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倫

新銳·我要說

詩歌的自由精神和修辭激活

張遠倫

張遠倫，1976年出生于重慶市彭水縣，苗族。著有詩集《郁水謠》《野山坡》《紅玉米》。出席全國第七屆青創(chuàng)會。供職于重慶一文學雜志社。

1. 詩歌是一群人的精神法則

如同宗教是紛亂人世中的一群人的精神法則一樣，詩歌不具備神性，它也僅僅是一類以文字為把玩對象的人的精神法則。

如果人缺失了信仰，寫詩，未嘗不可。

這不是群體的圍觀，而是個體的拯救。

詩人這個概念，拆分就是寫詩的人。但這不足以說明這個概念的內(nèi)蘊。為天地立心的人，就是詩人？這太玄了，寬泛了，或者說神化了。

為個人立心的人，就是詩人，抑或個人立德的人，就是詩人。

因此詩人首先是一個人，具有詩性的肉身和心靈。之后才是寫詩，作品從這個詩人手里寫出來，詩人的秩序才得以建立，寫詩的人就變成詩人了。

人和詩歌合二為一，不可剝離，這才是真正的詩人。

衡量一個人是否詩人，就在于他在世俗里是否擔當了責任，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兒女。對得起有恩于他的人，對得起他不認識的陌生人。

社會對詩人的誤解：詩人就是發(fā)神經(jīng)的人?；蛘呙鎸σ幻骁R子，不是笑容的互文，而是天使和魔鬼的互搏，這樣一來，詩人就輸給了真實的自己，淪為非詩人。

我不禁想到荷爾德林的話：詩人是酒神的祭司，在茫茫黑夜中走遍大地，察尋神的蹤跡，吁請神的出現(xiàn)。這句話貌似又給詩人“神經(jīng)病”做了注解。其實不然，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說明：詩人是孤獨的殉道者，是具有獻身精神的、耐得住寂寞的、經(jīng)受得了苦旅的一類人。

活著，入世和出世，投身真實生活，并將自己置身于被詞語理解和激活的層面上，活出一種氣象，這是詩人。

2. 詩歌的敵人是多數(shù)人

詩歌是有孤獨性的。

現(xiàn)代詩人們都熱衷于表現(xiàn)自己或與自己類似的人在這充滿憂慮的世界里的孤獨感。

孤獨感，讓詩人具備了杜甫式的憂憤至死的決絕，這也是一種獨自清醒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孤獨感讓詩人具備了李白式的曠達無羈，我把這種個人行為藝術看成豪俠蒼涼背后的另一種內(nèi)心的孤獨，仰天大笑出門去，因為他一個人過得憋屈。

西班牙大詩人希梅內(nèi)斯認為他的詩是“獻給無限的少數(shù)人”的，正因為少數(shù)，才能具備無限可能。當詩人追逐自己詩集的發(fā)行量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變得有限。詩人經(jīng)受孤獨，并不要希望被理解被追捧，這樣他的作品才更具有獨立和安靜的真實。換句話說，在這種狀態(tài)下的詩歌，是詩人自己信得過的心智。喧囂層面的作品，多少都要被影響、被污染、被左右，甚至被扭曲。詩人失去真實的內(nèi)心，作品失去獨特的個性，當一個詩人還有什么愉悅？

詩歌是一個詩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建立一種秩序，這個秩序，只作用于詩人自己，對別人不具備絕對意志，只具備微弱的喚起的可能。詩歌“是少數(shù)派的堅強意志”，墨西哥詩人帕斯看到了詩歌在數(shù)學概率方面的趨向性，或者說詩人就是那一種逐漸減少的一類人，無限接近于零存在的那種人。我一點不懷疑人類發(fā)展歷程中將會出現(xiàn)沒有詩人的現(xiàn)象，因為那個時候的詩人都去了太空，還變成了轉(zhuǎn)基因的人。換句話說，是非人。

于是詩歌的孤獨性因為詩人的孤獨性而天然存在。詩歌的敵人是多數(shù)人。

我不反對詩歌寫給普天下，除非我的大腦被安上鋼鐵之后被

宣布腦死亡。

3. 詩歌自由如看不見的氧氣

你可以不喜歡，但是你沒有權利來扼殺。

詩歌是一個自足的體系。但他不是真理。

詩歌沒有自己的法律，沒有自己的枷鎖，沒有自己的遺書。它自由主義地活了一段，枯死得沒有一點痕跡。

請堅持源頭性寫作，請堅持生發(fā)性寫作。請不要害怕別人怎么寫，請告訴自己怎么寫。

一個詩人獨立而自由的寫作狀態(tài)，就是喜歡別人的優(yōu)秀和流行而熟視無睹。

當我們因為別人怎么寫而逼迫自己怎么寫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提前枯死了。

詩歌是生活規(guī)律之外的東西，或者說是事物本質(zhì)之外的東西，它或許僅僅是一種虛擬。我們都活在看得見的大陸上，但是我們靠看不見的氧氣活著。詩歌，看上去多么不具備觸摸感，但是他是詩人活下來的理由。

詩歌是高度自由的，如同氧氣。

請寫出我在這個世界的滲入感、融匯感，請別孤立于情感之外。請別把別人當別人，請把別人當自己。當我們用陌生人的視角來看待詩歌中的一切，那么我的詩歌毫無理由存在于此。

我的詩歌的第一個讀者，是我的神經(jīng)末梢。而不是你的心靈。

我懷疑心靈是否存在，但是我的身體首先接受了我的詩歌。

感覺，這就是感覺么？詩歌僅僅是感覺，感覺這個詞，看起來比靈魂更實在，更像是經(jīng)過上帝泡制的一壺濁酒。

請放逐自由的自己，別跟著機制走，別跟著機器走。請帶著冬暖夏涼春秋傷悲的體溫走。

前胸熱，后背冷，詩歌，就這樣看不見，但在運動。

4. 我的詩歌中的失焦與幻化

我在詩歌中看到的事物或者自己，往往比現(xiàn)實走得更慢。

具備一種失焦感、幻化感，抑或說當下焦慮中的命運恍惚。

做詩人的難度在于：你必須是說真話，做真事，行真道，寫真品。做詩人更大的難度在于，在真實的情感世界里給現(xiàn)實世界作假。我相信自己首先不是矯情的，我所看到的和寫出的和你不一樣。因此在你看來也許有不可理喻的部分。這個作假的過程不是裂變本來面目，而是再命名和再體察。

這樣寫詩，我和命運的聯(lián)系，被提前，我對命運的看法，被置后。因此我總是用詩歌走在現(xiàn)實世界的后面。看上去失去真實，具備了事物的影子感。而你踐踏不了他。他很慢，但停不下來。

詩歌和現(xiàn)實世界如同一對戀人在擁抱，但是情感提速了，皮膚和表情卻被異化。你們可以看到女人光潔的額頭，光芒已經(jīng)漂移，男人的側(cè)面，卻在退化返租成猿（抑或其他）。這對戀人擁吻的時候，兩個嘴唇都是巨大的黑洞。

詩歌的幻化，建立在物質(zhì)和精神的失焦之上。

詩歌的按鈕永遠沒有快門。

詩歌的版圖被詩人用一只眼瞄準。

5. 矛盾修辭在我的詩歌中的地位

我要說的修辭是我會用到或者可能用到的，而不是你。

矛盾修辭。當下的許多事物是相互排斥的。譬如高速的城鎮(zhèn)化和工業(yè)現(xiàn)代化，讓我們亢奮欣喜而又憂心忡忡，我們住進高樓心懷田園，出門還得戴上口罩抵抗霧霾。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在山坡上無拘無束，真正像是一個人，但是現(xiàn)在，我們都像是外星人了。誰也無法得知外星人的模樣，那就想象成失去呼吸和嘴的自己吧。

詩歌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具有無可避免的矛盾感，我們高速進入全球化，而又倦于翻閱歐美，我們還在等待小雪來孵化一切，但是我們等來的是注射器。我們不自覺地進入流行風潮的圈套，那些在我們周遭引誘我們的一切，幾乎都是當下流行的——物質(zhì)化的、文化的一切，都在無限制膨大。流行不是一種元素，不是一種病毒，是一種饑餓。

在詩歌中，我不斷地深入生活而又反抗生活。一排香樟樹，從異地來到我生活的這座小城，在規(guī)劃師的美學原則內(nèi)活著，每一次路過她們，我都會想起電影里的站街女，順溜并且略帶香氣，當然，這讓縣城的腰腹，時不時發(fā)癢，生命力是可以移植的，漂泊、疏離和永訣，都是水土不服的另一種說詞，樹和樹的香氣，老是在我身體的右側(cè)出現(xiàn)，如果她們成為我詩句里的，某一個植物學概念，這說明，作為需要補充葉綠素的標本——我體位的交換，成功了。其實，這無非是矛盾既得到彰顯，又得到調(diào)

和。只是我詩歌是不會讓調(diào)和得逞的，因為我的修辭天然具備了互相掐架的功能。

矛盾修辭從整體化到局部化，也是我詩歌需要的。

因此五公里車站真安靜啊，靜得讓我在這里聽到了鐵軌發(fā)病的聲音。

6. 詩歌的拆裂修辭與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

我們或許被壓抑太久，貧困、制裁和訣別，讓我的詩歌多少具有了某種精神分裂的意味（而非神經(jīng)）。這種分裂，來源于故土的分裂、價值觀的分裂。還有一種分裂——成千上萬的人見過我而不記得我，不斷擦肩，不斷分裂?？只鸥?、分崩離析感和物理骨折感，讓詩歌首先必須把敘事和描寫弄成失位、失衡和失聯(lián)。

我親愛的故鄉(xiāng)，最具有隱居氣質(zhì)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一塊快地變成了城鎮(zhèn)，我的親人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擰起，和他們親愛的滿家灣徹底分開。這種分離，造成的心理訣別感，是沉重而綿長的。我想問問詩歌：你告訴我，我的第二個故鄉(xiāng)，在哪里？某一天，我老來悲那一天，請你允許我，來你的復墾處尋人，來你的爛泥上長草。這似乎變成了一個笑話。在逐漸茂密的鋼筋森林里，扯了骨頭連著筋的我，已然不存在。

于是我們在城市里面對越來越多的臉孔，遍尋千里，沒有一個像是我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祖父。一個時代的蕎地村，天空藍得沒有一個漏洞，又一個時代的蕎地村，沒有了天空。

我的詩歌陷入二次分裂，接下來是永久的分裂。

7. 其它修辭并用完成我詩歌的現(xiàn)代性

我靠管中窺豹的視角塑造詩歌。

跑步的隱喻修辭。隱喻之于詩歌的必要，我想用一句話說明：在這個人為抹掉基本價值觀的時代我們不得不活得像是個比喻。對于我的詩歌來說，這些隱喻往往具有跑步的運動器官：有一次我在四公里輕軌站睡著了，誤入五公里，我起身，換乘，此刻的五公里，是一個巨大的搬運工，而我自己，是一個從夢境里，走失的神經(jīng)元。在這個高節(jié)奏的城市里生活的詩人，往往走得太慢，需要依靠詩歌中的一個或者多個隱喻，調(diào)快生命的步幅。

小劑量的反諷修辭。二十世紀初，我從一個鄉(xiāng)村進入一個小城市，混跡于詩歌和藝術的地盤，這個地盤所處位置的絕佳在于——一個大轉(zhuǎn)盤，讓一個愛詩的朋友可以想到很多喻體，當車流在這里旋轉(zhuǎn)的時候，他可以更新自己腦袋里的又一個時代，他還可以臨街打望老東家，那上面一橫下面一橫中間一豎的標志，那個標志，對他來說有一種斷裂感。二十年前，他用幾萬元買斷了假身家，自己擺起一個書報亭，完成真身家的轉(zhuǎn)換，干得悄無聲息，他還可以在這里閱讀弗洛伊德為自己的一首長詩搞精神分析。閑暇時，嘴唇里吐出呸呸呸，將搞笑的政客和虛假的新聞，揉成一團，堅決不賣給路人。用筆名來買雜志的詩人，有兩個是押韻的，還有幾個落單的，各自坐著人力三輪車聚過來，翻閱不定期印刷的民刊，老男人和小崽子一邊稱兄道弟，一邊爭論某個主義。他也罵罵咧咧，給所有人泡上一杯劣質(zhì)綠茶，但沒有人聽

清他罵的是意象派還是象征派。我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寫詩，并用這樣的修辭打量自己拒絕和厭惡的一切。

有時候，我還得借助數(shù)字的排列和轉(zhuǎn)換，在這個時代，數(shù)學不好的詩人是可恥的。數(shù)學不好的我偏偏執(zhí)拗地運用諸多數(shù)字，這是詩歌的需要，也是這個“讀數(shù)時代”本身的需要。

還好，我已經(jīng)開始像鋼鐵那樣，自己去找?guī)酌堵萁z卯起來。鋼鐵到數(shù)字化，機械到智能化，這一路，作為一個詩人，我依靠這些修辭和尚未開掘的修辭完成詩歌的現(xiàn)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