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明
本次論壇在具有“天地之中”美譽的嵩山舉行,不能不說是一次文化盛宴。這讓我想起了歷史長河中的華山論劍、少林比武等美輪美奐的中國故事。今天群賢畢至,在這里我們將再次展開“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對話與對弈,一定會呈現出云蒸霞蔚的非凡氣象。這里,我與其說是發(fā)表演講,毋寧說是“拋磚”。這里的拋磚有兩層含義,一是家喻戶曉的“引玉”,二是婦孺皆知的“打擂”。從第二層意義上說,盡管這個“打擂”是對話中的“一話”、對弈中的“一弈”,也是構成“必要的張力”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這樣看來,確有嵩山論劍、少林比武的氣勢!同時又擔心出語意外、令人費解甚至誤解,因此有必要在開場比畫之前先來個自報家門、亮劍揭底,以免傷人。
眾所周知,無論民國以前的科舉還是今天的考試作文,都要開題。今天按照組委會的要求,先對命題作文來個開題報告?!叭A夏文明”“世界文明”“對話”構成了我們今天在座的各位所詠唱的“同一首歌”中的三個關鍵詞。下面就對這三個關鍵詞一起組合后產生的一些感想,請教于方家。
對話:他與他
這個“他”是他者的他,是一個具體的客觀的獨立存在。對話從來都是他者與他者,即一對一的對弈或博弈。這里難以找到超越兩個“他者”的裁判,不像下棋或球賽那樣能分出楚河漢界,能決出高下勝負。
對話,無論是外交還是甲乙雙方,在遇到難分難解的問題時,任何時候都不失為一種釋疑解惑或說化干戈為玉帛的方式。亨廷頓曾經提出了“文明沖突論”的著名論斷,他認為未來國際沖突的根源將主要是文化的而不是意識形態(tài)的和經濟的,世界政治的主要沖突將在不同文明的國家和集團之間進行,文明的沖突將主宰全球政治,文明問的(在地緣上的)斷裂帶將成為未來的戰(zhàn)線。在此種觀點不脛而走、文化沖突愈演愈烈的國際語境下,努力建構像今天的這種對話平臺,促進不同文明的對話,無疑是一種能讓擦槍走火的“硬碰硬”柔化為潤物細無聲的“軟著陸”的妙解處方。當然,若要達到“對話”的效果或境界,也要有幾個必要條件,其中首要的條件即是:對話的雙方一定是對等、對位乃至對峙的,沒有這些作為前提條件,無論怎樣的對話都可能只是一種表面上的熱鬧,而實際上是錯位的。造成這種錯位,或是沒有處于一個水平線,或是不在一個起跑線上,或是不在同一方向上,或是不在一個共同目標上。物理學上曾有一個做功的知名原理:在力的方向上通過距離才算做功。我們的文化或說文明對話也要在一個共同的平面上、一個互認的中介上、一個默契的“通約”中去完成。
這里,我們不再去追究華夏文明的定義。由對話引出的雙方而言,我們有必要去梳理其關系的定位。世界文明由多元文明組成。作為世界文明一個有機組成部分的華夏文明,以其不可取代的地位在世界文明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東方,一說起這個神秘的地域,文明的書寫者們無疑首先想到的就是以“易、詩、書、禮、樂、春秋”為源頭的中華民族之元素。如果以人類文明老大自居的西方文明代表不了世界文明的話,那么我們就有足夠的理由說:作為世界悠久、豐厚、古老文明資源的重要配置的華夏文明從來都是與西方文明平起平坐、難分伯仲的。華夏文明,是世界文明的家庭成員中的重要一員,不是下屬、婢女,更不是來賓或說外戚。就這個意義上說,世界文明和華夏文明的關系從來如此,似乎沒有人質詢,因為也沒有人能做出超出自己能力的判斷。只有那些以自我文明為優(yōu)越的民族、地域或國家才會拿彼此的“東西”說事。同是在這個意義上說,華夏文明與世界文明的對話,那要話什么?是話谷子還是話芝麻?似乎沒有必要沒事找事地說,我是你的一部分,你同意不同意?這既不是申辦奧運會,也不是請求加入世貿組織。
看來,對話倘若搞錯了對象也會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細說起來,華夏文明需要對話并不錯,這也是嵩山論壇之立意讓我們刮目相看的緣故。當務之急,是將西方文明牽出來遛遛,看看它要和我們說些什么倒是必要的,而不是它之前已經喋喋不休地說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話。一個東,一個西,合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東西”,事實上是合則兩美、離則兩傷的事情。對起話來,也是同屬于一個地球,同屬于世界文明大家庭中的重要成員,同樣需要互補、互動的獨立核心價值觀念。關鍵還在于,東西方目前還有共同來自貌似文明而其實不然之所謂文明之“文明”的恐怖和威脅。如果說華夏文明和世界文明無話可說,或是不必說也不要說的關系,那么嵩山論壇講的對話可能就是華夏文明和世界文明中其他文明的對話,這樣也就順理成章了。應該看到,華夏文明和西方文明等其他文明不是孰大孰小、孰高孰低、孰優(yōu)孰劣的關系,而是彼此平等、此一時彼一時的關系。更不能以沙文或列強的姿態(tài)來你推我搡,斗個你死我活,倒應該是超越時空、和諧共生。
對位:我與你
我與你的關系,本是一個復雜的文化哲學命題,德國哲學家馬丁·布伯在這個命題里首先揭示了世界的二重性與人生的二重性。這里,我想租賃馬丁的揭示來進一步揭示他沒有揭示的文化奧秘:在這個多重或說多元的世界中,文化也是多元的、多重的,其中既有重疊的、共識的、普世的價值訴求,又有著各自獨立的、個性的、異化的自我基因。這樣說,無論哪一種文明都有不同于其他文明的成分,即其民族性、地域性、歷史性的基因。對此,我們可以統(tǒng)稱為歷時性;與此同時,也無論是哪一種文明,和其他文明相比,又都有共同的交叉、共識、通約點,我們可以統(tǒng)稱為共時性。文化或說文明都是有縱橫兩個經緯坐標架構而成,從而形成一定的時空維度。
以華夏文明的積淀成形而言,在空間上是以中華民族的版圖為區(qū)域;時間上是從河圖、洛書的懵懂,經過《周易》的演化,“四書五經”的升華而成。我們各位腳下的這片熱土在中華民族燦爛文化陶鑄過程中有著活水源頭的地位和作用。毫不夸張地說,這里是中華民族的精神信仰之根。早在3000年前,周公在洛陽的制禮作樂開創(chuàng)了中華文化的禮樂文明傳統(tǒng)。到了東周時期,天下大亂,山東的孔子來到河南洛陽,向道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請教禮樂制度,這是中國哲學史上發(fā)生在洛陽的一次偉大的思想碰撞。后來,孔子創(chuàng)立了儒家思想,老子則離開洛陽西行,在函谷關寫成《道德經》??鬃印⒗献邮侵袊幕枷胧返膫ゴ笕宋?,其思想的形成都與我們腳下的這片古老的土地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同時,中華民族的宗親血脈之根同樣可以追溯到中原。不僅炎帝、黃帝等人文始祖在中原大地留下了眾多的足跡,而且作為中華民族根親標志的姓氏也大多起源于中原。據統(tǒng)計,目前中國人口前一百位的姓氏中,有78個起源于中原。比如我的姓氏“張”就起源于河南濮陽,黃帝的孫子揮公最早發(fā)明了弓箭,擔任制作弓箭的長官,他的后人就以張為姓,揮公的墓園就在河南濮陽縣。炎黃子孫隨著時代的變遷,從中原出發(fā),踏上了四處遷播的征程,如今散布在東南亞乃至世界各地的“河洛郎”,就是眾多中原移民的血脈印記。
中原文化不僅是中華文化的根源,而且也是中華文化的主流,是中華文化的骨干,是中華文化的精髓。中原地區(qū)地處中州,自古就有“天下之中”的說法。時至今日,中原方言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詞就是“中”,一個“中”字包含了無限豐富的含義。相應地,華夏文明也特別強調“中”,儒家就講“極高明而道中庸”。正是一個“中”字造就了中華文化的從容大度。中原人秉承“天人合一”的觀念,對天地自然充滿了敬畏,中國人并不是謀求征服自然,而是在對天地的參悟過程中達到個人境界的升華,中華文化自古就具有開放包容的胸襟,和諧成為華夏文明追求的最高境界??鬃诱f過:“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彼^和諧,是在承認差別的前提下,相互尊重,和睦地相處,對和諧的追求催生了中華文化的豐富多彩。正是因為中原文化所賦予的“中庸”“天人合一”“和諧”,才造就了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一言以蔽之,尋求符合人類愜意生活的秩序一直是華夏文明的基本取向。直至今天,華夏文明的價值和意義仍然需要呵護和萃取。
以華夏文明的承載者的身份與另一種文明對話,就是天地之中走來了“我”的心態(tài),自信、自豪和驕傲都與之俱來。正如其他文明的承載者說起自己所代表的文明那樣如數家珍、滔滔不絕。文明理解他者,也需要他者對文明的理解。這就是對話中的“我”與“你”的關系,互相尊重,平起平坐,和諧相處。
因為,我們有充足的文化資源和對話資本。
對峙:誰和誰
文明之間的對話首先要求對位,再次就是雙方要有對話的資源和資本,最后就是要在文明資本的前提下求同存異:既承認文明的共識,更要認識到文明自身的差異,而且這個差異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換言之,認識到文明之間的差異,認同這個存在是對話的先決條件。
文明,是人類有史以來的所有智慧的積淀。這個積淀,無論是哪一種文明都是為秩序而來,為人類生活的最高目標而設。記得在2013年大河報舉辦的“大宋官窯復燒北宋鈞官窯傳世珍品高端論壇”上,我曾用中原方言“得勁”兩個字涵蓋“文明”的要義,害得在場的龍永圖先生一個勁兒地追問“得勁”的來龍去脈?!暗脛拧本褪腔畹脺剀啊⑹娣?、愜意。說得洋氣點兒,就是“詩意的棲居”!進而言之,“得勁”不但是華夏民族的“中國夢”,而且是世界公民的“天下夢”?!暗脛拧本褪瞧仗煜滤腥俗畲蠡男腋?,是每一個人詩意棲居的舒適夢,是每一個人自由和道德結合最佳化的秩序夢。
前文有述,文明的維度由歷時性和共時性兩個縱橫坐標架構而成。在歷時性的一維,昭示的是差異性,流布的是民族性;在共時性的一維,注重的是時代性,流布的是普適性。在前者,每一種文明都是一個自我內在規(guī)定性的存在,具有他者不可取代的獨特性。作為一種獨特的把握和理解世界的視角,它有著其他文明不可僭越的地位與獨一無二的價值。東方的思維方式重綜合,往往從大處著眼,講大局;西方的思維方式重分析,往往從具體入手,講細節(jié)。兩者的關系本應并存互補,而非強分高低后的取代或吃掉對方。不難理解,用一種不具客觀性的偏見來對文明進行非此即彼的判斷無異于紙上談兵。
文明的兩個維度要求我們人類必須要保持一種開放的情懷。這是與生俱來的雙重性質決定的:既具有通約性又有不可通約性。共時性說的就是其可以通約的普適要素的不約而同。這些往往是人類不言自明,也往往是熟視無睹的資源。諸如人類的惻隱、慈愛、人道、禮讓等,這些都是人類共執(zhí)的心靈珍品。正如人類往往對陽光和空氣這些寶貴的資源最容易忽視一樣,其實它是最珍貴的。陽光照耀著國王也照耀著乞丐,照射著別墅也照射農家茅屋;空氣無論是大人還是幼童,誰都可以呼吸到。而且自有人類以來都是免費地攝取。理解了這一點,我們也就更能感悟到人類文明中有多少共通、共執(zhí)而又被我們棄之不顧的珍貴資源。文明的兩個維度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一面是其通約性,另一面則是不可通約性。這就是歷時性或說民族性所在,這個差異不存在所謂客觀公正的“第三者”以不偏不倚的身份說三道四、指東說西。這好比球賽需要一個雙方公認、共執(zhí)的裁判作為“中介”一樣,既然文明之間無法找到一個這樣的“中介”,那就無從判定高低、奢談勝負。以此推論,如果真要判斷輸贏、決定留存,那樣的出局豈不就是千人一面、僵死格局的到來,文明又何談其豐富、燦爛與繁榮?看來,只有承認“這一個”和“那一個”的必要存在,才是文明發(fā)展之道,才是世界共存之道,才是文明的大道。正如習近平主席2014年3月27日在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演講時指出的那樣:文明是多彩的,文明是平等的,文明是包容的。
和諧世界已經成為世人向往的美好愿景。天人合一、中庸等古老的智慧開始在越來越多的人心中扎下根來,中國人和平、閑適、注重親情的生活方式,也在感染著越來越多的人。中國故事,為世界文明添加了精彩的華章。幾千年來,中原文化以其大氣、從容、厚重,代表著華夏文明向世界開放,也以平等對待、互相尊重的心態(tài)贏得了世界各國人民的認同和愛戴。文明沒有優(yōu)劣高下之分,承認文化的多元,才是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中原文化一開始就以開放的心態(tài)學習、接受并包容百家,從而在開放中發(fā)展和豐富,儒釋道的互動、融合與并立就是最好的證明。德國哲學家卡西爾說過一句家喻戶曉的名言:“文化趨向不同的方向,理循著不同的原則,但是這種多元性和差異性并不意味著不一致和不和諧,所有這些功能都是相輔相成的,每一種文化都開啟了一個遙遠的地平線并且向我們展示了人性的一面,不和諧就是與自身缺失的相和諧……正如弓與六弦琴?!狈▏囆g家丹納這樣說過:“一個民族在長久的生命中要經過好幾回這一類的更新,但她的本來面目依然存在(這就是質的規(guī)定屬性),不僅因為世代綿延不斷,并且構成民族特性也始終存在,這就是原始地層,任何歷史時代都產出不了的一層,深深地埋在那里,鋪在下面?!?/p>
“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fā)展的重要動力?!边@是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教科文總部演講時的一段話。我們今天的文明對話是“交流”“互鑒”的一部分,同時也是對前些年風行一時之亨廷頓“文明沖突論”的現實解讀與回應。亨廷頓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對未來世界的洞見,尤其是《文明的沖突》一書中彌漫著的對21世紀發(fā)展前景的憂患意識,固然應該引起每一位學者的深思。但同時也應該看到,中西文明的對話糾結了幾千年,華夏文明與世界其他文明的對話還在路上,一個新的話題擺在我們面前:在你、我、他之間,除卻東西文明之間的對話,兩者還應該與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的誰共話?文明之間的交流、碰撞、融合,綿延千年卻遠未完成,愿本次的對話能夠將這一命題推向深入。兩個世紀前,德國文豪歌德曾提出過“世界文學”的偉大構想,在更早的數千年前,中國先儒就已憧憬“大同社會”并身體力行。在全球化迅猛發(fā)展的今天,我們有理由期待一個更加富裕、文明、美好的明天。
(本文系作者在2014年嵩山論壇“華夏文明與世界文明對話”會議上的演講,本刊發(fā)表時略作修改)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