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

第一章 花嫁，神龜雖壽

“難道我這輩子注定孤單一人？”

那個(gè)人站在第九尸王的面前，失魂落魄，喃喃問道。

夜空下，那黑沉沉的尸王沉默著，巨大的身體上凝出一層冷冷的白霜。九根白龍釘釘入它的身體，釘帽隱隱發(fā)出森白的光芒。

“我來給你自由吧！”那人忽然伸手從腰后抽出一柄羊角錘，第一下就拔出了尸王頭頂?shù)哪且恢чL釘。

尸王如山的身體發(fā)出一陣戰(zhàn)栗。

黑暗中，一雙朱紅色的眼睛猛地亮起。它青黑色的頭顱抬起，口中吐出茫茫寒氣。

“赤眉王、蘇將軍他們所煉化的尸王，據(jù)說都已經(jīng)被鎮(zhèn)國將軍派出的人毀掉了。不知道他們什么時(shí)候才會找到我們。等一等吧，等他們來了，我們來看一看，到底是誰厲害。

“不過在那之前，我們還可以放肆地胡鬧一番?！?/p>

1、

滾滾滔滔的回龍江自天光湖發(fā)源，一路自東而西出端州、自南而北穿甘州、自西而東過吉州，又自北而南，注入墨州。將天下環(huán)抱，近乎一周。

滋潤九州之后，它的水流漸漸衰弱，進(jìn)入墨州漸漸無以為繼。墨州因此多為沙漠之地，沙海之中便只有越來越細(xì)弱的回龍江帶出的一條上寬下窄的綠洲，充滿生機(jī)。綠洲的終點(diǎn)便是墨州古門池，回龍江至此徹底斷流。古門池往南，一片不毛。墨州與侑州、端州，三州交界之處，更成為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終死之地。

古門池是一口直徑十余步的小池。每年半年有水，半年干涸。圍繞這口池塘，稀稀拉拉地住著幾十戶人家，形成一個(gè)小小的村鎮(zhèn)。終死之地的沙漠中特產(chǎn)一些別處沒有的藥材、寶物，這幾十戶人家就靠古門池蓄水，深入沙漠，采藥尋寶、自給自足。

這一天，有兩個(gè)外地人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了鎮(zhèn)中。那兩個(gè)人，一個(gè)三十來歲，雖是男子，但頎長俊美，花衣妖艷，正是四大賊王之“花”。而另外一人，眉清目秀，雙腕上纏滿黑色絲線，卻是辛京的神醫(yī)孫苦竹。

年前辛京城里“忘情一戰(zhàn)”，“花”為恢復(fù)記憶時(shí)那一瞬的痛感所激，索性決心將九大尸王全部毀掉。他去找小賀借了尸王地圖，小賀有心和他同來，卻被假霹靂皇帝給留下了。孫苦竹先前與他并肩作戰(zhàn)，頗覺有趣，于是也跟著來了。

兩人出雄州，向東橫行，穿過侑州，來到了墨州。

“為什么沒有呢？”孫苦竹憤憤不平。

他原本斗志昂揚(yáng)，期待著大展拳腳，結(jié)果運(yùn)足了力氣卻一拳打空，不由得渾身不自在：“我們照地圖，明明已經(jīng)找到了第九尸王的位置，可是為什么什么都沒有？”

他們在下午時(shí)就已到了古門池鎮(zhèn)外。按照地圖，找到了第九尸王對應(yīng)的葬身之處，可是那里一片狼藉，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沙坑?？樟说木茐肼裨诹魃忱?，倒下的石灶上留下巨大的刀痕——卻全然不見尸王或守衛(wèi)者的蹤跡。

“可能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不過它一定還在附近?！薄盎ā庇悬c(diǎn)無可奈何。

他和蔡紫冠他們這一路打過來，九大尸王就沒幾個(gè)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呆在原地的。被孫苦竹這么一問，他幾乎要替那些不本分的“尸王”慚愧起來了。

這個(gè)“附近”到底是哪，他們并不知道。沙漠中疲累交加，他們才來到古門池休整補(bǔ)給。兩人來到鎮(zhèn)上，只見一條細(xì)細(xì)的水流穿過長街，注入到一座麻石鋪就的水池中，回龍江就此斷絕。水池式樣古樸，旁邊一塊石碑，上書七個(gè)大字：萬里回龍至此竭。

鎮(zhèn)上房屋以水池為中心建成，一圈圈向外擴(kuò)展，風(fēng)貌迥異，是九州各地的不同制式。

不過光天化日之下，街上卻空無一人，每戶人家都是封門閉戶，空氣中一片肅殺。

“難道第九尸王已經(jīng)來過了？”“花”的心頭一沉。

“你們是什么人？”

路旁一戶人家的院墻上，忽然站起一個(gè)老者，手持弓箭，瞄準(zhǔn)二人。

“我們是收貨的商人，路過此地，特來投宿。”“花”見他神色有異，心中也有了戒備，問道，“老丈，這里……出什么事了么？”

“古門池這幾天不招待外人！”那老者截聲道。

“我們并無惡意，請老丈行個(gè)方便?！薄盎ā蔽⑿Φ?。

對方如臨大敵，他們其實(shí)是不一定非得逗留。但第九尸王行蹤成謎，或許古門池的異狀里正有線索。

那老者的年紀(jì)約在六十上下，一身白麻長袍，頭纏白巾，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精光四射，瞧來極為彪悍。手持弓箭，一雙利眼在二人的身上打量一番，他忽而冷笑道：“你們根本不是收貨的客商。”

“嘩啦”一聲，四面的住戶院墻上同時(shí)現(xiàn)出伏兵。

伏兵全是白衣纏頭，劍拔弩張，殺氣騰騰。古門池又有別稱，叫做“化外極境”，幾乎已是九州中，人們所能生存的最邊緣之處。窮山惡水，死里求生，這里聚居之人，其實(shí)是各地已經(jīng)活不下去的難民、逃犯，單以悍勇而論，只怕天下無雙。

“識相的乖乖退去，不聽話的，把你們當(dāng)了黿龍大王的手下，射殺了也是你們活該?！蹦抢险呱坏?。

“花”與孫苦竹對視一眼，微微一笑。

——“黿”即是鱉，而第九尸王照地圖所示，正是青月帝所養(yǎng)的巨龜所化。天下哪有那么多王八成精，恐怕正是與這黿龍大王，對上了榫頭。

“那么，我們還真就不能走了?！薄盎ā毙Φ?，“老丈……”

“放箭！”那白袍老者卻已大喝。

這人居然如此武斷，全然不給人解釋的機(jī)會。“花”吃了一驚。只聽“颯颯”聲響，四面八方的圍墻之上，已是箭如雨下。孫苦竹武藝不精，抱頭鼠竄，“花”自氅中取出一對虎紋槍，撥打雕翎。

二人且戰(zhàn)且退，孫苦竹縮回到了古門池池旁石沿之下。

“老丈！”“花”又驚又怒，喝道，“再不住手，小心在下翻臉無情！”

“怕你么！”那老者大喝一聲，忽然振臂一揮，登時(shí)間，從二人身后的古門池中已經(jīng)躍出了一群白袍的伏兵。手中各持奇形鐮刀與藤牌，向二人撲來。

那水池明明深不過數(shù)尺，又積著半池清水，一覽無遺?？墒悄侨悍E然出現(xiàn)，卻像是從天而降一般。

“苦竹余生——哎呀！”孫苦竹大叫一聲，旋即轉(zhuǎn)成了慘叫。

他的神通“苦竹余生”，是以竹為介質(zhì)，傳遞生死能量?？墒沁@附近連根竹子都沒有，他便毫無一戰(zhàn)之力，戰(zhàn)斗開始，轉(zhuǎn)眼被人砍了個(gè)亂七八糟。

“花”腹背受敵，一手撥開不住射來的飛箭，一手去抵擋伏兵，救下孫苦竹。

那些白衣的伏兵神情兇悍，手中所持的奇形鐮刀寒光閃閃，兇悍異常，向著“花”與孫苦竹撲來時(shí)，門戶大開，竟是一派不要命的打法！

“給我退下！”“花”大喝一聲，左手一槍掃過?？墒菢寳U觸到伏兵，卻毫無滯礙地自那伏兵身體里、鐮刀、藤牌中，輕輕穿過。

伏兵們川流不息，氣勢洶洶，不絕從他身旁狂奔而過，一個(gè)個(gè)目光堅(jiān)毅，望向遠(yuǎn)方，可是手中的鐮刀揮舞，卻毫無章法——它們居然全都是虛影，“花”不由一愣。而就在這一愣之際，已有一箭突破他右手虎紋槍的防守，狠狠釘入他的肩頭。

“花”悶哼一聲，踉蹌后退。

而就在這時(shí)，又一個(gè)伏兵的“虛影”向他撲來。“花”一面忍痛撥箭，眼角余光一掃，忽然發(fā)現(xiàn)，那伏兵的眼神似乎隨著他的虎紋槍一晃。

“花”驀然后退，果然那人已是一刀，又快又狠，向“花”劈來。

——這個(gè)人不是虛影！

——那些虛影，根本就是在隱藏他！

“花”又驚又怒，揮槍來取這刺客，那刺客卻不戀戰(zhàn)，向后一退，鐮刀一鉤，已“鉤”住了孫苦竹的咽喉。

“饒命！”孫苦竹慘叫一聲。

好在那人卻不是要他的命的，鐮刀只以側(cè)面刀身在他的下顎上一提，令他站起身來。

“哧”的一聲，“花”抖手一槍飛出，投槍已扎入那刺客的右腿。

他的反擊如此之快，那刺客也全無防備，被那一槍所傷，悶哼一聲，用鐮刀夾著孫苦竹后退半步。忽然左手一揮，藤牌下已飛出一顆核桃大小的珠子，“啪”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瞬間，白光萬道，如同太陽炸裂，“花”只覺雙目劇痛，竟是不能視物。

交手照面只一個(gè)回合，孫苦竹被擒，“花”一方已吃了不大不小的虧。

“浮尸——花！”

“花”大喝一聲，兩袖一揮，神通全力展開，身邊數(shù)丈之內(nèi)的天地，驀然間飄飄撒撒，已飛滿蘆花。絨花密集，如同白霧，目力所及，難逾一尺。

對方若要讓他看不見自己，那么他就讓敵人也看不見他！

雙眼劇痛，流淚不止，“花”在漫天的蘆花中，藏身不動。敵人所用的，那一經(jīng)破裂便放出強(qiáng)光的珠子應(yīng)該便是墨州的特產(chǎn)“烈陽珠”。原本是沙漠中烈陽草的球莖，專擅汲取日照，成熟時(shí)采下，可當(dāng)夜明珠使用，剛才給人驟然摔碎，所蘊(yùn)光芒一起放出，足以傷人。

這么一想，那此前的那一群虛影伏兵，自然便是此地另一特產(chǎn)“沙夢子”的奇效了。沙夢子是沙漠中四腳蛇的唾液，涂抹在地上之后，便可以記住濕潤時(shí)發(fā)生在其上的一切景象，干燥后再以四腳蛇的血液激發(fā)，便可將當(dāng)時(shí)的一切情景重現(xiàn)。

那白袍老者竟然如此煞費(fèi)苦心，只怕是與那黿龍大王已有決一死戰(zhàn)之意。

蘆花白霧之中，箭雨落空聲不絕于耳，一粒粒烈陽珠爆裂，在花霧中炸開團(tuán)團(tuán)白光，卻終究未能穿透迷霧。四下的攻勢不停，沒有人能再碰著“花”的一片衣角?！盎ā毖壑械膭⊥礉u消，視力漸漸恢復(fù)。

他一挺身，在半空中，霧團(tuán)的頂部坐了起來。

在“浮尸花”發(fā)動的那一剎那，他已踩著空中的絨花來到霧團(tuán)頂部，古門池的敵人全都往地上射箭，自然沒人傷得著他。

他憑空而立，心中惱怒，微風(fēng)拂開霧團(tuán)的上緣，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白衣老者。

身形一閃，浮尸花已在空中鋪開一條通道，“花”縱身飛躍，破霧而出，如神兵天降，倏忽間，已落上老者立身的墻頭，虎紋槍一掃，將那老者手中弓箭打落，槍頭一抬，便將他逼住。

“老人家，火氣那么大，還不住手？”

2、

墻后一排馬車，首尾相連，老者和其他伏兵站在車上，剛好可以在墻頭上露出身子，向外射箭。

“花”蹲踞在墻上，一招制住了老者，其他墻上墻下的伏兵登時(shí)一亂，紛紛拔出了鐮刀，包圍了他。

那老者咽喉為他虎紋槍所指，仍抬起頭來，冷笑著看著“花”。

“你果然也是一個(gè)有‘本事的人?！彼湫Φ?，神情鎮(zhèn)定自若，“可是我們古門池，怕的就不是有‘本事的人！”

虎紋槍距他的咽喉不過半寸的距離，他冷笑著，驀然間向前一挺身，已將自己的喉頭硬是抵上了槍尖！

“花”大吃一驚，他不欲鬧出人命，連忙向后縮手。

可是一瞬間，他的手木然無覺，毫無力氣?；⒓y槍的槍尖刺在老者的咽喉上，那鋒利的槍尖卻只停留在老者的皮膚之外。老者的皮膚像是鐵鑄石雕一般，槍尖分毫難入，反而給老者推動，向后退去，連帶“花”的手、整個(gè)人，也向后退去。

“花”只覺渾身無力，想要縮手已來不及，想要挺槍前刺，也根本做不到，腦子突然間一片空白，被那虎紋槍一頂，一下子已從墻頭上摔了下去。

墻外早有伏兵擁來，七手八腳地將“花”摁住了。

街心里花霧散去，那挾持了孫苦竹的刺客也拖著孫苦竹，一瘸一拐地趕過來。

“花大哥！”孫苦竹慘叫道。

“花”已被人拽起來，雙手反剪，五花大綁。剛才那一摔，固然不輕，可是離開那老者之后，他的頭腦已經(jīng)清醒過來，而稍一感應(yīng)，身上的氣力似乎也都恢復(fù)了五六成。他身上的繩索以牛筋、鐵線絞成，萬難掙脫。

“花”環(huán)顧四周，冷笑道：“撒手！”

“浮尸花”的第三種威力使出，一切已死之物皆可化為花草。綁他的牛筋化作藤蔓，和鐵線一起簌簌脫落。古門池伏兵身上的麻布長袍一抖，驟然間已紛紛化作花朵。落英繽紛，飄飄撒撒，春光乍泄，眾人倉皇遮蔽身體，顧上顧不了下。

慘叫聲中，幾個(gè)手快的不及放下鐮刀，就捂在自己的身上，一時(shí)狼狽萬狀。

孫苦竹在旁邊，大喝一聲，也趁機(jī)奪了刀，反而把那瘸腿的刺客制住。

“好賊！”那墻頭上的老者大怒，縱身一躍，已跳上外面的街來。

他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小，這一躍出，登時(shí)令“花”大吃一驚。只見他身子沉重，兩腿緊繃，竟像是全然不會武藝一般，不得卸力之法。只怕接下來，非得摔個(gè)骨斷筋折不可。雖是敵人，卻也令人不忍卒視。

“砰”的一聲，老者重重落地，發(fā)出一聲怪異至極的空響，一雙腿雖然仍是連彎都不彎一下，但卻安然無恙。

“好賊，讓你嘗嘗吳爺?shù)膮柡?！”那老者抖手甩開一條長鞭，猛地向“花”抽來。

“花”不敢小視，連忙閃避。周遭的古門池伏兵也連忙四散奔逃，讓開一片場子。長鞭自“花”的身前掠過，正掃中孫苦竹與那被制的刺客?！芭尽钡囊宦暎奚易阅谴炭脱g掃過，刺客如遭電擊，身子驟然一挺，在他身后挾持他的孫苦竹也猛地打個(gè)寒戰(zhàn)，兩個(gè)人一起摔倒在地。

那一鞭并無多大力氣，可是那兩人摔倒之際，兩眼中瞳孔放大，竟似短暫地失去了知覺。

——所以，那不是武藝，而是神通！

“花”聯(lián)想到自己此前的異狀，愈發(fā)篤定，手腕一翻，又掣出兩柄虎紋槍。

兩槍一前一后，投向那老者，其速并不迅猛。那老者不閃不避，“砰”、“砰”兩聲，兩槍一中額頭，一中下肋，可是卻全都未傷老者毫發(fā)，便墜于地下。

“花”的眼中，電光一閃。

在這一瞬間，他注意到，那兩槍并非是“無法穿透老者皮膚”，而被彈開、震落，卻像是在接觸到老者的皮膚的那一剎那，便驀然“失去了前沖的勢頭”，一下子懸在空中，然后墜落了一般。

——那是什么神通？

——那是可以在接觸的一瞬間，便奪走目標(biāo)所有力氣、速度，和重量的神通！

那老者身上的白袍為“浮尸花”化去，嶙峋的身體幾近赤裸?！盎ā弊⒛咳タ?，登時(shí)看見，在老者的胸口上，如護(hù)心鏡一般，勒著一塊渾圓的鐵牌。鐵牌以四根皮帶固定，色澤烏黑，如瓷碟大小，上面又鐫刻陰文、朱漆勾勒出一個(gè)小篆的“陽”字。

“便是它在搗鬼么？”“花”微微冷笑，一面閃避老者的長鞭，一邊欺身逼近老者。

“浮尸花”的第四種用途發(fā)作，老者腹內(nèi)的食物無聲無息地已化為花草。那老者的長鞭正耍得歡脫，驀然間臉色大變，長鞭脫手，雙手捧著肚子，站不起來了。

“原來它畢竟是有防不住的神通??！”“花”冷笑道。

那老者摔倒在地，周圍古門池的人眼見落敗，一個(gè)個(gè)驚怒交加，卻不敢上前相救。

老者明明已經(jīng)肚疼得臉色慘白，也仍是兩眉倒豎，喝道：“你……你這黿龍大王的走狗！”他口口聲聲，只當(dāng)他們是受黿龍大王差遣而來。

“花”的眼珠一轉(zhuǎn)，微笑道：“所以你該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那老者喘息道，“決不會把吳秀推到火坑里去！”

那聽起來，倒像是頗有故事的說法。

“花”微笑著收回浮尸花的神通，道：“早就讓你好好說話吧？”

他的神情看起來實(shí)在不像敵人，那老者肚疼立解，愣了愣，擺手令周遭同伴放下武器。

數(shù)月之前，黿龍大王崛起于墨州沙海，騎乘一只鐵甲巨龜，橫行無忌。搶劫過往客商，殺人越貨，欺男霸女，短短時(shí)間，已然犯下罪行累累。

那黿龍大王好色無厭，古門池的吳秀在外面采集烈陽珠時(shí)，被他撞見，登時(shí)起了淫心，因此要強(qiáng)搶成親。吳秀自是誓死不從，古門池與黿龍大王因此反目。那魔王聲稱三日后過來，無論如何都要把人帶走。古門池交出吳秀便罷，如果屆時(shí)不從，不惜血洗全鎮(zhèn)。

那老者名叫吳鐵車，原是古門池第一長老，吳秀是他的唯一骨血。古門池窮山惡水，吳鐵車渾的愣的見得多了，豈會受他淫威屈服？因此率領(lǐng)一眾村民，以沙夢子、烈陽珠，加上一件寶物“古門玄鐵”設(shè)下了埋伏。

吳鐵車佩戴的鐵牌便是古門玄鐵，乃是古門池興建之時(shí)發(fā)掘出的奇物。小小的一塊，分為陰陽兩面，陽面向上，專能吸收一切作用于它的外力傷害，以陰面佩戴，則與凡鐵無異，不會被神通誤傷。

三寶齊備，原指望一舉殲滅黿龍大王，誰知正主沒來，卻等到了“花”與孫苦竹。

“這故事聽著，有點(diǎn)耳熟啊?！睂O苦竹笑道。

他們這時(shí)已解開誤會，在吳鐵車家的客廳中坐下說話。古門池的人換了衣服，在外面忙忙碌碌地重新部署埋伏，不時(shí)進(jìn)來向吳爺請示。吳鐵車說起被人搶親之事，滿面羞憤，不過因見了“花”的神通精奇，又不由生出希望。

“黿龍大王今晚必來作惡，正不知二位，是否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花”與孫苦竹對視一下，微笑道：“我們此來，只怕正是沖著他們來的?！?/p>

吳鐵車兩眼放光，喜道：“那真是太好了?！?/p>

“那黿龍大王姓什么叫什么，你們可知道？”

“姓蘇！”吳爺憤憤道，“叫個(gè)什么蘇藏……名字都鬼鬼祟祟的！”

“那么，他是‘破壁蘇家的人?！薄盎ā蔽⑿Φ溃疤K家的人能將紙上之物化為實(shí)際，其實(shí)應(yīng)該不難對付。難的是他身邊的那只巨龜。那巨龜來頭不小，本該有九重限制，若是全給他解開了，只怕你這些伏兵，這小小的沙夢子、烈陽珠、古門玄鐵，根本不值一哂?！?/p>

“我們也是沒有辦法，才冒險(xiǎn)一試。既然有二位英雄在，就全看二位的手段了！”

“不要啊，‘花大哥！”孫苦竹有點(diǎn)不安，“一般這種搶親故事，接下來就是要有個(gè)人來扮成新娘子，然后假裝成親，洞房夜收服了山賊的！”

“花”略微沉吟。他們此行戰(zhàn)力嚴(yán)重不足，孫苦竹在應(yīng)變方面，固然遜色蔡紫冠、百里清等，不可以道里計(jì)；而他的神通受墨州的干旱影響，缺少竹子，功效也大打折扣。古門池畔，現(xiàn)在真正能打的，算來算去，其實(shí)也就是他一個(gè)人。

——那第九尸王是一只巨龜，它為那名叫蘇藏的人控制著，若能將他們分開，首先制服蘇藏，或許那龜僵也便不堪一擊了。

——何況吳鐵車的古門玄鐵，也頗是臂助。

“這辦法可行。”“花”認(rèn)真地道。

“二位若肯冒此大險(xiǎn)，老朽自是愈加感激不盡！”吳爺大喜。

“問題是誰扮??！”孫苦竹慘叫道，“扮新娘的人須得要智勇雙全、才色兼?zhèn)?、神通過人……”

這三個(gè)條件說出來，大家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已經(jīng)知道了人選。

“嗯?！薄盎ā钡ǖ氐?，“不行就我試試?！?/p>

他在年輕時(shí)，自負(fù)美貌，風(fēng)流不羈，胡鬧的事情頗做過不少。如今歲數(shù)雖然已不小了，但遇上了“男扮女裝，智伏強(qiáng)梁”的機(jī)會，不由也起了一點(diǎn)玩心。

“‘花大哥……”孫苦竹見他這么豁得出去，不由有些驚呆了。

“花”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無事。

吳爺大喜，馬上派人去取來吉服，又找來兩個(gè)老婆婆，為“花”梳洗裝扮。

“花”的容貌原就冶艷過人，雖是男子也不輸于婦人。給那兩位婆婆仔細(xì)地凈了面，梳了頭，臉上薄薄地敷了粉，描了眉。再穿上一身金線銀絲的窄袖對襟吉服，在鏡中一照，果然是一個(gè)風(fēng)度翩翩、春風(fēng)得意的美郎君！

“這身形，這容貌，真與我家秀兒，不相上下！”吳爺看著眉開眼笑，“管保那黿龍大王，分不出來！”

“等等……”“花”忽然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對，“為什么我還是男的？難道我不是扮新娘子么？”

“不是??！”吳鐵車莫明其妙地說，“你為什么會真的覺得你要扮新娘子？我知道故事里都是男大王來搶良家女。但故事是故事，真事是真事，我家吳秀是男的啊！”

“那……那……”

“蘇藏是女的！黿龍大王是女的?。　眳氰F車斬釘截鐵地說。

“花”目瞪口呆，旁邊憋不住的笑聲“哧哧哧哧”，孫苦竹簡直要把肚皮撐破了。

3、

這一夜，“花”獨(dú)自坐在古門池的池沿上。一點(diǎn)月色透云而出，將他的身形照得蒙蒙眬眬的，卻又恰到好處地將他的臉隱藏在了陰影之中。

兩旁的住宅之中，孫苦竹與吳鐵車等寂靜無聲，顯是都嚴(yán)陣以待。

“花”坐在那里，心情復(fù)雜。

開始時(shí)，他說自己頂替“新娘”，脫口而出，絲毫不放在心上。因?yàn)樗臼莻€(gè)男人，頂替女子，當(dāng)然是個(gè)玩笑，身披吉服，自然更當(dāng)不得真?？墒乾F(xiàn)在，他裝扮成一個(gè)新郎，那樣子卻不由令他不安起來。一點(diǎn)愧疚，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青葉。

——那個(gè)瘦伶伶的女子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眼神中，滿是譏誚。

“花”因此老羞成怒起來。那還不曾現(xiàn)身的第九尸王和那叫蘇藏的女子，在見到他之前，已經(jīng)被他在心中殺死了數(shù)次。

遠(yuǎn)遠(yuǎn)的，月色下忽然騰起一個(gè)詭異的身影。

沙海之中，青黑色的夜幕忽然卷起了一片狂沙。一個(gè)巨大的、黑色的影子驀然從地底躥出，沉重、卻又輕盈，裹挾風(fēng)沙，高高躍起，滑行之后落下，重新陷入沙中。

潛行幾十步之后，重又躍出地面，巨大的陰影已可看出是只巨龜，而龜背上有一個(gè)人影，緊緊地拉著它的韁繩。

載浮載沉，一人一龜，已如神魚溯流，迅速向古門池逼近！

“花”的心頭一沉，已看出那第九尸王的龜僵，至少已有的神通，便是土遁。

那本是蔡紫冠的得意法術(shù)，若是他在，必可有的放矢?？墒乾F(xiàn)在，這么大的一頭巨龜毫無遲滯地鉆入地下，一想到要對付它，“花”就不由頭疼起來。

那巨龜進(jìn)入到古門池的鎮(zhèn)中，行速漸慢。最后一次躍出地面時(shí)，距離“花”已不過十幾丈的距離。躍出地面，再滑翔一段，這一次重重落在地上，卻沒有下沉?！稗Z隆”一聲，硬甲與地上的石塊摩擦，在滾滾煙塵中又擦出長長的一道火光。

聲勢驚人，“花”首當(dāng)其沖，氣息都不由為之一窒。

那巨龜約摸有一人高矮，巨大的甲盤足有丈許直徑，甲殼堅(jiān)硬如同古鐵，身前的一雙鰭足更是如同兩柄巨斧。它太大了，大得整個(gè)身體都顯得粗糙起來，皮膚上巨大的顆粒、甲殼上深不見底的裂痕，都令它滄桑卻又猙獰。

它停留在“花”的面前，距離不過數(shù)尺。即便是“花”也不由毛骨悚然。

巨龜?shù)纳砩嫌峙F甲，在沒有龜殼保護(hù)的地方，一層甲片足有冰盤大小的葉子甲，將它的頸、足、尾籠統(tǒng)罩住。在它的額頭上凸出一個(gè)赤紅的肉瘤，如同面盆大小，與它其他地方的皮肉不同，光滑得像是玉石打磨而成。又有一個(gè)鐵的轡頭將它的嘴巴封住。

在它的背殼上，固定著一張竹椅，駕馭它的人提韁坐著，大紅衣裙，長發(fā)如瀑，正是一身新人的打扮。她挺身而起，赤裸的纖足在巨龜?shù)募缂滋庉p輕一滑，已落下地來。

“他們把你趕出來了？”那個(gè)人道。聲音清脆，正是個(gè)女子。

“花”因她那十分親昵的語氣，而稍稍一愣。

“沒事。”那女子便是蘇藏，“我們兩個(gè)人在一起就好了?！彼f著已向“花”走來，纖足踏在地上，柔美的身姿仿佛月下一樹煙柳。

大敵當(dāng)前，已不容他多想，在這緊要關(guān)頭，“花”猛地一側(cè)身，令她越發(fā)不能看清自己的面目。

“你……你怎么才來?！彼７聟切愕馈?/p>

“你的嗓子怎么啞了？”蘇藏笑道，“這兩天哭的？”

“嗯。”

蘇藏的手攀上“花”的肩頭，纖長的手指，指尖上豆蔻鮮紅，道：“萬幸你爹最后還能明白事理，不然的話，真不知我們……”

這已是最后的時(shí)刻，再有拖延，對方自會看清，他的面目與吳秀不同。

“花”輕輕地笑了一聲，驀然反手一扣，“啪”的一聲，便已經(jīng)擰住了那女人的手腕！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對！

“蘇藏——你完了！”他不及多想，大喝一聲，三指扣著對方的脈門，將身子一扭，手腕一翻，便將那女人“纖細(xì)”的手腕壓在了臂下。

這一手擒拿使出，蘇藏自是應(yīng)該手肘劇痛，甚至跪倒在地。

可是他扯了一下，那女子卻只是站著，卻沒有動。

“你是誰？”蘇藏怒道，杏眼圓睜，已看清了他的臉。

“花”一愣，奮力再拉，將自己一身的重量，全都壓在了那女人的手臂上。蘇藏細(xì)細(xì)的眉毛揚(yáng)起來，滿臉不悅，忽然把手一抬，“花”整個(gè)人掛在她的手上，竟被她單手舉了起來。

“……什么情況？”“花”的頭腦中一片空白。

那種不自然的感覺越來越強(qiáng)烈，他的手握著蘇藏的手，可是卻像有一種無形的斥力，令他的掌心無法碰到蘇藏的肌膚。為什么這樣一個(gè)弱質(zhì)纖纖的女子，舉起他這樣一個(gè)高大的男子，居然會輕松得像是拈起了一根稻草？

“砰”的一聲，還等不及他想明白其中的怪異之處，那女子已將他重重地?fù)ピ诘厣希?/p>

“花”痛叫一聲，四肢百骸，都像給這一摜砸斷了。

“你到底是誰？”“花”伏在地上，一口氣上不來，一時(shí)卻也實(shí)在無法想象，自己這“銷金帳中，智伏強(qiáng)梁”的戲碼，怎么突然就變了。

“你把吳秀藏到哪去了！”蘇藏大喝一聲，渾不似樣子那么嬌滴滴的。振臂一抖，又將“花”掄了起來?！盎ā敝挥X騰云駕霧一般，又給她甩過頭頂，往下一砸，“砰”的一聲，后心著地，在對面重重摔在地上。

天旋地轉(zhuǎn)，一口鮮血噴出，他用到一半的“浮尸花”神通，灰飛煙滅。

幾乎就在同時(shí)，古門池布置在周遭的伏兵同時(shí)發(fā)動。數(shù)十顆烈陽珠砸碎在地上，一瞬間強(qiáng)光四射，整座古門池全都淹沒在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白光之中。

那一群白衣的“伏兵”自各自的藏身之處現(xiàn)身，手舞鐮刀、藤牌，猛撲向她和那巨龜。他們?nèi)藬?shù)更多，準(zhǔn)備較之白天遭遇“花”、孫二人時(shí)，更為充分。一個(gè)個(gè)戴著黑布做成的眼罩，在強(qiáng)光中剛好能夠視物。

“咻——”白光之中，蘇藏的口中驀然發(fā)出一聲哨響。

“花大哥！”孫苦竹趁亂來到“花”的身旁，他的眼上也戴著那眼罩。

“花”給他扶起來，后背痛得像是裂成了幾塊。

“苦竹余生！”孫苦竹低喝一聲，手上放出的黑線一抖，古門池旁邊，吳鐵車等事先擺好的幾盆文竹，已“唰”地枯萎下去。

沒有青竹，但是居然在古門池的住戶家里找到了幾盆文竹盆栽，給孫苦竹擺在了道旁，又綁上了黑線。以黑線傳導(dǎo)苦竹余生的神通，登時(shí)將“花”身上的傷治好了。只是盆栽的生機(jī)有限，五六盆居然一次就用盡了。

“敵人透著邪門，你自己小心?！薄盎ā苯械?。

他們轉(zhuǎn)過身來，驀然發(fā)現(xiàn)，場中那場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這一夜，古門池以“花”打先鋒，又以“沙夢子”的幻影刺客，為第二波攻勢。布置在“伏兵”虛影中的刺客，共有九人，皆是古門池最悍勇的青年，配合“沙夢子”的上百人的幻影，本應(yīng)當(dāng)有萬千軍之效，可是現(xiàn)在，幻影猶在，而那九人卻已經(jīng)全都倒下。

蘇藏仍是以手掩面，雙目刺痛得看不見東西?？墒窃趧偛拍且凰查g，巨龜卻已如閃電般在她的身邊轉(zhuǎn)了個(gè)圈，額頭上紅瘤所向，將那九個(gè)刺客全都撞傷了。

——九個(gè)伏兵骨斷筋折，無一落空，也無一閃得過。

一片慘叫聲中，巨龜微微掀開它厚重得如同簾幕的眼皮，眼皮半睜，似是無精打采，又像是充滿不屑。那九個(gè)人分別身處四面八方，但卻幾乎在同時(shí)受傷倒地。它雖然巨大，雖然看起來遲滯笨拙，但它繞行的動作之快、之準(zhǔn)，竟是令人防不勝防。

第一批烈陽珠的光芒漸漸褪去，光線暗淡下來，剛剛才適應(yīng)了白光的眼睛，因此陷入到更大的昏暗之中。

在道旁的圍墻之后，一聲呼哨，吳鐵車已經(jīng)率隊(duì)亂箭齊發(fā)。

古門池人口約有一百多，婦孺少而青壯多。五十余名男子分成了三撥，持刀近戰(zhàn)的第一撥，已是死傷慘重；弓箭二十人，是為第二撥。

“嘶嘶”聲中，羽箭同時(shí)將蘇藏與巨龜籠罩。蘇藏猛烈搖頭，雙手卻已從臉上放下來，她眨著眼睛，看上去很快就能恢復(fù)視力。旁邊的巨龜趴伏在地上，忽然間“晃”了一下。

“嗵——”的一聲，悠長沉悶。

半空中“噼里啪啦”地落下箭支，盡數(shù)崩折。而旁邊的圍墻也驟然崩塌，古門池的伏兵一個(gè)個(gè)摔落下來，慘叫聲中掙扎不起。

巨龜在灰塵中緩緩爬出，額上巨瘤光潔，隱隱像是放出暗紅的光來。

——剛才那一瞬間，這第九尸王已將射來的飛箭一一撞落，又將射箭的伏兵悉數(shù)撞倒！

——那無疑已經(jīng)超過了飛箭、超越了包圍圈內(nèi)往返的距離！

——那到底是什么樣的速度？

4、

“虎紋槍！”“花”大喝一聲，已在身后掣出雙槍，左右開弓，投向那巨龜?？墒请p槍才一出手，他的眼前已驀然一黑，一股大力傳來，他倒飛而起，重重地摔到了三四丈開外。胸口劇痛，剛剛被苦竹余生治好的身體，胸骨寸裂，斷骨刺入肺中，隨著咳嗽，一口口鮮血洶涌噴出。

遠(yuǎn)遠(yuǎn)的，那巨龜停在他原本的立身之處，正慢悠悠地把自己伸長了的脖子縮回去。

——剛才那一瞬間，它是如何瞬間跨越三、四丈的距離，而將他撞飛的？

“花”呼吸艱難，巨龜?shù)哪且蛔?，將他撞出三四丈開外。那紅瘤堅(jiān)逾精鐵，力量之大直令他當(dāng)場重傷，掙扎不起。習(xí)武多年練就的護(hù)體真氣、卸力閃避的本能，都全無用處。

今天夜里的這場伏擊，似乎處處都透著詭異。

一件又一件不大不小的怪事湊到一起，已將他逼到了絕境之中。

孫苦竹茫然站在巨龜身旁，瑟瑟發(fā)抖。他沒有了竹子，又已毫無反抗之力。可是離奇的，他與“花”明明并肩而立，可是巨龜卻只攻擊了“花”。

——明明它的肩甲，幾乎都要撞上他了！

“‘花大哥……”孫苦竹顫聲叫道。

“別動！”“花”驀然叫道，“你……別動……它就不會攻擊你！”

“花”掙扎著翻了個(gè)身，雙手、雙膝支撐，跪在地上。碎裂的胸骨微微下墜，劇痛之中，至少令他的呼吸稍稍順暢了。

他疼得大汗淋漓，可是在這樣的絕境里，頭腦卻再一次飛快地運(yùn)轉(zhuǎn)開來。

種種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在他的腦海中運(yùn)轉(zhuǎn)拼湊，一個(gè)又一個(gè)大膽的推測開始浮現(xiàn)出來。

——首先是關(guān)于巨龜?shù)墓舴绞剑?/p>

孫苦竹本想逃跑，被他一叫，身子就那么擰著，一下子僵住了。

“它……它只會攻擊‘攻擊它的人……”“花”顫聲道，“你‘攻擊它……它就攻擊你！你攻得越快……它的反攻就加倍快！”

——那便是巨龜傷人的秘密。它大如小山，無論如何，速度也不應(yīng)該快過一支射出的羽箭，一支擲出的投槍?？墒撬?，快到人的眼睛都跟不上，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的行動靠的根本不是“體力”，而是“神通”！

孫苦竹愣了一下，大著膽子回頭去看。那巨龜停在他的身側(cè)，轡頭的鐵枝一根根足有酒杯粗細(xì)。它的一只巨眼，半開半閉如同透明的巨蛋。孫苦竹的身影映在那棕黃色的眼球上，彎曲可笑，可是瞳孔凝滯，巨龜卻像是并沒有注意到他。

孫苦竹渾身僵硬，“花”也憋著一口氣，像是等待開盅的賭徒。

許久，意識到巨龜真的不會攻擊他，孫苦竹才放下了心，直起腰來，長出了一口氣。

然后就在這一瞬間，巨龜?shù)纳硇我押鋈灰粍?，小山一般的身子，驀然一旋，孫苦竹被龜殼邊緣的鐵甲蹭到，“呼”地又摔出七八尺遠(yuǎn)，右臂上鮮血淋漓。

“慢一點(diǎn)……你的動作稍快，都會被它判定為‘攻擊……”“花”叫道。

孫苦竹倒在地上，大口喘息，已是嚇得不知所措了。

巨龜睥睨場中，果然沒有再動。

“你們不動，我可要動了?！焙鋈挥腥说?。

“花”的心中慘叫一聲，稍稍抬起頭來，用眼角余光去看。果然蘇藏的雙眼已經(jīng)恢復(fù)了視力，正冷笑著向他們走來。

蘇藏紅衣似血，纖足踏在地上，冷冷地反射光華。她的手中垂下一條長長的大紅綢帶，綢帶上綴著一枚拳頭大小的金鈴。她一邊走，金鈴在她的手中輕輕甩起來，呼呼作響，帶起好大的風(fēng)聲。

一個(gè)倒在蘇藏腳邊的古門池伏兵，原是被巨龜撞斷一腿，這時(shí)哆哆嗦嗦，正要爬起，卻給蘇藏順勢一腳，踢得直挺挺地?fù)涞沽恕?/p>

“吳秀呢？”蘇藏冷冷地問道，“你們把他藏到哪去了？”

她首先遇到的是孫苦竹。

“你這妖女！”孫苦竹叫道，“我和你拼了！”

驚慌失措之下，他已完全失去理智，抓起地上的一把鐮刀，便向蘇藏砍去——

“砰”的一聲，他高高飛起，手上的黑線盡斷，摔出一丈開外。

——所以攻擊蘇藏，同樣也會被判定為“攻擊”。

——躲避、還擊，劇烈的動作都會被視為攻擊，招致巨龜?shù)募颖秷?bào)復(fù)。

——可是若是呆立不動，卻又會被蘇藏的金鈴攻擊。

孫苦竹摔在那，口中鮮血狂噴，掙扎著坐起來，又往后一仰，昏倒了。

“花”跪倒在地，鮮血從口鼻中不絕流下，卻也不敢以“浮尸花”治傷。腦中瞬息萬變，實(shí)在想不出對這一對主仆的攻防之術(shù)的破解之法。

“浮尸花！”

他暗中微微發(fā)動了浮尸花最卑劣的用法。目標(biāo)是蘇藏腹中那些“已死去”的食物，將它們慢慢轉(zhuǎn)化成了花草。

他緊緊地咬著牙，為了提防巨龜，小心地控制著“浮尸花”的威力。

一簇、兩簇……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發(fā)力，感應(yīng)著蘇藏腹內(nèi)的食物，漸漸變成了野草。驀然間那巨龜猛地向他沖來，“花”連忙又解開了神通！

“轟”的一聲，巨龜在他的面前停住。

——果然，就連并不見實(shí)體的神通攻擊，也會被它感應(yīng)到，予以還擊！

“你干了什么？”蘇藏忽地警醒，大喝道，“你攻擊我了？”

“沒有！”“花”斬釘截鐵地道。

他跪伏在地上，慢慢地抬起頭來，正襟坐好。新郎的吉服穿在身上，沾滿泥沙與血漬。他像是一個(gè)背叛了新婚妻子的男子，雖然是在撒謊，但卻一片理直氣壯。

對手的攻勢強(qiáng)悍絕倫，巨龜蠻不講理的撞擊，配合蘇藏見縫插針的挑釁，簡直根本就達(dá)到了無懈可擊的地步。偏偏他和孫苦竹的神通全是攻弱而守強(qiáng)，因此與之一旦遭遇，登時(shí)陷入絕境。

可是浮尸花還有一種變形的用法，所用靈力極小，效果卻可以很大。

——唯其原理惡毒，卻比偷襲人家肚中的食物更為令人不齒。

“花”輕輕在腰帶中掏出一片紙包。

——到目前為止，這一戰(zhàn)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站在了蘇藏的上風(fēng)頭。

視野中，那消瘦清秀的青葉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發(fā)出一聲冷笑。

“不……我沒有攻擊你?！薄盎ā辈亮瞬链竭叺孽r血，臉色慘白，但卻毫無懼色，“或者說，不是我想來攻擊你！”

輕輕巧巧地，他已借著一陣夜風(fēng)，將紙包中的骨灰撒了出去。

“當(dāng)然了，是吳鐵車那個(gè)老匹夫讓你來的！”蘇藏怒叱道。

“花”認(rèn)真地看著她，慢慢地道：“不是?！?/p>

蘇藏的臉色果然微微變了一下。

“花”看準(zhǔn)機(jī)會，繼續(xù)道：“是吳秀讓我來的?！?/p>

那女子“啊”了一聲，又驚又怒。

“花”的腦中瞬息萬轉(zhuǎn)。在扮成吳秀之后，其實(shí)他和那個(gè)青年是見過一面的。那時(shí)那青年眉清目秀，涕淚橫流，說誓死不與蘇藏成親。可是現(xiàn)在他看到的情形，蘇藏和吳秀的關(guān)系，卻絕非女大王強(qiáng)搶民男那么簡單。蘇藏到來，似是與吳秀頗為熟稔，也確實(shí)動了真情。

——那無疑與吳家父子的說法有所出入，可是他卻顧不得那么多了。

“吳秀讓我來對付你?！薄盎ā痹囂街?，“他讓我有機(jī)會就殺了你……因?yàn)樗呀?jīng)受夠了你了，他說他終于看透你了……”

蘇藏的身子猛地一震，驚叫道：“他看透我了……他真的看透了？”

那原本是男女爭吵時(shí)最常見的說辭，“花”拿來大而化之地詐她一詐，想不到蘇藏的反應(yīng)竟如此強(qiáng)烈，連“花”也不由嚇了一跳。

“是的！”他索性順勢道，“他說他眼瞎了才會看上你，現(xiàn)在想起你就覺得惡心，恨不得你馬上就在這個(gè)世界消失，才重金聘請我們，來將你鏟除。”

——“我看透你了！”

——“我眼瞎了才會看上你！”

——“你馬上給我消失！”

——“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他將最惡毒的話一一出口。一晃神間，遠(yuǎn)遠(yuǎn)的，慘淡的月光下，一個(gè)清瘦的女子冷冷地望著他，滿面譏誚與悲涼。

是了，這些話原是他對他的妻子說過了好多回的，幾近熟極而流利。

“啊”的一聲，蘇藏已經(jīng)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他騙了我！”蘇藏哭叫道，“他說他喜歡我，不是喜歡我的樣子，而是因?yàn)槲覍λ?！他說我們兩個(gè)會永遠(yuǎn)在一起的?！?/p>

“咚”的一聲鈍響，她的金鈴落在地上，女子蹲下身，雙手捂臉，哭了出來。

“花”猶豫了一下，看到女子痛哭，心中越發(fā)痛如刀絞?？墒撬膊挥珊闷妫m然自己所說的字字句句都是在往蘇藏的心里扎刀，但怎么效果卻如此之好。

——不是喜歡她的樣子？

——她的樣子挺好的啊……

隨著蘇藏的哭聲，她的身上慢慢長出了花枝。

“死心花”。

那是“浮尸花”神通的多種變化中，最為下作的死心花。

失愛的摯愛之人、亡國的憂國之士、碎夢的逐夢之人……這世上總有些人是傷心而死，把他們的骨灰撒在最絕望的人的身上，浮尸花就會慢慢長出這妖異的花朵?！盎ā背藢⑺せ钪猓x予它的力量幾乎沒有，但宿主本身的絕望卻會令它開枝散葉，根系越扎越深，最終汲取宿主所有的生機(jī)。

灰黑色的藤枝、土黃色的花朵、蠕動如同蛆蟲的須腕……死心花將蘇藏的身體纏滿，蘇藏慟哭著，纖弱的身子慢慢地跪倒下去。

但死心花卻離奇地懸在空中。雖然纏繞著蘇藏，但莫名地只在蘇藏身前半尺之處回旋。它們越來越多，蘇藏與它們之間的空隙變得模糊起來，于是蘇藏不見了——或者說，蘇藏終于出現(xiàn)了。

原本纖弱的“蘇藏”終于消失在死心花的中間。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gè)健碩魁偉的胖姑娘。

那姑娘身高幾近丈許，穿著白緞的勁裝，腰帶勒在她肥厚的肚子上，護(hù)腕、綁腿勒在她的手腳上，紛紛陷入松軟的贅肉之中。使她整個(gè)看起來，像是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白象。她面如滿月，飽滿的臉頰上，濕漉漉的滿是淚痕。

而地上的金鈴也漸漸變形，變回了一條烏黑沉重的鏈子錘。

——無怪乎她力大無窮，金鈴帶起的風(fēng)聲也怪里怪氣。

“花”吃了天大的一驚。

“你……”他驚訝道，“你是蘇藏……”

胖姑娘的臉上化著妝，身上的衣裳繪制著精美的花紋。原來她竟是以蘇家的破壁神通，將自己變成了理想中的模樣。

所以難怪“花”一旦說“吳秀看透了”，她便立刻“死心”了。

5、

那巨龜趴在身旁，蘇藏已是放聲大哭。

“我長得不漂亮。”那巨型的女孩號啕道，“可是吳秀說他喜歡的是我的心……”

她自幼跟隨父親在沙海中守衛(wèi)巨龜，與世隔絕。父親是蘇家的另類，出身書香世家，卻天生喜好粗笨的武藝，練出了一身橫練功夫。她自幼跟隨父親練功，得了夸獎，便會被獎個(gè)雞腿、一方醬肉，久而久之，越吃越多，身子也越來越是魁梧?？墒堑鹊介L大了，情竇初開，才驚覺自己長得已與世人的審美大相徑庭。

她那不靠譜的父親在去世之前，給她出了個(gè)好主意，讓她以破壁術(shù)在身上畫畫，想用什么新樣子與人見面，就用什么新樣子，還說“外面的人都把這個(gè)叫‘畫妝”。

蘇藏后來便對很多人一見鐘情，行商、大盜、復(fù)國軍的眼線……她的畫妝之術(shù)，天下無雙，男人見了她，都是神魂顛倒?？墒羌爸燎樯?，蘇藏以真身相見時(shí)，立刻便把對方嚇得屁滾尿流了。這次與吳秀兩情相悅，她痛定思痛，決心不管怎樣，也先將對方騙得拜了堂再說。

“這是我最后的機(jī)會……我一輩子，大概也就只剩了這一次機(jī)會……”蘇藏抽搭道，“我已經(jīng)得到消息了，去年開始，有人在陸續(xù)消滅尸王，我和龜王也未必能夠幸免。我只想找個(gè)自己喜歡的男人把自己嫁了，哪怕過門之后他就嫌棄我的樣子，我也想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拜個(gè)堂、喝一杯合巹酒。我不想到死了都嫁不掉?？墒俏业教帗屇腥耍巳硕寂铝宋?，只有吳秀說，他能看出來，我的心其實(shí)不壞?！?/p>

她咧嘴大哭，一個(gè)女子癱坐在地，兩腳亂蹬，兩手在臉上抹得花一道、白一道，毫無禮儀。

“花”看著她，只覺得哭笑不得。復(fù)國六姓中，最斯文守序的書山蘇家居然出了這么奇葩的一對父女，真不知是怎么來的。

可是那女子卻哭得極為痛心，“花”看著看著，心中不由也是發(fā)酸。

——蘇藏的狂情，是在死亡逼近之時(shí)，所迸發(fā)出的對“生”的不舍，她雖然不漂亮，但那悲痛，又豈是作偽？

——而造成了她的壓力的人，正是“花”、蔡紫冠他們這一行人啊。

“蘇姑娘……”“花”艱難道，“我……”

他一時(shí)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想到吳秀和吳鐵車，不由覺得那對父子實(shí)在不算地道。吳秀與蘇藏談婚論嫁看來確有其事，即便后來發(fā)現(xiàn)了她的真面目，可吳秀提起曾有愛意的女子，又是如何做到一點(diǎn)舊情不念的？

他回過頭去，剛好便看見了吳鐵車自陰影中撲來。

黑暗中，吳鐵車驀然現(xiàn)身，手中提著一柄鐵槍，疾步向他們所處的位置沖來。

——那樣不行！

“花”大吃一驚，吳鐵車那樣的速度必然又會被巨龜視為威脅，進(jìn)而遭受攻擊。

果然，眼前一花，那巨龜已經(jīng)向吳鐵車撞去。

吳鐵車的奔行速度雖快，終究快不過羽箭。巨龜以加倍于他的速度向他沖去，動作仍然清晰可見。只見它小山一般的身形，筆直地向那老者射去，額上的紅瘤如同一顆熾熱的流星。

“吳鐵車！”“花”大叫道，幾乎不忍去看接下來的慘狀。

可是“轟”的一聲，巨龜撞上了吳鐵車，巨大的身子驀然停止。

它的身形帶起道道煙塵，漫卷起來，像是大地給它摩擦，都快要燃燒起來。可是它卻已無法前進(jìn)，在硝煙的盡頭，吳鐵車單手提著一丈一尺長的鐵槍，另一手空著，單掌一揚(yáng)，已按著它的紅瘤，硬生生將它阻住了。

那老邁的老人如釘子一般釘在地上，將那勢不可當(dāng)?shù)氖跻幌伦訐趿讼聛怼?/p>

“古門玄鐵！”“花”驀然反應(yīng)過來。

吳鐵車身上所佩戴的古門玄鐵，專能將一切動作、力量抵消無形。他們與這巨龜苦戰(zhàn)不休，為它詭異絕倫的速度所震駭，無意中卻忘了，能將一切力量抵消的古門玄鐵，恰恰就是它的克星。

在“花”的驚叫聲中，吳鐵車驀然躍起，“噗”的一聲，鐵槍一轉(zhuǎn)，自巨龜?shù)念^頂釘入，古門玄鐵甚至化去了血肉的“阻擋之力”，如同刺入水中，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巨龜無堅(jiān)不摧的紅瘤，自它下顎處斜斜穿出，將它整個(gè)釘在了地上。

巨龜雙眼圓睜，發(fā)出低低的嘶叫，四肢在地上扒撓，將大片的土石翻起?！班浴钡囊宦晲烅?，轡頭上的鐵枝都被它硬生生地咬斷了，其中一根直向吳鐵車彈來，被吳鐵車信手接住。

它終是無法掙脫鐵槍。小山般的巨龜直如同一只被鐵釘釘在地上的甲蟲，四肢劃動，卻只能在頑童的笑聲中死去。

——吳鐵車要對付這巨龜，竟是如此簡單！

“花”在一旁看著，如墜冰窖，隱隱的，已知道事情不妙。

果然吳鐵車一制服了巨龜，便放開了鐵槍，向后一退，手中那半截鐵枝連揮，瞬間便將“花”與蘇藏連續(xù)劈倒。

他們兩個(gè)原本就已是拼到了兩敗俱傷，再給古門玄鐵化去了肌肉筋骨本身的彈性，這兩刀登時(shí)已將蘇藏脊骨斬?cái)?，“花”的心肺洞穿?/p>

兩個(gè)人倒在地上，口吐鮮血，再也爬不起來。

“最后，終究是我贏了?！眳氰F車大笑道。

“你……你究竟是誰！”“花”掙扎道。

吳鐵車先前與他動手時(shí)，平庸呆板，不過是個(gè)有幾樣法寶的鄉(xiāng)紳，雖然花樣繁多，但卻不堪一擊。可是這時(shí)在蘇藏終于落敗的一瞬間驟然現(xiàn)身，一出手就制服了巨龜，鋒芒畢露，時(shí)機(jī)把握精準(zhǔn)，直像是換了個(gè)人一般。

他本是如此了得的人物，但先前卻故意示弱，恐怕所謀非凡。

“我是誰？”吳鐵車大笑道，“‘花先生，我不姓吳，我姓胡，復(fù)國六姓，我出自神算之家！”

“花”與蘇藏雖是奄奄一息，仍是大吃一驚。

“你……你是黑叔叔！”蘇藏仔細(xì)打量他，忽然驚道，“你是黑叔叔！”

她和父親守護(hù)尸王，小時(shí)候常有一位黑衣蒙面的叔叔趁夜來與父親見面，為他們送來食物銀兩?？墒呛髞?，卻漸漸來得少了。等到父親死后，更是再也未見。沒想到，竟是眼前的吳鐵車，更是吳秀的父親。

“二十年前，我和你爹同為守護(hù)尸王的護(hù)衛(wèi)?！眳氰F車?yán)湫Φ溃拔覀z約定，一為明、一為暗，互為犄角。他在大漠之中守護(hù)尸王，我在古門池隱姓埋名，經(jīng)商置業(yè)，做他的接應(yīng)，打探消息、供他衣食?？墒呛髞?，我娶妻生子，吳秀落地的時(shí)候，我不由覺得好好過日子多好！每天守著個(gè)烏龜僵尸，做著復(fù)國美夢，簡直是荒唐。”

“花”喟嘆一聲。傳說中的復(fù)國軍形形色色，掃蕩尸王以來，他見過了忠肝義膽、百死不悔的義士，但卻也見過許多貪財(cái)好色、卑劣猥瑣的小人。眼前所見，蘇藏天真，而吳鐵車世故，時(shí)間總會將同樣起點(diǎn)的人，最終帶到不同的地方。

“后來我又偶然得到古門玄鐵。在那之后，更知道我不會回回天沼了。我弄個(gè)假情報(bào)過去，復(fù)國六姓就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我在古門池吃香喝辣，生兒育女，原本是很好的?？墒悄銋s纏上了吳秀。蘇藏，別人不知道你長什么樣，我還不知道么？你從小就是個(gè)胡吃海喝的胖丫頭！我給你爹送去的吃食有一半多是讓你給吃了！我不能讓我兒子娶你這樣的媳婦！”

蘇藏給他說得羞憤交加，“哇”地又哭出來。

“更何況，你守護(hù)尸王，一心復(fù)國，吳秀和你攪在一起，以后豈不又是殺身之禍？我這才決心，索性將你和這尸王一并除去！”他拎著單刀，冷笑道，“‘花先生，我要多謝你告訴我，尸王產(chǎn)有‘尸珠?！?/p>

那卻是“花”從來沒有提到的?！盎ā钡芍f不出話來。

吳鐵車……不，胡鐵車，放聲大笑。

“我的神通名為‘后知后覺。一切未發(fā)生的事我全不能預(yù)測。但一切已發(fā)生的事，我只消觸到執(zhí)行之人，便可以統(tǒng)統(tǒng)知曉！你以虎紋槍碰到我咽喉的時(shí)候，你的神通、你的經(jīng)歷，我便已一覽無遺?？尚ξ沂刂@蠢物二十年，竟不知那般好處?！彼p輕拍著巨龜巨大的身體，凝神感受，道，“這只烏龜尸王的神通，名為‘流星逐月。若與我的古門玄鐵結(jié)合起來，便是天下無敵！”

他口中說著，已經(jīng)繞到了巨龜?shù)捏w側(cè)，自地上撿起一柄鐮刀，先將幾片鐵甲削落，露出巨龜?shù)母辜?，再一刀便深深地刺了下去?/p>

古門玄鐵的作用下，巨龜堅(jiān)如鐵石的腹甲，如同熱刀切油一般，破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半凝固的血塊稀里嘩啦地淋漓而下。

“不……不要……”蘇藏驚叫道。

“我已經(jīng)知道它的尸珠在哪！”

胡鐵車?yán)湫σ宦?，將鐮刀一扔，便從那裂口中鉆入了巨龜?shù)捏w內(nèi)。

巨龜體內(nèi)一片腥臭，胡鐵車站在它不知道是什么的臟器上，長吸一口氣憋住了，才猛地將自己整個(gè)沉入血污之中?！昂笾笥X”的神通令他選擇了離尸珠最近的位置下刀。他撥開巨龜體內(nèi)的血塊、碎肉，向前走了兩步，仔細(xì)摸索了好一會，終于找到了尸珠。

胡鐵車心頭狂跳，巨龜?shù)纳裢ā傲餍侵鹪隆?，專能令自己的行動快過敵人。而他的古門玄鐵，則是令敵人的攻擊失去效果。這兩者相結(jié)合，強(qiáng)攻強(qiáng)守，相得益彰，無疑可以天下無敵。

——天下無敵后又怎么樣，他倒還沒有想。

胡鐵車緊握尸珠，從巨龜?shù)膫谥秀@出，滿身血污，如同惡鬼。環(huán)目四顧，巨龜沒了尸珠，已經(jīng)死得硬了。

四下里，古門池的傷兵哼哼唉唉，掙扎難起，而不遠(yuǎn)處的“花”、蘇藏、孫苦竹，傷重之余都已奄奄一息，只能不甘地望過來。

胡鐵車放聲大笑。古門玄鐵的用途遠(yuǎn)超常人想象，但在與“花”決戰(zhàn)時(shí)，他卻佯裝不敵，為的就是能與“花”聯(lián)手，好讓這盜墓賊與蘇藏同歸于盡。如此一來，他得以置身事外，以后榮華富貴，也不會被蔡紫冠、復(fù)國軍等勢力糾纏。

——一會將他們?nèi)珰⒘耍?/p>

——有“流星逐月”的尸珠在，想必殺起人來會加倍的快吧？

吳秀探頭探腦地站在巨龜旁邊，見他出來，先是嚇了一跳，才歡叫道：“爹！”

這孩子剛從內(nèi)宅里跑出來，還穿著一身月白的中衣，更襯得他眉清目秀。胡鐵車一見到他，不由埋怨，道：“你怎么跑出來了？”

吳秀是他心肝寶貝，之前被蘇藏的“美色”所誘，非她不娶。胡鐵車賭咒發(fā)誓，他才七個(gè)不服八個(gè)不忿地給關(guān)在了房中，好好地藏著。先前“花”他們所見的，甚至是胡鐵車安排人假扮的。這時(shí)他仰起臉來，滿臉不快，道：“你們打得乒乒乓乓的，我不放心，就出來看看唄！”

6、

“從今以后，爹帶你過更好的日子！”

胡鐵車站在巨龜?shù)膫谂裕凰查g嗓子發(fā)哽，幾乎垂下老淚。這孩子一向嬌生慣養(yǎng)，其實(shí)是不太懂事的，可是這回卻知道擔(dān)心人了，終于是長大了。他大笑了一聲，一手握著尸珠，向吳秀走了一步。

“好臭?！眳切阋姾F車渾身污穢，登時(shí)惡心得一跳，“你真臟！”

“我去洗洗！”胡鐵車志得意滿之際，居然被兒子這么嫌棄，不由心中羞愧。

古門池就在眼前，他走過去，箭步躍過池沿，跳入水中。池水沒膝，血水由他兩腿向外擴(kuò)散，慢慢變淡。他將尸珠在水中浸了浸、搓了搓，尸珠洗得干凈，黑沉沉、光溜溜地綻放出更為瑩潤的光華。

“洗干凈點(diǎn)！”吳秀說，一邊回過頭來，好奇地敲敲巨龜?shù)蔫F甲、踢踢巨龜前鰭。

胡鐵車放下心來，將尸珠放在池邊上，將上衣脫了，胸前的古門玄鐵解下來，在水里洗凈，也放在池邊上。

月光下，竹影婆娑，水光漣漣，“花”他們倒在遠(yuǎn)處，一動不動。

吳秀晃晃悠悠地走過來，視線落在池邊上的尸珠上。胡鐵車稍稍有些緊張，卻又打消了顧慮。

“這是什么？”吳秀問道。

“是尸王的尸珠哪！”胡鐵車高興地道，“說是有了它，就能有這頭巨龜?shù)纳裢?！?/p>

“放著人不當(dāng)，烏龜有什么好的。”吳秀嘲笑著，大大咧咧地抓住了古門玄鐵的皮帶。

就在這時(shí)，從胡鐵車家的斷壁之中，探頭探腦的，卻是走出了另外一個(gè)吳秀。

月光下，那個(gè)吳秀在亂石中叫道：“爹……”

胡鐵車吃了一驚，幾乎還不及多想，便已在水池中一探身，猛地去抓古門玄鐵。掌心一滑，皮帶正飛快地被池邊的“吳秀”抓走，他的小指一痛，卻是鉤住了古門玄鐵的一個(gè)皮帶扣。

“你是……”他驚叫一聲，眼前的“吳秀”卻已經(jīng)將手一縮，驟然回奪。皮帶上傳來一股大力，“嘣”的一聲，兩相較力，將皮帶繃得筆直。胡鐵車手指劇痛，幾乎給拉斷了，可是順勢一撲，已合身向“吳秀”撞去。

古門玄鐵分為陰陽兩面。陽面所向，可以令觸到它的人、物全都不受外力襲擊。陰面接觸，卻會將玄鐵的神通，傳遞給外物。他多少年戴在身上，早已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血肉。向前一撞，半空中便用肩膀抵住了玄鐵正不斷翻轉(zhuǎn)的陰面，推著他，重重地用陽面撞上了“吳秀”。

古門玄鐵作用之處，“吳秀”大叫一聲，變了樣子。

“他”的五官驀然間變得模糊起來，清秀的面龐，他正是孫苦竹所變化。

“是你！”“后知后覺”發(fā)動開來，一瞬間，胡鐵車已經(jīng)知道了變故的來龍去脈——

“蘇……姑娘……”胡鐵車一消失在巨龜?shù)膫谥校盎ā绷⒖痰徒械?，“我們……我們?lián)手！”

他們兩個(gè)給胡鐵車的鐮刀擊傷，全都是奄奄一息。蘇藏倒在地上，脊柱已斷，一個(gè)胖大的身子自胸口以下都已毫無知覺。只有一只右手，還能稍微動彈。聽見“花”的建議，眼中也冒出火來，叫道：“好……好！”

“竹子……你會畫竹子嗎？”“花”迫不及待地問道。

“干什么？”

“你能變出竹子，我就能殺死胡鐵車！”

“我有！”蘇藏掙扎道。

她掙扎著，在懷中掏出一方手帕，手帕上點(diǎn)點(diǎn)描繪，乃是一片竹叢。

蘇家的破壁之術(shù)，除了臨時(shí)作畫之外，往往會煉制一些可以一經(jīng)打開，便化為實(shí)物的寶畫。蘇藏脊柱受傷，下半身早已毫無知覺，拼命抽出那方手帕，牽動傷處直疼得大汗淋漓。手一抖，手帕落地，隨風(fēng)一翻，撲簌簌地展開了。

碧光一閃，在這干涸的古門池畔，便立刻出現(xiàn)一叢青翠的修竹。

“是……是我每次和美男子們約會的地方?！碧K藏感傷道。

“花”可管不了那么多的觸景傷情：“孫苦竹！”他低喝道，“快醒醒！”

“醒了……”孫苦竹呻吟著。那么仰天躺著，用盡最后的力氣抓住了手邊的一根竹尾。翠竹枯萎，源源不絕的生命力，涌入了他們幾近油盡燈枯的身體。

蘇藏一骨碌身坐起來，知道了真相之后，她反倒從傷情中走出，“死心花”因此失效，她的靈力恢復(fù)，樣子又已經(jīng)變成了大美女。

“我們要把胡鐵車的古門玄鐵弄下來！”“花”的眼中精光一閃。

孫苦竹最后一個(gè)爬起身。巨龜沉默著，伏在不遠(yuǎn)的地方，雖然此前慘敗，胡鐵車甚至即將得到巨龜?shù)氖?，但現(xiàn)在有了竹子，孫苦竹已恢復(fù)了戰(zhàn)力。他們正可以重頭再戰(zhàn)了！

“蘇姑娘，你能不能變成吳秀，從胡鐵車的手中騙下寶物？”

“我不行?！碧K藏說，“但他可以！”

她指的正是孫苦竹，她咬破指尖，伸手在孫苦竹的臉上抹了兩把。孫苦竹相貌清秀，眉眼本就與吳秀有些相似，“破壁”術(shù)發(fā)生作用之后，他的五官登時(shí)又發(fā)生了一點(diǎn)變化。

“這就又輪著我了？”孫苦竹三把兩下脫去外衣，只著中衣，跑到巨龜身旁。

胡鐵車撞倒孫苦竹，翻身一滾，一手還提著古門玄鐵，一手已從孫苦竹的手中，硬挖出了那“流星逐月”的尸珠。

在他身后，一直挺尸不動的蘇藏和“花”驀然躍起。一左一右，他們像胡鐵車突擊，然后一瞬間，胡鐵車身形一閃，已在他們面前消失。

“‘破壁術(shù)和‘苦竹余生搭檔？虧你們想得出來！”胡鐵車緊握尸珠，身法如同閃電，驀然在他們身后出現(xiàn)，用古門玄鐵一砸，便將他們再次擊倒。

古門玄鐵令他們的一切力量失效，確信他們站不起來之后，那老者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聲中，他退后幾步，離那幾人遠(yuǎn)遠(yuǎn)的，才將尸珠放在腳邊，雙手執(zhí)起古門玄鐵的皮帶，準(zhǔn)備系回胸前。

那是他的最后一個(gè)動作。

那一瞬間，古門玄鐵、尸王寶珠，全都與他的身體沒有接觸。就在這不容交睫的一剎那，一支傾斜的鐵槍驀然自胡鐵車腳下探出。胡鐵車的腳下一空。一只巨大的嘴巴猛地從他的腳下躥起。張開的大口吞下了他腳邊的尸珠，又順勢吞下了他的整個(gè)下半身。

“嘎巴！”巨口一合，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一聲鈍響。胡鐵車的半身被齊齊咬斷。上半截身子被巨力頂飛，帶起一道噴灑的血虹。巨龜借土遁之術(shù)從地下驟然躥起，伸長的脖子，如同怪蟒。它躍上半空，肩甲撞上胡鐵車，令胡鐵車又向一旁滾落。

怪蟒翻身，巨龜上躥之勢一歇，長頸扭轉(zhuǎn)，又將半截胡鐵車連同古門玄鐵一起凌空叼住。

——巨龜！那并未“死”去的尸王！

龜類生命力強(qiáng)韌，巨龜所化的尸王也比人類的尸王更為難纏。頭顱被鐵槍貫穿，失去了尸珠，胸側(cè)打開一個(gè)破洞，無疑都令它元?dú)獯髶p，甚至假死?？墒且坏┚忂^來，立刻為奪回尸珠而趕來撕咬！

鐵槍將它釘在地上，但土行之術(shù)原是它本身就有的神通。它帶著鐵槍沉入地下在沙中潛行，獸類捕獵的本能，比孫苦竹更安靜、比“花”更精確，也比蘇藏更加暴戾，才一現(xiàn)身便要了胡鐵車的命。

沒有了轡頭控制，它大張的巨口鋸齒森森，攻擊力卻比頭撞，更強(qiáng)了數(shù)倍！

“轟隆”一聲，巨龜落地。

“爹……”剛剛到場的吳秀發(fā)出一聲驚叫。

然后一瞬間，他在立身之處，便已經(jīng)為巨龜所代替。重新獲得“流星逐月”神通的巨龜趴伏在地，吳秀的雙腳最后閃現(xiàn)了一下，整個(gè)人便徹底消失在了巨龜?shù)难杈蘅谥小?/p>

“花”、孫苦竹、蘇藏被這殘暴的一幕嚇得呆了。

“吳秀……”蘇藏驚叫道。

“別動！”“花”厲喝道。

他們先前被胡鐵車二次擊倒，所幸更多的是被古門玄鐵“消失”了元?dú)猓瑐麆莸共⒉蝗绾纬林?。孫苦竹雖然來不及施展苦竹余生，但緩了片刻之后，也都恢復(fù)了不少。

“沒事吧？”孫苦竹叫道，“蘇姑娘能控制它！”

“我……我試試……”蘇藏道。

那巨龜伏在遠(yuǎn)處，胡鐵車父子的鮮血仍從它的口邊不絕滴下。它的頭上插著那支鐵槍。鐵槍穿透它額上的紅瘤，又從它的右頸下穿出。那樣的重傷居然仍然沒要了它的命，反而讓它變得更加兇殘。

她慢慢向前移動，每一步小心翼翼，幾乎看不見她的動作。

“快一點(diǎn)啊！”孫苦竹叫道。

“不能快……”蘇藏低聲道，“烏龜嘛……本身是不怎么動的……只要沒人驚擾了它，它趴個(gè)一天兩天的，也不會動的……所以有時(shí)候?qū)﹃嚕仨氂晌壹ぐl(fā)對手……”

區(qū)區(qū)十?dāng)?shù)丈，她挪動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到?！盎ā迸c孫苦竹屏住了呼吸，眼睜睜地看著蘇藏從腰后抽出一根一尺余長的白銀長釘。

“是白龍釘……”“花”長出了一口氣。

“這釘子在它的體內(nèi)浸染多年，只有它才不會激發(fā)‘流星逐月的反應(yīng)?！?/p>

蘇藏說著，已經(jīng)長釘按在巨龜?shù)娘B頂之上。

紅瘤的正下方，巨龜?shù)娘B頂皮肉上有一個(gè)圓圓的孔洞，正是白龍釘原本釘入的位置。蘇藏慢慢探身，伸長手臂，將白龍釘?shù)募舛隧樔肟锥础?/p>

她松了口氣，然后用力向下一插，可是長釘入洞一寸，卻沒有再深入。

“怎么啦？”孫苦竹嚇得快要跪了。

“插不進(jìn)去……”蘇藏回過頭來，聲音里帶了哭腔，“不知道是什么堵住了釘孔，白龍釘穿不透它……是……是古門玄鐵在起作用了！”

能令一切外力“消失”的古門玄鐵，在巨龜?shù)母怪?，現(xiàn)在它才是攻守兼?zhèn)?，毫無破綻。

“快逃吧，沒人能管得了它了……”蘇藏叫道。

7、

“全都不許動！”“花”大喝道，“想活的就好好趴著！”

因?yàn)樘K藏的話，而稍稍一亂的古門池的傷兵，被“花”一吼，不知所措，又沒有再動。

頭頂上天色微青，星月漸隱。這一場三方勢力的廝斗，一時(shí)電光石火，一時(shí)慢條斯理，拖拖拉拉的，這一晚竟已要過去了。

“我能消滅它……”“花”沉聲道，“所有人都不許動，我就能消滅它！”

古門池的傷兵欲哭無淚，先前他們被巨龜撞擊，因?yàn)楣舴绞降牟煌齺淼木摭數(shù)姆磽粢膊煌?。射箭的多?shù)已被撞死，可是用鐮刀的人卻多數(shù)只是骨折而已。重傷之后，明明疼得要死，卻只能趴在那不動，不由更是生不如死。

在眾人難以置信的注視中，“花”慢慢地向巨龜走來。

“你別過來，你贏不了它的！”蘇藏絕望地叫道。

可是“花”臉色慘白，一步步走來，雖然小心，但卻義無反顧。每一步，像是他的宿命：“你去把傷員帶離街道。”“花”慢慢道，“我會消滅它。就像我們曾經(jīng)消滅過的水僵、金僵、飛僵……那樣?！?/p>

是的，他們曾經(jīng)除掉了許多尸王。雖然那時(shí)候，他身邊的好手比現(xiàn)在多，雖然那時(shí)候的尸王并無一個(gè)像巨龜一樣，獲得了全部自由。

“你……”蘇藏驚道，“你就是四處拔除尸王的蔡紫冠？”

“不是。”“花”給她噎了一下，仍然走到巨龜?shù)纳砼浴?/p>

蘇藏看著他，嘴唇翕動，想說什么，卻又沒有說出來。

“你還要守護(hù)它？”“花”問道。

“不……不……”蘇藏被他一問，驀然間臉一紅，猛地?fù)u頭。

“那你就退開?！薄盎ā笨戳丝瓷砗蟮拈L街，道，“讓后面的人全都退開?！?/p>

蘇藏退到一邊，長街上的其他人也紛紛挪到道旁。巨龜伏在那里，巨大的眼珠里雖然映出了一切緩慢的動作，小山一般的身子卻一動不動。它的正前方，于是只剩了“花”，“花”的背后，則是空空的長街。長街的盡頭通向無邊無際的沙漠，九州極南的終死之地。

“花”的視線，落在巨龜額上那支斜插的鐵槍上。鐵槍的槍桿烏黑，槍鑚形如寶塔。他慢慢脫下短氅，雙手在袖口中反穿進(jìn)去，又在前襟上露出，雙腕連翻幾番，短氅絞緊，便將他的雙手牢牢綁住。

蘇藏在一旁，莫明其妙地看著他。

做這一切的時(shí)候，“花”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然后他舉起雙手，用短氅絞成的繩索，套住了鐵槍槍鑚。

“不行的！”蘇藏忽然明白過來。

“行的。”“花”說。

他和青葉一見鐘情，可是婚后，卻為日?，嵥榈牟衩子望}折磨，變得相看兩厭。

后來他誤入萬詛之墓，為墓中尸王追殺，以至于無路可逃，卻被青葉以靈魂相代，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他的平安。

她為什么那樣做？明明已經(jīng)勢同水火，為什么她還愿意為他犧牲？

“花”曾經(jīng)以為那是因?yàn)楹?，但后來竟發(fā)現(xiàn)那是因?yàn)閻?。他便被巨大的痛苦與自責(zé)折磨，一時(shí)需要按照青葉的遺言，好好活著；一時(shí)又想到自己的任性薄情，便心如刀割，想要以死贖罪。

他攛掇蔡紫冠等人拔出尸王，也是如此。一時(shí)想要從蔡紫冠他們的身上，找回生命的意義；一時(shí)又想由他們幫忙，再回到那萬詛之墓，再見一眼青葉，和那墓中惡詛做一了斷，哪怕終究要死在墓中。

于是在那之前，他決不能死在這里?？墒侨绻B這只巨龜都無法解決，他又怎么有臉，再進(jìn)萬詛之墓？

——青葉，你要不要見我，就看這一次，你會不會讓我活下來。

“花”舉起雙手。他用短氅絞成的繩索套住了鐵槍的槍鑚，用寶塔形的槍鑚頂住繩結(jié)，以確保繩索不會滑脫。然后，他的雙手一前一后，輕輕把住了槍尾。深吸一口氣，他的身子猛地向上一提。他的分量驀然壓在鐵槍之上。鐵槍向下一撬，刺入巨龜頭顱的槍身撬動，登時(shí)驚醒了巨龜。

“花”一腳踢向巨龜。

——攻擊！

“流星逐月”的神通驀然發(fā)作！“嗒”的一聲，巨龜猛地向“花”咬去。

血盆大口，森森利齒，咬向“花”的腿——

可是它的脖子向前一伸，它的頭顱便向前探出，插在頭上的鐵槍向前探出，便推著吊在槍尾的“花”向后退去！

——追擊！

一旦發(fā)現(xiàn)只靠探出脖子，咬不到對方，巨龜小山一般的身子幾乎在一瞬間便向前沖去。

可是被固定在它的頭頂上“花”的后退速度，卻決不遜于它！

——追擊！比后退的速度加倍！

——追擊！比后退于追擊后退的速度再加倍！

“轟”的一聲，那一人一龜發(fā)出巨大的響聲。

長街上刮起了一陣颶風(fēng)像是長街中央的空氣被突然地抽空了，長街兩側(cè)的強(qiáng)風(fēng)猛地填充了進(jìn)來。趴伏在兩側(cè)的人們被颶風(fēng)吹動，慘叫聲中，身不由己地又向街心飛去，撞得頭破血流。

一道巨大的煙塵沖天而起，從巨龜先前立身之處而始，筆直地延伸向遠(yuǎn)方沙漠的盡頭。

那是“流星逐月”在一瞬間造成的奇跡?！盎ā庇米约簽轲D，利用“流星逐月”無限加速的缺陷，一瞬間便讓巨龜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運(yùn)到了能令一切生命、一切神通、一切力量消失的終死之地。

“‘花大哥……”孫苦竹愣在那里。

“我們?nèi)ゾ人　碧K藏已經(jīng)叫道。

第二章 地宮，日月爭輝

他躲在黑暗中，激動萬分。

一種莫名的喜悅感激勵(lì)著他，撼動著他。

從沒有哪件事像他現(xiàn)在要做的這樣，這么困難，這么邪惡，這么喪心病狂——

卻又這么好玩，這么刺激，這么令他樂此不疲。

——把那些虛偽的“愛”與“夢”都打碎好不好？

——把那些幼稚的“情”與“義”都拆穿好不好？

如果能令那些憨厚的、忠勇的、熱情的、大義凜然的人，那些麻木的、愚昧的、市儈的、兇殘暴戾的人，臉上都一起露出絕望和恐懼……

——那該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1、

“千奇百怪，萬象壽州”。

坐落于雄州正北方的壽州，一向是極兇之地。

與黃沙萬里、萬物漸趨滅亡的墨州不同，壽州的危險(xiǎn)來自于它的肥沃。一切東西在壽州都在瘋狂地生長，有句話說，就是一塊金子掉到地上，也會長出幾塊銀子。

雖然物產(chǎn)豐饒，可是壽州人口卻極為稀少。全因普通人在壽州雖然百病不侵，力大無窮，但卻老得極快，往往三十幾歲，便進(jìn)入暮年，迅速死去。生命在這里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狂奔向壯年，也狂奔向死亡。

壽州中部的眉山，橫亙東西，山上巨木參天。那森林較之他處要更丑惡怪異得多：粗大的樹干因?yàn)檫^盛的生機(jī)而長得七扭八歪，在半空中扭成一團(tuán)，然后驟然間又在上方分開，向天怒指；樹下蘑菇、苔蘚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擠擠擦擦，蓬勃得令人不安；色彩艷麗的怪鳥蹲在樹枝上，偶一展翅，遮天蔽日；一只碩大的兔子蹲伏在草叢中，鼓起腮幫，將一只地鼠“嘎吱吱”地咬碎吞入腹中。

在距離那巨兔三尺開外的地方，地面驟然下陷，憑空出現(xiàn)一座大坑。

坑道筆直向下，百尺之后，忽然向旁傾斜，出現(xiàn)人工開鑿的石階。地勢變緩，隧道蜿蜒，不斷出現(xiàn)分支，宛如巨大的蟻巢。五里之后，黑暗中漸漸浮起光華，燈火、烈陽珠放出的光芒，將一座巨大的、以洞穴相連的宮殿勾勒出來。

那正是天下間最神秘、最危險(xiǎn)的伏羲宮。

伏羲宮中心的神殿，殿宇巍峨，殿中供奉人身蛇尾的伏羲神像。

“伏羲大神，化同萬塵。獻(xiàn)吾所有，至敬至純。”

手持金杖的宮主向人首蛇身的伏羲大神石像深深地拜伏下去，其他一眾信徒也都一起拜伏于地。他們?nèi)即┲谏穆榕郏诘厣系臅r(shí)候，像是一條條黑色的長蛇。其中只有一個(gè)女子，跪在最前面，穿著俗人服飾。

那女子自然正是玉娘。侑州五爐城焚亭一戰(zhàn)之后，她被慕容芽所救，不明不白地便給拽回了伏羲宮。那慕容芽殺起人來雖然心狠手辣，為人卻似極是憨直，只因覺得自己全靠玉娘提醒而脫困，便非要將玉娘引入伏羲宮。

玉娘滿心不愿，可是又不敢真的頂撞她，終于被拖來。只道自己一個(gè)凡人，伏羲宮的高層必不像慕容芽那么糊涂，自然不會接納她，到時(shí)候自然還她自由，誰知慕容芽向?qū)m主稟報(bào)后，那宮主居然也一口答應(yīng)，為她開壇行入宮之禮。

“伏羲大神，賜你復(fù)姓上官?！蹦菍m主身材高大，手持一根金杖，作靈蛇之狀。他戴著一張面具，面具上沒有五官，只在兩眼的孔洞上方繪出一輪熾烈的太陽。金色的光冕覆蓋他整張面具，那使得他看起來，竟像是在兩肩上馱著一輪烈陽一般。

他的聲音呆板，可是卻又帶著令人瘋狂的魔力。玉娘跪在地上，心中忐忑。

她親眼所見，慕容芽掃蕩侑州的神通高手，心狠手辣、殺人如草，絕非善類。而她自己不過是個(gè)常人，毫無神通不說，又一臂殘廢，怎么會被對方青眼有加的？

“我……我沒有神通……”她努力提醒道。

“神通，不需要練出來的，我們伏羲宮受天神保佑，全都使用法寶?！蹦菍m主微笑著，將他的手按在玉娘的頭頂上，慢慢道，“伏羲宮包羅萬象，可以為你配上最適合的法寶。你恨蔡紫冠吧，你恨他卻殺不了他，甚至委身強(qiáng)仇，以求買兇，也仍然無濟(jì)于事。但只要你加入伏羲宮，只要你得到伏羲宮的法寶，你便可以親手報(bào)仇?！?/p>

玉娘身子一震，猛地抬起頭來。

蔡紫冠那個(gè)名字令她周身戰(zhàn)栗，那個(gè)曾經(jīng)毀去了她亡夫遺體的、逼迫她四處流浪的男子，令她一瞬間，咬緊了牙關(guān)。

“你想不想為你的丈夫報(bào)仇？”伏羲宮主問道。

所有人的視線頓時(shí)都落在她的身上。玉娘跪倒在地，單手撐地，手指死死地?fù)冈谑厣?。她顫抖著，牙關(guān)相撞，咔咔作響，道：“我想……想……”

“那么你愿不愿意使用伏羲宮的法寶，加入伏羲宮？作為代價(jià)，將你的一切都奉獻(xiàn)給伏羲大神？”

玉娘腦中轟轟作響，道：“好……好！”

伏羲宮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等到了她的反應(yīng)，才將自己的右手從玉娘的頭上移開，從袖中掏出了一樣?xùn)|西。

那是一只白石雕成的手臂，晶瑩剔透，雖然只有前臂，卻足有兩尺長短，也不知是如何放入他的袖中的。石臂線條柔美，五指修長，顯是女子所有。手臂上端近肘部斷茬參差，顯然是從一尊雕像上折斷的。

“你因蔡紫冠斷臂致殘，處處不便。這只‘天神手以后就歸你使用。”

玉娘身后，其他的伏羲宮門徒忽然發(fā)出一陣低低的騷動。玉娘不知所措，被伏羲宮主拉起身來。那熾烈的太陽在她的眼前晃動著，伏羲宮主一手托著她的斷臂，一手便將那只“天神手”伸入她的袖中，以斷茬對上她的舊傷處。

一陣清涼驀然從玉娘的斷臂上傳來，那只女媧手與她的血肉相觸之后，忽然間便已將一股澎湃無比的力量，傳入她的身體中。

伏羲宮主放開手，那沉甸甸的石臂驀然向下一墜，拉得玉娘身子一歪——它竟然“長”在了玉娘的斷臂上，以致沒有依托，也不會分離了。玉娘吃了一驚，連忙站好，可是那石臂的分量卻又迅速變得輕了。在她的注視下，它露出袖口的那一截手腕、手掌，迅速縮小，轉(zhuǎn)眼已與她的左手大小相若，仿佛從袖子里伸出來的，就是她的右手。

玉娘翻開衣袖，只見那石臂與自己的斷臂合為一體，粗細(xì)、輕重，都與原本的手臂無異，只在肉色與石色交界之處，有一條蜿蜒的紅痕。

“感受它?！狈藢m主道，“你會知道，怎么用它?！?/p>

玉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那只古怪的“玉手”，試著彎曲了一下手指——玉石的手指猛然一縮，指尖相撞，發(fā)出“叮叮”的脆響。玉娘愣了一下，那以臂使指的感覺，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感受過了。

“不……不……”她喃喃道。

——巨大的恐懼在她的心里蔓延開來，手指的感覺失而復(fù)得的代價(jià)是，原本殘留在她記憶中的，那斷臂上翡翠公子臨終時(shí)留下的觸感，卻越發(fā)變得模糊了。

她又張開手掌，掌心處忽然青光一閃，似乎有了什么變化?？墒悄亲兓鞘裁矗瑓s又看不出來。

“這天神手，是我們伏羲宮的鎮(zhèn)宮法寶之一。我代伏羲大神傳給你，你千萬要好好保管、揣摩。等你真正掌握的時(shí)候，蔡紫冠便不堪一擊?！?/p>

伏羲宮主凝視著她，面具上的那一輪烈陽，竟似灼進(jìn)她的心里。

玉娘看著那只曼妙的手掌，一時(shí)之間，神似恍惚。

“你在想什么？”伏羲宮主問道。

“我……我……”玉娘心頭一顫，拼命去回想翡翠公子。

不知不覺，她舉起的那只石臂發(fā)生了變化，就在她的眼前，那冷硬的石頭翻轉(zhuǎn)、扭動，慢慢出現(xiàn)了輪廓、眉眼，變成了翡翠公子的模樣。

拳頭變成了他的頭，手腕變成了他的身子。翡翠公子站在玉娘的手臂上，小小的，但卻風(fēng)度翩翩，向著玉娘微微一笑。玉娘的腦海中瞬間一片空白，整個(gè)人不由自主地癱軟下去。一直跪伏在她身旁的慕容芽連忙站起身，將她扶住。

“宮主！”終于有人按捺不住，起身問道，“女……天神手是我們鎮(zhèn)宮之寶，多少弟兄、姐妹想要持有，都被宮主駁回，可這次豈可這么簡單地便給了一個(gè)新來的姐妹？”

“我們接納上官姐妹，就要信任她?！狈藢m主冷冷地道，“她在這個(gè)時(shí)候加入我們，必是伏羲大神的神諭?！?/p>

玉娘虛弱地抬起頭來，說不出話。

慕容芽帶著玉娘退下，伏羲宮中的眾人也陸續(xù)退下。

偌大的金殿中，便只剩了伏羲宮主。他將金杖放好，仰望著頭頂上巨大的伏羲神像。

那上古的大神亂發(fā)濃須，相貌猙獰，有很高的眉骨，和蛇一般的細(xì)長瞳孔。他身披金甲，裸露的手臂上筋肉虬結(jié)，充滿力量。他的右手平持一口曲刃長劍，空著的左手，六指結(jié)出一個(gè)法印，指甲烏青，厚硬如同獸爪。

自腹部以下，他的身體化為蛇尾，片片蛇磷粗糲猙獰。

伏羲宮主仰天大笑，目前的局面是：九顆尸珠業(yè)已成熟，天下神通也被消滅大半，破宇和滅宙越來越強(qiáng)大，且功力相近，一切條件終于漸漸齊備，只要再將尸珠收回，以及將蔡紫冠、搖光制服，那么，他們就終于可以喚醒伏羲大神！

——尸珠那邊，已經(jīng)有專人辦理。

——而蔡紫冠這邊，卻有玉娘可以作為制衡。

他深深地知道玉娘對蔡紫冠的恨意，以及蔡紫冠對玉娘的愧疚，無論何時(shí)、何地，玉娘都是那少年的死穴，在這決戰(zhàn)時(shí)刻，上天竟將那女人送到了伏羲宮，難道那不是伏羲大神必須復(fù)活的征兆嗎？

上千年的等待，這一次，終于看到了切實(shí)的希望。

于是這個(gè)偽妄的世界，即將被伏羲大神的降魔之劍，蕩平了。

他手舞足蹈，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之中。燭火動搖，伏羲神像的影子跳動著，竟似真的已經(jīng)活了。

2、

伏羲宮已為玉娘安排了一處洞穴居住，慕容芽扶她來，安頓她坐好。

“玉娘，你能得到宮主親賜女媧手，這樣的榮耀真是少有呢！”慕容芽笑嘻嘻地道。她因和玉娘輾轉(zhuǎn)跋涉，早已熟稔，因此還以原來的稱呼相稱。

玉娘愣了一下，才明白原來“天神手”所謂的“天神”，便是女媧。卻不知道伏羲宮主為什么還要多繞一個(gè)彎子，舍近而求遠(yuǎn)。

古老相傳，女媧造人補(bǔ)天，果然是足堪與伏羲相提并論的大神。

“不，我不是……”玉娘緊張地道。她一個(gè)外人，忽然得到這么夸張的法寶，被伏羲宮如此信任，她不僅不覺得慶幸，反倒陣陣不安。

“這回你就可以去殺那個(gè)蔡紫冠了？我聽說過他——到時(shí)候我們兩個(gè)一起去找他！”

玉娘的心中一陣悸動，蔡紫冠，那個(gè)人的名字，對她來說如影隨形一般，躲都躲不開。

“你……你早就知道他？你是因?yàn)樗艓一貋淼?？”她突然問道?/p>

慕容芽愣了一下，當(dāng)日她在五爐城殺人時(shí)，原是要將玉娘滅口的?？墒呛鋈豢匆娪衲锏臄啾坭F鉤，登時(shí)想起了宮主提到過這女人的身份，臨時(shí)改了主意將她帶回伏羲宮。這一路上，她軟硬兼施，玉娘唯唯諾諾，絲毫不曾反抗，不由已令她的心中起了輕視之意。可這時(shí)這女人忽然單刀直入，才令慕容芽又想起那焚亭之中，她的沉著果決。

“反正你已經(jīng)來了。”慕容芽冷笑著，沉下臉來。這一路上她都是這樣，前一瞬還笑語晏晏，可是下一瞬間就已經(jīng)翻臉，兇狠得令玉娘不敢再多說一個(gè)字。

“女媧手的神通到底是什么？它剛才變成的那個(gè)人是誰？”

“是……”玉娘艱難道，“是我死去的丈夫?！?/p>

“原來它的神通就是能變成你最思念的人？”慕容芽不屑地哼了一聲，“女媧大神的本領(lǐng)……怎么只是這么無聊？”說了兩句話，她的神情稍稍緩和了些。隨便叉開一雙長腿，跨坐在一張椅子上。

慕容芽是一個(gè)不會“思念”的人，對她來說，生活每一天都是在向前走著的。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過去的事情她統(tǒng)統(tǒng)都會忘記。女媧手是伏羲宮中女媧神像的殘骸，一直被宮主收藏著，據(jù)說有不得了的神通，就連她也暗暗覬覦?？扇糁皇菚冃?，便太一般了。

玉娘坐在床邊上，沉默著。輕輕屈伸五指，重新習(xí)慣了手指的感覺之后，現(xiàn)在她握拳已經(jīng)不再會發(fā)生碰撞了。那石質(zhì)的手指光潔、飽滿，指節(jié)處的紋理，真實(shí)得像是感受到血肉的溫度。

“會不會是……力氣？”她想起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覺不到這石臂的重量，于是試探著去拿腳旁的一只花凳。那凳子以實(shí)木制成，沉甸甸的，約摸有十來斤重。玉娘單手將它提起，仍頗為費(fèi)力。

“也不是?！?/p>

玉娘放下花凳，凳子才一離手，忽然“唰”的一聲，那凳子忽而“跑”掉了。

凳子有三條腿，三條向外羅圈出去的小細(xì)腿此起彼落，花凳就“嘎噔嘎噔”地往墻角而去，直似一匹小馬一般。

玉娘和慕容芽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見那凳子跑到了墻角，以兩腿直立，彎起一腿，在凳面底下?lián)狭藫?。在它的凳面上，木板的結(jié)疤游移，變成了兩只眼睛，一張嘴巴。于是凳面變成了一張扁平的大臉，大臉嚴(yán)肅地看著玉娘和慕容芽。

“這、這是什么？”慕容芽大駭，“噌”地從自己的椅子上站起來。

她雖然是個(gè)殺人不眨眼的魔星，但是女子天性，卻也怕這些詭異丑陋的老鼠蟑螂般的東西。玉娘更是驚慌失措，尖叫一聲，順手拿了手邊的枕頭，抱在身前“抵擋”。

“主人你抱我了！”忽然有人道。

玉娘和慕容芽面面相覷，好不容易才把視線都落回到玉娘所抱的枕頭上。

那方瓷枕在較小的一個(gè)側(cè)面上也長出了一張臉來，由于瓷枕本身內(nèi)凹，那張臉變成了滑稽的地包天，狂喜起來的時(shí)候，格外古怪。

玉娘只覺毛骨悚然，手一彈，脫手已將那瓷枕扔了出去。

“危險(xiǎn)！危險(xiǎn)！危險(xiǎn)！”那瓷枕在半空中尖叫著，那只花凳“嘎噔嘎噔”地跑過來，挺身接住了瓷枕。大家平臉對扁臉，撞得“吭哧”一聲。瓷枕在花凳的“臉”上打了個(gè)滾，花凳順著它的來勢又跑了幾步，總算穩(wěn)住了身形。

“主人，你是想殺人滅口嗎？”瓷枕憤怒地叫道，因?yàn)殚T牙被撞掉了兩顆，而走風(fēng)漏氣。

“誰讓你胡亂說話！”花凳憤怒地說。

它被瓷枕壓在“臉”上，以致聲音含糊不清。

“我明白了?！蹦饺菅客蛴衲铮Φ?，“女媧手的神通，是賦予生命！”

拓土造人，那自然是女媧手理所當(dāng)然的神通。玉娘和慕容芽明白花凳與瓷枕的來歷，登時(shí)放下心來，再看這兩個(gè)精怪，也覺得可愛起來。那花凳和瓷枕為玉娘造出，天生便有親近之意，在安全距離稍作觀望，登時(shí)又歡天喜地地湊了過來。瓷枕花貓一般跳上玉娘的膝頭，花凳小狗似的在慕容芽腳邊打轉(zhuǎn)，將兩人逗得忍俊不禁。

就在這時(shí)，忽然有人敲門而入。

那人名叫夏侯渠，是伏羲宮中的醫(yī)生，六十多歲，極瘦極長的一張臉上，留著兩撇鼠尾短須。他挎著一口藥箱走進(jìn)屋來，笑嘻嘻地道：“上官姐妹，宮主讓我來幫你一下?！?/p>

玉娘一愣，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自己如今是姓“上官”的。

“幫我什么？”她有點(diǎn)莫名。

夏侯渠微笑著，捻著鼠須，望向玉娘的肚子。玉娘懷胎三月，肚腹在衣下已經(jīng)微微顯形。

夏侯渠笑道：“我來幫你，把你的孩子拿掉?！?/p>

這話來得萬分突然，玉娘大吃一驚，道：“為什么？”

“既入伏羲宮，你便已將一切都奉獻(xiàn)給伏羲大神?！毕暮钋f著，已經(jīng)打開藥箱，取出一卷白色的麻布，輕輕放在桌上，道，“這個(gè)孩子以后會拖累你的，留他不得！”

玉娘魂飛天外，轉(zhuǎn)眼望向慕容芽，慕容芽逗弄著花凳，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

“是呀?！蹦饺菅康?，“剛才宮主問你，你不是同意了么？”

玉娘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先前時(shí)伏羲宮主問她是否愿意“奉獻(xiàn)一切”，她只道是打個(gè)比方，示意她下定決心，豈料竟會真的落實(shí)下來。

“這不是什么問題吧？”慕容芽笑道，“我們也知道，你腹中的孽種只是用來要挾百里清的手段。如今他已經(jīng)死了，孩子便是個(gè)拖累。復(fù)活伏羲大神，不容分心，夏侯先生的奪情鉤正可以幫你，在無痛無覺的情況下拿掉他——好事！”

她若無其事地說著這惡毒之事，仿佛真的是在為玉娘著想。

夏侯渠微笑著，將那一卷麻布慢慢攤開。麻布很厚，一圈圈展開，約有三尺見方大小。最后一層打開之后，現(xiàn)出一柄半尺長的短鉤。那短鉤長約尺半，金光閃閃，底部一個(gè)橫柄。夏侯渠右手握住橫柄，鉤身從他的食指、中指間探出，森然可怖。

金鉤向他的左手一揮，短鉤已切過夏侯渠自己的左腕。他的左腕上纏著一串手珠，金光過處，他的左手安然無恙，那串手珠卻已忽然間碎成兩截，珠粒滾了滿地。

法寶奪情鉤，鉤頭的三寸內(nèi)刃可以鉤斷觸到的一切目標(biāo)之物，并將創(chuàng)口處理得天衣無縫。可是它只對既有目標(biāo)產(chǎn)生效果，而視其他阻礙為無物。

——那樣的金鉤探入她的身體，自然可以將那還未成形的孩子，一鉤而出。

——而她，也許連疼痛都來不及感受。

玉娘看著那冰冷的金鉤，只覺得渾身發(fā)冷。

她腹中的孩子是百里清的，而百里清已經(jīng)死了。當(dāng)日她用這個(gè)孩子，換來百里清去殺蔡紫冠的一個(gè)承諾，可是后來，百里清誤打誤撞地遇上了傅山雄，出師未捷便已身死。玉娘后來也曾動過念頭，想要將孩子拿掉，但想到百里清與傅山雄死戰(zhàn)畢竟是為了保護(hù)她，她才決意忍辱留下他這個(gè)血脈。

——可是現(xiàn)在，情況卻該怎么辦？

——她身陷在伏羲宮中，四處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自顧尚且不暇，何況這個(gè)孩子？

夏侯渠笑瞇瞇的，用白布擦了擦金鉤，已向她走來。

——取下孩子之后，她和她的過去，就更少了一重聯(lián)系。那固然有些對不起百里清，但是命運(yùn)無情，也只能愧對他于九泉之下。

——而她和蔡紫冠的仇恨，無疑也會越發(fā)深刻一層——只怕那時(shí)，便不是她要找蔡紫冠報(bào)仇，而是那人要為友人討個(gè)公道了。

玉娘緊緊地抓著衣角，臉色慘白。也就在這一瞬間，玉娘的肚子中，那胎兒忽然一動。

像是池塘中，忽然升起的一個(gè)水泡；深山里，突然傳來的一聲鳥鳴，那孩子在她的腹中，不知是伸手還是蹬腳，輕輕地動了一下。

——那是胎動。

玉娘猛地愣住了。她懷胎三月，本不應(yīng)這時(shí)便出現(xiàn)胎動?？墒菈壑萑f物蓬勃，生機(jī)盎然，她在伏羲宮中住了數(shù)日，那孩子便已長得遠(yuǎn)超懷胎之期，以致在這關(guān)鍵的時(shí)刻，忽然間做出了他第一個(gè)動作。

那輕輕柔柔的一動，仿佛至高無上的神通，一瞬間，已令玉娘在這一刻全身戰(zhàn)栗，突然之間，她懷中的那個(gè)胎兒不再是個(gè)無知無覺、只令她笨重臃腫的血塊，而變成了一個(gè)活著的、會慢慢長大的孩子。

——她的孩子。

玉娘終于意識到，她腹中所孕育的，不僅是百里清的遺孤，更是她的孩子。

“不……不……”她顫聲道，來自血里骨里的母性，忽然間令她的頭腦一片混亂。可是混亂中，卻有一個(gè)念頭越來越清晰，她已經(jīng)決定要保護(hù)這個(gè)孩子，無論付出什么代價(jià)，她也要保護(hù)這個(gè)孩子！

——無論是什么人，什么勢力，都別想傷害這個(gè)孩子！

“我決不會讓你們動他?！?/p>

她坐在床沿上，忽然一縮腿，已經(jīng)整個(gè)地退上了床。

3、

夏侯渠持鉤向玉娘走來，原本見她失魂落魄，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已放下心來，忽見她驀然回神，斷然不肯合作，不由吃了一驚。

慕容芽不滿道：“玉娘！”

玉娘站在床上，一手扶著床欄，叫道：“我決不會讓你傷害他！我不要加入伏羲宮了！”

——那卻是在伏羲宮中，決不能說的一句話。

夏侯渠臉色一變，喝道：“不知好歹！”

厲喝聲中，他已縱身一躍，搶步向玉娘的腿上一鉤。

金光閃閃、寒氣奪人，原本是想和氣解決，但既然翻臉，他立刻也不客氣。

可是“嘎噔”一聲，他的腳下一絆，忽而已是一個(gè)踉蹌。一只花凳不知何時(shí)已跑到了他的腿前，舍身一絆，登時(shí)令他前沖之勢潰散。

“主人快跑！”那花凳叫道。

它扁頭平臉，正是先前被女媧手賦予生命的那張凳子，靈性所向，與玉娘天生親近。原本是在和慕容芽玩鬧，可一旦發(fā)覺玉娘有了危險(xiǎn)，立刻便來相救。

夏侯渠一個(gè)沒注意，已是一個(gè)踉蹌，摔得單膝跪倒。他伸手去抓床欄，可就在這時(shí)，一道白光猛地從玉娘腳下的床上躥起。白光中，一個(gè)咧著缺了牙的小嘴的地包天的方臉，狠狠地向他的臉上撞來。

“這又是什么鬼東西？”夏侯渠又驚又怒，先前他進(jìn)屋時(shí)，注意力全放在玉娘身上，渾沒注意屋內(nèi)的兩個(gè)活過來的物件，只道兩個(gè)女人一個(gè)抱枕頭，一個(gè)踢凳子，閑得玩耍。這時(shí)那瓷枕劈面飛來，他不由不知所措，索性舉手一劈，金光閃過，奪情鉤已從瓷枕的正中劈過。瓷器雖脆，卻也被那神鉤整整齊齊地一剖為二。

“主人！”那瓷枕慘叫一聲，兩半身子落在地上，“哐啷”一聲，碎成了幾十片。

玉娘站在床上，驀然跑了起來——不，不是她跑，而是她腳下的木床，在被她的女媧手一摸之后，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活了過來，載著她，邁開六條小短腿，“吱吱呀呀”地狂奔起來。

床帳狂搖，繡床四四方方的猛往門口而去。慕容芽一驚，猛地站起身來。夏侯渠掙扎起來，邁步待追，雙腳一緊，又被花凳的三條腿死死別住。

“都是什么他媽的鬼東西！”夏侯渠老羞成怒，揮鉤一掃，花凳的三條腿斷成了六截。

“嗵”的一聲，玉娘的繡床撞上了洞門。繡床的寬度寬過門框，一下子便給卡死在門口，玉娘縱身一躍，已經(jīng)撞破床頭的紗帳，跳到了門外。

“你往哪跑？”夏侯渠怒氣沖沖。

待要向前再追，那繡床的床帳猛地一揚(yáng)，已向他的臉上抽來。

床尾的擋板上，木雕的花紋精美。兩尾錦鯉做眉，一雙明珠是眼，蓮葉變成了圓圓的腮紅，剩下一口聚寶盆，一開一合，無疑是嘴。

夏侯渠揮鉤格擋，“嘶啦”聲中，削落幾片布料，又將剩余的床帳割得破破爛爛?？墒悄抢C床兩眉倒豎，牙關(guān)緊咬，死守門口，卻是寸步不讓。床帳甩來甩去，像是潑婦的披頭散發(fā)，卻也抽得啪啪作響；床欄開合突刺，像小孩子掄起的王八拳，倒也氣勢洶洶。

夏侯渠幾次搶攻，雖然將那床削得破破爛爛，但那繡床的攻勢之廣，居然令他也無法一下子便突破過去，一個(gè)不留神，腰上給床欄撞了一下，也立刻疼得差點(diǎn)岔了氣。

洞屋之中，空氣越來越是寒冷。

慕容芽脫去外衣，露出了內(nèi)里那一身貼身的玄冰神甲。靈力一催，冰甲包裹她的全身，連她的額頭、長發(fā)也都包住，只留下一張明快的臉孔暴露在外。剔透的冰層，勾勒出她玲瓏的身段，寬肩、細(xì)腰、長腿，她的全身散發(fā)著無盡寒意，卻又有著無盡的野性。

“夏侯淵——讓開！”她低喝一聲，縱身向后一躍，已經(jīng)躍上了身后的洞壁。

雪白的冰道從她的腳下猛地鋪開，筆直地?fù)湎蚶C床。她從洞壁上一溜而下，借著從高處落下的勢頭，猛地向繡床沖去，來到繡床三尺之處，縱身一躍，一個(gè)身子更如炮彈一般，撞入繡床之中。

“啪——”繡床猛地一收，軟鞭一般的床帳、鐵刀一般的床欄一起攔在了慕容芽的身前。

可是攔不住——“嗵”的一聲，她如同一架寒冰制成的攻城槌，猛地撞透了床尾；去勢不歇，又“砰”的一聲，將床帳、床頭撞得粉碎。木片、布料四散飛濺，慕容芽已經(jīng)闖過了繡床的封鎖，來到了門外——不，來到了門里！

繡床的床尾碎裂，那雕花花紋構(gòu)成的一張臉，已碎成幾片。聚寶盆顫了顫，鯉魚的眉毛游到了一旁，繡床轟然垮塌，殘骸“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露出了此前擋在后面的房門。先前玉娘逃出時(shí)順手關(guān)上的木門，也已被慕容芽那合身一撞撞得粉碎，不過慕容芽卻未能離洞而去。

那扇碎裂的木門后，原本的門洞不知何時(shí)已變成了堅(jiān)硬的石壁。石壁上凸凹不平，又顯出一張濃眉大眼的憨厚巨臉。

慕容芽硬生生地撞入石壁，半個(gè)人插在了那巨臉的左眼之下。

“慕容姐妹……”夏侯渠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呆住，張大了嘴巴。

慕容芽繃緊的身子軟下來，自腰部以下，掛在石壁上。

死一般寂靜。然后，極致的寒冷以她為中心，迅速擴(kuò)散開來。石壁上生出一層蒙蒙青氣，夏侯渠牙關(guān)戰(zhàn)戰(zhàn)，石壁上那張憨厚的巨臉一瞬間已被凍得僵了。

“不……不許……”那張巨臉喃喃道。

它無疑也是被女媧手賦予了生命。玉娘在躍出門外去的一瞬間，在石壁上摸的一把，已經(jīng)令它有了自己的形象、自己的思想。保護(hù)玉娘，這是它在覺醒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有了的決心。

“轟隆”一聲，被凍得酥脆的石壁被慕容芽狠踢一腳，登時(shí)碎成了千塊萬塊泛著冰色的碎塊。慕容芽脫困而出，一個(gè)騰身，落在地上。

她喘著粗氣，額角有一縷鮮血緩緩流下，在冰甲的映襯下，格外刺眼。

剛才她縱身一撞，只準(zhǔn)備撞破木床與木門，卻不料在收力的時(shí)候，與木床之后的石壁硬碰地撞了一下，即使玄冰神甲天下無敵，卻也不由震傷了自己。

她抹一把額上的鮮血。血痕因此洇開，在冰甲上涂成一片粉紅。她跨步從那石壁的破洞中追了出去。

幽深的甬道，玉娘已不見蹤影。

“玉娘。”慕容芽搖了搖撞得發(fā)昏的腦袋，“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這句話，她是在什么時(shí)候說出口過？是在她殺死鄰居家那個(gè)小賤人的時(shí)候……

慕容芽喘息著，兩腳一蹬，人如離弦之箭，向前滑去。玉娘既然不入伏羲宮，那必是向?qū)m外逃跑，伏羲宮建于地下，向?qū)m外的甬道逐漸向上，坡度可觀。但玄冰神甲的凍氣發(fā)出之后，慕容芽身前七尺之處，瞬間已為寒冰覆蓋。她的雙足之下凝出兩排冰刀，踩在寒冰之上，雖是上坡，也滑行得風(fēng)馳電掣，濺起點(diǎn)點(diǎn)冰屑，為燈火一映，倒如火花一般。

在她的前面，玉娘正拼命奔跑，可是動作稍劇，便已動了胎氣，一陣劇痛襲來，登時(shí)疼得她不由蹲下身子。迎面正好有伏羲宮的人路過，見她痛苦難當(dāng)，關(guān)切地問道：“上官姐妹？”

那人說著已向玉娘走去，可是離她尚有三尺，已覺一股寒氣驀然撲面而來。

甬道深處，白冰如同洶涌的巨浪，奔騰而至，連燈火和聲音都像要給凍住。一個(gè)女人的聲音低吼道：“玉娘！”

那伏羲宮的路人凍得渾身哆嗦。玉娘緊緊地咬著牙，回過頭，便只見慕容芽踏冰而來，閃電般向他們逼近，雪白、頎長的身子急速變大。

玉娘伸出女媧手，在地上重重地一按——

一瞬間，那條甬道活了！鋪地的冷硬的石板陡然一顫，幾條顏色較深的條石縱橫穿插，一張慈祥的老臉出現(xiàn)在玉娘的腳下。

“唰”的一聲，玉娘與那伏羲宮的路人身處的位置忽地發(fā)生變化，兩人身子未動，但腳下條石鋪成的地面，條石驀然分散、重拼，站在上面的兩人一起被托著，玉娘不知怎的已到了那人的背后，而那人卻迎面擋住了慕容芽的寒氣。

“慕容……”那路人慘叫著，轉(zhuǎn)眼之間，眉毛胡子上都已結(jié)出冰霜。

“嘶”的一聲，慕容芽疾馳而來的身影，驀然消失不見！

那場景似曾相識，玉娘心頭大震。抬起頭來，一道白光果然已以一道弧形，躥上了甬道的石壁。慕容芽弓身、屈膝，借著無與倫比的速度，一溜煙花一般，已滑上甬道的石壁，斜躥上了洞頂。她在洞頂?shù)暮系沽⒍校鹑珧?，繞過了那伏羲宮路人的攔截之后，猛地向玉娘頭頂砸落下來。

玉娘起身想逃，可是才一用力，腹中又疼得她使不上一點(diǎn)力氣。

“小主人，放心?！蹦谴认榈酿勒f道。

“嗵”的一聲，慕容芽重重砸落，如同一塊萬載玄冰從天而降，砸得地上深深陷出一個(gè)大坑。冰霜鋪開，條石紛紛折斷，翹起的邊緣如同參差大劍。

可是玉娘卻已不在那里，距離慕容芽三丈開外，她蹲踞在地上，飛快地向前滑行。

她腳下的地面鼓起一個(gè)大包，宛如墳丘。大包向前滑去，交錯(cuò)的條石被它頂?shù)靡灰凰蓜?，向前涌動。玉娘蹲在那里，蹲在大包的頂上，被條石一塊塊地“傳”到下一塊上去，由此閃電般地向遠(yuǎn)處逃去。

“小主人，坐穩(wěn)！”那甬道的臉由條石不斷拼成，不斷跟著玉娘，殷殷叮嚀。

4、

夏侯渠艱難地拉動奪情鉤，金鉤的把手冷得像是要把他的手凍下來。厚厚的冰層給他切下了三尺直徑的一個(gè)大圓，露出先前時(shí)慕容芽撞出的破洞，他這才哆哆嗦嗦地鉆出玉娘的房間。

先前時(shí)慕容芽怒氣勃發(fā)，以致玄冰神甲威力全開，離開之后，留在屋中的寒氣將一間屋子全然凍住。夏侯渠好不容易逃出來，只叫得聲苦，卻見眼前長長的甬道也已被厚厚的冰層自下而上地全都鑲滿了。

“我……我削……”夏侯渠用奪情鉤在地上狠狠一畫，金鉤在堅(jiān)冰上毫無阻礙地切出深深的一道痕跡，但鉤刃短，而冰層厚，居然沒有辦法真的將冰切開。

他已經(jīng)凍得握不住金鉤，只能是用雙手叉著鉤柄，勉強(qiáng)持著。身上黑袍已給凍透，他跌跌撞撞地沿著冰道向上追去。

就在這時(shí)，他的腳下忽然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然后，他猛地朝甬道的上坡滑去！

在甬道的深處，慕容芽如白色流星猛地撞向玉娘。

極致的高速滑行，令她有了足夠在洞壁上、洞頂上穿梭的力量，她像一條白色的蛇，蜿蜒游動，追著玉娘猛咬，反復(fù)沖蕩之下，速度越來越快。玉娘被那慈祥的甬道托著，不住閃避，雖然狼狽，卻也有驚無險(xiǎn)地不住向甬道“上方”逃去。

——不對，是下方！

突然間，玉娘發(fā)現(xiàn)甬道托著她，明明是向著出宮的“高處”逃走，但不知為何，移動之后，竟是再向甬道更“低處”而去。

“怎么了？快送我逃出去！”玉娘顫聲叫道。

“小主人放心，我正在送你逃出去！”那甬道肯定地道。它的聲音一板一眼，仿佛不慌不忙，可是卻也透出木訥。帶著玉娘逃走的時(shí)候，忽然間卻又托著她躥上了洞頂。

玉娘發(fā)出一聲尖叫，但是幸好，她并沒有掉下去。

——為什么？

“小心！”玉娘叫道。

“小主人放心，我馬上就送你出去?！?/p>

玉娘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幾乎驚叫出來。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些被女媧手賦予了生命的“物件”的問題：它們雖然忠誠，卻極為愚笨。甬道直到現(xiàn)在，似乎都還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帶著玉娘逃走的路線，已經(jīng)歪七扭八了。

——它“向上”、“向外”的去勢，被什么變化的力量不斷地扭曲著，以致它托著的玉娘就像沒頭蒼蠅似的，在原地轉(zhuǎn)成了一團(tuán)亂麻。

——那股外力是什么？

玉娘驚恐地望向慕容芽。

“玉娘，你逃不了！”那為冰甲覆蓋的女人尖叫道，“你給了這條甬道生命，那我就再凍死它！”

一瞬間，玉娘看到了：在慕容芽飛快閃過的白色身影后，另一個(gè)黑色的、顫抖的人影正在甬道的不遠(yuǎn)處，站在冰雪之中。

——那是先前的伏羲宮路人，這時(shí)他全身綴滿冰霜，雙手正捧著一個(gè)羅盤。

法寶“海底羅盤”，一經(jīng)使用，神通覆蓋的范圍內(nèi)，便可隨著羅盤上的指針指示，顛倒方向、混同高低、再置上下。

玉娘的心沉了下去。伏羲宮中藏龍臥虎，她當(dāng)然不該以為那只是一個(gè)普通的“路人”。若不是那人已被凍得體如篩糠，捧著的羅盤抖個(gè)不停，只怕她早已被送到了慕容芽的撞擊路線上了。

甬道中的寒氣越來越重，慕容芽放出的寒氣，在反復(fù)的穿梭追擊之際，越積越重。腳下的寒冰越來越厚，那甬道的慈祥的臉漸漸隱于冰層之下，托著玉娘的大包，再想滑動時(shí)，須得首先撞破堅(jiān)硬的冰層，不由也越來越慢。

玉娘渾身顫抖，那寒氣入體，幾乎要令她失去意識。

——怎么辦？

冷到極致，忽然強(qiáng)烈的困意席卷而來。

——如果她現(xiàn)在倒下去，慕容芽一定會殺了她，或者至少，會殺死她的孩子。

玉娘忽然把掩在口上的手指塞入口中，狠狠咬下，鮮血淋漓，那麻木的指肚上終于傳來一點(diǎn)痛楚，她清醒了些，驀然間大喝一聲，跳下了甬道托著她的大包。

“上”與“下”正被海底羅盤扭曲著，以右首邊的洞壁為“下”，玉娘側(cè)身躍下大包，單膝一跪，打橫在洞壁的冰層上滑走。慕容芽尖嘯一聲，急速向她撞來。

玉娘右手的女媧手死死地按著冰面，畫出長長的幾道指痕。

“嘶”的一聲，慕容芽已經(jīng)沖到！

人還未到，周身裹挾的寒氣與帶起的罡風(fēng)，便已經(jīng)令玉娘無法呼吸。她死死地咬著牙，可是卻拼命睜大眼睛。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慕容芽，后者在她眼中迅速變大。

驀然間玉娘的眼前白光一閃，慕容芽已自她的頭頂之上飛過。

在玉娘的面前，原本平整的冰壁忽然凸起一個(gè)陡峭的斜坡，慕容芽急速滑來，被那斜坡一墊，登時(shí)高高地飛了出去。

玉娘的身上忽然發(fā)生了變化。石壁上的冰層塊塊剝落，飛快地包住了她的腳、腿、身體。白色的冰塊彼此咬合，將她全身罩住，宛如給她也穿上了一身玄冰寶甲。

冰甲連她的臉也罩住，只在口鼻處，留下透氣的小孔。而在冰甲之內(nèi)，溫溫的暖意迅速令她的身體復(fù)蘇起來。冰壁上光影流動，玉娘的影子倒映其上。那影子神情嚴(yán)肅，道：“主人，接下來，我來保護(hù)你。”

——正是女媧手，將堅(jiān)冰也賦予了生命！

海底羅盤轉(zhuǎn)動，高低、上下，再次發(fā)生改變。地面由洞壁，變到了洞頂之上，慕容芽人在半空，正在上升之際，忽而一轉(zhuǎn)身，登時(shí)在洞頂上站穩(wěn)。玉娘還不會使用冰甲，想要站起來，都還不行，手刨腳蹬之際，已是躺在冰壁之上，滑上洞頂。

慕容芽向后滑出丈許，才將身子停住，雙膝微曲，瞄準(zhǔn)著玉娘。

“你敢碰我的冰？”她森然道。

玉娘手腳并用，終于站起身來。慕容芽兩腳一蹬，猛地向她滑來，“砰”的一聲，正撞在玉娘的身側(cè)。玄冰神甲與臨時(shí)冰甲相撞，“喀啦”脆響之中，玉娘飛上半天，周身冰甲已然碎裂成千片百片?？墒侵灰凰查g，四散的冰塊重又合到玉娘的身上，變回冰甲。

“嘩啦”一聲，玉娘摔倒在洞頂上，但有冰甲護(hù)體，余勢不歇，筆直地向前滑去。

冰壁的臉——她的影子——在冰壁中緊緊地跟著她，叫道：“主人，你不要怕，你要站起來！”

玉娘伸手在冰面上一按，在滑行中坐直了身體?？墒茄郾牨牭叵胍诙错斏项^上腳下地站起來，心里就先虛了正在掙扎，“嘩啦”一聲，后背一震，又已經(jīng)撞上了石壁。

冰甲碎裂，露出玉娘驚慌的臉，旋即又重新拼起。

玉娘大口喘息，緊緊地捧著自己的肚子，生怕腹中胎兒受了震蕩?？墒巧陨岳潇o下來，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先后兩次撞擊，自己竟是安然無恙。那臨時(shí)的冰甲雖然不如玄冰神甲堅(jiān)固，但卻也有自己的好處，就在一碎一合之中，卸去了所有的撞擊之力。

“主人別怕?！彼挠白釉诒镎f，“你身上的冰甲，和我是相通的。所有打在它上面的力量，都會平均地分?jǐn)偟金览锼械谋谏稀！?/p>

“可是……”玉娘喘息道，“可是慕容芽的玄冰神甲……”

“我是由玄冰神甲創(chuàng)造出來的寒冰?！彼挠白永淅涞氐?，“玄冰神甲越強(qiáng)，我就越強(qiáng)?！?/p>

玄冰神甲的寒氣結(jié)冰，而玉娘的女媧手則令寒冰有了生命，這中間的微妙關(guān)系，玉娘剛才幾乎是憑借本能，便做出了選擇。神甲護(hù)體，她不會再受傷，腹中的孩子也暫時(shí)無虞，她這才一咬牙，又挺身站了起來。

腳下一滑，她又摔倒了。冰甲發(fā)出“咔”的一聲，膝蓋處似乎裂了，但她自己果然不疼不癢。玉娘手忙腳亂，兩手撐地，又站起來。

這回“砰”的一聲，又被慕容芽撞倒了。

“玉娘，你給我加入伏羲宮！”慕容芽尖叫道，雙足力蹬，如野豬、如狂牛，反復(fù)撞擊玉娘。玉娘全無還手之力，給她撞得東倒西歪，身上的冰甲不斷碎裂，又不斷聚合。

——那仿佛又回到了慕容芽少年的時(shí)候，她在結(jié)冰的回龍江上追打鄰居的姐姐。鮮血在透明的冰面上涂開，寒氣浸透她的身體，令她緊握著木棒的雙手僵硬得沒有知覺。那個(gè)小賤人哭喊著，跌入一個(gè)冰窟窿，想爬上來，又被她砸下去。

慕容芽尖嘯著，狂吼著，明朗的面容扭曲，顯得格外猙厲可怖?？墒怯衲飬s不是當(dāng)年那個(gè)被她嚇得只會哭的女人。

“當(dāng)”，那伏羲宮“路人”手中的海底羅盤忽然脫手墜地，發(fā)出一聲脆響。那人哆嗦著，一張臉凍得發(fā)青，胡須上掛滿霧凇。他想要去撿起羅盤，一彎腰，卻重重地栽倒在冰雪里，凍得僵了。

羅盤震動，甬道中的方位忽然間再次發(fā)生變化。玉娘和慕容芽從甬道上的壁頂上筆直地摔下來。玉娘有冰甲減震，慕容芽凌空翻身，狀甚瀟灑。

“下”的位置，被定在了羅盤落下的地方。玉娘身下一滑，已向那里溜去。

慕容芽一蹬冰刀，在后面緊緊追趕。

就在這時(shí)，遠(yuǎn)處一點(diǎn)金光飛快地向他們滑來。

凍得縮成了一團(tuán)的夏侯渠，仰天躺倒在冰面上，雙手捧著奪情鉤，從甬道的另一頭，也向“下”——那定海羅盤落地的地方——飛快地滑了過來。

5、

玉娘向海底羅盤滑去，夏侯渠也向海底羅盤滑去。

以那失去控制的海底羅盤為中心，甬道中的那段平坦的地面，其實(shí)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gè)“谷”。玉娘和夏侯渠，便好像是從兩側(cè)的山坡，一起向那低谷滑下。

而在玉娘之后，一身玄冰神甲的慕容芽則足踏冰刀，窮追不舍。

玉娘的影子——被她賦予生命的冰壁——緊跟在她的身邊，冰層中穿行，在玉娘的耳邊大喊：“主人，要反擊！不能一直被她這么追著打！”

玉娘心頭狂跳，眼前的景物疾速向后退去。那用海底羅盤的伏羲宮高手倒伏在“谷底”，向她飛快地逼近，而逼近更快的，則是從另一面“山坡”上滑下來的夏侯渠。

夏侯渠仰面朝天，衣角、發(fā)梢都凍得發(fā)白。他從玉娘的房前滑倒，想站卻站不起來，才一路向戰(zhàn)場滑來。中途海底羅盤幾次變化，他在甬道上撞來撞去，凍了個(gè)通透，唯一還能做的，便是還抓著奪情鉤。

“攔、攔住慕容芽！”玉娘尖叫道。

“是！”冰壁應(yīng)聲答道。玉娘與慕容芽之間的冰面上，立刻凸出一條陡峭的冰棱，慕容芽的冰刀撞上冰凌，“啪”的一聲冰凌碎裂，慕容芽也重心不穩(wěn)，一個(gè)筋斗向前翻去。

“嘩啦——”慕容芽后心著地，順勢一滾，又站起來，幾乎毫無停歇地向前追去。

——可是“幾乎”毫無停歇，畢竟還是慢了一瞬。

——雖然只是一瞬。

“唰”的一聲，玉娘與夏侯渠率先在谷底擦肩而過。下滑之勢，變?yōu)樯吓?，玉娘滑速登時(shí)變慢，慕容芽兩腳輪蹬，瞬間便已追上了她，忽然雙膝一屈，整個(gè)人向前砸來，以上示下，雙肘猛向玉娘腹上砸下。

“我先廢了你的小崽子！”

“啪啪啪啪……”玉娘身上的冰甲，在后背上驀然長出冰刺，冰刺在冰面上折斷，玉娘向坡上滑行的勢頭登時(shí)耗盡。慕容芽收勢不及，雙肘重重砸在冰壁上，而玉娘卻已自她的雙腳間，一鉆而過。

“殺了你！”玉娘大叫道。

金光一閃，慕容芽一個(gè)翻身，已在冰面上站了起來。

她身上的玄冰神甲原本流光溢彩，可是這時(shí)不知為何，卻暗淡了許多。慕容芽臉色大變，低頭一摸，果然在左肋的地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道二尺余長的裂口。

玉娘向“谷底”滑去，她努力抬起頭來去看慕容芽，手中提著奪情鉤。在剛才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她已從凍僵的夏侯渠手中，奪過了奪情鉤；又在交錯(cuò)而過的一瞬間，一鉤砍在慕容芽的肋下。

——去死！去死！

玉娘死死地盯著慕容芽，她與慕容芽的戰(zhàn)力，全然不能相提并論，全靠女媧手和奪情鉤的出其不意，才可以擊中對方一次。慕容芽千萬要就此倒下，否則她只怕已再無逃生的機(jī)會。

可是玄冰神甲上的傷口雖然凄厲，慕容芽的身上卻連一滴血都沒有。

“怎……怎么會……”玉娘簡直難以置信。她先前還在擔(dān)心玄冰神甲太過堅(jiān)硬，奪情鉤也不能傷其分毫，可是兩者相較，奪情鉤明明勝過玄冰神甲，已將它切開，卻怎么會那么巧，未能再進(jìn)一寸、一分，而傷到慕容芽本身呢？

——哪怕只是重傷、哪怕只是輕傷，總好過這樣既暴露了殺招，卻毫無建樹的好??！

玉娘滿心悲憤，滑到“谷底”，勢頭終于耗盡，就在海底羅盤旁停了下來。

“你想殺我？”慕容芽摸著玄冰神甲，森然道。

她用寒冰，將神甲上的裂縫補(bǔ)起來，可是神甲暗淡，那填補(bǔ)只是聊勝于無。寒冰較之神甲本身的玄冰，硬度上天差地遠(yuǎn)，寶物雖能自愈，但卻也不知要過多久才行。

“可惜，你是被我的玄冰神甲嚇破了膽了。”慕容芽冷笑道，“你一門心思，要攻破我的神甲，可是奪情鉤的神通，卻是‘無堅(jiān)不摧，只切一物。它既能切開我的神甲，便再也不會傷到我的皮肉?！?/p>

慕容芽站在“高坡”之上，寒氣越來越盛。

玉娘伏倒在地上，一手握著奪情鉤，知道自己錯(cuò)失良機(jī)，不由后悔不迭，心中激蕩之下，驀然間腹中又是一陣劇痛。

那疼痛前所未有，她蜷縮在冰面之上，低低地呻吟起來。

“看來我不用再費(fèi)力氣了?！蹦饺菅坷湫Φ?，“寶物施展神通雖然全靠自己的靈力，但也需要使用者力氣催發(fā)。你用了女媧手，又用奪情鉤，不用我再打你，你就要把你肚子里的孽種殺死了?！?/p>

玉娘掙扎著坐起來，上身的冰甲逐漸剝落，露出她自己的樣子。她臉色慘白，一手捂著肚子，奪情鉤也落到了地上。

“別的弟兄也該過來了。”慕容芽冷笑著，慢慢向玉娘滑來，“到時(shí)候，你更是插翅難逃。你的命運(yùn)已是注定了的，你那孽種也注定留不下。不過你若是愿意跪下來求我，我倒可以用奪情鉤，讓你少受些苦?！?/p>

——不，我要把你也按下冰洞。

玉娘咬著牙，果然掙扎著跪倒在冰面上。

“這就對了?！蹦饺菅啃Φ?，“不過這么一鬧，你的女媧手倒真是厲害?！?/p>

玉娘跪在那里，左手在冰面上摸索。

“我一定會保護(hù)我的孩子?！彼浪赖匾е齑?，“嘎噔”一聲，又撿起了奪情鉤，“我一定會讓他平安！”

她將右手的女媧手平舉，左手的金鉤一揮而下！她大喝道：“切斷女媧手！”

可以斬?cái)嘁磺械膴Z情鉤猛地落下，“嚓”的一聲，已將女媧手切斷。能將一切物件賦予生命的天神之手脫離她的手臂，砸在冰面上，“喀”的一聲，手指折斷，已經(jīng)變回了沉甸甸的玉石。

玉娘將奪情鉤狠狠扔下，叫道：“如果法寶會威脅到我的孩子，那么我決不再用它！”

奪情鉤砸在冰面上，“?！钡囊宦?，彈出老遠(yuǎn)，她轉(zhuǎn)身就跑。

玉娘居然這么絕，又這么蠢，好像沒有法寶的幫忙，她還能走出這條甬道似的。慕容芽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兩腳一蹬，從“高坡”上滑下。玄冰神甲在肩上生出撞角，再次撞向玉娘。

風(fēng)馳電掣，撞角猙獰，這一撞，撞的是再無冰甲保護(hù)的玉娘。

“啊——”一聲慘叫，慕容芽在冰上斜斜地摔出去，滑出老遠(yuǎn)。

玉娘回過頭來，小心地走到慕容芽身邊。

慕容芽倒在洞壁下，臉色慘白，死死地把著自己的左腿。她左腿的玄冰神甲之下，已變成了一片血紅。鮮血從慕容芽的腳踝處不斷流出，灌入玄冰神甲，卻因神甲嚴(yán)絲合縫而無法流出，一下子便將她的半條腿都浸在了血泊中。

“為……為什么……”慕容芽慘叫道。她的腳已經(jīng)斷了，卻仍然不知道，是什么時(shí)候、如何受的傷。

冰面上發(fā)出“叮、?！钡募?xì)響，似有一條金色的尺蠖，一屈一伸，爬到了玉娘的腳邊。

——那是奪情鉤，已被女媧手賦予生命的奪情鉤。

先前玉娘先用右手抓了奪情鉤，已令金鉤活了起來。轉(zhuǎn)而用左手持鉤，斬?cái)嗯畫z手，旋即將奪情鉤擲出。奪情鉤彈到慕容芽必經(jīng)之路的附近，在慕容芽急速馳來的時(shí)候，爬到她的腳下，借慕容芽的前沖之力，一舉切斷了她的左腳。

“你輸了！”玉娘撿起奪情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你……你切的不是女媧手的石頭嗎？”

“奪情鉤要切斷什么，不在于使用者嘴里說什么，而在于他的心里想什么。我斬?cái)嗯畫z手之后，在心里已將接下來要斬?cái)嗟臇|西，換成了的腳?！?/p>

“你怎么知道，女媧手沒了……奪情鉤……還會聽你的！”

“我只是覺得，我和我的孩子的運(yùn)氣，不會那么壞！”玉娘喘息著，轉(zhuǎn)身想走。

“你逃不了的！”慕容芽嘶聲叫道，“你甚至逃不出伏羲宮去！”

那仿佛是一聲號令，甬道的遠(yuǎn)處果然又傳來喧鬧的人聲。那些各懷法寶的伏羲宮高手，正隨時(shí)都會趕到。

“主人?！北诶?，她的影子——冰壁——忽然開口道。

“甬道還活著。”玉娘和慕容芽都吃了一驚。

一片冰壁忽然剝落，露出下面凍得發(fā)青的石壁，那慈祥的老人的臉慢慢睜開了雙眼：“主人。”

“轟隆”一聲，甬道憑空裂開一個(gè)缺口，似在召喚玉娘躲進(jìn)去。玉娘猶豫一下，拎著奪情鉤，幾步走了進(jìn)去。

“主人。”她的影子道，“保重?！彼潜?，它離不開這里。而當(dāng)玄冰神甲解除了神通，寒冰融化，歸為春水，它無疑也會從這個(gè)世界永遠(yuǎn)消失。

“我們會找到你！”慕容芽嘶聲道，“甬道就這么長，掘地三尺，我們也會把你找出來！”

玉娘站在甬道的缺口中，冷冷地望著她。

“我腹中的孩子，”她忽然開口道，“他的父親是這天下間最堅(jiān)忍機(jī)敏的人。有他的在天之靈保佑，我們一定會逢兇化吉，伏羲宮絕對贏不了我！”

她揚(yáng)了揚(yáng)奪情鉤，兇險(xiǎn)關(guān)頭，她還是需要帶著一件防身利器。

“轟”的一聲，甬道的缺口閉合，玉娘就此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