(dāng)初我母親沒有死,而是從此就癱瘓在床了。那我年復(fù)一年地伺候她照顧她時,會不會也變得失去耐心,會不會也像我哥嫂一樣面目可憎,會不會也將在心底偷偷盼著她……早點死去。就是現(xiàn)在,我照顧一個植物人怕他死去,其實也不過是為了我自己。很多時候我都會問我自己,究竟是那一個我自己更有罪還是現(xiàn)在的我更有罪,我已經(jīng)無法分清了。

        是的,如果他死了,我就變成了你。

        我知道。

        月亮就在她們頭頂了,它像一只來自于三界之外的眼睛注視著人間這扇小小的窗口。窗前的兩個女人安靜地站著,在她們的身后不遠(yuǎn)處是一個躺著的男人,那個男人更為安靜更為詭秘地躺在床上。黑暗令他們?nèi)济婺磕:坪跛麄冏鳛槿说哪菍泳唧w的面孔忽然全部在黑暗中消失了。他們在這個深夜里變成了一種抽象的不真實的存在,光影在他們身上悄悄移動著變幻著,在三個人之間構(gòu)成了一種縱深的透視關(guān)系。只有黑與白的透視,猶如一張歲月深處發(fā)酵過的黑白老照片,掛在這個城市十九層的高樓窗口。

        兩個月之后,楊紅蓉決定再次出門遠(yuǎn)行。劉亞麗一邊看她收拾東西一邊問,這次要出門多久。楊紅蓉整理著自己碩大的行李箱,頭也不抬地說,也許十天半月,也許一年半載,再或許就不回來了。要是我真的不回來了,也不要擔(dān)心會欠你的工資,我唯一的財產(chǎn)就是這套房子了,是這個男人留給我的。我要是不回來了,這房子就留給你抵債了,哈哈,你說我這是不是強迫要給人買一送一。

        她忽然抬起頭看著她,眼睛亮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你手里能活多久,這個權(quán)力已經(jīng)在你手中了。可是如果你問我到底希望他活著嗎,我會說,如果他活得好好的,我也就心安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其實更像兄妹,一對受苦受難的兄妹。

        她拖著箱子離開了這座城堡。她下電梯下樓,劉亞麗和白志彬在她身后漸漸地消失。她唯恐回頭看到他們,只是向前疾走。想了這么久,她終于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了。其實家是什么房子是什么,都不過是最外面的一層軀殼,人還是應(yīng)該住進(jìn)自己的心里吧,母親是住在那里的,愛是住在那里的,隨身帶著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了。在這個世界上她有兩只手,她什么不可以去做?她也許會去鄉(xiāng)下做老師,也許會像劉亞麗一樣去做個保姆,還也許她仍然會去做一個演員,一個一輩子做不了主角的演員?,F(xiàn)在堆積在她面前的只有無窮無盡的也許也許也許。

        她知道她其實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城市里來了,這從來就不是她的城市。把它留給劉亞麗和白志彬吧,她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這一男一女,住在她曾用婚姻換來的那套房子里相依為命。也許到她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劉亞麗也很老很老了,白志彬依然還活著,他躺在那里活得比她們都茁壯都年輕,在他古井一般安靜的臉上甚至連皺紋都沒有停留過。他不會老去也不會腐朽,他只是另一個女人懷中的一個老嬰兒。他多么幸運啊,而那個能遇到他的女人也是多么幸運啊。

        一種罪惡總可以成全一種生還。

        前面就是機場了,她下了車拖著箱子走進(jìn)了大廳。在玻璃門關(guān)上的一瞬間,她忽然看到玻璃門外有個女人正朝她拼命揮手,她仔細(xì)一看,是劉亞麗。她正站在那里拼命地拼命地向她揮手,不顧一切地向她揮手。她明白了,她一路跟隨她來到機場,只為了能和她道個別。因為她也知道,這是她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她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只是快步往大廳深處走,等到走得再也看不到那扇玻璃門了,她才停住,回頭,用一只手卷成喇叭對著那個方向大聲喊,快回去吧,快回吧,他還等著你呢。

        來來往往的人群好奇地注視著這個女人。他們看到她似乎喊累了,終于放下了那只對著空氣喊話的手,然后倚著她那只碩大的行李箱,她坐在地上開始號啕大哭。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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