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候的每個寒暑假,我?guī)缀醵荚诶褷敿叶冗^,那是黃土高原上一個極小的村莊。有一年冬天,積雪還未消融,天空到田間滿是乳白色的混沌,沉默的棗樹分列在大大小小的雪堆里,我獨自重復著冬日鄉(xiāng)村有限的幾項游戲,漸漸感到乏味。一天下午,定居異鄉(xiāng)的舅舅回來,帶來了歡樂。他從遙遠的沿海城市跋涉了千里路途,回到黃土高原上的老家。舅舅帶著許多禮物,分發(fā)給我們。家里氣氛不同于往日。鍋灶上的霧氣和煙氣彌漫在窯洞上空。門口的空地意外地擺出一張方桌,一只漂亮的汾酒瓶擺在桌上,舅舅和姥爺?shù)热俗谂赃叄蛔廊思t光滿面,談笑風生。西裝革履的舅舅明顯不同于村人的坐姿,格外顯眼。
我后來意識到,那天自己看到了一個遠方的游子與他故鄉(xiāng)老父親的酒事。對于我,那僅是一個小學生在寒假和某種農村風俗的新鮮相遇;對舅舅和姥爺來說,卻是隔著遙遠時空的久別重逢。多年以后,我和舅舅有機會一起喝酒聊天時,腦中才補全了那次重逢的畫面。舅舅告訴我,他上小學時,放學回家看到姥爺在桌前喝酒,就會被叫去吞咽一口,并漸漸養(yǎng)成了習慣。在我的想象里,中年的父親和幼年的兒子,最初就在我童年玩樂的農村小院中,在霧氣騰騰的窯洞里對飲;等他們在酒桌前重逢的時候,一個在異鄉(xiāng)的海風中長成,一個卻滯留于高原的冬季,漸漸佝僂。難怪每只酒瓶上,都標明著釀造的年份。
大三的某個傍晚,我首次品嘗了酒的興味。
我和舍友成功地從校園的水泥大坑中救出一只流浪貓。
等我回到地面時,貓早已經跑走,就剩我們三個灰頭土臉地干笑。很快我們覺得有必要召集一次新聞發(fā)布會式的酒局,向大家介紹我們的先進事跡。于是分頭打電話。那天晚上呼啦啦來了十幾個人。首先致辭,繪聲繪色地向大家匯報了事件的整個過程,大家用啤酒和掌聲對救貓英雄表示贊賞,我們也以啤酒表示謙虛……等到酒局在“雷鋒精神永流傳”的高潮中結束后,我們醉醺醺地相互扶持著在校園行進,我們向每一只校園流浪貓致意,并接受貓咪對我們的感謝,一路高歌著趕在熄燈前回到宿舍。
這是大學時代一次典型的酒局。除了為貓咪事件召集大家喝酒,我們還用各種名目發(fā)起過酒局。有的是紀念性質的,如紀念高考一周年,打球崴腳一周年;有的是慶祝性質的,慶祝在校園偶遇夢中女孩,慶祝流浪狗戀愛成功;有時還冠以“喜迎”,如喜迎一個哥們兒異地戀的女友前來指導工作,喜迎神舟火箭發(fā)射升空;有的緣由和我們密切相關,有的卻離題萬里。
大學四年,我們似乎在尋找一切機會聚在一起,但并不覺得濫用。酒的價格幾乎總在最低廉的一檔,喝酒的地點或是宿舍臨時搭建的桌子,或是校園周圍的各種小飯店。這些飯店里極少出現(xiàn)大腹便便的酒客,觥籌交錯的酒場對我們來說,似乎是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世界。而酒的作用也與應酬全無關系,我們只是煞有介事地為每次喝酒安上一個滑稽的緣由,攀比自娛的能力。
畢業(yè)后去了更遠的地方,在一次聚餐中,新識的和完全陌生的一些人坐到了一起。最初的氛圍是克制而不至于冷清的,酒過三巡后逐漸升溫,談話的熱度也開始提高,出現(xiàn)了善飲者和不善飲者的分流。善飲的沉著冷靜,顯出游刃有余的瀟灑;不善飲的羞澀靦腆,以柔克剛,也別有一種機智靈動。酒又過數(shù)巡,飲者都顯出媚態(tài)來。有的模仿鐵的質地,在佯怒中傳遞威壓;有的細密如陽光,和煦地訴說自己的無害。媚態(tài)中的人,大概重新設定了世界的中心吧,一些狂言就脫口而出,但奇怪的是聽起來并不刺耳。我們相互觀察旁人嫵媚的酒態(tài),在丑中接近崇高,迷醉中升至神圣。
這完全不同于大學時的酒宴,但歡鬧之后扶持著走出飯店時,又感覺一切都那么相似,一樣的踉踉蹌蹌,一樣的載歌載舞,一樣的你儂我儂。大概我所珍視的大學記憶,在發(fā)生的當場,無異于任何一次酒局。常聽說一句透著鄙夷的“酒肉朋友”,現(xiàn)在覺得,錯并不在酒肉。如果說酒之道也在于“為腹不為目”,最好的辦法大概就是獨飲。在天幕即將拉上的時候,從明亮的超市選一瓶傍晚的陪伴,穿越異鄉(xiāng)沖撞的冷風,獨自回到住處,在虛空中細聽心情的聲響,或許也是酒的真滋味。
春節(jié)前,我回到家鄉(xiāng),見到熟悉的一排排汾酒,覺得它們仿佛一扇扇門。門的背后有來來往往的人們,舅舅和姥爺對飲的剪影,大學聚餐時嘈雜的歡鬧,不久前和我對視過的迷離眼神,都在門后悄悄地播放。晚飯時,父親給我擺好酒盅,我想起小時候玩耍后回到姥爺家院子里,推門看見霧氣蒸騰中舅舅和姥爺對飲的樣子,覺得時間在那一刻連成了一個圓圈。如今我也坐在舅舅坐過的凳子上,與自己的父親喝酒?;秀遍g,一個遙遠的自己探過身子,舉著酒杯問我,“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