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良
雅軒老頭,與我住在同一幢樓里。他是我樓下的鄰居。
與雅軒老頭什么時候認識,具體的日子已記不太清楚,只記得那天,雅軒老頭拉來了一大卡車的家什,就停在我住的這幢樓前的通道里。
當時,恰好我站在陽臺上??吹诫S車來的人,把卡車上的東西,往這幢樓前卸。雅軒老頭自己也幫著卸家什,并且忙得滿頭大汗。我便猜想這幢樓里,又添了新鄰居。但是,雅軒老頭到來,事前沒一點兒風聲。
隨車來的人,卸完家什后,連個招呼也沒打,就驅(qū)車走了。與雅軒老頭形如陌路,好像并不沾親帶故。那些人,想必是搬運公司的臨時工。
于是,我對雅軒老頭仔細地打量起來:只見雅軒老頭四方臉堂,面色如杏,沒有皺紋,像是張女人的臉皮光滑;剃著小平頭,頭發(fā)雖短,但沒白發(fā),是否用染發(fā)劑包裝過,不敢肯定。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
至今,記憶猶新的是,他的腰微往前傾,無論走路還是站著,都是那種內(nèi)八字的腳。這內(nèi)八字腳,就是腳尖對著腳尖,給人厭惡的感覺。甚至連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瞅見就惡心,就想要嘔吐。盡管我沒朝他的腳尖看,但猜得出來,只有內(nèi)八字的腳,走路抑或站著,才是那個難看的樣子。
當然,我站在二樓陽臺,往下看,也許會看走眼。這年頭,看走眼的事情時而發(fā)生,弄錯的事情也并不鮮見,就別說看人走眼的事情了。
這幢樓前的樓下,已只剩下雅軒老頭,和他的老伴兒。那套不知被鎖了多少日子的房子,被雅軒老頭打開。少許,雅軒老頭與老伴兒,便開始往房里搬東西。隨車來的人已走,樓房前,除了雅軒老頭和他的老伴兒外,再沒其他人。鄰居們相互又不認識,沒有人出面幫助雅軒老頭搬東西。
那些笨重的家什,被年輕力壯的人卸下車后,當下只靠雅軒老頭,和老伴兒搬進房里去了。不過看得出來,雅軒老頭的確有些力氣,那些笨重的東西,被雅軒老頭一個人,摟住三分之二,老伴兒只抱到三分之一。
雅軒老頭摟著那些笨重的家什不累么?說不累,那可是假話,雅軒老頭的臉上,那凸突的青筋就是見證,沒有使出吃奶的力氣,會是那個熊樣?老伴兒緊咬著牙關(guān),拖著那些東西,半天才移動寸把遠;臉上的汗水,如雨點般地往下淌,這就證明那些笨重的東西,沒有千斤,也有幾百來斤。
幾個小時后,一大卡車的家什,就無影無蹤。這幢樓的鄰居們,包括我在內(nèi),親眼目睹雅軒老頭和老伴兒搬家什,就像觀賞了一場精彩的雜技表演,暗暗佩服不已。確切地說,雅軒老頭和老伴兒,還真有點兒能耐,鄰居們誰都佩服雅軒老頭,和他老伴兒的力氣。寶刀未老,誰不欽佩!
這幢樓前,又恢復(fù)到了平常的寧靜。
每天,鄰居們茶余飯后,便從樓房里走出來,聚集到并不寬敞的通道里吹牛調(diào)侃。這幢樓里,新添了雅軒老頭一家人,鄰居們便有了新的話題:這老頭定是退休搬來的。一般退休的老頭,都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安度晚年。
客觀地說,鄰居們稱呼他老頭,也不準確。人們通常說,人滿六十歲后,才能稱呼老頭。但是,無論從哪方面看,他都沒上六十歲。不過人們?nèi)缃駥ΡpB(yǎng)很講究,說不定他保養(yǎng)得好,才顯得與實際年齡不相等的。
鄰居們背著稱呼他老頭,盡管我為他鳴不平,但孤掌難鳴,我只能隨波逐流,也叫著他老頭。鄰居們叫他老頭,是私下里叫的,從沒哪個當著他的面叫。當面叫他老頭,這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到了死亡的邊緣,給他會增加幾分壓抑和恐怖感。世上像他這樣年紀的人,誰都不想就此離開人世!
他叫什么名字,沒人知道。雅軒老頭,是我給他取的雅名。為他取個儒雅的名字,是我對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因為他氣宇軒昂,且有儒雅風度。他知道否,我想他不知道。因為,這是我在心中私下里給他取的雅名。
雅軒老頭很少出門,不知什么原因,像個大家閨秀,深居簡出?;蛟S雅軒老頭真的剛退休,失去平常按部就班的工作,一時不適應(yīng),便找個清靜的地方,以忘記過去。往往陌生的地方,讓人能夠重拾生活的信心。
這幢樓里,不僅我沒再看到雅軒老頭,而且其他的鄰居,也沒看到雅軒老頭拋頭露面過,似乎隱遁地下去了。不但如此,雅軒老頭自搬進這幢樓里后,離群索居,沒與鄰居們見過面,也沒和哪個鄰居打過招呼。
雅軒老頭一家人,自搬進這幢樓后,并沒讓這里熱鬧起來,就像沒添新鄰居似的,仍像從前一樣,依然沒有朝氣。這幢樓的鄰居們,似乎什么東西自家都具備,不需向鄰居借東西,也不需他人的幫助,平常互不往來。
閑下時,大家雖然聚在樓前聊天,但是從不串門,哪怕每天在通道里遇到擦身而過,都裝著陌生的樣子,視而不見,相互之間,很少寒暄。
這年頭,人們整天忙碌,生活壓力又大,誰還與他人打招呼,浪費張嘴的氣力,哪怕只需嘴唇噏動。所以,這幢樓里的鄰居們,與他人始終保持若即若離的神態(tài),讓人琢磨不透五臟六腑里,究竟裝著些什么東西。
不過我的注意力,依然盯著雅軒老頭。因為他是我樓下的鄰居,僅一層預(yù)制樓板之隔。要是將樓板捅個窟窿,與雅軒老頭就可直接對話。為了觀察雅軒老頭的行蹤,我每天把窗扇的窗簾兒拉開,樓下的通道盡收眼底。
雅軒老頭住在我的樓下,只隔著一層空心的預(yù)制樓板,我坐的這把鐵架支撐的椅子,挪動屁股的時候,常常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這聲音聽久了,也就習以為常。陡然聽到,心里必然厭煩。尤其在晚上,聲音格外的響亮。我想雅軒老頭在樓下,一定聽得到樓上弄出的響動。在樓下,要是他聽不到樓上的聲音,除非他耳背;要不,他天生就是個聾子!
只說我樓上的鄰居,就經(jīng)常弄出響聲。在樓下,我就聽得一清二楚。說來湊巧,樓上住的是對茍合男女。鄰居們都說那男人另有妻子和住房,本人沒住在這幢樓里。樓上住的年輕女人,是他包養(yǎng)的二奶。究竟是他的二奶還是三奶,這幢樓里恐怕沒人知情。說是他的二奶,這是我猜測的。
樓上是怎樣布局的,誰也不清楚。因為這幢樓的鄰居們,誰也沒去串門過。我做書房的這間房子,本來不是設(shè)計的臥室,可樓上那個年輕女人,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把這間房子卻做了臥室。我聽到的響聲,就是他們茍合的時候,“哈哧哈哧”的顫動,繼而震動著預(yù)制樓板,灌入我的雙耳。
那男女混哼的聲音傳下樓來,就讓我浮想聯(lián)翩。因此,男人的本能就會有些反應(yīng),讓女人歡悅的那東西,立馬躍躍欲試。腦子里,便是一幕幕巫山云雨的景象。
人們常說,酒后失言。與文朋筆友幾杯下肚,將這個讓人忍俊不禁的事情居然和盤托出。朋友們知道這個笑料后,便拿我開涮:怪不得近幾年,你在文學上沒有多大成就,原來你被淫穢籠罩,頭頂著藏污納垢之所。你的頭上,被女人不潔凈的東西經(jīng)?;\罩,每天腦子里不想著風花雪月才怪呢!
當然,這純屬無稽之談。朋友們說我被淫穢籠罩,把朋友們的話哪當回事兒,無論樓上“哈哧”的聲音再大,我依然泰然自若。那對茍合男女,也沒礙我什么事,也沒影響到我的思路,仍舊夜以繼日地耕耘著。
樓上那對茍合男女,并不是我關(guān)注的對象,我重點關(guān)注的是樓下的雅軒老頭,得弄清他的來歷。因為我們是樓上樓下的鄰居,知人要知心。
我憑高臨下,將樓下通道的情況,一覽無余。突然,很少出門的雅軒老頭,一反常態(tài)地出門了。這二樓的單元,是我精心選定的。當初就因這個位置的視野開闊,自然來風迎面輕拂,恍如世外桃源,恰似神仙居所。
這幢樓里的鄰居,誰也不清楚,雅軒老頭逛街,是從哪天開始的。這個秘密,我不會對任何人泄漏。否則,被雅軒老頭知情后,以為我在監(jiān)視他的行蹤。我不是警察,哪來權(quán)力監(jiān)視他的行動。他若告狀,我就栽定了。
與雅軒老頭相鄰月余,仍不知道雅軒老頭一家人的來歷。譬如,雅軒老頭以前干什么工作,一無所知。不過鄰居們倒說出了一個消息:雅軒老頭曾當過什么主任。這可不是空穴來風,是這幢樓的鄰居,一個偶然的機會,在街上聽到有人喊雅軒老頭什么主任。沒承想,雅軒老頭當即就答應(yīng)了。
鄰居們知道雅軒老頭的這個官銜,與我知道我的樓上,那對茍合男女的秘密,都屬于這幢樓的新鮮事。略有差異的是,一個屬于隱私,一個屬于被人們淡忘的主任;哪怕是個沒多大實權(quán)的主任,總之是個官兒吧。
就我所知,主任的官銜較多,讓人無法想像出,雅軒老頭曾當過什么部門的主任。不過可以肯定,雅軒老頭當過主任是事實,因為鄰居們,在街上聽到雅軒老頭與他人談話時,開口就“這個問題嘛,早晚是要解決的……”等腔調(diào)。要是雅軒老頭沒在官場當過主任,哪會說帶官腔的話兒呢。
僅憑只聽到別人喊雅軒老頭主任,和只聽到雅軒老頭談話耍官腔,就判斷雅軒老頭在官場上風云過,這多少有些牽強附會,誰都滿腹狐疑。
可是鄰居們,眾口一詞:雅軒老頭當過主任毋容置疑,且不說其他,只說雅軒老頭走路,好像怕踩死螞蟻似的,邁著鵝形鴨式的碎步,那個叫官步呢。與老百姓匆忙走路的神態(tài)相比,天壤之別。要是雅軒老頭,沒經(jīng)過久經(jīng)錘煉,能走得那樣爐火純青?就憑這點,足可證明雅軒老頭當過主任!
說心里話,即便雅軒老頭真當過主任,對我們鄰居又有什么好處呢,那畢竟已經(jīng)成為歷史,主任的光環(huán)不可能在雅軒老頭的身上再重現(xiàn)??墒牵従觽?yōu)檫@幢樓里,住著一個曾經(jīng)當過主任的鄰居感到自豪,每每在樓前,湊在一塊兒聊天的時候,說起雅軒老頭當主任的事兒,就余猶未盡。
但鄰居們,對雅軒老頭又有些耿耿于懷,就是雅軒老頭,至今沒與鄰居們打招呼,也沒有語言方面的交流。姑且不說語言交流,連拿個眼神表示友好的舉動,雅軒老頭也沒有過。鄰居們異口同聲:雅軒老頭清高傲慢!
雅軒老頭究竟是否為人傲慢,是否真的當過什么主任,目前又沒有什么依據(jù)能夠證實。因此,我就越發(fā)想搞清楚,這個奇怪鄰居的身份。
心想,上街碰運氣去吧。這世上,巧合的事情很多,說不定會遇到熟悉的人,其中就有知道雅軒老頭情況的呢。當然上街去,并不只想要了解雅軒老頭的情況,最重要的是想出去刺激靈感,以便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
剛開始,朋友們開玩笑,說我頭頂藏垢納污之所,被女人不潔凈的東西經(jīng)常籠罩,致使耕耘沒有多大的收獲。對這個事兒,不置可否。不過后來仔細地想來,倒又覺得還有點兒道理,人們不是常說,女人就是禍水!
這些無聊的說法,我當然不會輕易就相信。文化人要有休養(yǎng),相信這些荒誕無稽的事情,讓人知道后,不僅會掉面子,還會大降身價呢。
寫不出作品來,是我像個大家閨秀,平常很少出門去感受生活;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沒有體驗生活,又哪來的素材。寫不出文章,是因為孤陋寡聞的緣故,整天坐在書房里埋頭看書,或閉門造車,大腦里能不枯竭。
到街上去溜達,并不是真正去閑逛,是去尋找創(chuàng)作的素材。這逛街,倒真的逛出新鮮事兒來了,我親眼目睹雅軒老頭,許多非正常的舉動。
在我住的這條巷子里,曾多次遇到悠然自得,邁著碎步的雅軒老頭東張西望。有時候他抬起頭,對街道的兩旁聚精會神地、一絲不茍地觀察;那模樣、那神態(tài),像在尋找什么寶貝似的??蛇@條巷子里,每次修樓房挖掘,都沒挖出什么文物,又哪來的什么寶貝呢。這座城市里,只你雅軒老頭才是火眼金睛,才認得寶貝啊。要是寶貝露在外面,早被人們一掃而空。
雅軒老頭的這個奇怪現(xiàn)象,我沒告訴鄰居們,因為我想要深入地跟蹤偵察,想徹底了解雅軒老頭,緣于何種目的,要搬來我們這幢樓里居住。盡管我與雅軒老頭,同住在一幢樓里,他住在我的樓下,我就住在他的樓上,但我倆遇上的時候,相互之間,都沒有主動打招呼,和表示友善。
樓上與樓下的鄰居,竟然像遇到的陌生人。雅軒老頭沒喊我。我也就沒有喊他。平心而論,住在同一幢樓里的鄰居,我該先向雅軒老頭打招呼,因為我年齡比他小,晚輩得先尊敬長輩。然而,我沒與雅軒老頭打招呼。與雅軒老頭不打招呼,是鄰居們都說,雅軒老頭自命清高,時常犯著當主任的職業(yè)病。我主動與雅軒老頭打招呼,要是他不理睬,那我不尷尬?。?/p>
在這條巷子里,我還有許多的熟人,聽他們介紹,說雅軒老頭和誰都不打招呼。時間久了,朝不看見,晚要遇到,與雅軒老頭,在巷子里就經(jīng)常碰上。雅軒老頭是否知道,和我住在同一幢樓里,我就住在他的樓上。
或許,雅軒老頭壓根就不知道,我住在比他要高十幾級臺階的樓上。
不過,從雅軒老頭的眼神里,就可看出,他認識我。因為每次遇到的時候,他的眼神里,就射出一種親昵的光芒,嘴角還浮出一絲的笑意。他不打招呼,也許他年長于我的緣故。世上哪有長輩屈節(jié)于晚輩的情況呢。
但是,可以肯定,雅軒老頭不是啞巴。因為鄰居們親耳聽到,別人喊雅軒老頭主任,他當即就應(yīng)承了。啞巴不可能回答,這點不需再了解。
到了這種份上,我不主動與雅軒老頭打招呼,實在對不起他,畢竟我倆是樓上與樓下的鄰居。當我準備張嘴說聲“您好”時,可嗓子里,陡然間就像塞滿了棉球,怎么也發(fā)不聲來。心里明白,喉管發(fā)不出音來,就是鄰居們常說,雅軒老頭一副清高的神態(tài),和他主動打招呼,他會理睬么?
人言可畏,卻又得聽之。其實,我不是那種沒有禮貌的人。于是就改用笑容,和點頭的方式,向雅軒老頭打招呼示好。雅軒老頭同樣也用笑容,和點頭的方式,給我以回答。就這樣,我與雅軒老頭初次接觸了。
就因這一次相互示好,雅軒老頭慈祥與和善的印象,便在我的大腦里記憶下來。當然也就扭轉(zhuǎn)了,以前我對雅軒老頭不公正的看法。與雅軒老頭第一次接觸,雖然只用眼神招呼,并沒有語言方面的交流,也沒問起他曾當過什么主任的事情,但我們以目示意,相互之間,都是傳遞的睦鄰友好。
這幢樓的鄰居們,也包括我在內(nèi),解不開的結(jié),是雅軒老頭一貫都沉默寡言。雅軒老頭真的不愛說話么,除了他的家人外,恐怕沒人知道內(nèi)情。
不但如此,雅軒老頭還有解不開的謎,他沒兒女么?準確地說,雅軒老頭自搬來這幢樓里居住,我們就沒看到有人來串門過。且不說他以前的同事來串門,難道自己的兒女也不來串門么?這現(xiàn)象,讓人不可思議。
在我住的這幢樓里的鄰居們,都知道雅軒老頭和老伴兒不愛說話,好像雅軒老頭和老伴兒都是啞巴。至于雅軒老頭的來歷,以及在哪部門當過主任的事情,在沒有任何言語交流的情況下,就更難知道真相了。
因此雅軒老頭的身世,無形之中也就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這幢樓里的鄰居們,便經(jīng)常私下里議論雅軒老頭的怪現(xiàn)象,并且也想解開雅軒老頭身上的謎團。然而雅軒老頭,仍像平常一樣,在高溫氣流中,在大街小巷,一如既往地溜達,時不時左右顧盼,一副憂郁不安的樣子。
夏天,人們都找陰涼的地方走,哪怕繞道,也要選擇陰影里行走,以避免被烈日暴曬,把皮膚曬得黝黑,讓潔白的膚色,變得黑不溜秋。然而這個城市里,街道兩邊的梧桐樹,早被綠化公司砍光,新移栽的不落葉樹木,就像剛出生的嬰兒,正在茁壯成長著。陰涼的地方,也就少得可憐。
人們每天上街,被毒日曬得汗流浹背,便罵綠化公司不是個東西,不該砍掉街道兩邊的參天梧桐樹,讓街道兩旁的林蔭蕩然無存。為了城市建設(shè)就砍樹,把居民遮陰于不顧,做出這樣的缺德事,就不怕遭雷劈!
在這座城市里,從不找陰涼的地方走,和不罵綠化公司缺德,恐怕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雅軒老頭。街道那么寬與長,陰涼的地方又有限,在似火的陽光下,雅軒老頭常常頂著烈日,從不畏縮,在街道上溜達。有時候,雅軒老頭對街道兩旁正在成長的樹木脧一眼,眼眶里似乎就有淚花閃動。
或許,雅軒老頭是特殊材料鑄成的。鄰居們都這么議論著。因為人們從沒看到雅軒老頭,在街道上溜達的時候,往陰涼的地方去過,硬是頂著烈日在大街上閑逛,對街道兩邊新移栽的樹木脧一眼,臉色就如天空的烏云。
街道兩旁新移栽的樹木,在烈日的曝曬和輕風中,枝搖葉晃,似乎歡迎雅軒老頭到來,給它們做個伴兒,在無遮擋的陽光下一塊兒受煎熬。那些樹木的枝葉晃動,或許就是語言,仿佛在傾訴什么,只是人類不懂而已。
每到下午,我住當西曬的這幢樓,被殘酷無情的太陽,烤得就如同一座火爐,讓人透不過氣兒。樓房一幢緊挨著一幢修建,樓與樓的間隔,又沒多大的距離,高溫氣流便像懶狗一樣,賴在房里不出去,令人窒息。
想必,雅軒老頭和我一樣,呆在房里忍受不住,才去巷子里溜達的。不過呆在家里,卻有空調(diào)降溫,即便再困難的家庭,也有電風扇吹著,總比在陽光下受煎熬好吧。可是雅軒老頭,非要在這條巷子的入口處轉(zhuǎn)悠。
我們居住的這條巷子的入口處,堆著一座如山丘般的垃圾。雅軒老頭邁著碎步,總是圍著那堆臭氣熏天的垃圾打轉(zhuǎn),讓人匪夷所思。
本來,街道對面五十多米遠的街角,放置著專用的塑料垃圾桶。這條巷子的入口處,沒有放置那東西,可有些人懶得走那五十多米遠的路,卻就地取桶。不知這條巷子里是誰帶頭,把垃圾隨手倒在巷子的入口處了。
這年頭,只要有人帶頭,馬上就有后來繼上的人。我看到鄰居,把垃圾倒在巷子的入口處,大家都偷懶不想走那五十米,我又何必與自己的腿過不去,也就照葫蘆畫瓢,將垃圾倒在那兒。巷子入口的垃圾,已經(jīng)堆積如山。
環(huán)衛(wèi)處的工人,不是專門放置的垃圾桶,一般不拖運。這不是環(huán)衛(wèi)工人懶手腳,而是機器沒有配備,鏟地面上垃圾的工具。這下,就害慘了我們這條巷子里的居民,且不說蒼蠅和蚊子,在巷子口飛舞叮咬過路人,只說已經(jīng)發(fā)酵而臭氣彌漫的那些垃圾,就讓這條巷子里的過往居民難受。
巷子的入口,是每天的必經(jīng)之道,不嗅也得嗅。隨著日子的流逝,居民們又不自覺,垃圾越堆越多,氣溫越來越高,臭氣也就愈來愈大。
這條巷子的樓房,修建得都不夠標準,其他的不說,只說廁所通往糞便池的管道,大都短尺少寸,沒按照圖紙的設(shè)計安裝,管道常常被阻塞。各戶居民,擔心把管道再給堵塞,諸如女人的衛(wèi)生巾,擦過屁股的手紙等,就沒再隨手丟進便池里,卻用便紙簍裝著,提出門,倒垃圾堆里去。
巷子入口的垃圾堆里,不僅有擦過屁股的手紙,連女人來月經(jīng)后,沾著紫黑色血跡的衛(wèi)生巾,如同星羅棋布。養(yǎng)雞和養(yǎng)寵物,屙下的屎,都倒到這個臨時的垃圾堆。總之各戶的臟東西,都倒來了入口處。那堆垃圾已經(jīng)腐爛發(fā)酵,不僅臭氣彌漫,而且蒼蠅和蚊子愈來愈多,在垃圾堆里跳著街舞。
過往行人,便繞道走。繞道走的時候,都要把鼻子捂著,不然臭氣就會鉆進鼻孔里去,病菌就會隨鼻而入,感染五臟六腑。每每路過那堆垃圾,拔腿就跑,生怕慢了半步,被蒼蠅或蚊子叮咬中毒,以致不可救藥。
可是雅軒老頭,近來站在堆積如山的垃圾旁發(fā)愣,似乎不怕被病菌感染,也不怕患上不治之癥,望著垃圾入迷,哪怕烈日當頭,紋絲不動。
難道雅軒老頭不怕熱?每天站在那堆垃圾旁,究竟想要干嘛呢?
或許只有神仙,才會知道雅軒老頭的心理活動。雅軒老頭那身衣服,就像剛從水里撈起來一般濕漉漉的。那身衣服肯定是被汗水濕透的。要是真不怕熱,就不會流出汗水來。因此,鄰居們就否定雅軒老頭不怕熱的看法。
雅軒老頭不怕熱,被烈日曬著,那定是假象,往往假象的背后,隱藏著秘密。究竟是些什么秘密,無從知曉。由此判斷:雅軒老頭是一個怪人!
我也同意鄰居們的看法:雅軒老頭的確有些怪異。其實,鄰居們說雅軒老頭是個怪人,就因雅軒老頭不怕臭氣熏天的垃圾,每天紋絲不動,站在那堆垃圾旁出神。這世上的怪人,還常常搞出些讓人大跌眼鏡的怪事情。
只說雅軒老頭,就偏偏不怕刺鼻的臭氣,和不怕被感染疾病,不僅白天站在巷子入口處的那堆垃圾旁,連晚上也站在哪兒守著呢,仿佛那堆垃圾里埋藏著價值連城的什么寶貝,擔心別人捷足先登,撿走不義之財。
每天,雅軒老頭盯在垃圾堆里的消息,被過路人傳開,招來了一撥撿破爛的人。當下在垃圾堆里拾到存折,或未開封的紅包,并不鮮見。那些撿破爛的中年婦女,聽聞消息后,便如一窩蜂地涌來。與雅軒老頭一樣,她們也不怕臭氣和蒼蠅,在垃圾堆里像找寶貝似的,聚精會神地搜尋著。
那垃圾堆里,女人月經(jīng)用過的衛(wèi)生巾和手紙,腐爛發(fā)酵,散發(fā)出一股讓人惡心的酒潲氣味兒。這些中年婦女,整天泡在垃圾堆里,那股臭氣便如霧靄一樣,往她們的身上侵襲??伤齻儨喨徊恢?,疾病可能會降臨到身上。
那些撿破爛的婦女,把垃圾分為幾類放在一塊兒:譬如,女人的衛(wèi)生巾為一類,手紙為一類,變質(zhì)的食品等,分類很細致。但是,始終沒有拾到金光閃閃的黃金白銀什么的。當然,那么貴重東西,人家又怎舍得丟棄呢。
巷子入口的垃圾堆,被撿破爛的那些中年婦女一搗騰,臭氣就四散彌漫。行人路過這里,恰好又遇到順風,從她們身上飄出的臭氣,便毫不留情地鉆進行人的鼻孔里,被嗆得噴嚏連天。甚至連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了。
過路的行人,便埋怨雅軒老頭:不是雅軒老頭在這兒守寶貝,那些撿破爛的婦女,就不會跑來翻動垃圾堆,酒潲氣味兒也就不會融入空氣中。這下倒好,整條巷子里都飄蕩著臭氣味兒。挨近垃圾堆的幾戶人家,便大罵雅軒老頭:這個老不死的東西,每天像個神經(jīng)病人,干嘛要守在垃圾堆旁!
剛開始,不知底細的過路人,以為雅軒老頭也是個拾廢品的。但對雅軒老頭打量后,見他穿戴整齊干凈,無論天氣怎么炎熱,常存禮儀之容,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測:這世上撿破爛的人,能穿戴得那樣整潔?
那堆垃圾,安如磐石,仍像一座小山丘,屹立在我們住的這條巷子的入口處。住在這條巷子里的人們上街去,都會避開那堆垃圾繞道走。不過除了上班簇的人們外,當然也包括我在內(nèi),就再沒其他人繞道走了。
被鄰居們認為自命清高的雅軒老頭,每天依舊守在垃圾堆旁,似乎欣賞那些婦女撿破爛的精彩鏡頭,專心致志,很有專家的范兒。
那天,我從郵局回來,看到垃圾堆旁,圍聚著許多人。人群中,時不時地發(fā)出助威吶喊的吼聲。我出于好奇,便鉆進人群中,湊過去觀看。兩個撿垃圾的婦女,為爭搶像寶貝的垃圾,正吵得不可開交,爭得臉紅脖子粗。
那兩個撿破爛的婦女,雖到中年,但為了爭搶像寶貝的垃圾,竟然大打出手。這年頭,無論什么人,都像個守財奴,當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侵犯時,便會如猛虎一般,哪怕身衰體弱,也會拼個你死我活?;蛟S,在人們的心目中,垃圾本來就不屬于任何人的財產(chǎn),這是大家都可擁有的東西。
當兩個婦女禍起蕭墻,打得難分難解的時候,我環(huán)顧周圍,沒人前去給她們解圍。就連曾當過什么主任的雅軒老頭,都站在垃圾堆旁眉頭緊鎖,無法琢磨透他的心事。少許,雅軒老頭背過身去,掏出手機搗鼓著。
一陣撕心裂肺的警笛聲后,終止了垃圾堆里的戰(zhàn)斗,兩個累得筋疲力盡的婦女,被警察帶走了。雖停戰(zhàn)了,可兩敗俱傷。湊熱鬧的人們,頓時就離開了。但是,雅軒老頭依舊站在垃圾堆旁,沒有打道回府的舉動。
雅軒老頭雖看到了我,但沒拿眼神與我打招呼。我對雅軒老頭,也沒什么表示。在垃圾堆旁,與雅軒老頭站了很久,沒看到一個來倒垃圾的人。白天,將垃圾倒在巷子的入口處,被他人看到,不當面罵缺德才怪呢!
在垃圾堆旁,我不敢久留。從過往行人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人們異樣的目光,好像我也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一個好端端的人,為何要久站在垃圾堆旁?久站下去,我也沒那個能耐,不說腿腳受不住,那似火的烈日,無遮無擋地照射到身上,把皮膚曬黑事小,可就怕被垃圾堆里的病菌感染。
我逃也似的走了。走的時候,沒向雅軒老頭打招呼。我走,仿佛在雅軒老頭的意料之中,對我匆忙離開,雅軒老頭并沒露出驚訝的目光。
近幾天,外面太熱,就沒出過家門。對街道上的事情,一概不知。
這天是個陰天,我到郵局寄稿件去,路過巷子的入口處時,那堆垃圾奇跡般地消失了。那些撿破爛的婦女,已無蹤無影。讓我納悶的是,雅軒老頭仍站在巷子入口處那個曾堆過垃圾的地方。只是手里多了一把蒲扇。
這條巷子的入口處,那堆垃圾已不翼而飛,地面好像被清洗過。垃圾究竟是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拉走的,還是做好事不愿留名的個人所為,不得而知。這年頭,人們都只想著,把鈔票怎么撈進腰包里來,誰愿把到手的錢,花在運垃圾的事情上去。要是哪人自掏腰包運走垃圾,除非是傻逼!
那堆垃圾,盡管從巷子的入口處人間蒸發(fā),但腐爛發(fā)酵的垃圾,或許已深入到地層里去,并沒被清洗地面時完全滅絕,臭氣依舊在空氣中彌漫。
當下,世事多變。只說雅軒老頭的舉動,委實有些古怪,以前他那副藹然可親的神態(tài),今天已蕩然無存,如同一尊橫眉豎眼的雄獅,豎立在那個曾堆過垃圾的地方,手搖蒲扇納涼的時候,眼睛對過往行人掃描著,像一個會演變臉的演員,行為怪異,讓人見了陡生幾分畏懼,望而卻步。
前幾天,我在這條巷子里遇到雅軒老頭時,他不僅露出一絲微笑,還拿眼神表示友好呢。可是今天,我路過的時候,雅軒老頭竟然目不斜視,仿佛從來就不認識我似的。雅軒老頭的態(tài)度,怎會變得如此之快呢?
天氣雖是陰天,但氣溫仍然很高。我得趕快去郵局寄稿件,早些回家去享受電風扇的涼快。別再理會雅軒老頭的神態(tài)變化,那股臭不可聞的酒潲氣味兒,他雅軒老頭的鼻孔受得了熏染,可是我嗅到就想要嘔吐。
到郵局寄稿件回來的時候,雅軒老頭還佇立在原地,就是以前堆過垃圾的地方。我去郵局后,雅軒老頭是否離開過曾堆垃圾的那個地方,恐怕只有神仙才曉得。不過,我從倒垃圾去的鄰居們,個個一副厭惡的眼神,和避開雅軒老頭繞道走,頂著烈日,到街道對面五十多米的垃圾桶去倒垃圾,就可猜出幾分,雅軒老頭只怕沒有離開那個曾經(jīng)堆過垃圾的地方。
人們避開雅軒老頭繞道走,想必是有些討厭他。當然,這也是我和鄰居們,都想要搞清楚的問題。心想,雅軒老頭站在那個臭氣依舊的地方,身上難免不會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兒和病菌。當下的人們都講衛(wèi)生,擔心以前腐爛發(fā)酵的垃圾,散發(fā)的病菌會感染上身,那可是要命兒的事呢。
晚上,住在這條巷子的居民,也包括我在內(nèi),都會出門倒垃圾去。這條巷子的入口處,以前那個臨時堆垃圾的地方,自從垃圾被拉走后,不知什么原因,再沒哪人帶頭倒垃圾了。如今兩條腿就要多付出些力氣,走五十多米的路程,將垃圾倒到街道的對面,環(huán)衛(wèi)處專門放置的垃圾桶里去。
這天晚上,我倒垃圾去,遠遠看到,以前堆過垃圾的地方,坐著一個人,雖然有路燈光照耀,但相隔的距離太遠,看不清坐著人的面孔。我邊走邊思忖:那堆垃圾雖然已經(jīng)運走,但是那地方的臭氣依舊,是什么人不怕臭氣熏,坐在那兒納涼呢?看那個人搖著蒲扇,想必是坐在那兒涼快。
今晚,我本想就近偷懶,將垃圾倒在以前堆過垃圾的地方,給兩條腿省下些力氣。那兒坐著一個人,這個想法要泡湯,哪敢厚著臉皮倒垃圾呢。在我前面二十多米遠,也像我一樣提著垃圾袋,去倒垃圾的居民。要是他們將垃圾袋,丟在以前那個堆垃圾的地方,我就照貓畫虎、如法炮制。
然而,倒垃圾去的居民,或許擔心被病菌感染,都繞開以前倒垃圾的地方,徑直向街道對面的垃圾桶走去了。頓時,我幼稚的想法,灰飛煙滅。
憑借路燈的光亮,我走近曾堆過垃圾的地方,覺得坐在那兒的人,倒像雅軒老頭的背影。愈走愈近,終于看清,的確是雅軒老頭。這老家伙坐在這個臭氣熏天的地方想干嘛呢?即便晚上納涼,也要找個干凈的地方呀!
想與雅軒老頭打招呼。當想起雅軒老頭,近來詭秘的舉動,和鄰居們的議論,說雅軒老頭的行蹤,越來越古怪。正常人,每天晝夜會坐在臭氣依舊,那個曾堆過垃圾的地方?種種跡象表明,雅軒老頭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
當即,想與雅軒老頭打招呼的念頭,就打消了。頓避開雅軒老頭,繞道走,閃電般地離開曾堆過垃圾的地方,將垃圾倒到對面的垃圾桶里去。
每天傍晚,我住的這幢樓里的鄰居們,呆在家里熱得難受,便跑出家門在樓前納涼,眾說紛紜:雅軒老頭的神經(jīng),只怕出了毛病,火熱的天氣,戴頂破草帽,坐在烈日下曬太陽?要不是神經(jīng)不正常,那就是瘋子!
人們更加驚詫的是,每日晝夜,以前堆過垃圾的地方,不知在哪時候擺放了一張彈簧床,撐著一把太陽傘,雅軒老頭手搖蒲扇,躺在那張彈簧床上,逍遙自在,似乎那塊地方被他買下來,已屬于他的私有地盤。
過往路人,見雅軒老頭每天躺在臭氣依舊的地方,便私下猜測:這世上求生是人的天性,又有誰就想死呢。這老家伙不怕被垃圾的病菌感染,又不怕撒手西去,要不是神經(jīng)不正常,那就是腦子出了問題,瘋了!
雅軒老頭瘋了。這個消息,是這條巷子里的居民散播出去的。當然,我也持這種看法,一個好端端的人兒,為什么晝夜不呆在家里納涼呢。
雅軒老頭瘋了,的確讓人惋惜。因為雅軒老頭,畢竟有過一段當主任的輝煌史。到目前為止,我依然沒弄清雅軒老頭,究竟當過什么主任。不過鄰居們曾親眼目睹,聽到有人喊過雅軒老頭主任。可是,這事偏偏就沒讓我撞上,要是被我遇上,就會問喊雅軒老頭主任的人,真相也就大白了。
每天,這幢樓的居民們,都議論雅軒老頭瘋了的事情。但沒人站出來推翻雅軒老頭沒有瘋的說法。因為,找不到證明雅軒老頭沒有瘋的依據(jù)。
說心里話,我確實無能,沒把雅軒老頭的身世,和雅軒老頭是瘋了,還是未瘋查清楚。當然,我不是刑偵警察,又哪來的偵察技能呢。每天,看到雅軒老頭躺在烈日下的太陽傘的陰影里受煎熬,盡管心痛不已,卻又愛莫能助。因為我不是醫(yī)生,無法診斷出雅軒老頭究竟是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
盡管這條巷子里的居民,都說雅軒老頭瘋了,但我認為還沒到蓋棺論定的時候,因為目前還沒有足夠的依據(jù),可以證明雅軒老頭瘋了。
幸好,我給雅軒老頭取的雅名,是在心里取的,直到今天還沒告訴鄰居們。要不然,我也會跟著雅軒老頭搞得身敗名裂:一個瘋子,憑什么給他取個儒雅的名字?人們知道我私下里給他取個雅名后,不罵死我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