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爾在《論自由》中指出：文明社會中，只有個人做出的會傷害到他人的行為，才應受到法律的限制和懲罰，那些對他人無害的行為，社會最多只能以勸告、說理等方式施以影響。

性自由的問題在法律史上歷來極具爭議，尤其是賣淫和同性戀，是否會對社會造成傷害，是否可以通過法律來懲戒，在個體情欲沖動與國家規(guī)制沖動之間，始終存在巨大張力和沖突。

在歐洲，賣淫被稱為“最古老的職業(yè)”，古希臘官營妓院的收入主要用來修建神廟。《圣經(jīng)·舊約》中提到的索多瑪城，流行男色，人們沉溺于同性之愛不能自拔。在英國，貴族中同性戀尤其盛行，其寄宿式的“公學”制度，被視為滋生同性戀的溫床。據(jù)說從這些學校出身的英國男性貴族，少年時代就具有同性戀情結(jié)，中學畢業(yè)后，他們又將此風帶到牛津、劍橋。

然而，在19世紀的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社會奉行極其嚴苛的性道德。性話題成為普遍禁忌，公然講出“胸”“腿”等字眼，也會被視為猥褻。有人甚至調(diào)侃說，為求端莊，英國人連家具的腳都要遮蓋住，因為“裸露腳踝是一種感官刺激”。在這樣的氛圍下，對賣淫和同性戀的法律懲罰大行其道。當時的刑法規(guī)定：男性之間的性交是“卑劣惡行”，要處以死刑。

英國作家、詩人王爾德就是當時英國色情法令最著名的受害人。1895年，一位叫昆斯伯瑞的侯爵發(fā)現(xiàn)兒子與王爾德不當交往，從而控告王爾德，并在其常去的名人俱樂部貼上紙條：“致奧斯卡·王爾德——裝腔作勢的雞奸客。”雖然王爾德在法庭上進行了激烈抗爭，但最終還是被法院以“與其他男性發(fā)生有傷風化的行為”之罪名判處入獄兩年。出獄之后，王爾德遠離英國，客死他鄉(xiāng)。

隨著社會發(fā)展，維多利亞時期嚴酷的反色情法受到越來越多人的質(zhì)疑和反對，最終引發(fā)了法律改革。1957年，以沃爾芬登（Wolfenden）議員牽頭組成了“同性戀犯罪和賣淫調(diào)查委員會”，經(jīng)過歷時三年的調(diào)查之后，向議會提交了調(diào)查報告，這就是著名的“沃爾芬登報告”。

報告認為，成年人自愿的同性戀行為不應被看作犯罪；賣淫活動本身也不應遭懲處，因為未對他人造成損害，但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拉客卻是違法的，畢竟擾亂了公共秩序。報告總結(jié)：僅僅根據(jù)一個社會的慣習，將某種行為視為不道德而對其施以懲戒，并非法律職責所在。

沃爾芬登報告很快引發(fā)爭議，英國高等法院大法官德富林和牛津大學法理學教授哈特為此展開了一場著名的論戰(zhàn)。論戰(zhàn)從法律和道德之間的關系出發(fā)，集中討論“賣淫和同性戀是否應該由法律加以禁止”。

在德富林法官看來，法律并不僅僅維護私人權(quán)利，它還負責保衛(wèi)社會。道德是一個社會的粘結(jié)劑，如果人心中的是非標準紊亂，就會像暴力動亂一樣傷害到社會安全，因而，國家“明顯有權(quán)力通過立法懲治不道德行為”，比如賣淫、同性戀、墮胎和亂倫。

對此觀點，哈特斷然反對，他在密爾“損害原則”的基礎上提出主張：法律只有在防止傷害行為發(fā)生時，其適用才屬正當，一種沒有對他人造成損害的不道德行為，最多應受輿論譴責，但絕不應受法律制裁。在私人幸福的問題上，政府不應當樹立唯一標準，或替?zhèn)€人作出判斷。

最終，哈特的觀點占了上風，幾年之后，英國議會修改了法律，個體的賣淫行為和同性之間的性愛，被歸入私人道德范疇，不再接受法律的評價和制裁。

今天除少數(shù)國家外，同性戀現(xiàn)象已得到社會認可和尊重。然而，賣淫卻依然是極具爭議的話題，各國的態(tài)度和立法大相徑庭。盡管聯(lián)合國早在1949年就通過了名為《禁止販賣人口及取締意圖贏利使人賣淫的公約》的決議，認為賣淫和人類的尊嚴不符，但包括德國、荷蘭、英國、美國在內(nèi)的90多個國家，始終拒絕接受這項決議。

“沃爾芬登報告”中講道：“我們必須保留一部分私人生活領域交給道德去評判，換句話說，調(diào)整這些領域，并非法律的職責?！背林氐娜馍?，潛伏的情欲，徘徊在法律和道德之間，游離在私人自治與國家管制的邊緣，法律如何面對和處理這個問題，或許多少可以反映一個民族和時代的胸懷、見識和文明程度。

作者為外交學院人權(quán)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