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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訪者

        2014-06-06 10:01:07于懷岸
        山花 2014年7期
        關鍵詞:小水旅社村主任

        于懷岸

        沒有人能明白內中原由……

        ——茨維塔耶娃

        我站在船頭。船在無聲地行駛,像一艘飛艇似的懸浮著,快速向前滑動。我回過頭去,除了一臉仇大苦深的船老板外,船艙里空無一人。我記得上船時,滿滿一艙的人,有挑擔背筐的農人,有提包拖箱的旅游客,還有稚氣未脫的學生。漫長的航行中,他們不知在哪一個碼頭下了船,不知融入到哪一座山腰哪一個村寨里去了。起霧了,大團大團的濃霧從兩岸的高山上徐徐降落下來,天色一片蒼青,我分不清它們是朝霧還是暮靄,我也記不清我是哪時上船的,船在這條河流上航行了多久。我惟一記得的是此行的目的和目的地。船老板是個中年漢子,赤裸著上身,雙手握著舵盤,正飛快地旋轉著。船體在寬闊的河面上傾斜起來,我忙抓緊船頭的護欄,才不至于翻身跌下河去。等我身子正起來時,船頭已經抵在碼頭的一塊石階上了。船老板站起身子,打著手勢,沖我叫喊,隔了一塊大玻璃,我聽不清他說的什么,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目的地到了,他在喊我下船。

        我被孤零零地拋在碼頭上。船體在河面上轉了一個漂亮的大彎,留下一道弧形越擴越大的水波,遠去了。這是一個小碼頭,空曠無人,砌碼頭的條石歪歪裂裂,罅縫里長著一簇簇雜草,有幾株蕁麻異常茂盛,高過我的膝頭。顯然,這個碼頭已經廢棄多年。我拾級而上,走了大約二三十級,來到一個平臺上,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里一片斷垣殘壁,像發(fā)生過戰(zhàn)爭,被空襲轟炸過,到處是一堆堆瓦礫,一道道黑墻,一根根骨架似的屹立著的水泥柱子。這里以前曾有著幾十棟磚樓無疑,它們沿河岸而建,因為我看到很多水泥柱子伸到河水里去了。從斷壁和柱子來看,有的是平房,有的卻是好幾層的樓房,可以想象這里曾經有過異常繁華的過去。走在廢墟里,撫摸著那些沒有倒下的柱子,踢著腳下的瓦礫,我的心里一片茫然。這就是我要來的地方嗎?還是那個船老板捉弄了我,把我隨意放在一個無人的地方了嗎?轉了一圈后,我又覺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識在哪里,我也說不清楚。是這河面嗎?是對岸的山影嗎?還是這些廢墟里的某棟沒有完全倒塌的房屋?它真是我要尋訪的河溪嗎?我記憶中的河溪是一個繁華小鎮(zhèn),依山傍水,街道縱橫,人來人往,非常漂亮,非常熱鬧,這里的人也異常和善,有著水一般溫潤的性情。但我已經有三四十年沒來過這里了,滄海桑田,人去樓倒,也是有可能的。我記得第一次來河溪是十九歲那年,那是一個酷熱的夏天,我剛剛高考完,來看在這里做生意的叔叔。他在這個小鎮(zhèn)上收購木材,我?guī)椭鲆恍┝λ芗暗氖虑?,譬如丈量木頭、算賬,等等。那年我在小鎮(zhèn)上住了二十一天,這一點我記得非常清楚。三個月前,叔叔死了。他出車禍受了重傷,在醫(yī)院里躺了幾天,就死掉了。臨死前,他托我無論如何再去一趟那個叫河溪的小鎮(zhèn),他說他突然記起了,那年離開小鎮(zhèn)的時候,他的錢用完了,結賬時還差我們住的那家旅社老板九十六塊錢食宿費。叔叔問我:“你還記得那個地方嗎,記得那家旅社嗎?”我點了點頭。其實我頭痛欲裂,根本記不起來了。我是跟叔叔一起出的車禍。當時是叔叔開車,就在市內的主干道上,車子撞垮了人行道欄桿,沖進了一幢樓里的大廳,把墻壁頂了一個洞后才熄火。叔叔卡在方向盤下,當即休克。幸好那幢樓就在市人民醫(yī)院隔壁,不然叔叔連搶救的機會也沒有了。我當時坐后座,比叔叔傷得輕,但醫(yī)生說我顱內積血,三天后要動手術。后來,在我動手術那天,叔叔在隔壁的病房里去世了。我傷好出院,在家里休養(yǎng)了兩個月。整個休養(yǎng)期間,我都在回憶那個小鎮(zhèn)。我忍受著頭顱內一陣陣刺痛,一遍遍地回想那個小鎮(zhèn)。畢竟三四十年過去了,我想了好多天,才慢慢地想起一些情形,包括它的屬地,包括怎么去那里,也包括它的一些街道和建筑物,我還回憶起了我們當年住的那家旅社的名字、位置,以及老板的姓名和他的樣子。有一夜凌晨,我突然想起老板的二女兒來了,她比我小兩歲,是個非常美麗的姑娘。我想起了她窈窕的身材,俊秀的臉蛋,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她的辨子又粗又長,想起每天黃昏她都帶我去河里游泳,有一次,我一個猛子扎進叔叔收購的木排里出不來,是她拉我出來的,否則我那天就喂河魚了。那時候,我差點就愛上了那個姑娘,我想如果再住得久一點的話,或者我以后跟著叔叔再去一次那里的話,說不準她早已做了我?guī)资昀掀帕四???上У氖?,此后,我再沒去過了。叔叔也是,他要是再去過那里,就不會欠旅社老板的錢了,早還上了。雖然他是一個生意人,但是很講信義,他一生中經手的生意錢款不下幾千萬,我?guī)缀鯖]聽到一個人說過他品德上的問題。我相信,叔叔那年欠張老板九十多元食宿費,是他真的忘記了。我更能體會到他記起后內心的痛苦。那是關于他一生的名譽的大事。叔叔沒有子嗣,我繼承了他的遺產,自然也就繼承了他的債務。雖然這筆債務不到遺產的萬分之一,但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去償還它,去完成叔叔的遺愿。于是,我便踏上了旅程。

        我又回到碼頭臺階的那個小平臺上。我的右邊是那些被毀的磚屋,左邊是一片荊棘叢和雜木林,很茂密。碼頭的臺階一直往山上延伸。依然看不到一個人,聽不到一絲聲音,天色似乎開朗了很多,云層里有明亮的光線漏泄下來,是一片一片的斜線。光線的來源肯定是太陽,從它的位置在西邊可以判斷現在是黃昏了。過不了多久就會天黑的,我得趕緊離開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找到旅社或者客棧,哪怕找到一戶農家也行。我開始沿著臺階往上爬,這里既然有碼頭,有毀壞的房屋,我相信上面必然會有村寨。大約往上走了二百米,臺階的盡頭是一道土坡。登上土坡,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空曠的大坪,離我不到三尺遠的地方有一條鐵軌,順著鐵軌望去,前面有一個站臺。我走到那里,發(fā)現這是一個普通的小站站臺,但很新,支撐藍色塑料雨棚的磚柱刷得雪白,月臺上的地板磚也是嶄新的,連接候車室的鐵柵欄的紅漆也像剛刷上去不久,還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我抬頭,看到最外面一根磚柱外側吊著一塊大鐵牌,上面有三個漆黑的行楷大字:河溪站。

        是河溪,沒錯!

        我記得河溪是沒有鐵路的,甚至連公路也沒有。那時叔叔收購的木材都是扎成木排,雇請水手們放到下游六十里的一座縣城,再從那里裝車運出去。但畢竟那是三四十年前了??催@站臺,也是新修的。我又看了看土坪后面的山脊線,中央有一座山峰,峰頂上有一塊巨大的搖搖欲墜的石頭。記憶一下子被復活了!我記起了那塊石頭叫風鳴石,風一吹它就發(fā)出巨大的嗚嗚的聲響,這是張老板的二女兒小水告訴我的——我想起來了,那姑娘的名字叫小水。這塊大坪是當年河溪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站臺的這個地方,應該是鄉(xiāng)政府大院。那年我們收購來的木材就是壘在政府大院內丈量的,我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塊風鳴石,角度跟現在一模一樣,看到的是它像個倒垂的陀螺一樣,上大下小。要是再過去幾十米,它就不像陀螺了,而是像疊厚厚的草紙。這里是河溪確鑿無疑!我又想起來,碼頭右邊的那個廢墟確實曾是河溪最繁華的地段,我撫摸過那根柱子的房屋是森工站,再過去那棟還剩一面磚墻的地方是森林派出所,它的對面是信用合作社,那些磚房,都曾經是公家的機構和單位,而民房都在臺階的左邊,就是那些生長荊棘和雜木林的地方。我現在知道了,那些民房都是木屋,沒有三合土或水泥地,所以所有的屋基地都長了植被,再也看不到痕跡了。從那些雜木大小,可以判斷鎮(zhèn)上的機關和居民至少被搬遷走了十年以上。除了火車站,我沒看到一棟民房,他們被遷往了哪里呢?

        天就要黑了,當務之急我必須找到人。站臺上沒有人,候車室的鐵柵欄鎖著,透過玻璃窗,看不到一個工作人員在,我大聲地喊了幾聲,沒有任何聲音回應我。我又往出口走去。很奇怪,這個車站沒有出口,兩邊都打著圍墻。我往前走,大約三四百米前面是一座山,圍墻跟山體相連,出不去。更奇怪的是,鐵軌到這里就終止了,因為山下沒有隧道。我踅回身,往來時的那條土坡走去。走到那個路口時,我突然產生了好奇之心,鐵道的一端是死口,那么另一端呢?我就往前走。走呀走,其實也沒走多遠,鐵軌的枕木沒有了,我往前又走了兩米,才警覺地收住腳步。我傾身往前看,頓時嚇得臉色煞白,離我的前腳不到一步遠的地方,就是懸崖峭壁,下面是一泓幽藍的河水。我若再往前邁出一步,必然一腳踩空而跌下河去。退回好幾丈遠后,我還心有余悸,腦門上的冷汗啪啪地往下掉落。

        這鐵軌,太詭異了!

        坐在土坡的豁口上,一連吸了兩支煙,我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我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退回到碼頭意味著今晚得餓著肚子蹲一宿,往山里去能找到村莊,我記得離這里十里遠的半上腰上有一個村莊,叫做桐坪。當年叔叔雇用的伐木工人大都是那個村的農民,那些木材也是在那個村的后山上砍伐的,但我估計走到半路就得天黑,而且那個村莊我以前只去過一次,三四十年沒走了,我沒有把握能找到它。走錯路比呆在碼頭上更危險。此時,夜幕正在拉下大帳,很快就要嚴嚴實實地遮蓋下來。在扔掉第三支煙屁股的時候,我感覺耳膜上傳來輕微的顫動,仔細一聽,是從河里傳來的馬達聲。有船來了。我趕快起身,往碼頭上跑。我要攔住那條船,不管它把我?guī)У侥娜?,只要是有人家的地方,總比今晚露宿這片荒野要好。

        我飛快地跑下去,但還是慢了一步,我剛跑到那個小平臺時,船已經開過了碼頭,往前走了幾十丈了。那是一艘?guī)яR達的小漁船,敞蓬的,船尾漁夫的背影還清晰可見,我大聲地喊他:“船老板,等等——啊——”

        “等等——啊——”

        他頭也沒回,小船像箭一樣射得更遠了。這時,從下面躥出一顆人頭來,說:“別喊了,他是個聾子,聽不見的?!边@人的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背著一個背籠,從那里傳出一陣陣魚腥味。驚愕之后,我便驚喜起來,終于碰到一個人了,可以有個打問的對象,我忙從衣兜里掏出煙來遞給他。他接過煙,湊過來點火,吸了一口,問我:“看你是個城里人,怎么到這里來了?”我說:“幾十前年來過這里,這次是來找人的。”又問他:“這里的人怎么都搬走了?我來半天了,一個人也沒見到?!彼f:“都搬遷好幾十年了?!彼嬖V我,河溪總共搬遷過三次,第一次是移民搬遷,三十年前下游修茨巖電站,水位上升了六米,沿河的吊腳樓和機關都搬到上面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那塊大坪去了,只有十來戶本身地勢高的人家沒有搬遷;第二次是十年前撤區(qū)并鄉(xiāng),把河溪鄉(xiāng)裁掉了,政府機關、學校等等都遷走了,他們的家屬也跟著遷走了,依賴這些機關、學校生存的旅社、飯館也自行遷出了。那時河溪就只剩下一些漁民和農戶,不足一二十家人了;第三次是修火車站,這次遷移得最徹底,遷得整個河溪一戶不存。

        說到火車站,我才想到那段詭異的鐵軌,問他:“那條鐵軌兩邊不通,火車站也沒有人,是封死的,怎么回事呢?”他答:“又廢棄了唄。”我驚訝地說:“花了那么多錢,遷出了那么多人家,怎么就毀棄了呢?”他說:“誰知道呢。聽人說,國家計劃有一條鐵路通過這里,要在河溪設一個四等小站,當時縣里正在開發(fā)旅游項目,大力宣傳,就先把河溪火車站修起來了,等著從兩頭接通。后來,那條鐵路向南移了三十公里,不穿過河溪了,火車站不就毀棄了嗎?”

        我無語。

        那個人似乎并不急著回去,還在滔滔不絕地給我講火車站的故事,他告訴我河溪站名是請國內一位著名的書畫家寫的,光那三個字花的錢就比幾十戶人家的搬遷費還多,還說火車站本來是要修成本地民族特色的轉閣樓的,但每次上梁都上不上去,要塌下來壓壞人,最后一次上梁時還壓死了一個民工,最后只好改建成現在的磚房。這個人說話語氣沉穩(wěn),慢條斯理,我懷疑他不是一個漁民或者農人,但看他的裝束,真正漁夫的打扮,穿的是對襟上衣,下面褲子精濕,滴著水,他的背籠里冒出一團糟的漁網,幾乎要蓋住他的頭頂。我對他說的那些興趣不大,我關心的是那些河溪人都遷到哪去了?

        他說:“有錢的人家搬進縣城了,也有搬進鎮(zhèn)上了,沒錢的,都遷到毛坪去了。”

        我問:“毛坪離這里遠嗎?”

        他說:“不遠,三四里地?!彼钢瞧瑥U墟中的一條巷子說,“從這里過去,沿著小河岸——你知道小河嗎?嗯,一直往前走,很快就到了。”

        那個漁民往臺階上走去,我又叫住他:“你知道原來的河溪旅社嗎?老板姓張,他們家有一個女兒,叫小水。”

        他愣了一下,回頭指著臺階左邊長著兩株橙樹的地方說:“他家原來是在這里?!?/p>

        我問:“他家搬到哪里去了?”

        他告訴我說:“張老板好多年前就去世了,老板娘還在,他兒子也還在,他們家就住在毛坪。”張老板去世我不意外,他比我叔叔至少要大十歲左右,要是還活著,最少也是米壽了。老板娘的樣子在我腦海里一片模糊,我只記得當年我們吃的每頓飯菜都是她做的,比我媽做的好吃。他們的兒子我沒有一點印象了,要么他那年不在家,要么我已把他徹底忘記了。只要有家人在就好,我就可以完成叔叔的囑托。

        我按那個漁民的指點穿過那片廢墟后,往前走了幾十米,果然看到一條砂石小路,路雖不寬,但很干凈,明顯是有人常走的。外坎下面亮著幾盞燈,那是漁火,動的是小漁船在捕魚,靜止的是養(yǎng)魚的網箱。這條小河其實以前不是河,而是一條溪。河溪河溪,一邊是河,一邊是溪,小水告訴過我這個地名就是這么來的。我又想起了,那年我們餐桌上那些可口的蝦子、螃蟹,都是小水從這條小溪里撈來的。我跟小水也一起來過,那時溪水不大,水流很急,不可能行得船,也不可能網箱養(yǎng)魚。溪的兩岸全是茂盛的荊刺,有一次,我正在撈蝦子,突然躥出一條青皮的水蛇,嚇得我扔掉漁簍就跑。等我回頭去看,那條蛇在小水的手里,她又朝著我甩過來,嚇得我又跑,一下子膝蓋頂在一塊尖石頭上,劃破了好長一條口子。想到這里,我下意識地彎下腰提起褲管,右膝上的那條月亮形的傷疤還在。抬起頭,天上的月亮也在。不同的是,膝蓋上的月亮是下弦月,頭頂上的是上弦月。此時,月亮是紅的,但它灑下的月輝是明亮的,也是清冷的,遠處的山頭、樹木、河流都籠罩在一片奶白色里。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轉過一個大彎,就看到前面有十多處燈光射來。星星一樣,閃閃爍爍,我想那里應該就是毛坪了。

        遠遠地看去,沐浴在月光下的毛坪就是半個河溪。是沒有一棟公家磚屋的那半個河溪。我有些驚訝,似乎幾十年的時光是靜止不動的,那些木房每一棟都是那時的模樣,而且位置也絲毫不差。此時的我,就站在河底的碼頭上。這里的河,當然是原來的小溪。這個河碼頭也跟河溪的那個一模一樣,右側是一道高高的堡坎,只能看到左側的木屋群。我一眼就看到了上方七八米高處河溪旅社的吊腳樓。我往那走去。上了二十七級臺階,來到了一個小平臺上,我看到了河溪旅社吊腳樓上的酒旗,一下子有些恍惚起來,覺得時光倒轉,我又回到了第一次來河溪的十九歲的青春歲月,那天下船后我就是在這個平臺上歇息了一會兒,小水站在她家樓上飄揚的酒旗下,明眸皓齒,長發(fā)飄飄。她注視著我,然后大聲問我要不要住店,我報了先我?guī)滋斓竭_這里的叔叔的名字,她就歡快地跑下來,不由分說地奪過我的旅行包,提起它往家里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水,我覺得她真漂亮。那種天然的,沒有任何雜質的漂亮。我不由地憶起那天的自己,跟在她后面,突然間面赤耳紅,心臟咚咚地跳動起來。現在,我的心又一次咚咚地跳了起來。

        河溪旅社沒有亮燈,我拍了很多次門,里面沒有人應。門是老式的木板門,敲門的聲音很空洞,回音很大,每敲一下,河對面就回應一聲?;貞暠惹瞄T聲還響。我看到每一次回音響過來時,就有一棟人家在熄燈,但沒有一個人出來看。再敲下去,我得把所有的睡著的毛坪人都驚醒。正在猶豫時,我的耳邊突然響了一串炸雷聲:“別敲了,他們家早不開旅社了!想住店,在河溪門都沒有!”我驚駭得跳開了幾步遠。那是一個身形高大,蓬頭垢面的男人,他約有六十歲年紀,須發(fā)花白,極瘦,像喝過酒一樣,站立得搖搖晃晃,可我沒聞到一點酒味。我問他:“為什么不能住店???”

        他說:“你是傻子嗎?現在河溪一年沒有一兩個生人來,誰會開旅社!”

        我又問他:“張老板家人在家嗎?”

        “不在家,”他嘎嘎地笑了一聲,說,“不就是想住店嗎,他們在家也不會讓你住的。河溪的人,沒有哪家會讓外面的干部住,你今晚就睡草叢吧?!彼苁箘诺赝厣贤铝艘豢谕倌瑩u搖晃晃地往街巷深處走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踅了回來,繞著我轉了兩個圈,像一只野豬在嗅什么東西似的,停下后,仰起臉看著天上,問我:“你是干部嗎?”我說不是。他伸手提起我的領帶結,說:“你騙人,穿這么好的西裝,還打領帶,不是大干部?你一定是微服私訪的大干部,大領導同志。”說完,他大聲地喊叫起來:“同志們,都起來吧!有大領導來了,大家有冤的說冤,有苦的訴苦。”

        街道兩邊的木門吱吱嗄嘎地紛紛打開,我的面前一下子圍攏了許多人。男女老少都有。那人大聲地對人群說:“別急別急都別急,我先給領導匯報,然后一個個來。”他從一個老婦人手里奪過一把竹椅,強按我坐下去。他自己蹲在我的前面,向我述說他的冤屈。他說他叫張剛模,是原河溪中學物理老師。他說三十年前修茨巖電站時他家搬了一次遷,只補償六塊錢,他毫無怨言,十年前撤區(qū)并鄉(xiāng)時,他又搬了一次家,一分補償沒有,他也毫無怨言。第三次建火車站,要他家搬遷,他堅決不搬。他們開除了他的教師公職,強拆了他家房屋。他去過縣里上訪,去過市里和省里上訪,去過京城上訪,五年來毫無結果。他說:“最后事實證明,我沒有錯,鐵路沒有通過河溪,對不對?當時我就說過,世界上沒有先例在一條正在規(guī)劃的鐵路的中間修建車站,那是勞民傷財的工程?!?/p>

        我問他:“你上訪那么多年,想得到一個什么結果呢?!?/p>

        他咧嘴一笑:“結果并不重要,如果一定要有結果的話,我可以不要他們恢復我的教職,也不要他們一分錢的賠償,我只要他們把我家拆掉、碾碎的房子,復原成原來的樣子。”他指著街巷不遠處的一塊空地說,“我家就在那個位置,我要我原來的房子,連一塊木板一匹黑瓦都要是原來的。如此而已。領導你別認為我刁鉆,我家那房子都傳了三代人,每一片瓦每一塊木板都有祖祖輩輩的汗水,有他們永不消散的氣息……”他正說得動情時,突然一個壯漢從人群里擠了進來,一把薅住他的衣領,把他推了幾步遠,他一個趔趄摔倒下地,疼得在地上呻吟。圍觀的人群“嘩”地一下散了,有人邊跑邊喊:“村主任來啦——”

        我對那壯漢的粗暴很是憤怒,起身去扶張剛模,壯漢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說:“領導您沒受驚吧,我是毛坪村主任。那個人是個瘋子,腦子有問題?!?/p>

        我說:“他說他曾是中學教師?!?/p>

        他冷笑一聲,說:“以前是,幾年前他搞了他們班上的一個女學生,強奸罪,判了三年,出來后就瘋了,不要理他就行了?!?/p>

        他強行地拉著我往前走。這個人的年紀看起來跟我差不多,應該也有五十上下了,但他的手很有力,握得我手腕生疼,我不由地跟著他走。我們走到那條街道的盡頭,那里有一棟灰白色的小洋樓。這是我在這里見到的惟一一棟不是木屋的房子。顯然,它是村部樓。堂屋里一張桌子前坐了三個人,二男一女,男的一個是老人,六七十歲的樣子,另一個是年青人,二三十歲模樣,女的是個少婦,最多二十來歲,看起來像是那個年輕人的老婆。他們很像是一家人,桌子上擺著酒菜。其中一個大缽碗冒著騰騰熱氣。村主任把我推進屋里,那三個人起身,熱情地推著我坐了首座。村主任坐下后給我介紹,老男人是村支書,青年男人是村會計,少婦是婦女主任,他說村里的四大骨干都在。那些人一口一聲領導領導地叫我,我連連擺手,說自己不是領導,村主任胸有成竹地說:“哪有微服私訪的領導說自己是領導的,我猜您的身份至少是副廳級以上吧。而且你的口音有外地腔,錯不了的?!蔽乙辉俳忉屨f我來河溪是來尋人的,好幾十年前我來過這里住過一二十天,走的時候錢不夠,欠了河溪旅社張老板家九十六塊錢,我這次是來還錢的。

        村主任正在往杯子里斟酒,抬起頭很不滿地說:“您怎么跟那些農民一樣,一口一個河溪,我們這里現在是毛坪,不是河溪?!?/p>

        村會計也笑著說:“為了幾十年前的幾十塊錢,還專門來送,您老真會開玩笑?!?/p>

        村支書聞言傾過身來,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問我:“你是哪一年來的?”我告訴他大約是三十五六年前,我是跟我叔叔一起收木材來的,我住了二十一天,叔叔住得更久,不下四十天吧。村主任一拍桌子,說:“想起來了,你叔叔叫朱大凡,那年我還給他扛了十五天木頭,一個工一塊五毛錢,我賺了二十塊多錢。那時的二十多,是一筆大數目啊,能買半頭牛。”村主任聽到這里,停住了斟酒,眼睛瞪得很大,逼視著我,問:“你是朱銀河?”我點點頭,說我小名叫銀河。他又問:“你說過你來的那年高考,后來考上哪里了?”我告訴他那年我高考落榜了,后來就一直跟著叔叔做生意,辦工廠。他說:“這么說你真不是當官的?”我說:“真不是?!彼桶丫破客郎弦昏?,一只腳踩上凳子,一把薅住我的衣領,大聲說:“好你個朱銀河,你狗日的竟然還敢來毛坪,你這個強奸犯,我們找了你幾十年,想不到你竟然自己送上門來了?!蔽冶凰盏脦缀醭霾贿^來氣,更是被他的話擊懵了。他又對村支書和會計說:“你們還愣著干嗎?把他綁了?!贝逯蜁嬕姶逯魅畏樍?,忙問咋回事?村主任問他們還記得三十多年前小水的死亡嗎?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得知了小水在我離開河溪的第二年春上投河自盡了。她死的時候身懷六甲,死亡之前曾經告訴過家里人她被我糟蹋過。村支書一直在哦哦地點頭,看來小水死亡確有其事的,不是臨時捏造的。這時那個婦女主任提出質疑,她輕聲對村主任說三十多年前的事,會不會搞錯?她又說:“那么多年了,法律上都過了追訴期,隨便抓人,會不會有麻煩?”她的意思是我看起來像個有身份的人,怕惹出什么麻煩來。但村主任和會計并沒聽她的,他們已經扭住了我的雙臂,村支書從屋角拿來了一大圈粗麻繩。三個男人很麻利地就把我綁起來了。我被他們推進了一間沒有燈的房間里,不知是被綁在一張床架上,還是一張桌子上。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我只聽到他們在堂屋里一邊喝酒一邊商量著怎么處置我。他們碰杯時瓷器的撞擊聲比說話聲還大還頻繁,我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么,只聽到那個婦女主任在詢問要不要把張家人叫回來,核實一下,再送去派出所,讓他們將我繩之以法。他們喝完酒就散去了。

        我在黑房子里,全身一陣陣發(fā)涼,手腳上的繩子勒得太緊,很多地方火辣辣地灼痛。四周出奇地安靜,除了我自己的心跳聲,沒有一絲雜音。這房子沒有窗,沒有裂縫,透不進來任何光亮,比一砣碳還黑。但我并不害怕。比今晚更險惡的情況我也遭遇過。有一年,我跟叔叔一起去外地提貨,被出租車司機拉到荒郊野外遭綁架,在一個地窖里呆了三天三夜才被警察營救出去。此時,我不是害怕,是心正在一點一點地枯死。很多次,我屏息靜聽,懷疑自己的心跳聲沒有了,我已經死了!從聽到那個村主任說小水已經死了后,我的心就已墜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里。村支書和村主任都是五十以上的成年人,他們要么是小水的長輩,要么是同齡人,從他們的口氣聽,小水不在人世了是可以確定的。我的傷心恰恰在于此。我呆在黑暗的房間里,看不到外面,卻可以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內心。此刻,我終于明白,要不是因為小水,我是不可能有這趟河溪之行的。誠如村會計所言,欠張老板九十六塊錢真是一樁太小的小事,就是想還,也有多種途徑,譬如郵寄,譬如讓公司的財務送來,不到非得我親自跑一趟的地步。打著完成叔叔遺囑的旗號雖然冠冕堂皇,我明白自己卻另有目的。那真正的目的,是深埋多年的潛意識——想見到小水!我想起來了,我那時是真正地深愛過小水的。記憶中,我呆在河溪的二十一天里,除了在幫叔叔做事外,我都是跟小水在一起的。我們在一起游泳,一起撈魚,一起聊天,有時很晚了,我們還一起坐在她家的吊腳樓上歇涼,吹拂著晚風數天上的星星。多數時候,小水望著夜空,我則望著她的臉龐和明亮的眼眸。我想我那時是深深地喜歡過她的,她也喜歡過我。這是可以肯定的,她臉上的紅暈,眼睛里的亮光可以作證。小水那年十七歲,情竇初開,但我們到什么程度了,我們有過牽手嗎?有過擁抱嗎?有過親吻嗎?有過……此時,我的后腦勺傳來一陣陣絞痛。

        該死的車禍后遺癥!

        我在黑房子里又餓又渴,我有一整天水米未進了吧?雖然頭痛欲裂,我的腦細胞卻異?;钴S。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對我太重要了,就是小水真的是因我而死的嗎?或者說,我是殺死小水的兇手嗎?我做過那樣禽獸不如的事嗎?噢,噢,噢……想起來一點了,大概是在我回去的前兩日那天,黃昏時小水去喂豬,我?guī)退嵬?,進了豬圈里后,她正往槽里倒豬食時,我從后腰抱住了她,想親吻她。小水被我抱住后,起先沒有掙扎,任由我抱著,當我扳過她的頭想親吻她時,她掙扎開了,并且反手一鐵勺向我砸來,砸在我的肩膀上,疼得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奪門而出。跑到外面,我聽到里面?zhèn)鱽硇∷猿缘男β?。我清楚地記得這事并沒有影響到我跟小水的關系,那天晚上我們還坐在吊腳樓上歇涼聊天,直到我離開河溪時,也是小水送我上船的,像來時一樣,她從我手里奪過旅行社包,幫我提著,一直送我到船艙里。下船后,她還一再叮囑我要記得給她寫信。因為這事,我一直覺得對不起小水,內疚了很多年。那年回去后,我高考落榜,心情很糟糕,一直等到半年后心情好轉才想起給她寫信。信發(fā)出去三四封,小水一直沒回信,我就再沒寫了。以后,也就忘記了小水。再一次記起小水,已經十多年過去了,我離異了,一個人在孤寂難眠的深夜,強烈地想念她。很多次,半夜里我夢到她醒來后,都沖動地想挎上背包去河溪找到她,但沖動過后,一冷靜下來,又沒有勇氣去尋找她了。我又變得前怕狼后怕虎起來,小水肯定結婚生子了,我去會給她帶來什么麻煩?小水還是原來的小水嗎?現在我才明白,當年的信為什么會石沉大海!我沒有強奸過小水,這是可以肯定的,但我真的就沒有跟小水發(fā)生過性關系嗎?我又恍惚起來,在她用鐵勺砸我之后,我們又一起呆過至少兩三個夜晚,這就有很大的不確定性,那兩三晚我們做過什么,僅僅就是一起數星星嗎?我想不起來了。她是不是因為懷了我的孩子,顯山露水后受到壓力,受到我的拋棄后羞憤交加而投河自盡的?

        我對不住小水,我有罪!

        我被綁在這里是活該,是報應。

        我不知道自己被綁了多久,有幾個人進來了,他們把我推了出去,拉到街面上游行。他們在我的脖子上掛了一塊大木牌,寫著“強奸犯朱銀河”。我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辰,是天亮了,還是夜晚,天上既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跟我來時一樣,天是灰蒙蒙的蒼青色,連河對岸的高山都看不清。街面上聚集了好多人,就是昨夜的那些人。他們人人一副根本不認識我的表情,既認不出我是昨晚的大領導,也認不出我是很多年前來過這里的那個朱銀河。他們的表情一律麻木和古怪。張剛模也在。他拿著一塊卵石狀東西朝我擲來,正好打在我的額頭上。幸好不是石頭,是雞蛋,蛋青蛋黃流了一臉,人們哄堂大笑起來。走到河溪旅社酒旗下時,我抬頭看了一眼那棟吊腳樓,跟三十多年前一模一樣,連檐口下的三串紅辣椒也一串沒少。當年,我和小水常坐在這幾串紅辣椒下面聊天。突然,我看到一個少女的身影一閃,她像極了小水。但我馬上否定了自己的眼睛,因為那人是少女,若是小水的話,應該是個中年婦女。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次我看清了她的臉龐,是小水!那臉,那眼,那鼻,那嘴,還有那神態(tài),都是小水的,難道她是小水的女兒嗎?這么說,小水就還在人世啊,這讓我很驚喜。

        這驚喜馬上就蓋過了我被人展覽的羞恥。

        我被押到碼頭上那個小平臺時,聽到下面河底里有突突的聲響,是小柴油機的馬達聲,那里應該停著一艘小船。他們是要用船把我運到什么地方去。這時,上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叫喊聲:“主任,張家婆婆回來了?!笔菋D女主任的聲音。村主任對押我的兩個小伙了輕聲地說:“別理她,快走。”就在他們推我上船時,婦女主任一陣風似地躥到碼頭上,攔在了我面前,她很生氣地大聲對村主任說:“現在不是舊社會,你們怎么可以亂動私刑,隨便就把一個人浸豬籠!”村主任反問她:“張家人說這小子不是強奸犯嗎?”婦女主任說:“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張婆婆只說她要認一下人?!贝逯魅谓o押我的人呶嘴,他們又押著我去河溪旅社。

        現在的張婆婆已經老態(tài)龍鐘,沒有了當年老板娘的風韻。但她的眼睛還是跟當年一樣的和善,她坐在椅子上,說話聲音很宏亮,證明她的身體不錯,她問我:“你真的是來過我家的那個朱大凡的侄子嗎?”我說我就是朱銀河。她又問我來河溪做什么?我告訴她我叔叔死了,臨死前他給我說那年他走時欠了你家九十六塊錢,囑我一定要還給你們。老人家冷笑了一聲,說:“你不是來還錢的?!彼恼Z氣很肯定。我說:“我真是來還錢的,我叔叔囑咐過我,那九十六塊錢要按現在工價來還,他說那年的一個工是一塊五毛,現在的一個工是一百五十塊,他讓我還給你九千……”沒等我說完,老板娘打斷了我,說:“別把你的目的說得多么的高尚,事實是你叔叔當年離開河溪時是跟我結的賬,他給了我十張大團結,本來我要找他四塊錢,當時抽屜里只有三塊零錢,所以,根本不是你叔叔欠我家錢,而是我家欠你叔叔錢。”她一下子把我說懵了,這到底是誰欠誰呀?是叔叔記錯了,還是老板娘記錯了?這時。老板娘冷笑了一聲,說:“我知道你是來找小水的,對不!”我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站在我后面的村主任急躁地說:“張婆婆,他到底是不是強奸小水的那個人?”

        老板娘對著村主任翻了一個白眼,說:“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我只知道小水出事的前一晚,半夜里叫的是他的名字。”聽到這里,我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我問老板娘小水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真的是因為懷孕投河自盡的嗎?老板娘不停地拭淚,說:“都過去好幾十年了,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p>

        村主任說:“她怎么不是被強奸的,她死前兩天我見過她,肚子都圓滾了。你剛才還說死前她還在咒這小子,不是他是誰?”

        老板娘站起身,往樓上走去,上了兩級樓梯,回過頭對村主任說:“也有可能是你山娃子做的,誰說得準呢?!睔獾么逯魅伪┨鹨徽啥喔撸涞睾笥趾莺莸仵吡宋乙荒_,揮了揮手,對那兩個人說押走,押走他。

        這次他們沒再把我往碼頭上押,而是返回村部樓。街面已經冷冷清清了,幾乎見不到一個人,有一棟房子的窗口探出來一個十一二歲小孩子,叫喊著爹爹,走在我前面的村主任往那扇房子的門洞里進去了。接著,那兩個押我的青年人也一個一個地走掉了,走進某一棟屋的某一扇門洞里。他們都是不聲不響地走掉的。最后走掉的那個手里提著我的旅行包,走之前,他把包放在了我的腳邊。我一屁股坐在包上,等了兩桿煙功夫,他們都沒有回來。我自己解開身上的繩子,扔掉了脖子上吊著的木牌。我看了一眼那塊木牌,不禁啞然失笑,那上面不是污蔑我的文字,寫的是:河溪歡迎你!

        好像是一場惡作劇,我苦笑一聲,提起包站起來,往剛出來的河溪旅行社走去。進了堂屋,沒人。我叫了兩聲老板娘嬸嬸,也沒人應我。我想讓她好好回憶一下,我覺得叔叔臨死時不可能記錯,他那時回光返照,人是無比的清醒著,還有,我想請她好好回憶一下關于小水之死的細枝末節(jié),以及小水的墳頭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給她磕個頭上炷香。只有完成這兩件事,我的重訪河溪之旅才算得上功德圓滿。哦,還有,也得問問她,一小時前我被押去碼頭時看到吊腳樓上那個很像小水的少女,她是誰?我一邊想,一邊往樓上走去。到了樓上,我看到一個少女在憑欄眺望,她穿著一襲碎花連衣裙,背影像極了小水。還有,讓我驚奇的是,外面是條寬闊無比的大河,河面至少不下一千米,河心有一艘機動船游戈。我旋即明白,它不是那條淹水了的小溪,我這不是在毛坪,而是在真正的河溪。這時,那個少女回過頭來,她看到了我,立即發(fā)出一聲驚喜的叫喊:“啊,你真的來了啊,剛才我看到一艘船彎在碼頭上,我就在想,應該是你來了?!?/p>

        是小水。千真萬確是小水。是她的樣子,她的聲音,她的神態(tài),也是她的氣息,她的芬芳。我懵了。一陣后,才說:“小水,你是人是鬼,人們都說你死了的?!毙∷济惶?,生氣地說:“又是街上人在亂嚼舌根,真是好笑,她們以前說我懷孕了,現在又說我投河自盡了。我不過就是昨晚去河里游泳回來時忘記穿放在碼頭上的鞋子而已,我這么好的水性,投河自盡得了嗎?”她說的也有道理,但我還是不敢相信她就是小水,她青春貌美,光彩逼人,仿佛我們只隔了一夜未見,而不是三十多年時光。這時我發(fā)現她見我時只是驚喜,卻并不是驚愕,難道我這副即將蒼老的五十多歲人的相貌她能視而不見嗎?我問她:“小水,三十多年不見,你過得好嗎?”

        這回小水表現出驚訝的表情了,她說:“你胡說些什么呀,才一夜沒見,你就說胡話了,你是不是不想帶我走了?”我茫然地問:“去哪?”小水的語氣有些生氣,說:“昨晚不是說好了的,你說今天帶我回你家?”我說過嗎,真不記得了。她催我道:“我們走吧,再不走,我父母醒來后就走不了的,昨晚我聽到他們在商量,同意要把我嫁給山娃子?!蔽乙话炎プ⌒∷氖终f:“小水,你好好看看我,我都老了,你沒看出來嗎?”小水掙脫了我的手,掩面啜泣起來,她說:“你不是老了,你是變心了,不想帶我走了,原來你說的那些話,都是哄我的?!彪y道我在小水的眼里也是一個十九歲的小伙子,就像她在我的眼里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又或者,我們真的才一夜未見?我昨晚答應過要帶他回去嗎?已經被逼上墻,來不及細想了,我一把拉起小水,帶著她下了樓,往碼頭上走去?,F在我可以確認了,不錯,我們不是在毛坪,是在河溪。我看到河面雖然寬廣,河水卻很清淺,水底的卵石歷歷在目,站在這里,還能聽到不遠處那條小溪水嘩嘩的流淌聲。河面上漂浮著很多木排,是用圓滾的大木頭扎的,那是我叔叔收購來的木頭,每張排上都有我親筆用紅漆涂寫的編號。但我可以確定,我不是那個十九歲的青年,真的不是,我身上的西裝和領帶可以作證,手背上的青筋和暗斑可以作證,腦子里的一團亂麻似的思緒也可以作證,我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

        船來了,是一條大機動船。我們上了船。船艙里空無一人,小水先進艙里去,在一張側凳上坐下,我進艙里時,那個正在掌舵的船老板回頭看了我一眼。我一下子想起來,他就是載我來河溪的那個一臉仇苦的船老板,但現在他的臉卻不是苦大仇深的樣子,而是堆滿著鄙夷與不屑,仿佛我是個拐賣少女的人販子似的。我在小水的對面坐下,我們默默地對視著。船艙里充斥著轟轟烈烈的柴油機的轟鳴聲。開出了很遠,我抬頭往艙外看,這一看吃驚不小,船是在往下游開去的。我的家在這條大河的上游,我們這是南轅北轍,我給小水說,方向反了,我們應該往上游才能回家。小水倒一點也不著急,她無所謂地說:“只要我們在一起,到哪兒都是家,不是嗎?”我承認她說得有道理。我喊那個船老板,想讓他調頭,可我發(fā)現船舵的位置只有一把空椅子,根本沒有人。我找遍了整艘船的每一個角落,沒見到一個人。我去打舵,舵在轉,船體卻絲毫不動,低頭一下,舵桿下面根本沒有連接槳片的鐵鏈。我知道了這是一條設計好程序的船,它會永遠地開動下去。我,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帶著一個永遠年輕的愛人,坐著一條塵世中的船,將去一個塵世外的地方……我把手伸過去,此時,我想把小水緊緊地摟在懷里,小水明白我的意思,也伸過手來,可是不管我們怎么傾身向前,我們的手都夠不到一處,經過百般努力,我們的身子也無法湊在一起,我們中間有一股強大的反磁力,像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屏風,阻擋了我們,讓我們無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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