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黑子張在一個私人小煤窯上班,是一名下窯工。煤黑子張清瘦,和別的煤黑子不一樣的是,煤黑子張每次下井都戴著一副口罩,從井里出來也戴著一副口罩,只不過進去時那口罩是白的,出來時那口罩就成黑的了。無冬歷夏的,天天如此。
有人說煤黑子張矯情,他們這些煤黑子本來干的就是兩塊石夾一塊肉見不著天日的臟活,哪還有那么多仔細講究?這里的鄉(xiāng)下把這樣像女人一樣講究的男人叫花秧子貨,意思是中看不中用。不過煤黑子張并不像人講的那樣,在井下干活卻是肯吃力氣的,甚至比哪些養(yǎng)家糊口的老煤黑子還肯干,從不和人在井下和井上扯閑篇。不知是不是他有意無意地疏遠,他們覺得煤黑子張和他們不是一路的人。
日子久了,煤窯上也有人挺理解煤黑子張這么做的。那是煤窯上許多年齡大的煤黑子都得了矽肺病。前面說過,這是一家個體小煤窯,煤窯下面工作面環(huán)境很差,有兩名四十歲上下的礦工就這么腳前腳后走了。工友結(jié)伴去醫(yī)院看他倆時,縣醫(yī)院那個戴白口罩的大夫?qū)λ麄冋f,他倆的肺已硬成了一塊石頭。大夫拿X光片給他們看,他們看不懂。不過他倆臨咽氣時的樣子卻看懂了,一個像抽風機一樣干抽著把臉抽成了青紫色;一個一口痰怎么也咳不出來,活活地憋住了氣。兩個工友死后,大家面面相覷。煤窯礦主就出錢叫大家在鎮(zhèn)醫(yī)院免費體檢一遍,他是怕有人再死在他的礦上,查出有嚴重矽肺病的礦工,他就辭退了。檢查的結(jié)果,所有的礦工里煤黑子張的肺是最好的,用醫(yī)生的話講,就像二十來歲的棒小伙子一樣活蹦亂跳的。
回到窯上,就有人也效仿起黑煤子張來,下井時也戴上了一副口罩。什么東西怕就怕貴在堅持,這口罩春秋冬季節(jié)里還好說,可是一到炎熱難耐的夏天,煤黑子下井時就在井下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這還嫌熱得透不過氣來,何況鼻子上再去捂著一塊口罩?就有人把口罩扔了,說還是怎么痛快怎么活吧,今天不去想明天的事。結(jié)果窯上不斷有被查出矽肺病的,也就有不斷被煤窯老板辭退的。
漸漸地,煤黑子張就成了礦上老人。一些留在礦上的和離開礦上的人,甚至很嫉妒煤黑子張:他這么多年是怎么堅持的?他臉上好像從來沒離開過口罩。有個別老人回憶說,他好像當初到礦上來上班的第一天臉上就戴著口罩。這樣一來就讓人猜測起他的身世來,這么多年來他獨來獨往,住在離礦上不遠的一間獨屋子里,從不與誰結(jié)伴上班下班,更別說在一起吃飯、洗澡了。當然礦上也沒有洗澡的地方,每個人都是帶著一張黑臉黑身子回去洗。可吃飯是每人從家里帶出來的飯盒,在井下伙在一起吃的。只有煤黑子張遠遠地躲到坑道拐角一個黑暗處去吃。別的礦工見了,就說他小氣??墒遣痪冒l(fā)生的一件事,又改變了大家這樣的看法。
新來的礦工張童下井時沒經(jīng)驗,腰上的安全帶沒系牢就叫人往下放。結(jié)果張童一頭扎進井底摔死了,一張娃娃臉磕在一塊石頭上,磕得血赤糊啦的。往火葬場送,張童的娘抱著張童的頭一路哭得死去活來。由于這次事故是張童自己造成的,老板只管開了兩個月的工錢,喪葬費不管。去了就要火化,煤黑子張看張童的娘哭暈了,就找到火葬場的整容工要給張童美容,和家人告別。說著從自己兜里掏出幾張大票來塞給了人家。整容做得很仔細,足足做了一個時辰,等張童的家人攙著張童的娘走進告別廳里時,一張活脫脫的娃娃臉就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都驚呆了……過后,張童的娘和家人要感激煤黑子張,可是煤黑子張卻悄悄從人群后面離開了。
這件事情再次引起了窯上人們對煤黑子張的關(guān)注,可是人們這才驚訝發(fā)現(xiàn),煤黑子張這么多年長得什么樣,還真沒有誰認真端詳過。煤黑子張今年都快四十了,還是光棍一條,也曾有人張羅給他介紹過女人,但都被他拒絕了。煤黑子張的身世,再次引起了人們的興趣。有好事者甚至想到了,煤黑子張是不是先前犯了什么事流落到小煤窯上來賣苦力的?在他們花山煤窯相鄰的一個小煤礦,縣公安局就追查到一個藏匿二十多年的殺人犯。這樣一想,就叫人不寒而栗了。就有人把這話傳到窯主那里去,窯主說,煤黑子張先前是一名鄉(xiāng)村民辦老師。至于煤黑子張為什么白粉末兒不吃了,跑到這兒來吃黑粉末兒,窯主卻沒說,或者說他也不清楚。不過想想煤黑子張先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也不會去殺人的。好事的人放下心來就從別處去想煤黑子張。
有人說煤黑子張是因為年輕時失戀了,才跑到這偏僻的小煤窯上來的。有人看見過煤黑子張沒事時曾偷偷從懷里的錢夾掏出一張照片在瞧,那姑娘長得俊俏,挺直小巧的鼻子,一笑起來還倆酒窩??吹降娜耸屈S五,黃五向大家說了,大家就嘆惜,惋惜,痛惜!之后就釋然了。
不能釋然的是黃五,黃五不相信煤黑子張會有這么俊的未婚妻,哪怕是把他甩了的女朋友。因為黃五的老婆很丑,黃五就嫉妒世界上所有比他老婆漂亮的女人,特別是煤黑子的女人。黃五在那天偷看到煤黑子張那張發(fā)黃的照片后,吐了一口黑痰,又這樣說了一句:“純粹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好像煤黑子只有娶很丑的女人做老婆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這話被窯工胡六聽到了,胡六卻不以為然,說:“那可說不準,人家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哩,你以為像你天生打洞的煤耗子命?!焙f這話是有依據(jù)的,胡六那天到礦主那兒看過一張煤黑子張來礦上時的身份登記表,那表上有一張煤黑子張的一寸照片,那照片上的小伙子五官周正,面孔白凈,特別是那挺直修長的鼻子。胡六當時也想不明白,這樣水光白凈的一個人兒,怎么也來跟他們這些歪瓜裂棗一樣干這掏耗子洞的活?
胡六的話叫黃五聽著很不舒服,像吞了一個蒼蠅。這兩人平時在礦上就好拔犟眼子,這會兒就對上了。
黃五說:胡六咱倆打個賭怎么樣?
胡六說:打什么賭?
黃五說:你敢去把煤黑子張的口罩拿掉么?
胡六翻他一眼:我憑什么去摘人家的口罩?胡六有些心虛,礦上還從沒見有人碰一碰煤黑子張的口罩。
黃五又說:你要是摘了他的口罩,我就叫我老婆做一碗紅燒肉給你吃。
胡六的眼睛就像充了電的礦石燈亮了,黃五的老婆雖然很丑,可紅燒肉卻做得十分地道。連礦窯主都不容易吃到哩。礦窯主曾這樣許下愿,如果黃五能叫他老婆給他做一碗紅燒肉,他給黃五開三天工錢。就是這樣,黃五也不接礦主的茬。胡六咽著涎出來的口水道:說話算數(shù)?
黃五點點頭。
這日下井干完活出來,胡六像只猴子一樣一步躥到了井口上,他貓腰弓背站在那里,殷勤地給每一個上來的人接一下礦燈。挨到煤黑子張上來時,胡六又把手伸出來,煤黑子張猶豫了一下,剛要把礦燈遞給他,哪知胡六手一縮向上一扯,煤黑子張臉上的口罩就被扯掉在他的手里。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仿佛瓦斯要爆炸的瞬間。
“媽呀——”隨著一聲驚叫,人群里像見到了鬼似的炸開了。
煤黑子張像沒明白發(fā)生什么事似的怔怔地看著胡六,怔怔地看著胡六手里那只口罩,傻啦。那張嘴,還是嘴么?總之從那個紅紅的肉洞里發(fā)出一聲怪叫:嗚嗷——兩只黑手捂住臉蹲下身子去,又狼似的哀嚎了一聲,嗚嗚哭起來,那是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絕望的哭聲……胡六像被電擊著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動沒敢動。
窯主聞迅趕到井口來,他驅(qū)散了圍上來的眾人。任憑煤黑子張在井口捂看臉嗚嗚地哭著,那哭聲聽起來是那么凄慘、絕望……回蕩在整個黑漆漆的煤窯上空。
窯主走時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對黃五胡六等人說了一句:你們把一個人的臉面扯沒了啊……
第二天煤黑子張沒來上班,煤黑子張從此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后來人們從窯主那里聽說了兩件事,一件是煤黑子張在離窯上百十里遠的一個山村里教書時,有一次放學送道遠的學生回家返回的路上,路過一片苞米地,從地里躥出一頭熊來,那熊抱著苞米撲向了煤黑子張,舌頭一舔,他只覺得臉部一麻,便失去了知覺,滾到了路溝里,被一個過路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救下了。等他在鄉(xiāng)村醫(yī)生家里醒來后,發(fā)現(xiàn)鼻子沒了,要自殺,又被鄉(xiāng)村醫(yī)生阻止了。鄉(xiāng)村醫(yī)生送他一貼療傷的藥膏后,又送他一副口罩。煤黑子張再沒回到村子里的學校去,他離開了家鄉(xiāng),也離開了他相戀兩年已訂婚期的姑娘。
另一件事是,那個未婚姑娘曾在十七年前到窯上來找過他,他下井去了。窯主按照他交代過的話,對那個姑娘說這里沒有這么個人??粗莻€姑娘絕望地離開了,心硬的窯主心里也一陣發(fā)痛。因為煤黑子張告訴他,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他倆當年就在八月十五成親了。煤黑子張后來對窯主說,她見不著自己比見著自己要好。
窯主后來想想覺得煤黑子張說得也對。至少不會那么殘忍!
動了惻隱之心的窯主后來也曾給煤黑子張介紹過離過婚或身上有殘疾的女人,可是煤黑子張連看也沒看就回絕了。窯主就明白了,煤黑子張已并不再是對那個姑娘的留戀了,他是不想除窯主之外再讓第二個人知道他的容顏。窯主就想,活著,有尊嚴地活著,可能比女人更重要。
責任編輯 黑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