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德國環(huán)保部開了一個很正經(jīng)的會議,主題是:“誰怕大野狼?”穿西裝的人們坐下來熱烈地討論:歐洲森林里消失了一兩百年的灰狼又回來了,該怎么處理?
讀這樣的新聞,實在讓人忍俊不禁,你可以想象一群“東郭先生”開會討論“中山狼”嗎?
德國的狼,被格林兄弟抹黑得可厲害了。好幾代人,從還不會說話、走路的幼兒期,就被他們的父母以床邊故事的溫柔方式灌輸“狼很可怕”的觀念。小紅帽的奶奶就被那尖牙利嘴的狼給吞下肚了。而且狼還很有心機,它會偽裝成奶奶的樣子來騙小紅帽。7只可愛的小羊在羊媽媽出門的時候,差點全完蛋了。那只狼不但會學羊媽媽嗲嗲的聲音,還會用面粉把自己的手涂成白色。3只小豬,那更別說了,被大野狼搞得傾家蕩產(chǎn)。最后,當然是邪不壓正,野狼總是會死的,而且格林兄弟總讓它們死得很難看。欺騙小紅帽的大野狼是被獵人的槍打死的,想吃7只小羊的大野狼是淹死了以后再被開膛破肚的。
在這種仇恨教育中長大的孩子,長大以后能真正與狼和平共處嗎?中文世界里的狼,名譽和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狼心狗肺、狼狽為奸、狼吞虎咽、鬼哭狼嚎、聲名狼藉、杯盤狼藉、豺狼成性、官虎吏狼、引狼入室、“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哪有一個好詞?
在羅馬、蒙古和日本土著居民的遠古傳說里,狼都是高貴和力量的象征,但是擋不住被污名化。人類對狼族進行理直氣壯的“種族大屠殺”,到了20世紀,在歐洲和北美的森林里,狼已經(jīng)基本被清除干凈。
同時,城市里的每一個廣場上,鴿子聚集。
紐約市有100萬只鴿子。在水城威尼斯,鴿子的數(shù)量是當?shù)厝丝诘?倍,走路過橋都要被鴿子撞上。每一對鴿子夫妻平均一年要生12只小鴿子,繁殖速度驚人。市政府的衛(wèi)生官員都很頭痛,因為鴿子帶來種種疾病,尤其對孕婦、兒童、老人、病人的威脅最大。鴿子,其實就是一種長了翅膀的老鼠。人們談鼠疫而色變,對于“會飛的老鼠”卻寵之、喂之、姑息之,因為鴿子的形象實在太好了。
在《圣經(jīng)》中,洪水幾乎毀滅了丑陋的人類,絕望中的第一線光明,就是鴿子銜著橄欖葉帶來的。從此,鴿子的肥,被看作可愛;鴿子的笨,被看作和平。鴿子排泄的白稀稀的糞便,糊住偉人銅像的眼睛;鴿子沾著唾液的臟臟的羽毛,掉進人們露天的咖啡杯里。衛(wèi)生部門發(fā)明出各種限制鴿子繁殖的方法:把避孕藥摻進它們的食物里,用噪聲波驅(qū)趕,但是沒人敢大咧咧地說要消滅鴿子。如果有哪個不要命的官員敢用“滅鼠”的方式或用語言來談對鴿子的處理,那他就真的不要命了,愛好和平的市民們會憤怒地驅(qū)逐他,對他吐口水。
狼快消失了,動物環(huán)保人士開始為狼族平反,從狼的形象開始。東自波蘭,西至英國,呼吁尊重狼權的團體越來越多,在廣場上擺出花花綠綠的攤子。狼的照片被放在海報上,用激越的聲音告訴過路的人:“狼,從來就不害人,它躲人唯恐不及?!北Wo政策開始出現(xiàn),今天,挪威有20只狼,意大利有500只狼,西班牙2000只狼,瑞士有3只狼,瑞典有9只狼,德國有30只狼。美國的黃石公園為狼權努力了很久,現(xiàn)在有450只快樂的狼。
你說:“狼吃了農(nóng)民的羊怎么辦?”是的,農(nóng)民們生氣地說:“你們城里人自以為浪漫,喜歡森林里有大野狼,但是大野狼吃了我們的羊,誰賠?”結果是,農(nóng)民可以申請國家賠償,于是農(nóng)民也不說話了。但是申請國家賠償之后,統(tǒng)計數(shù)字一出來,人們發(fā)現(xiàn),狼其實也并不是那么愛吃他們養(yǎng)的羊,反倒是森林里因為又有了狼,生態(tài)更加平衡了。在狼族回來之前,黃石公園里因為麋鹿太多,楊樹和柳樹被麋鹿吃個殆盡,從而使需要楊樹、柳樹的水獺和大角駝鹿難以生存;在狼族回來之前,體形較小的土狼猖獗,害死了狐貍部落。
狼來了,麋鹿少了,而且把吃不完的麋鹿肉留給大灰熊,于是大灰熊的孩子多了起來。狼來了,土狼少了,小鼠、小兔多了,于是狐貍和禿鷹們就成了旺族。
狼來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