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孩子一出生就會做夢。甚至在母腹中便做了無數(shù)的夢。在我不會說話走路的幼年,一個一個的夢,在小小的頭腦里發(fā)生。我最早開始做的一件事情,應該是做夢。不知道那些夢從哪來,誰給了我。我的頭腦在白天黑夜的睡夢中生長。大人知道我做夢,我睡著時突然地哭、笑。我笑時大人也笑,但不出聲。知道我做好夢了。做不好的夢時,我會驚恐,大人看見了就叫醒我。
我早期的詩和散文,一直在努力地寫出夢景。作文如做夢。在猶如做夢的寫作狀態(tài)中,文字的意味向虛幻、恍惚和不可捉摸的真實飄移,我時而入夢,時而醒來說夢。夢和黑夜的氛圍纏繞不散。我沉迷于這樣的幻想。寫作亦如暗夜中打撈,沉入遺忘的事物被喚醒。
夢是我的啟蒙老師。我早年的寫作一定向夢學習了許多,我卻渾然不知。
早年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我走進一間挨一間的房子,那些房子破舊、空蕩、布滿灰塵,每一間我都熟悉,仿佛在里面居住過,我從一扇門走進另一扇門,一夜都走不出去。
另一個夢里我在鉆洞,一個曲折漫長的洞,我熟悉里面的每個拐彎和岔道,我從沒走錯卻從沒走出去過。
更多的夢中我跑著跑著飛起來。就在昨晚的夢中,我又一次飛了起來,腳下是大片的夏天的綠色玉米地。
不知道那些反反復復的夢,要告訴我什么。我因為不理解也許早已錯過了什么。做夢似乎是天生的,不需要向誰學習。我的寫作,卻一直在向夢學習。
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向夢學習。我很早懂得隱喻、夸張、跳躍、倒敘、插敘、獨白這些作文手法。后來,我寫作多年,才意識到,這些在文學寫作中常用的手法,在夢中隨處使用。做夢用的手法跟作文一模一樣。
隱喻作為一種文學手法,很可能是作家從夢中學來的。所有的夢都有隱喻性、多解性。早晨醒來回想夢,一如閱讀深奧晦澀的文學。夢充滿隱喻,令人費解。人相信夢的暗示,千方求解,并大致找到夢隱喻的規(guī)律。比如夢見小孩是遇到小人,夢見火要發(fā)財,夢見飛是長個子等等。一些復雜的夢需要專門的人解讀?;叵雺舻倪^程是文學欣賞過程,破譯夢便上升到文學研究了。
夢的多義性是文學的重要特征。我寫一個句子時,希望語言的意義朝無數(shù)個方向延伸,在它的主旨之外有無限的旁旨,延伸向遠方。這也是夢的特征。
夢囈、夢話也叫胡話。說胡話,一個已經(jīng)睡著不該說話的人說的話。突兀的一兩句,沒前沒后,自言自語。他對著夢說話,我們看不見他的夢。
最好的文學語言是夢語言。
夢囈被多少文學家借鑒發(fā)展為超現(xiàn)實的語言敘述方式。
夢是夸張的。夢的夸張體現(xiàn)在敏感。一只蚊子飛過耳旁,夢會夸張成一架飛機。一個關于飛機的夢,就這樣從一只蚊子飛過耳旁開始了。許多宏大的文學作品可能起源于一個小小的誘因。
夢中的故事常常跳躍,一念間從一個場景跳到另一場景。有時似乎跳躍得跑題了,醒來一想,此夢的主題恰好在離題萬里的細節(jié)上。
有些夢是倒敘,先有果,后有因,故事逆著時間朝前發(fā)生。我突然回到了童年。回到童年的夢都是倒敘。夢應用倒敘非常順便。因為夢里的時間是一種可以懸置、翻轉、倒退、仰俯、伸縮自如的文學時間。
插敘是夢中慣用的手法,一個平鋪直敘的夢,常有莫名其妙的故事插入。有時中途插入的故事成了夢的主題,旁枝長成主干。好像也沒什么不合理。夢自有合理性。
伏筆更是被夢用到極致。經(jīng)常在一個新夢里感覺到熟悉氣息,仿佛先前經(jīng)歷,或許這事在舊時的夢里開了頭,略微顯露了一下,此夢牽出彼夢的頭緒來,甚至幾十年前埋的伏筆,都牽連出來。
不知道人一生的夢是否在完成著一個巨大的夢。就像作家耗盡畢生寫一部巨著。如果是的話,童年的夢,胎兒時的夢,中年老年的夢,便都連接起來了。那將是一個多么大的夢巨作。夢有壓縮性,幾十年的時間,可以壓縮到瞬間。據(jù)說生命終結時,人一生的故事在腦海中夢一般回放。這是生命程序中最美妙的一瞬,一部人生巨作已然結尾,前呼后應地做一次回味。這個始于夢終于夢的做夢動物,中間那一陣子時夢時醒的人世生活,是多么地令自己回味。當消失的一切全部回來,那壓縮在短短瞬間里的整個此生,已經(jīng)到達了彼世。
劉亮程,當代著名作家,有《今生今世的證據(jù)》等作品入選語文教材。
語文教學與研究(讀寫天地)201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