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根

花苞里有人在哭

父親給土豆上肥、搭瓜架子、趕著鴨雛下水……他的動作，會因為喧天的鑼鼓而停下來。

鄰村在娶親，俗世間的鄉(xiāng)情，得到升華。

有些禁忌，暫且秘不示人。

我們不禁想起小時候，母親給我們講老鼠娶親的故事，結(jié)局喜慶、美滿。

而母親總是為難自己。那時也是春天，母親躺在病床上，風(fēng)一遍又一遍吹著后院的桃樹林，吹著吹著，桃花就要謝了。

粉紅的花苞里有人在哭。于是悲傷就有了形狀。

父親背著人，躲在暗處哽咽。

現(xiàn)在又是春天，地里的土豆必須上肥了……我抬頭，看到春風(fēng)里，父親背對娶親的人群，走向桃林深處。

他聽到花苞里有人在哭。

在春天里奔跑

——給兒子

玻璃門上洇開的水滴，它們和我們共享一個清晨。

你背著小書包，三歲的肩膀承載著我們寄予的厚望。

我不時轉(zhuǎn)過頭，看坐在自行車后架上，被陽光照耀的你。

藍色的教室像童話里的城堡，幼兒園的阿姨在門口，牽過你的手。

我又聽到了多年之前的兒歌。在窗外，看著你們分果果，排座位。年輕的阿姨，白色的運動鞋，踩著五彩繽紛的生活。但她怎么也學(xué)不像哇哇叫的老鷹。

門外的仿真桃樹，在開花。

魚缸里一動不動的那條魚，在產(chǎn)卵？

年輕的阿姨對你們說，春風(fēng)吹，水暖，就會孵出數(shù)不清的小魚……

回來的路上，我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后面。五塘河的堤壩上，柳樹上長滿綠絨絨的葉子。

春天真的到了。

數(shù)不清的孩子，他們剛在河邊打完水漂?，F(xiàn)在他們在堤岸上奔跑。那是我，遙遠的童年，朝我跑來。

大地一片金黃

豐收后的田野，散落那些拾稻穗、往回搬運稻草的人。

有大把的風(fēng)，灌進他們的身體里，吹拂泥土一樣松軟的肺腑……

生活因這些微小的事物，而變得完整。

稻草垛上，有面容消瘦的螞蚱在滑行。沿途又驚又險。旁邊的平臺，鄉(xiāng)親們在曬谷，風(fēng)車的出口秕谷紛飛，季節(jié)以這種方式收回了多余的部分。

樹上的那只蟬，叫聲像鈍了的鋸片，焦急萬分地切割紛亂的人群。

冬天正在回來的路上，忙碌的人們即將回到時間的起點。

回到人間煙火的深處。

我看到一群螞蟻在搬家。我看到之前它們團團圍坐的小土堆正被風(fēng)慢慢吹散。我看到有一戶人家在迎娶新人。有一戶人家在廢墟上建造樓房……

這些樸素的事物讓我感動。久久舍不得移開視線。

我看到的一切，也正在被他們看到。

我們看到豐收之后的田野，在沉重喘息。看到大地一片金黃，萬物呈現(xiàn)深沉的歡欣。秋后的田野蒼老，空曠，遼遠。它慷慨地獻出儲存的熱力。它和勤勞的人們一起靜靜地回到季節(jié)的源頭，等著冬天的第一場雪，將一些事物掩埋，將一些事物喚醒。

春風(fēng)抬高了河堤的身子

劈完冬天所余的柴禾，恍如卸下身上包袱，我內(nèi)心無比沉靜。重新披上棉襖，看著天邊浮云飄向我想去的遠方，我劈完木柴復(fù)又無所事事，看冰凌在山巔將化未化。

漫山遍野的灌木，被大風(fēng)使勁吹著，它們仿佛也有了站立，行走的想法。

一切才剛剛開始，五塘河就失去了往日的耐心。

它放棄了奔跑，徹底溫順下來，融化了又封凍，就如此反復(fù)，并感動于一陣陣春風(fēng)的竊竊私語。

翻讀鎮(zhèn)志，仿佛熟悉的風(fēng)物在屋角堆積，記憶里晚歸的父親，突然提早返家

像傳說中一葦渡江之人，他敏捷地跳下漁船，他依然披著我的棉襖，眉毛胡須又白了大半恰如這個月份，下的最后一場雪。

我看著父親又搖著櫓，渡過五塘河。直到他站在對岸朝我揮手示意。我知道，再過一些日子，河堤就會抬高身子，去年春天，被暖風(fēng)吹起的波紋，就會被我重新辨認出來。

奔跑的火車

鎮(zhèn)上的火車站建成投入運營，附近村莊里的人，就越來越多，干農(nóng)活的人越來越少，荒地越來越多。

人們只顧自己了，每個人的出走或者返回仿佛都不為人察覺。

途徑鎮(zhèn)上，發(fā)往廣東的火車一天一班，他們向旅客兜售雞蛋開水，一望無際的遠方，向他們兜售流逝的時光和外面的見聞。

鐵軌鋪進村里，衍生了繁華的商業(yè)區(qū)。超市、理發(fā)店、黑網(wǎng)吧如雨后春筍，甚至有了一個隱蔽的大賭場。窮得只剩錢了，人們輕易就克隆了城市人自私和勢利。

仍然有人被火車帶走又帶回來。他們似乎只剩下一件事：把時間交給一列奔跑的火車。

而我在想，假如有一天火車停止了行走，他們要怎樣，才能返回原先的生活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