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開 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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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研究史料工作的成就與問題*
黃 開 發(fā)
摘要:近三十多年來,周作人研究史料從少到多,從單調(diào)到豐富,還原了歷史現(xiàn)場,有力地支撐了整個研究工作的開展。主要表現(xiàn)在:以《周作人年譜》《周作人研究資料》《閑話周作人》等為代表的資料專集夯實了周作人研究的基礎(chǔ)工程;眾多的回憶文字提供了新的材料,改變了人們對于周作人的單調(diào)、刻板的印象,拓展了周作人研究史料的范圍;周作人與魯迅以及其他同時代人的關(guān)系得到了較為清晰的梳理,并從特定的方面呈現(xiàn)出新文化史和新文學史的面貌;關(guān)于周作人附逆的各方面資料得到認真的清理和研究,并被整合到他的人生和思想道路中去;周作人的集外文、日記、書信和佚文得到陸續(xù)的發(fā)表和出版。然而,周作人研究史料工作無論是在系統(tǒng)性,還是在嚴謹程度、學術(shù)水平上,都還存在著諸多不足。其中有兩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一是要展開較為系統(tǒng)的版本研究和校勘工作;二是要認真地鑒別、考核史料。
關(guān)鍵詞:周作人研究; 史料; 版本研究; 考訂
周作人研究的史料工作全面地開展,是1980年以后的事情了。在新時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的一門前沿學科,在撥亂反正、思想解放的運動中發(fā)揮了獨到而深刻的作用。人們重新評價現(xiàn)代文學,就必須重新評價長期被扭曲、被遮蔽的作為文學大家的周作人,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是要靠史料來說話的。資料工作在經(jīng)過長時間的延擱之后,其重要性和緊迫性不言而喻。盡管北新書局1934年出版陶明志編《周作人論》,日本光風館1944年出版方紀生編《周作人先生的事》,香港九龍實用書局推出《周作人著作及研究資料》(一、二),但這些資料工作都還是孤立的、零星的。近三十多年來,周作人研究史料從少到多,從單調(diào)到豐富,有力地支撐了整個研究工作的開展。然而,隨著周作人研究工作的推進,史料工作的不足對提高研究水平的制約也更多地顯現(xiàn)出來。下面,我力圖從以下各方面進行簡要的評述:史料專集,人生道路及其在敵偽時期表現(xiàn),兄弟關(guān)系與人事交往,日記、書信與集外文等;然后就周作人研究史料工作幾個亟待解決的問題略抒己見。
一
新時期之初,史料建設(shè)普遍認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這門學科撥亂反正的一項基礎(chǔ)工程,因而受到了高度重視。197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主持召開了資料工作會議,總結(jié)過去,展望未來,制定了規(guī)??涨暗氖妨辖ㄔO(shè)計劃。第二年,由文學研究所現(xiàn)代文學室發(fā)起、編撰了大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匯編》。《周作人年譜》《周作人研究資料》正是在這個史料工作的熱潮中應(yīng)運而生的。
1981年初,南開大學的張菊香、張鐵榮接受了為《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研究資料叢書》(乙種)編寫《周作人研究資料》的任務(wù)。在搜集、整理史料的過程中,又編撰了《周作人年譜》。
《周作人年譜》率先于1985年9月由南開大學出版社梓行,是新時期以來周作人研究的一項重要的基礎(chǔ)工程,為周作人研究者和關(guān)注周作人的人提供了很大的便利。該書由張菊香主編,張菊香、張鐵榮合著。作者審慎選用有關(guān)周作人的資料,較為準確、全面地呈現(xiàn)出譜主一生的經(jīng)歷。譜主的生平事跡及其著譯、校訂的古籍、校閱的譯文,均加記錄,書信、日記等也適當選用。周氏的全部著譯,能夠搜集到的,一律記入。對于他的著作,可以說明其政治見解、思想狀況和文學觀念的,多作概要的介紹。然而由于當時條件所限,該版還存在著不少問題。1990年代末,兩個作者充分吸收新近的研究成果,對原書進行了較大幅度的修改、增訂。增訂本于2000年4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編著人署名張菊香、張鐵榮。新版字數(shù)比舊版多了近十三萬字,添入了新的材料,較為突出的如加強了譜主與新村關(guān)系的記述,增加了關(guān)于1939年元旦遇刺事件的材料,充實了周1949年以后的生活、交往和寫作方面的內(nèi)容等;還補記了佚文,訂正了一些疏失。
張菊香、張鐵榮編《周作人研究資料》(上、下,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11月版)是新中國第一部周作人研究資料專集,與《周作人年譜》一起代表了1980年代周作人研究資料工作的水平。本資料集在編選過程中動用了多方面的力量,查閱了多家著名藏書機構(gòu)的文獻,投入了大量的精力。無論是選錄還是編寫,大都使用原始資料。
長期以來,關(guān)于周作人的傳記資料十分匱乏。陳子善帶著搶救關(guān)于周作人史料的意識編選了《閑話周作人》(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7月版)一書。書中文章有兩個方面的來源:一是選錄1980年代以來公開發(fā)表且有較大影響的回憶文章,個別篇目在入集時由作者作了修訂補充;二是廣邀國內(nèi)外周作人的門生故舊及有過書信往來者新撰,共二十余篇。這是全書的重點,也是最具史料價值的部分。這些作者與周作人交往的年代相距甚遠,聯(lián)系起來殊為不易?!毒庉嬊把浴穼懙溃骸八凶髡叨急е鴮嗜撕蛯v史負責的認真態(tài)度撰寫回憶文章的,我也相信絕大部分篇章都可以作為史料引證,都是具有甚至是較高的研究價值的。”這個評價大體適當。有的文章主觀傾向較強,有或多或少的虛構(gòu)成分,但畢竟不是憑空杜撰,仍不失其參考價值。所收文章的作者大都熟稔周作人的人和文,故時有洞見。
孫郁、黃喬生主編《回望周作人》叢書(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4月版)是繼其編就《回望魯迅》叢書后,又一套大型研究資料匯編。叢書共分八卷,這是迄今為止最大的一套周作人研究資料匯編,補入了大量以前幾本資料集未收的文章。除了未收錄研究著作和新時期以來一些重要的長篇論文外,大體上反映了八十年來周作人研究的歷程,也為周作人研究的拓展和深入進一步打下了資料的基礎(chǔ)。兩個主編者都是魯迅和周作人研究的知名學者,他們所供職的北京魯迅博物館對周作人研究貢獻巨大,該館編輯出版的《魯迅研究動態(tài)》(1990年后改名為《魯迅研究月刊》)、《魯迅研究資料》發(fā)表了大量關(guān)于周作人的資料和研究文章,這些都為他們編選這套大型資料匯編提供了優(yōu)越的條件。
二
周作人一生跨越了晚清、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和新中國幾個不同的歷史階段,人生經(jīng)歷復雜。然而由于其身份特殊,從1945到1980近40年,與周作人有過來往的人士諱談周作人,留下的傳記資料非常之少,偶爾的幾篇也往往含有攻擊或批判的意圖。周作人是誰?周作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人們難以在頭腦中形成關(guān)于“周作人”的完整而清晰的形象。眾多的回憶文字彌補了這個不足,提供了新的材料,改變了人們對于周作人的單調(diào)、刻板的印象,拓展了周作人研究史料的范圍。
上個世紀80、90年代出現(xiàn)了幾篇重要的回憶性長文,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人們希望認識周作人的心理,產(chǎn)生過很大的影響,或多或少地塑造了周作人在公眾心中的形象。這些文章主要有:周建人《魯迅和周作人》、唐弢《關(guān)于周作人》、張中行《再談苦雨齋》、文潔若《苦雨齋主人的晚年》、賈芝《關(guān)于周作人的一點史料——他與李大釗的一家》*以上諸文均收入陳子善編:《閑話周作人》,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等。周建人是社會活動家,周作人的胞弟;唐弢是著名的文學史家、現(xiàn)代作家,親歷過幾件與周氏兄弟有關(guān)的大事;張中行是著名學者,又是周作人的學生和“苦雨齋”一派的散文家;文潔若為著名的編輯,曾受指派長期聯(lián)系周作人從事日本文學翻譯,熟悉周作人的家庭;賈芝是李大釗的女婿,知曉周作人與李大釗一家的關(guān)系。賈芝《關(guān)于周作人的一點史料——他與李大釗的一家》*原載《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4期。記述李大釗罹難后,周作人“對李大釗同志的一家在長時期中給了很多的幫助,可以說他是朋友中出力最多的一個”。李大釗是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先驅(qū)者和領(lǐng)導者,該文突出了周作人守衛(wèi)正義的一面,因此受到了廣泛的關(guān)注。上述作者的立場迥然有別,然而都具有一定的權(quán)威性,從不同的觀點和視角烘托了周作人的形象。
研究和評價周作人,必須清楚地梳理他在附逆期間的復雜表現(xiàn),并使其整合到他的人生和思想道路中去。附逆問題研究成為周作人研究資料工作的一個重點。1980年代中期,發(fā)生了一場關(guān)于周作人出任偽教育督辦問題的風波,對敵偽時期周作人的研究起了某種推波助瀾的作用。
1986年南京師范大學主辦的《文教資料》第4期,刊出一輯“關(guān)于周作人的一些史料”,其中的文章拋出了一個“新說”:周作人出任偽華北教育總署督辦是中共北平特委動員的。其中最主要的是《周作人出任偽職的原因》和《訪許寶骙同志紀要》兩篇?!靶抡f”很快成為新聞,一時間引起軒然大波。海外有人把此事夸大為“中共已給周作人平反”,以此攻擊大陸的改革開放政策。1986年11月中旬,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召開“敵偽時期周作人思想、創(chuàng)作研討會”。會議圍繞著周作人出任偽職的根本原因、關(guān)于“中共北平特委動員周作人出任督辦”的問題、周作人本時期創(chuàng)作的思想內(nèi)容和主要傾向等問題展開了研討。《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7年第1期推出??稊硞螘r期周作人思想、創(chuàng)作研討會資料匯編》。
事件是由講述者、記錄者和媒體共同促成的,其中記錄者要負主要責任。敵偽時期周作人研討會雖然在某種政治情勢下召開,會議主持者是有預定的基調(diào)的,但會議基本上在學術(shù)的層面上進行,并取得了共識,那就是周作人附逆事實清楚,是不能翻案的。這個定性等于是學術(shù)界對社會的一個交待,為以后許多年周作人研究順利開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另外,提供了新材料,推動了相關(guān)研究的深入開展,還進一步引起了人們對周作人問題的關(guān)注。也有人不明或不顧事情的真相,視之為周作人研究者熱捧周作人的罪狀。
除了“關(guān)于周作人的一些史料”及其相關(guān)的材料外,還有大量的材料涉及敵偽時期周作人的方方面面,較為清晰地呈現(xiàn)出他所扮演的復雜角色。其中特別重要的是:國民黨政府法院審訊周作人的全部卷宗公開發(fā)表,1939年元旦遇刺疑案基本搞清。
國民黨政府法院審訊周作人的全部卷宗收入南京檔案館編《審訊汪偽漢奸筆錄》(下卷)*該書由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7月出版,鳳凰出版社2004年4月重印。,基本還原了審判周作人漢奸案的全過程,呈現(xiàn)出被告附逆事件的方方面面。司法機關(guān)并對一些真假難辨的證據(jù)進行了判別,還搜集了許多新證據(jù)。
1939年元旦遇刺是周作人附逆投敵過程中的重要事件。刺客到底是誰?一直是一個未解之謎。1991年第9期《魯迅研究月刊》發(fā)表于浩成文章《周作人遇刺真相》,依據(jù)親歷此事的刺客范旭所寫的回憶錄,披露行刺事件系地下組織“抗日鋤奸團”所為。黃開發(fā)采訪了刺殺事件的當事人,在此基礎(chǔ)上寫出《周作人遇刺事件始末》(《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8期)。此文從更多的方面敘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進一步肯定了刺殺周作人是“抗日殺奸團”(又被稱為“抗日鋤奸團”)所為。這迄今并沒有成為定論,然而在我看來是可以肯定的。理由之一正如于浩成在文章中所說:“由于作者(指范旭——黃注)署有真實姓名、職業(yè)和住址,文章敘述的事實有根有據(jù),涉及人物也均有真名實姓,因此是完全真實可信的第一手資料?!彪m然當事人的話與周作人的回憶有一定的出入,個別地方可能還有誤記,但在他們被采訪和敘述中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也找不到他們?nèi)魏蔚恼f謊動機。
三
周氏三兄弟都是現(xiàn)代中國的著名人物,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深深地影響了彼此的人生道路,也給新文化史、新文學史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因此,他們的關(guān)系——尤其是周作人與魯迅的關(guān)系——一直受到高度的關(guān)注。另外,作為思想家、文學家的周作人,與許多同時代人也有過重要的聯(lián)系。不論是周氏三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周作人與其他同時代人的關(guān)系,都可以加深對當事人的認識,并從特定的方面呈現(xiàn)出新文化史和新文學史的面貌。
新時期最初的周作人研究是依附于魯迅研究的,形成一種是非褒貶彰明的言述模式,研究論著如此,研究資料亦如此。趙英通過豐富的史料,第一次全面梳理了魯迅與周作人一生的關(guān)系以及他們所走的不同道路,并著重找尋他們走向不同道路的原因*趙英:《魯迅與周作人關(guān)系始末》,《齊魯學刊》1982年第5期、1983年第2期。。周建人《魯迅與周作人》(《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4期)是談?wù)撔值芏说臋?quán)威之作,記述了兄弟失和前的家庭矛盾與失和后魯迅對周作人的關(guān)懷。在他的描述中,周作人是一個“意志薄弱者”、八道灣11號的“唯一臣民”、“逆來順受”的“沉睡中的奴隸”。他把經(jīng)濟矛盾視為兄弟失和的原因。
趙英和周建人都談到了兄弟失和,這是人們談?wù)撍麄冎g關(guān)系的重中之重。在新時期之前,研究者對此往往語焉不詳,回避接觸沖突的直接原因,只是單純地強調(diào)雙方的經(jīng)濟矛盾,并且毋庸置疑地譴責周作人。到了新時期,知情人和研究者提供了更為豐富的材料,雖然并沒有最終斷清“家務(wù)事”,但無疑更靠近了實際情況?!遏斞秆芯抠Y料》第4輯發(fā)表《周作人致魯迅》,這是1923年7月18日所作的絕交信,周氏兄弟從此分道揚鑣。《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5年第5期重新刊出,題為《周作人致魯迅信》,同時登出此信的影印本。川島《弟與兄》(《人民日報》1978年10月11日)是新時期第一篇談?wù)撝茏魅说奈恼?,簡略回憶了兄弟失和的大致?jīng)過。陳漱渝《東有啟明西有長庚——魯迅與周作人失和前后》(《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5年5期)較為完整地敘述了周氏兄弟失和前后的關(guān)系,較此前提供了更豐富的材料,對失和的緣由有了實質(zhì)性的觸及,還難能可貴地談到失和之后魯迅對周作人意見中合理因素的肯定與支持。
錢理群《周作人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8月版)共分三編,第三編以一百三十頁的篇幅評述了“周作人與同時代人”的關(guān)系,“同時代人”主要是五四時期的文化名人和新文學作家。作者視野開闊,資料翔實,評價大體得當,由同時代人的關(guān)系寫出了周與時代的關(guān)系,凸顯了周作人的地位與影響。
周作人與新文化史、新文學史上許多重量級人物交往廣泛,書信往來頻繁。這里面有胡適、陳獨秀、李大釗、蔡元培、魯迅、錢玄同、劉半農(nóng)、傅斯年、羅家倫等新文化運動的主要倡導者,有沈雁冰、鄭振鐸、林語堂、郁達夫、徐志摩、曹聚仁及幾個湖畔詩人等著名青年作家,還有廢名、孫伏園、顧隨等弟子。以上所列名單僅限于單篇發(fā)表的書信作者,還不包括出版與周氏有通信專集的作者江紹原、俞平伯等。這些書信直接呈現(xiàn)了雙方的關(guān)系,對研究受信人和寫信人,探討新文化史、新文學史都有著不可忽視的價值。
四
周作人生前未結(jié)集出版的文字主要包括:集外文、日記、書信和陸續(xù)發(fā)現(xiàn)的佚文。其中集外文的數(shù)量最大,多達百萬言,先后被輯成《周作人集外文》《知堂集外文·〈亦報〉隨筆》《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出版。
早在1970年代末就有關(guān)于周作人集外文的研究文章發(fā)表。以后,除了周作人集外文和書信集外,新發(fā)現(xiàn)的佚文并不算多,特別是少有重要的佚文。
周作人長時間保持了記日記的習慣,從1898年2月開始,一直記到1966年8月,跨越多個歷史時期,保存了大量關(guān)于其個人、同時期歷史人物和社會、文化諸多方面的珍貴資料。《魯迅研究資料》從第8輯開始,首次公開發(fā)表《周作人日記》,到第14輯刊至1915年?!缎挛膶W史料》從1983年第3期開始,刊出周作人五四時期日記。作者生前將日記手稿售給北京魯迅博物館,現(xiàn)由該館收藏。作者售賣的是1898年—1934年間的日記,1934年后存世的日記后來通過落實政策回歸家屬收藏,迄今尚未公諸于世。1898年—1934年日記1996年12月由大象出版社影印出版,名為《周作人日記》,共上、中、下三冊。
周作人一生中寫過大量的書信,遺憾的是相當多的書信已經(jīng)遺失,不少存世的未刊書信尚在受信人家屬的手中。新時期以來出版書信集多種,有的是首次公開出版,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主要有《周作人、俞平伯往來書札影真》(1999),張挺、江小蕙《周作人早年佚簡箋注》(1992),鮑耀明編《周作人與鮑耀明通信集》(2004)等。除了出版的書信專集外,另有一批書信發(fā)表。今后發(fā)現(xiàn)大量周作人佚文的可能性已經(jīng)不大,但可能還會有數(shù)量眾多的書信面世。
據(jù)我統(tǒng)計,從1981年到2010年,中國大陸共出版各種周作人文集211種。新時期以來,編訂周氏文集用功最勤、成就最大的編者要推鐘叔河、止庵以及陳子善、張鐵榮,具體標志他們的成就的是鐘叔河編周作人著作集、《周作人文類編》《周作人散文全集》,止庵編《周作人自編文集》《苦雨齋譯叢》《周作人譯文全集》*本文收集資料截止于2010年,出版于2012年3月的《周作人譯文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暫不在談?wù)摲秶鷥?nèi)。,陳子善編《知堂集外文》以及他與張鐵榮合編的《周作人集外文》。
1980年代后期,鐘叔河率先在湖南岳麓書社主持重印周作人著作集,印成自編文集十八種,初版新書四種:《知堂書話》《知堂序跋》《知堂雜詩抄》《知堂集外文》,總共二十一種。這是新時期周作人文集出版的破冰之作,也是周作人研究的重大事件。當時,周作人的著作絕版已久,又有大量的集外文分散在報刊上,查找起來頗為不易,因此岳麓版周作人集給讀者和研究者提供了極大的便利。這套著作集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改變了長期以來人們對周作人的單一、刻板印象,大大推動了周作人研究的進展。鐘叔河以后又另辟蹊徑,花費大量的精力,把周作人集內(nèi)集外、已刊未刊的文字盡量搜集起來,進行校訂,編輯出版《周作人文類編》《周作人散文全集》。《周作人文類編》由湖南文藝出版社于1998年5月出版。鐘叔河集十年之功,編成這套大部頭的文集,按主題分類,編為十卷。該書的突出優(yōu)點是齊備、可信,補遺輯佚,力求其全?!吨茏魅松⑽娜肥晴娛搴永^1980年代首次系統(tǒng)出版周作人著作集、1990年代出版《周作人文類編》之后的又一大貢獻。本書為編年體的周作人文集,共十四卷,外加索引一卷(鄢琨編)。雖然題為“散文全集”,但收錄標準較寬,不僅酌量收入了譯文、書信、日記等,還悉數(shù)收入了專書《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知堂回想錄》的內(nèi)容。因此,該書是目前收錄周文最宏富的本子,帶有準全集的性質(zhì)。索引卷包括全書篇目、主題分類、自編文集篇目、人名、書名等索引,大大方便了周氏作品的檢索。這套編年體文集與周作人自編文集互相配合,嘉惠學林甚夥。
編訂整理周作人文集最有成就者,前有鐘叔河,后有止庵。止庵編輯出版《周作人自編文集》和《苦雨齋譯叢》兩套書?!吨茏魅俗跃幬募酚珊颖苯逃霭嫔?002年1月出版,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1月重印,易名為《周作人自編集》。1980年代后期,鐘叔河編訂、出版周作人自編集未全,止庵所編系周作人自編文集的首次全部出版。其中,《知堂回想錄》《老虎橋雜詩》等由于選擇底本好的緣故而成為更可靠的版本。止庵主編“苦雨齋譯叢”由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共五輯,十五冊十六種。編者在第2輯《總序》中自言:“除了《希臘神話》之外,全是重新出版的。一來都是世界名著,本身自有價值;二來如前所說,絕版已久,讀者尋覓不易;三來從未匯總出版,湊齊也難;此外還有更具意義的一點:我們實際上是在現(xiàn)有版本之外,另外提供了一套最忠實于譯者定稿的版本。幸好他解放后譯作的原稿大部分都保存下來,使得我們有條件做成這樁事情。”這段話可以借來作為“苦雨齋譯叢”價值的評語,其價值不亞于“周作人自編文集”,集中展現(xiàn)了翻譯大家周作人的主要成就。
新時期以來周作人文集的出版還面臨著一項重要的任務(wù),這就是收輯、出版周氏大量的集外文。陳子善、張鐵榮在這方面用功甚勤。陳子善編《知堂集外文·〈亦報〉隨筆》《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分別于1988年1月和8月,由岳麓書社作為“周作人著作集”的兩種新版書出版。兩書匯集了周作人在1949年以后的作品,這些作品是長期被忽略的。1995年9月,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出版陳子善、張鐵榮合編洋洋百萬言的《周作人集外文》(上 、下,1949年以前)。1949年前文章時間跨度大,散佚篇目多,原始期刊難以查找,收集難度是要遠過于1949年以后文章的。對于發(fā)現(xiàn)的新佚文、新筆名要進行考證,頗為不易。兩個編者探幽發(fā)微,鉤沉輯佚,貢獻突出。以后不斷會有新的佚文發(fā)現(xiàn),但其首次大規(guī)模裒輯之功是不會被超越的。
周作人文集可分為自編文集和他編文集兩大類。自編文集主要是上文所述鐘叔河、止庵編周作人著作集、《周作人自編文集》《苦雨齋譯叢》,其他重要的還有上海書店影印的《知堂文集》《過去的工作》《知堂乙酉文編》《談虎集》《談龍集》等。重印的專書有《知堂回想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歐洲文學史》《兒童文學小論》,新出的有《周作人日記》《知堂遺存》(2004)、《近代歐洲文學史》(2007)等。
五
剛剛過去的三十年是周作人研究資料建設(shè)的黃金時期。此前30年的周作人研究資料不僅與其他作家一樣受到干擾和延誤,更是重災區(qū),簡直可以說是被刻意忽視和遺忘的一塊不毛之地。盡管在新的歷史時期仍受到一些非學術(shù)因素的干擾,但三十年來,周作人研究資料工作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并形成了基本的格局,有力地支持了整個周作人研究。今后還會在一個或幾個方面取得突破,不過在整體數(shù)量上很難超過這三十年。然而,無論是在系統(tǒng)性,還是在嚴謹程度、學術(shù)水平上,它們都還存在著諸多不足。主要是做了第一個階段初步的搜集、整理工作,下一個階段需要做進一步的研究加工,鑒別和考訂材料,去偽存真,去粗取精,衡量價值,推動史料建設(shè)進入一個更高的層次。正如樊駿所言:“任何材料,從發(fā)掘出來到成為準確可靠的史料,都還有一系列鑒別整理的任務(wù);不經(jīng)過這樣的加工,再多的史料也不一定都有助于認識和說明文學歷史,有時反而會引起混亂,產(chǎn)生謬誤。鑒別整理任務(wù)完成得如何,常常是決定史料有無實際的使用價值,衡量史料工作者具有怎樣的功力和見解,判斷這項工作達到何等學術(shù)水平的主要依據(jù)。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在整個史料工作中,比之搜集記錄,占據(jù)著更為重要、更高一層的位置?!?樊駿:《這是一項宏大的系統(tǒng)工程——關(guān)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作的總體考察》(中),《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2期。隨著研究工作的拓展和深入,資料工作的制約將愈益明顯。
三十年來關(guān)于周作人研究的成果不可謂不豐富,僅研究著作就有四十種之多,但幾乎找不到關(guān)于周作人研究史料的篇幅較大的專篇論文,這大大制約了周作人研究水平的提高。周作人研究史料工作需要全方位地改進,我認為其中有兩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一是要展開較為系統(tǒng)的版本研究和??惫ぷ?;二是要認真地鑒別、考核史料。
作家是因為作品而名世的,作品也是文學史研究的基礎(chǔ)與核心,作品的可靠性是作家研究乃至文學史研究可信度的前提和保障。因此,版本研究和??惫ぷ鞯闹匾圆谎远鳌i_展版本和??毖芯浚ㄟ^考核選擇周氏文集的可靠版本,在不同版本間對校,在此基礎(chǔ)上參照別的??狈椒加啴愇?,確定善本的善文,對異文較多的文集則可以出版匯校本。
從2008年開始,在黃裳和止庵之間進行了一次時斷時續(xù)、曠日長久的爭論。爭論的中心并不明確,大體上是一些文字上的恩怨。黃裳是以止庵編《周作人自編文集》的??眴栴}開始發(fā)難的。他肯定《苦雨齋譯叢》的貢獻,但認為《周作人自編文集》“錯植頗多”,并以周作人著作中“校對最差、錯字最多”的《秉燭后談》為例。一是原書未錯,新印本錯了,主要是錯字;二是未盡??敝煟瑑冬F(xiàn)“校訂說明”中“盡量搜求多種印本及報刊進行??薄钡脑挕@邮窃九c原雜志發(fā)表本相比,“失去重要文字多處”,而新印本失校;三是對周作人的“抄書”文字,未取原書對校*黃裳:《漫談周作人的事》,《東方早報》,2008年5月25日。。三點之中,第一點無可辯解,編書多錯總是不應(yīng)該的。第二點指責不盡合理,“失去”的文字并非那么重要,有可能是作者在文章入集時自己刪掉的。后兩點恐怕屬于高標準、嚴要求,以一人之力難以奏效,無論是止庵還是鐘叔河均未做到。
鐘叔河編周作人著作集、《周作人文類編》《周作人散文全集》與止庵編《周作人自編文集》均在一定程度上據(jù)不同版本和原載報刊進行了???,但由于條件和個人力量所限,這個工作做得還很不夠。《周作人自編文集》《苦雨齋譯叢》編者在進行??睍r,也未出校記(《知堂回想錄》例外,書末附《校記》),不便對勘。人民文學出版社版《魯迅全集》《魯迅譯文集》也未出校記,但二書集合了眾多研究專家長期的研究成果,存在的問題極少,而且有不少相關(guān)研究成果可供查閱。相比較而言,周作人研究在這方面差距顯著。這有時就會帶來一些問題,較明顯的就是版本說明不夠準確。如關(guān)于《若子的死》一篇,現(xiàn)在新版《雨天的書》都收有此文。然而在《雨天的書》前三版中是沒有的。1929年11月,作者愛女若子夭折,1930年7月《雨天的書》印第四版時,加入《若子的死》一文,初版中若子的照片替換為一張若子的近影,以加頁形式增補。岳麓書社1987年版《雨天的書》依據(jù)1934年8月第八版校訂重印,前勒口的版本介紹誤以為初版本由北新書局印,說“再版時又增入《若子的死》一篇”,這是錯的。書后校訂記說:“原文指1925年12月北新書局初版《雨天的書》的訛誤衍脫文字,頁次行次均指本書的訂正文字?!比绻幷咭娺^初版本,當然不會不知道初版本是由新潮社印行的?!吨茏魅松⑽娜返?卷在《若子的死》篇名下注明:“1929年12月4日刊《華北日報》/署名啟明/收入《雨天的書》?!敝光衷谒帯队晏斓臅非把灾薪榻B,該書是據(jù)新潮社1925年12月初版本整理出版,并寫道:“在三十四與三十五頁之間插入兩紙,分別標明‘1加一’、‘2加一’和‘3加一’,系增補之《若子的死》一篇(寫于一九二九年),而此文原目錄中未列?!奔热皇?925年的初版本,又如何“插入兩紙”?這話讓人感到矛盾、纏夾。兩個編家應(yīng)該都沒有見到第四版,不清楚該文是從第四版開始才收入的。在從2011年陸續(xù)推出的十月文藝版止庵編《周作人自編集》中,《雨天的書》一冊前言依舊延續(xù)了上述說法。另外,不管是鐘叔河還是止庵,他們都沒有說明為何選擇的是這個版本,而不是那個版本。版本研究工作現(xiàn)在不做好,將來只會更加困難。在研究的過程中,還可以選擇善本,影印全套的周作人自編文集,為版本研究和文集出版提供參考。
止庵編“苦雨齋譯叢”根據(jù)手稿排印,而手稿本身也是會存在錯誤的,這同樣需要??薄H纭吨没叵脘洝分小睹駡笊缏犞v》一節(jié)記伍舍房租:“房租是每月三十五元,即每人負擔五元?!薄拔樯帷睘槲迦撕献?,這里的說法顯然有誤。編者未說明校訂方面的情況。
幾本集外文集也存在誤收、失收、校對不精等不足。我曾把《周作人集外文》中所收1922年周作人圍繞非基督教非宗教運動與陳獨秀論爭的文字與原刊進行了對校,發(fā)現(xiàn)一些明顯的錯字和脫文。
1922年,針對當時的非基督教學生同盟、非宗教大同盟等組織激烈地抨擊基督教和宗教,周作人則與錢玄同、沈兼士、沈士遠、馬裕藻在3月31日《晨報》上發(fā)表《主張信教自由的宣言》,反對這個運動以群眾的壓力干涉?zhèn)€人的思想信仰自由。這五個北大教授的宣言一發(fā)表,就引起了軒然大波。《晨報》第七版“是非之林”欄目于4月5日、4月11日連續(xù)推出兩期“宗教問題”專輯,先后發(fā)表周作人《擁護宗教的嫌疑》和《思想壓迫的黎明》二文,但主要是反對五教授宣言的聲音。陳獨秀見到五教授的宣言后立即致函他們,強調(diào)基督教反科學性質(zhì)以及教會同國內(nèi)外反動勢力勾結(jié)的事實,指責他們“拿自由人道主義許多禮物向強者獻媚”*《陳獨秀致周作人錢玄同諸君的信》,《民國日報·覺悟》,1922年4月7日;另載《晨報》,1922年4月11日。。周作人則回信辯詰。回信分別載于4月11日《晨報》和4月20日《民國日報·覺悟》。
周作人的兩篇文章和致陳獨秀信沒有收入自編文集,第一次結(jié)集于陳子善、張鐵榮編《周作人集外文》一書。然而,收入此集的《擁護宗教的嫌疑》的文本有些奇怪。該文共有三段,第一、二段很短,沒有什么問題,但占全文三分之二以上篇幅的第三段則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該段開頭的幾句是:“我們既不擁護任何宗教,那么反對非基督教非宗教同盟的運動的,到底為什么呢,冠冕的說,是為維持約法上的信教自由的宣言書,是否含有一點兒袒護宗教的意味?若就他們的《信教自由的宣言書》表面看起來,不覺得有什么不公平之處?!边@幾句話語義前言不搭后語,邏輯混亂:周作人他們要維持的是“約法上的信教自由”,而不是“宣言書”;“是否含有一點兒袒護宗教的意味”是反問句,意思顯然是有“袒護宗教的意味”,與作者的本意相悖;“他們的《信教自由的宣言書》”的話顯然不會出自于周作人之口。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是汪成法,他在《魯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3期上發(fā)表了《〈周作人集外文〉中闌入的他人文字》一文。文章指出:“本文從開始到第三段第一句的前半句,即到‘是為維持約法上的信教自由’為止,是周作人自己的文字,自本句‘的宣言書’以后,均非周作人的文字,而是闌入的與周作人持相反立場的人的文字?!彼e出了不少旁證支持自己的判斷。這本來只要找到當年的報紙,問題即可輕松解決,可是作者感嘆“舊報難尋,查閱不易”。
好在北京有地利之便,我在國家圖書館找到了《晨報》的縮微膠片,又在首都圖書館見到了原刊的《晨報》及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晨報》影印本,結(jié)果證明了汪先生的判斷。《擁護宗教的嫌疑》在“是為維持約法上的信教自由”后,誤植了同一版面趙鳴岐與劉誼壽《批評“主張信教自由者之宣言”》的文字。該版第2欄后面開始印周氏的文章,到“是為維持約法上的信教自由”一句的“自由”二字開始轉(zhuǎn)入第3欄,而上面正對應(yīng)的第2欄開頭的文字恰好是《批評“主張信教自由者之宣言”》中的“信教自由的宣言書”, 由于編者的疏忽,在“是為維持約法上的信教自由”后全部植入了上一欄文章的文字。
周作人的信另發(fā)表于4月20日《民國日報·覺悟》,題為《周作人復陳仲甫先生信》?!冻繄蟆钒娑嗔艘粋€作者的“附注”:“這私人的信我本來不想發(fā)表的,但是仲甫先生自己愿意公布,所以現(xiàn)在一并發(fā)表了。”《晨報》版發(fā)表在先,《周作人年譜》失記。4月11日《晨報》第7版“是非之林”欄目發(fā)表署名“周作人”的《思想壓迫的黎明》,而《周作人年譜》在4月11日項下記:“發(fā)表《思想壓迫的黎明》,載《晨報副鐫》,署名仲密?!憋@然,著者并沒有見到原報。《晨報》版與《民國日報》版的文字與標點略有差異?!睹駠請蟆钒嬖凇安惶夭幻伞右匀菰S’后有一逗號,“我們少數(shù)的人當然是弱者”一句無“人”字。《集外文》對此文的校對不夠謹嚴,“不幸因了近日攻擊我們的文章以及先生來書而竟證實了”一句后,《晨報》版用冒號,而《集外文》加了分號;“但我預感著這個不幸的事情是已經(jīng)來了”一句后,《晨報》版用分號,而《集外文》加了冒號。顯然,《晨報》版的標點更合理。另外,收入《集外文》的《思想壓迫的黎明》一文也有幾處錯漏字。
《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收了《周作人的一封信》*原載《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2期。,這是周作人1949年7月致中央領(lǐng)導(實為政務(wù)院總理周恩來)的信。該信在1987年第2期《新文學史料》上發(fā)表時,文前有編輯所加按語:“這是周作人寫給中央負責同志的一封信,是林辰同志于1951年向馮雪峰同志借閱時抄下的;現(xiàn)在我們從林辰同志處抄得一份,發(fā)表于此,以供研究周作人的同志參考?!敝茉鴮⒋诵懦泥嵳耔I,后者又將其制成照片,分送馮雪峰、唐弢等人。倪墨炎曾把《新文學史料》版與手抄照片對照,發(fā)現(xiàn)有錯誤三十多處?!吨眉馕摹に木拍暌院蟆窊?jù)此版收入該文,遺憾的是錯漏更多。唐弢在《西方影響與民族風格》收錄手稿照片,并排印了全信,但排印本并非根據(jù)手稿,而是根據(jù)《新文學史料》本發(fā)稿的。倪墨炎據(jù)手稿照片刊出了該信的可靠版本,并進行了細致的考辨*倪墨炎:《晚年周作人》(連載三),《魯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5期。。
幾本周作人集外文考據(jù)的功夫不夠,混入了一些別人的文章。1910年《紹興公報》發(fā)表署名“頑石”的十九篇文章,《周作人年譜》和《周作人集外文》都把它們歸到周作人名下。汪成法通過考證,認為無論從客觀的現(xiàn)實可能還是從主觀的思想傾向來看,周作人都是不能也不會寫出這些文章的*汪成法:《周作人“頑石”筆名考辨》,《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這涉及近二十篇文章的歸屬,問題不可謂不重要。
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還有另外的問題。編者在書前凡例中申明“文章均保持完整,絕不割裂刪節(jié)”,然而也作了兩種改動:一是對《我的雜學》《十堂筆談》等帶有綜述性質(zhì)長文,將各節(jié)單獨成篇,分別編入相關(guān)各卷,原章節(jié)無題目的加上了標題。這樣就影響了原文的完整性,特別是帶有思想學術(shù)自傳性質(zhì)的《我的雜學》分散在各卷中,各節(jié)又加上了陌生的名字,很難再給人整體的印象;二是為了照顧今天讀者的閱讀習慣,將較長的引文用另種字體排印,有關(guān)的分段、標點因此也有了改變。此前,編者在增訂重編本《知堂書話》中已經(jīng)采取這樣做法了。然而,這又有損于周作人1930、1940年代寫作有意追求的樸拙的境界,有興趣和能力閱讀這些文章的讀者本來就不至于以此為病。
六
周作人研究史料工作的另一個重要任務(wù)是要對研究資料進行全面的考訂、核正,通過參照、核對眾多的史料,指出錯誤,揭示真相。
現(xiàn)在看來,幾本周作人研究史料的專書都還存在著明顯的不足?!吨茏魅四曜V》 作者態(tài)度謹嚴,但書中仍存在一些疏漏乃至錯訛。明顯的如把初版《雨天的書》的新潮社誤記為北新書局,把初版《過去的工作》的香港新地出版社誤記為澳門大地出版社等。《周作人研究資料》在編選過程中動用了多方面的力量,查閱了多家著名藏書機構(gòu)的文獻,投入了大量的精力。無論是選錄還是編寫,大都使用的是原始資料。由于當時周作人研究從長期的停滯中剛剛起步,研究資料十分匱乏,所收資料也難免訛誤和疏漏。問題在后三輯的書目及文章索引中更多。我本人在研究周作人之初,曾按圖索驥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問題。主要是:資料不全,不少較有價值的文章沒有記錄;誤收與周作人沒有關(guān)系的文章,有的文章在標明的來源報刊上并不存在;人名、書刊名或篇目有誤;書刊出版年代或刊物卷期有誤。存在這些問題的一個原因是,編者有時并未查對原始文獻,而是根據(jù)二手資料著錄的。
《周作人年譜》《周作人研究資料》等書中的錯漏在以后的研究成果中依然存在?!痘赝茏魅恕穮矔械摹顿Y料索引》是在《周作人年譜》《周作人研究資料》《周作人文類編》及新近出版或發(fā)表的集外文、佚文、書信的基礎(chǔ)上匯編而成的,是迄今篇幅最大的周作人著譯目錄。然而,所下工夫還不夠。如前文所說1922年4月6日作《周作人致陳仲甫先生信》,《周作人年譜》《周作人研究資料》均記錄發(fā)表于4月20日《民國日報·覺悟》,此信最早發(fā)表于4月11日《晨報》第7版,而《資料索引》與前述二書一樣只記前者;同期《晨報》第7版發(fā)表周作人《思想壓迫的黎明》,署名“周作人”,而幾本書都誤記為“仲密”;《雨天的書》初版本是1925年12月新潮社版,幾本書都記為北新書局版;《知堂回想錄》為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70年5月初版,而幾本書又都記為“1974年4月”版等等。
關(guān)于周作人的回憶錄是一個需要考核的重要方面。一些回憶文章?lián)诫s了過多的個人好惡,在缺乏甄別的情況下被廣泛采信,從而影響了研究的科學性。有人對回憶魯迅的文章進行了系統(tǒng)的訂正,周作人回憶錄同樣需要這樣的研究。
孫郁、黃喬生在編選“回望魯迅”叢書后,再來編選“回望周作人”。他們在后者之中《知堂先生》一冊的《編后記》里,比較了關(guān)于周作人的回憶錄與關(guān)于魯迅的回憶錄,產(chǎn)生了這樣的觀感:
我們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即:回憶周作人的文字較為可信一些,或者說,虛假的成分要少一些。因為,解放后他的地位非常低,與魯迅的享有盛譽形成極大反差。贊頌的文字幾乎沒有,大部分回憶文字用的是冷靜觀察,客觀敘述的筆調(diào)。然而,只講事實,卻正是回憶文字應(yīng)當遵循的原則。
我們看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回憶文字,倒要稍稍注意另一種偏向,即對周作人的過分貶低。例如,有些文章以先入之見為主導,一開始就把漢奸的帽子給他戴上,那么再去敘述和分析他的言行,形象就差得多了。
這兩點判斷是符合實際情況的。有的作者在思想和文學觀念上迥然有別,甚至有過或多或少的矛盾,對周作人的成見較深;有的與上一種情況相反,是知堂的愛好者,他們往往擔心被人詬病,說話難免吞吞吐吐、曲折往復;還有的只是隨大流,人云亦云。
比如唐弢的《關(guān)于周作人》*《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7年第5期,收入《西方影響與民族風格》,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該文記錄了兩件重要的事情:一是阻止魯迅遺屬售賣魯迅藏書;二是說1950年,文物局長鄭振鐸、文化部長沈雁冰等,從政務(wù)院總理周恩來那里拿到一封周作人給他的辯解信,唐弢從鄭振鐸處得見此信。唐弢寫道:“我不知道文學研究會幾位老同人當年擬具了什么意見,卻從周總理那里,聽到毛澤東主席看完書信后說的幾句話。毛主席說:‘文化漢奸嘛,又沒有殺人放火?,F(xiàn)在懂古希臘文的人不多了,養(yǎng)起來,讓他做翻譯工作,以后出版?!边@個故事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言之鑿鑿,加上唐弢本身權(quán)威文學史家的身份,許多人深信不疑,流傳甚廣。后來,倪墨炎在《晚年周作人》(之四,《魯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8期)中細加辯駁,得出結(jié)論:“所謂沈雁冰、葉圣陶、鄭振鐸‘剛從政務(wù)院總理周恩來那里拿到一封周作人給他的信’,要‘文學研究會幾位同人擬具意見’云云的故事,是唐弢憑想象虛構(gòu)的。由于他不熟悉政府機關(guān)的辦事程序,因而想象錯了,他所虛構(gòu)的故事也就因種種破綻而不能成立?!彼^毛澤東的“批示”也經(jīng)不起推敲,屬于子虛烏有。上述“主要是從謊言的破綻中指出謊言的不可信”,還有可以“證實謊言的真憑實據(jù)”,這就是收在《胡喬木書信集》中1950年2月24日胡喬木致毛澤東信。信中說,周作人給毛澤東寫了一封長信,胡的意見是:“他應(yīng)該徹底認錯”,“他現(xiàn)已在翻譯歐洲古典文學,領(lǐng)取稿費為生,以后仍可在這方面做些工作?!泵珴蓶|在這封信上批示:“照辦。”*胡喬木:《胡喬木書信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1—62頁。從此信可知,周在1949年底或1950年初給周恩來寫信,由于得不到回信,他大約在1950年2月上旬又直接給毛澤東寫信。接著,2月18日,又給周揚寫信,并附去給毛澤東的信的抄件。周作人直接給毛澤東寫的信,由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收到;他給周揚的信及附信,也由周揚轉(zhuǎn)給了胡喬木?!昂鷨棠緮M具上報毛澤東的處理意見,事先是和周揚商量過的,所以喬木說‘周揚也同此意’?!蹦吣自鴮μ茝|回憶魯迅的文章《瑣憶》的真實性進行過質(zhì)疑*參閱倪墨炎:《唐弢〈瑣憶〉的真實性質(zhì)疑》(《文匯報》2002年11月30日)、《關(guān)于唐弢〈瑣憶〉的一場爭議》(《博覽群書》2009年第5期)。。
又如俞芳的《談?wù)勚茏魅恕?《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8年第6期)。該文引述魯瑞的談話,說周作人出生時奶水不足,自小體弱多病,全家人“對他事事放松要求”。他的長處是很愛整齊,性格和順,待人謙和,但是依賴性強,比較自私,對家庭缺乏責任感。說周作人對老母疏于照料,甚至態(tài)度淡漠;對于“寡嫂”則不管不問。還說:“周作人墮落成為漢奸的原因是很復雜的,從家庭這個角度來看,信子和芳子,起了很壞的作用?!崩碛墒撬齻冊诒本┙Y(jié)識了各種日本朋友,“有好人也有特務(wù)”,日后周作人“正是日本特務(wù)們物色的漢奸對象”。文中所述大都不可能是親歷,而是間接聽來,敷衍成篇。俞芳和姐姐俞芬、妹妹俞藻是魯迅居住北京西四“磚塔”胡同時的鄰居,那時作者還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由于這些話帶有很大的“親歷性”,有的還“出自”周氏兄弟母親之口,于是變得確切無疑,又被人在某種意圖的支配下較多地引用。我們也能找到不少與上述敘述不同的材料。就說羽太信子吧,徐淦通過日常接觸,感到:“她完全是日本型的賢妻良母,鞠躬如也,低聲碎步,溫良恭儉讓,又極像紹興的老式婦女,使我一點也看不出從前知堂當教授,做偽官領(lǐng)高薪時她會變成闊太太,如今過窮日子才變成這樣勤儉樸素?!?徐淦:《忘年交瑣記》,收入陳子善:《閑話周作人》,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他記錄1943年4月周作人訪問蘇州時的一些經(jīng)歷,此人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有一段時間寄寓周作人家,因此文中多有對周家日常生活的記述。這當然不是說,徐淦的話就一定可靠(文章有的地方顯系虛構(gòu)),而是強調(diào)當我們引用回憶錄中材料時,應(yīng)該盡可能的參照不同材料,不應(yīng)該偏信某一方。還要知曉回憶錄作者本身的立場和傾向、與回憶對象的親疏關(guān)系、說話的語境等。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兼聽則明。
又如周建人的《魯迅和周作人》。作者說:“魯迅沒有講過周作人的不好,只是對周作人有一個字的評價,那便是‘昏’。有幾次對我搖頭嘆氣,說:‘啟孟真昏!’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日)中,也說:‘周啟明頗昏,不知外事……’”止庵在《“周啟明頗昏……”考》(《文匯讀書周報》2009年10月9日)中提出,這番話常被人引用,甚至據(jù)此立論。然而魯迅致許廣平的原信還有后文,即周建人以“……”替代的:“廢名是他薦為大學講師的,所以無怪攻擊我,狗能不為其主人吠乎?”“外事”與“廢名”之間原有逗號,本來是一句完整的話?!皢⒚险婊瑁 蔽幢厥怯伞八诮o許廣平的信(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日)中,也說:‘周啟明頗昏,不知外事……’演繹而成,但至少沒有講明魯迅是在何等情況下發(fā)此議論。忽略語境,特殊判斷就會被看作一般判斷?!?936年魯迅逝世后不久,周建人致信周作人說,魯迅稱周作人的意見比俞平伯等甚高明,有許多地方,革命青年也大可采用云云。相比較而言,這當年的信件或許要比后來的回憶錄更可靠。由此例可見對關(guān)于周作人的回憶錄進行甄別、清理的必要性,這樣的工作需要進一步發(fā)揚光大。
除了上文所談兩個方面的問題以外,我以為還有幾項工作有待進行:出全周作人日記,搜集、動員藏家發(fā)表未刊書信,進一步搜集佚文,為出版全集做準備;在較為充分的版本和校勘研究的基礎(chǔ)上,推出權(quán)威的《周作人全集》,如果條件允許可適當作注,以便后世讀者;匯編出版周作人研究資料,其中包括港臺地區(qū)和日本的周作人研究資料,1949年前中國大陸的資料可以采用編年體,力求全面,涵括批評和研究文章、論爭文章、訪問記、印象記、新聞報道和重要言論等;在史料加工方面,一個重要的任務(wù)是編制作品目錄、研究文獻目錄、藏書目錄,為研究工作提供方便;收集、保存作家手稿、版本、書信、圖片等物質(zhì)性史料。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趙洪艷】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9639(2015)02-0042-11
作者簡介:黃開發(fā),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 100875)。
收稿日期:*2014—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