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fēng)“貝碧嘉”經(jīng)過深圳的那天晚上,戴有高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和一群腦控機器人打電玩。那些家伙衣著鮮亮,發(fā)型時髦,口哨吹得夠炫。他技輸群雄,被滅得厲害,覺得特別自卑,一時沒有控制住,弄來一把菜刀悲憤地把自己給劈了。那幫家伙茫然地看著倒在血泊中的他,嘰里咕嚕一陣商量,然后紛紛上前撕開同伴的硅膠假體,掐下芯片,相繼倒地而絕,現(xiàn)場一片血腥。
早上醒來,戴有高在宿舍里走來走去,回憶夢中的自戕過程。他不大相信自己——或者說人類——能夠靠榜樣的力量誘使機器人大面積崩潰。問題還不在這里,戴有高弄不懂,他已經(jīng)把自己劈成了兩半,照說魂飛魄散了,怎么會看到機器人互相殘殺的場面?戴有高認為這一段夢境非常不真實,但他不愿意掐去它,不然他連一點再做夢的自信心都沒有了。
臺風(fēng)過后,負氧離子充沛,空氣濕答答的,伸手便能抓到細小的水珠。那些水珠是活的,如果戴有高不走來走去,安靜地站著或者坐著,他就能聽見水珠們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里對他竊竊的嘲笑聲?;啬咸旖Y(jié)束之后,戴有高一直在等待臺風(fēng)。這半年他的運氣有點衰,干什么都掉瓷,接連做砸了兩單活,業(yè)績出現(xiàn)下滑趨勢,這讓他對自己很不滿意。他本來打算和將要連續(xù)到來的熱帶風(fēng)暴玩上幾把,把身上的霉氣沖洗掉,然后再重新披掛上陣,沒想到,第一個臺風(fēng)到來的時候他就被腦控機器人纏住,錯過了“貝碧嘉”。
戴有高在一家線上奢侈品公司工作,負責(zé)商品打樣和采購管理。作為奢侈品電商,公司推出的商品能否在本土市場落地是關(guān)鍵。戴有高整天和市場部篩選顧問們溝通,分析國內(nèi)市場莫測的品牌變化,研究顧客變態(tài)的組合訴求,然后向分布在世界各地的職業(yè)買手們發(fā)布采購報告。四大時裝周期間,他還得飛往歐洲現(xiàn)場看樣,向買手們下達商品調(diào)整單。有一年圣誕節(jié),公司搞派對,老板喝多了酒,當(dāng)著員工們說,你們中間有幾個人決定著公司的生死存亡。老板沒有說出那幾個員工的名字,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戴有高是其中之一。不過,戴有高從不夸大自己在公司里的作用,他理智地認為,他這樣的商品賞金獵人不過是人力資源部門配置中的一枚棋子,在技術(shù)時代里不難復(fù)制,只是公司和他彼此找到了合適的對方而已。
這個周末,戴有高剛從歐洲回來,他發(fā)現(xiàn)整座宿舍樓里人都走光了。之前公司搶春季檔搶得硝煙彌漫,連續(xù)八周沒有休假,這一周才放員工們休了兩天,同部門的老丁和小佟昨天一下班就走了,連宿舍都沒有回。戴有高在宿舍里走來走去,然后站下來朝鏡子里看。鏡子里的他頭發(fā)蓬松,臉頰深陷,顴骨上有一抹可疑的紅暈,看上去像19世紀彼得堡那些患上了癆病的詩人。在國外奔波了四十多天,難得遇上一個周末,可以休息也可以殺人,戴有高卻像一只試驗鼠似的在宿舍里走來走去,這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他決定干點什么。他決定去看看李愛,順便看望一下他的房子。
戴有高有四個多月沒有見到李愛了。李愛是戴有高的前妻,房子是他的房子。李愛26歲,比戴有高小7歲,他倆有過三年混沌的同居生活,兩年茫然的婚姻生活,最終以分手結(jié)束了這段關(guān)系。戴有高是客家土著,父母是西涌人,深圳建市時家里押地成了地主,以后父親忙著蓋房收租子,母親當(dāng)上了公務(wù)員,父母倆聯(lián)手打拼,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戴有高和很多土著家庭的孩子一樣,從生下來到長大基本上都守在這座城市里,深圳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在深圳工作。李愛不同,李愛是湖南人,在一家私募基金做投資分析員,她來深圳時間晚,政府的廉租房排不上號,以她的收入在深圳根本供不起房,他倆共同生活時,一直住在戴有高的房子里。戴有高的房子在華僑城,是戴有高的婚前財產(chǎn),他父母出國前留給他的;房子不大,兩間帶雙露臺,靠近著名的天鵝湖濕地,環(huán)境優(yōu)美,住著相當(dāng)舒服。它證明戴有高的父母不愛他們的出身國,但還是愛戴有高的。兩人分手的時候李愛沒處可去,提出暫時借住一段時間,等找到房子再搬走。這是一個相當(dāng)合理的要求。戴有高在公司是高級員工,有一間帶廚衛(wèi)的專用宿舍,如果不滿意,憑借不菲的薪酬他能支付一線區(qū)域內(nèi)任何一套兩居室的首付,就為這個,他也應(yīng)該答應(yīng)前妻的請求。一想到離婚后能前嫌盡釋照料前妻,就像照顧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戴有高就有一種特別的慰藉,對這個結(jié)果感到滿意。
戴有高回到華僑城,用鑰匙開了門,他和李愛都嚇了一跳。李愛基本上光著身子,香汗吁吁的倒插在一張瑜伽毯上練螞蚱式,埋怨戴有高不該不摁門鈴就往屋里闖,問戴有高來干什么。戴有高不喜歡李愛警惕的表情和口氣,好像她忘了這是他的房子,他有權(quán)隨時回來,她光著身子并不能改變他對私產(chǎn)隨時監(jiān)管的事實。再說他倆雖然離了婚,但他的東西全在這里,他和它們沒離,至少他可以回來拿幾條換洗底褲吧。
李愛有點不高興地從瑜伽毯上爬起來,一邊脫下練功服去盥洗室沖涼,一邊毫不客氣地要戴有高走之前把鑰匙留下來。
戴有高沒有和李愛計較。他困惑地站在客廳里朝四下看,那個樣子就像他在找一張床,他打算現(xiàn)在睡上去,到明年這個時候再醒過來。但他不是在找床,而是在打量屋子。這是他的房子,法律上是,借給前妻李愛住,但他怎么都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李愛性格上大大咧咧,不喜歡做家務(wù),他倆一塊兒過的時候家里亂糟糟的,到處堆放著等待處理的垃圾,這對講究品質(zhì)生活的戴有高簡直就是毀滅性的折磨,他倆沒少為這個吵架?,F(xiàn)在不一樣了,屋子收拾得很干凈,整潔得像天使的住處,和戴有高半年前搬去公司宿舍時完全兩樣,好像在他離開以后,李愛立刻變成了一個田螺姑娘,她就是為這個才和他離婚的。
這也就罷了,最讓戴有高不能接受的是屋里的家具全都換了,原來那套自己喜歡的蘇格蘭濕地風(fē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小清新的“宜家”。戴有高是奢侈品營銷人,但并非品牌崇拜者,他個人的生活持簡約主義,有那么一點點理性控制下的輕奢,他不反對時尚主張下的心理干預(yù)。比如李愛因為治療情殤需要經(jīng)歷一次浪子回頭的洗禮,但他決不接受刻意的生活置換——有時候鳳凰浴火后不但沒能脫俗,反而越發(fā)顯得平庸,就像他現(xiàn)在看到的情景。
戴有高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有點不舒服,這個發(fā)現(xiàn)有點刺痛了他,讓他覺得自己的房子被人輕薄了,自尊心受到傷害。
“請家傭了?”戴有高大聲問。
李愛關(guān)上噴頭,隔著盥洗室的門問戴有高說什么。戴有高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
“沒有啊,怎么啦?”李愛反問,從盥洗室里露出濕漉漉的腦袋,讓戴有高去臥室為她取衣裳。
戴有高照辦。走進臥室以后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個明智的行為。梳妝凳上放著一件蓬松的毛球衫,一條帶蕾絲邊的底褲,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妒火中燒。他倆在一起的最后那段時光,雙方都盡量保持著彼此生疏和如何不讓生疏蔓延,以至于最終討厭對方和自己的那種邊界重合關(guān)系,兩個人選擇的都是性別差異基本被模糊掉的內(nèi)衣,他希望李愛和自己一樣,離婚之后繼續(xù)保持利茲睡袍和CD補水晚妝,即便那樣對各自的孤獨毫無補償,至少表示生活仍在可控的暗線上延續(xù)?,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李愛不光把床和床上用品換了,連內(nèi)衣的款式都換了,保守的利茲換成了活潑的香奈爾款式,梳妝臺上的CD也換成了雅詩蘭黛套裝,看上去在離開他之后,她正快速地絕塵而去,并且對這一切相當(dāng)滿意。
戴有高憋著一股氣,兩根指頭捏著毛球衫和蕾絲底褲從臥室里出來,推門進了盥洗室。李愛正用一條大浴巾擦拭身上的水,身子縮住往外推戴有高,說你干嗎呀?戴有高擠開李愛,抹去她撲在他臉上的水珠,在擱衣凳上坐下,問她原來那套家具去哪兒了。李愛把浴巾遞給他,讓他替她擦拭后背上的水,回答說家具賣了,賣家具的錢買了現(xiàn)在這套,等于是置換。戴有高心里疼了一下,那套蘇格蘭原木二十幾萬,能換三套“宜家”,李愛不該一聲不吭就給賣了,他心里就有些不高興,沒有接她遞過來的浴巾。
“打算什么時候搬走?你沒打算和我未婚妻一塊兒住吧?要是她住進來,你倆不會夜里討論駐顏術(shù),把我趕進書房里睡吧?”
“這么快就有人了?”
李愛停下來,用手捂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瞪得大大的,有點吃驚地看著戴有高。
李愛人有點神經(jīng)大條,看人喜歡用手捂住一只眼睛,然后換另一只眼睛。她這樣嚇到過不少人,比如她的前婆婆。戴有高的媽媽被李愛捂著一只眼睛看過兩次,懷疑李愛是反貪局的臥底,來偵查戴家的巨額不明資產(chǎn)情況的,不然她那個樣子可夠怪的。戴有高知道李愛不是反貪局的人,要這樣,她犧牲五年的色相來做臥底成本也太大。戴有高知道李愛只是想試試,捂住眼睛看和不捂著眼睛看,那些人有什么區(qū)別,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思。他為這個在母親面前替李愛抱不平,因此嚴重影響了他在母親心中的信賴度,也直接導(dǎo)致了父母攜帶巨額資產(chǎn)移民國外時,只給他留下一套小戶型產(chǎn)權(quán)房的惡劣結(jié)果,為這件事他感到十分痛心。
“這個可以有??梢杂邪??”戴有高清楚自己這樣是對李愛煥然一新舉動的報復(fù),心里有一絲小小的滿足,“你就說什么時候搬走吧。你不能老賴在這兒,遲早我得帶一個女人回來,也許是另一個。我不能把人帶到宿舍去,公司會殺了我?!?/p>
“在我買房之前你不會趕我走?!崩類弁O峦^上套衣裳的動作,胳膊支在一對十分出色的乳房旁,樣子就像一個因為碩果累累而神情篤定的農(nóng)婦,“要是你支持我一大筆錢,我現(xiàn)在就去買房?!?/p>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
“我知道,你沒義務(wù)贊助我,我也不打算讓你包養(yǎng)。”李愛打開戴有高替她往腰下拉浴袍的手,套好衣裳,抓過一條干毛巾裹住濕發(fā),毛巾角挽一圈掖在腦后,“沒關(guān)系,我會慢慢攢。其實我不在乎買房,我在假日廣場看中兩雙鞋,它們太漂亮了,我超想買,攢了三個月也沒能攢出錢。我能肯定那筆錢它們根本不存在?!?/p>
李愛的意思戴有高明白,她根本沒有能力買房,說不定一輩子都沒有能力買,她不打算很快搬走,這正中戴有高下懷。戴有高有一份不錯的收入,社保交納記錄和銀行信用都沒有問題,懂得自持,有幽默感,會享受生活,有幾個邊界清晰關(guān)系穩(wěn)定的朋友,算得上安全感較高的那一類男人。心儀他的女性不少,離婚后也有過兩次和女人短暫擦出火花的事情,但李愛仍是他唯一擁有過的女人。戴有高有職業(yè)病,不喜歡渾身光澤的女人。李愛沒有城府,大眼睛,奶子像夢露的奶子,貨真價實,有一種落寞的明星范兒,不需要什么東西來裝飾。和李愛共同生活的這五年,戴有高有一種中毒似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和李愛還是有破鏡重圓的可能,要是那樣,對他倆都好。
李愛很快收拾好,這樣兩個人就可以坐到客廳里去說話了。李愛光著兩條腿在戴有高面前走來走去地拿茶罐和杯子,問戴有高最近怎么樣,有沒有一點晉升部門主管的苗頭?戴有高叫李愛別寒磣他,他最近運氣糗,身后連蚊蠅都不跟,更別說晉升需要的人氣。
戴有高說的是實話,這半年他的情況變得很糟糕,離婚綜合征影響著他,他的時尚判斷能力在大步衰退,執(zhí)行力也出現(xiàn)了問題,公司里的人看他的眼神有點不對勁,部門主管也開始對他有了微詞,甚至傳出公司在考慮換人的說法。老丁、小佟和戴有高同在采購部,是他的部下,三個人平時關(guān)系不錯。他倆一個慫恿戴有高去香港大學(xué)醫(yī)院開點便秘藥,徹底排排毒。另一個建議他去領(lǐng)養(yǎng)一條狗,接受寵物心理治療。戴有高覺得老丁和小佟有點心態(tài)不正,但他不能因為這個去“京基100”上演縱身一躍的狗血秀。戴有高對自己狀況不滿意,弄不懂怎么就在生活中走岔了道,開始有了討厭人的感覺,一想到他討厭的那個家伙不是別人,而是他本人,他就想抽自己。但這些話戴有高沒有告訴李愛,免得她得意。
“我每周都在拼命工作,”戴有高喝著燙嘴的綠茶,考慮怎么說才能博得李愛的同情,“還好,只不過拼命干上七天,結(jié)果失敗七天?!彼嬖V李愛一件事,這件事讓他十分困惑,“我最近老做同一個夢,夢里我認識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我慫恿自己干了好多壞事。”
“你干什么了?”李愛嚇一跳,差點沒把茶杯碰倒。
“我說的是做夢,干什么礙不著誰?!贝饔懈卟荒蜔┑亟忉專拔也皇菫檫@個愧疚,你說,我在夢中認識的那個人是我,那我是誰?”戴有高說了這次去歐洲發(fā)生的幾件事,大多是工作上的,總之全是不順的事情,“一想到每天撅著屁股忙,和大伙兒一塊兒為養(yǎng)活政府和建設(shè)公共福利體系納稅,到了夜里別人有老婆摟,我只能摟枕頭,就覺得活著特別沒有意義?!?/p>
“你不是找人了嗎?找人了你拿枕頭出氣,讓活人閑著?”李愛看戴有高,“戴有高,你墮落了,不是有點,是非常,這樣你會越來越墮落。你得把枕頭丟掉,換成女朋友。”
戴有高發(fā)現(xiàn)自己失算了,不該拿沒有的事情來炫耀,連忙把話往回引,承認他是有點墮落傾向,但她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至少她不應(yīng)該光著身子到處走,而且沖涼的時候她需要一個男人替她遞遞衣裳,沖完涼替她把身上的水擦拭干凈。現(xiàn)在一切都亂糟糟的,看上去事情嚴重失控,她要還是他的老婆,他不會讓她這樣糟糕。
李愛不同意戴有高的觀點,她認為戴有高的問題和她不同,他有一個靠押地起家,轉(zhuǎn)而考上公務(wù)員,最終成功地洗劫了國有財產(chǎn)逃之夭夭的女強人媽,這一生注定了哺乳期完不成,要是沒有個成熟奶頭叼著就變不回人。他應(yīng)該找一個平胸女人過日子,這樣就能找到解決之道。
“我們已經(jīng)離婚一年了,你完全可以重新開始?!崩類壅f。
“六個月零十二天。”戴有高提醒李愛。
“我說一年是客氣的說法,加上分被窩的時間,我倆分居時間超過一年半,等于啥時結(jié)的啥時離的?!?/p>
李愛堅持她的觀點,去冰箱里拿來一小籃洗過的車厘子,意思是這樣他倆就能吃車厘子,不用打嘴巴官司。但她還是盡前妻之道,像小媽似的傾過身子蹲在戴有高面前,拍著他的手誠懇地說:
“戴有高,咱倆婚姻失敗不是你攤上了我,沒攤上母子戀的錯。我乳房大點你有安全感,你新女友要是平胸你也沒有那么累。重要的是你得去找一個人來愛,像男人一樣承擔(dān)她,這樣你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你得讓我放心,不然我覺得欠了你什么。我不欠你的,你不該讓我有這種負疚感,對吧?”
戴有高不喜歡李愛那么說,那等于把他撇開了。他希望李愛對他的生活不放心,希望她欠他的,欠到?jīng)]法償還的地步。而且事情并非全然如李愛說的那樣,他倆走到一起,李愛的乳房的確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他也遺憾她年齡比他小,不那么成熟,無法讓他充分滿足。況且他真正需要的并非豐滿的乳房,而是一些沒法遇見的東西,那些東西讓他去哪兒找?
“丹頂鶴,火星,百慕大,UFO,遠方,”戴有高憤憤不平地數(shù)下去,“你不會讓我去找它們吧,能找到嗎?”他的意思是,臺風(fēng)“貝碧嘉”剛過去,天氣不錯,也許他們可以談點別的,也許他可以搬回來住,“反正有兩間房,你住一間,我住一間,要是非講環(huán)保不可,我倆共住一間,省下一間也行,隨便?!?/p>
“然后呢?”李愛警惕地盯著戴有高,“我倆做連體運動?”
“連體,不運動?!贝饔懈咚Y?,“你了解我,我沒那么貪婪,夜里有個人摟著就行,困勁上來了我回自己被窩睡,不打擾你。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臉上沒長痘,一顆也沒長——如果不算你胸口上那兩顆的話。最近我也沒長,是不是說明我倆在離了這半年后有了某種默契?”
李愛看了戴有高一陣,把他推到沙發(fā)上靠著,自己坐回烈焰狀的概念沙發(fā)里,人陷進去,重新捧回茶杯。
“我死之前門都沒有,你還是去找你的幼齒女友隨便吧?!?/p>
李愛說的幼齒女友是戴有高公司的同事,叫呂冬冬,年紀小戴有高一輪還多,是個精靈古怪的女孩。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呂冬冬和戴有高走得很近,這事李愛也知道。李愛把話說到那個份上,戴有高無話可說。接下來的路子就亂了,兩個人說不到一個點上。李愛惦記著去“義工聯(lián)”領(lǐng)工作,趕戴有高離開。她在“義工聯(lián)”臨終關(guān)懷小組里做潛伏,借此發(fā)展那些不打算把財產(chǎn)帶進墳?zāi)沟臑l危老人為客戶,沒有時間和戴有高逗嘴皮子。
從李愛那兒出來,已經(jīng)到了中飯時候。戴有高回到香蜜湖,在公司附近的“倉橋家”要了兩份壽司和一份味噌湯,把自己撐得半死,覺得那以后順理成章就該思淫欲了,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氐剿奚岷笏M了衛(wèi)生間,卻一點沒有浮想聯(lián)翩的感覺,從華僑城帶回來的邪念一直躲在臨界點后不出來。那以后他放棄了,在網(wǎng)上看了馬克·福斯特的《僵尸世界大戰(zhàn)》,看完再玩《模擬人生》。這是他玩了兩年的一個老版游戲,和李愛婚后第二個月他就開始玩了,他在《模擬人生》中給自己建立了一個家庭,娶了“妻子”佐恩,生了“女兒”卡蜜兒,這份生活他堅持了兩年沒丟掉。
那天晚上戴有高“家庭生活”過得不順,他和佐恩為烤松餅的事發(fā)生了爭執(zhí),他沒有控制住,發(fā)了脾氣,佐恩賭氣要離開他??蹱栆膊皇⌒模谝慌源罂?,他的幽默分和信賴分瞬間大跌。他費盡心機安撫母女倆,使盡渾身解數(shù)給佐恩買禮物,講笑話,趁機和她親熱了一番,幽默分和感情分有所回漲。安排好妻子,他再轉(zhuǎn)頭對付女兒,帶卡蜜兒去游泳池嬉水,借機塑造自己的形體?;氐郊?,他給母女倆做了一頓完美的燒烤,魅力分和感情分達到當(dāng)天的最高值,他也累得精疲力竭,望著水漉漉的天花板發(fā)了好長時間的呆。
夜里十點來鐘,戴有高撥通了李愛的電話。電話響了一陣,李愛在那頭接了。她剛回來,抱怨今天運氣不好,走掉的兩個老人都是空倉戶,她一份業(yè)績也沒做下。戴有高心不在焉地安慰了李愛兩句,告訴她從華僑城回來的時候他沒坐地鐵,走了一個小時,為了磨鞋。那雙鞋他已經(jīng)煩透了,可它沒穿破,他不能好好的鞋就拋棄它,這于他過不去。
“對你也一樣,我不能你還沒破就把你丟了?!彼\懇地對電話那頭的人說。
“我知道你還沒有放下,”李愛沉默了一會兒說,“但我已經(jīng)放下了。我沒法接受我倆的婚姻關(guān)系,沒有任何人會接受這樣的婚姻關(guān)系。”
李愛很快掛了電話。戴有高也掛了電話。電話剛掛斷就叮當(dāng)一聲響,是呂冬冬的微信,問戴有高在干什么。戴有高告訴呂冬冬自己無所事事。呂冬冬說她也無所事事,而且比他多了一樣灰心喪氣。他問她怎么了。她說周末沒回父母家,本來想留在宿舍里好好表現(xiàn)一下,做兩樣說得過去的菜孝敬一下自己,最后放棄了。
“一想到每天把自己打扮得那么精致,”呂冬冬說,“最后還得把精致的包裝剝掉,露出不堪入眼的本來面目,就覺得什么意思也沒有。”
戴有高懂呂冬冬的意思,她招進公司不到一年,屬于公司最低一級的員工,收入遠沒有大多數(shù)顧客高,讓她這種月薪四五千的員工整天指導(dǎo)和幫助月入五六萬的顧客如何穿衣打扮,怎么都有點人前裝,挺累的。呂冬冬說反正明天休息,能睡懶覺,今晚不想宅在宿舍里,問戴有高愿不愿意給她當(dāng)一晚死磕,面對面那種。反正也沒有什么值得做的事,戴有高就說過來吧。
呂冬冬是什么時候調(diào)進公司的,戴有高完全不知道,他倆不在一個部門,呂冬冬在設(shè)計部,戴有高猜他倆不止一次在公司大樓里擦肩而過,但他從來沒有注意過她。直到有一次,戴有高去總務(wù)科了解一筆回單情況,看見一個個子不高,人有點削瘦,長相是那種看上去怯怯的,讓人覺著特別餓的女孩。那女孩站在總務(wù)科里號啕大哭,總務(wù)科幾個大姐愣在那兒不敢上前勸。戴有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站在門口不敢動。
“誰有一塊錢,請你們大方地走過來給我吧,”女孩哭夠了,掏出面紙狠狠擤鼻子,抽搭著大聲說,“我會還你們兩塊,我說話算話?!?/p>
她那句話說得很認真,逗得所有人都笑了,戴有高也笑了。
戴有高后來才知道,女孩來總務(wù)科報銷,人有點馬大哈,算錯了賬,差一塊錢。本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總務(wù)科的人說算了,她們替她補上,以后注意點就行了。沒想到就這句話,她哇的一聲就哭了。
戴有高把女孩從總務(wù)科帶走。她不能在那兒鬧下去,要是讓上面的人看見,她工作都得丟掉,說不定還會連累別人。戴有高把女孩帶到茶水間,去旁邊的辦公室給她弄了一只卷紙。她需要把臉上好好收拾一下,以便人類能夠認出她。戴有高說,不就一塊錢嗎,干嗎那么較真?女孩表示一塊錢她不在意,就是不能接受別人主動關(guān)心她這個事實。戴有高問如何區(qū)分主動和被動。女孩舉例,譬如她失足從橋上掉下來,有人伸手接,接住了叫主動;沒人伸手接,她剛好砸在誰身上,那叫被動,她只接受砸在誰身上這種事。
“我還頭一回聽說,主動搭手反倒成了過失?”戴有高哭笑不得,“你怎么跟別人的想法不一樣,腦子沒問題吧?”
“你看出來啦?”女孩很驚訝,興奮地抹一把臉上的淚花,“我老在想,我要是死了,肉爛光,我的骷髏它長什么樣,有沒有現(xiàn)在的我好看,越想越上癮,就想找把刀來把自己捅死??捎忠幌?,要是死了我就看不見自己的骷髏了,我就不愿死了,特糾結(jié)?!?/p>
女孩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那副口氣把戴有高嚇了一跳。戴有高想到他也做過死了的夢,在夢中他能清楚地看到死了的自己,原來有這種念頭的人不止他一個,為這個發(fā)現(xiàn),戴有高差點沒讓自己的口水給嗆著。
幾天之后,戴有高又碰見那個女孩,是在公司樓頂?shù)奶炫_上。政府發(fā)布戒煙令后,公司禁止員工在大樓內(nèi)抽煙,戴有高仗著是公司的骨干,手里捏著公司0.2%企業(yè)股,大小是個股東,偷了一把會議室淘汰的靠背椅,在天臺上給自己建了個露天吸煙區(qū)。那天戴有高上天臺抽煙,女孩恰好也在那兒,她像剛溺過水,爬上岸嚇壞了,拉開架勢歪著腦袋單腳蹦跳著控耳朵里的水,樣子極怪異。
“我腦子里全是豆?jié){,控控水?!笨匆姶饔懈?,女孩臉紅了,挺不好意思,急急忙忙解釋。
“你腦子怎么啦?”戴有高嚇一跳。
“我覺得我腦子出了毛病,”女孩朝兩邊看了看,把戴有高拉到一旁,躲著誰似的,其實天臺上除了他倆,一個人也沒有,“躺著的時候還好,一站起來壞念頭就一個勁兒地往外冒。剛才我忍不住往部門QQ群里發(fā)了一組驚悚照片,沒想到我們部長上去了,人嚇得不輕,吐了自己一身?!?/p>
“那你還在這兒跳什么,還不趕緊回去把案底刪掉!”戴有高給出主意,“查IP跑不了你,起碼避免次生災(zāi)難發(fā)生,你們部長別再二次受傷?!?/p>
“我知道錯了,圖片也刪了,”女孩乖巧地瞪著一雙羚羊眼,“可手還癢,想再發(fā)一組更惡心的上去,怎么勸都勸不住自己,就來這兒修理一下腦子?!?/p>
戴有高悶騷地咧嘴樂,在椅子上坐下點上煙。臺風(fēng)過后,天高地遠,從大樓的天臺上能看到深圳灣對面的新界自然保護區(qū)。戴有高想,也不知道那些紅隼和藍喉歌鴝在臺風(fēng)中是否遭了難。也許是兩個人都做過死了的自己關(guān)注活著的自己的夢,戴有高對搞怪女孩有幾分天然親近,問她是哪個部門的,叫什么,不然下次她哭的時候他沒法替她找紙卷,她搞破壞他也沒法替她出主意。女孩心神恍惚地看著他問,是不是一定得自我介紹,如果是,我叫呂冬冬,19歲,大齡空虛寂寞女青年一枚,在設(shè)計部做助理分析員。
那以后,戴有高和呂冬冬就熟悉了。呂冬冬職校畢業(yè),在設(shè)計部給設(shè)計師做助手。她人很聰明,對品牌設(shè)計缺陷十分敏感,能看出設(shè)計師的遺珠之憾。同時在商品組合創(chuàng)意上眼光過人,能把不同品牌的單品搭配出風(fēng)格獨特的套件,是同一批招進的專業(yè)員工中最出色的,設(shè)計師們都爭著搶她。但她手快卻又愛捅婁子,只需要一半時間就能做得比別人好,另一半時間也沒閑著,用來把做好的事情再砸掉,以至于把她搶到手的設(shè)計師用她不到三天,就會把她踢給別的設(shè)計師。她性格怪癖,除了自己的造型師,基本不理其他人,別人認為她傲嬌。戴有高看出來,她只是太過好奇而又膽小,有交際恐懼癥。
呂冬冬很快過來了。她的宿舍就在戴有高樓上,因為資歷淺,住的是六人員工宿舍。她是深二代,父母是第一代來深務(wù)工者,經(jīng)過三十年打拼,條件已不似當(dāng)年,家里有兩套住房,地鐵用不著轉(zhuǎn)乘就能到家??伤綍r不愛回家,用她的話說那樣每天少睡兩小時。
“昨晚我夢見你了,”呂冬冬進門就喜滋滋地對戴有高說,“你對我太好了,給我買了好多吃的?!?/p>
“后來夢醒了?”戴有高頭也沒抬地操作著電玩。今天佐恩和卡蜜爾的情況讓他警覺,他打算連夜改善家居條件,換一套夠炫的音響,增加一組漂亮的水族箱,從源頭上正面引導(dǎo)卡蜜爾的人格塑造,也為佐恩的良好情緒制造環(huán)境,不然這個家就得毀掉。
“夢醒了還可以繼續(xù)做,說不定有一天就能夢想成真。”
呂冬冬說著兩腿一盤在地板上坐下,夠過身子眼睛往戴有高臉上脧,這樣戴有高就不得不抬頭看她。她穿一件粉紅色伊佐衫,海藍色七分牛仔褲,特雷托恩帆布球鞋,哈羅貓咪絨線帽下一張紅撲撲的臉蛋,一副可愛萌打扮,卻是空著手來的,這一點保持了90后孩子的作派。戴有高不得不放下平板去冰箱里給她翻零食。
“我沒吃飯?!眳味饔懈甙醽淼哪嵌蚜闶晨戳艘谎?,不滿意地蹙了蹙鼻頭,“我不接受別人不正經(jīng)地把我打發(fā)掉?!?/p>
“湊合著填幾嘴吧,又沒做成一單大生意,輪不上你吃大餐?!贝饔懈呋氐缴嘲l(fā)上繼續(xù)打電玩。
“擦,給我買只雞腿包又不會讓你折翼?!眳味鷼?,朝戴有高腳上的兩只襪子看一眼,怪聲怪氣地說,“能不能襪商就生產(chǎn)一種顏色的襪子啊,老弄得一只意外身亡,另一只就得被逼當(dāng)屌絲,還不如殉情呢,一點襪道也沒有?!?/p>
戴有高順著呂冬冬的目光往腳上看,發(fā)現(xiàn)自己襪子又調(diào)包了。他沒有理會。她說話沒譜,小他一輪多還在他面前冒充大齡空虛寂寞女青年。這也罷了,居然管他襪子穿錯衣紐扣錯的事,把他這個整天和美鞋美包配飾控顧客打交道的奢侈品殺手不當(dāng)一回事,這讓他不高興。
呂冬冬也不計較,從地板上爬起來把戴有高往一邊擠,人上了沙發(fā),一大堆零食堆在腿彎里,強暴犯似的惡狠狠撕開一包燕麥巧克力架包裝,一眨眼工夫吃掉好幾條,然后推戴有高。
“我原諒你了。說說你的事?!?/p>
“沒見我忙著?乖,自己玩,我得把佐恩和卡蜜爾安頓好,不然真得找一個完美的自殺計劃把自己了結(jié)掉了?!?/p>
“別擺譜,我也忙,光收拾自己捅下的婁子就夠我忙活一陣的了?!?/p>
“又捅婁子了?”
“這周控制得不錯,抽風(fēng)好點,只有七八件爛事沒收拾完,周一再解決?!眳味炖锾盍艘粔K巧克力,拿手堵住往下落的巧克力渣,嘴里唔唔地不停,伸手去奪戴有高手里的平板,“說好了今晚你歸我,不許耍賴,給我說說你今天的爛事?!?/p>
戴有高不得不收掉電玩,把去李愛那兒的事說給呂冬冬聽了。
“哇噻,你老婆真賤,真想抽丫?!眳味犕甏篌@小怪地嚷嚷。
“是前妻。”戴有高糾正她。
“一樣,反正你倆按法律程序正規(guī)睡過?!眳味樕下冻鲇芍缘纳袂?,“我挺羨慕前妻的,她們都欺負過一個活生生的男人,有的還欺負過兩個,爽呆了?!苯酉聛硭_始埋怨戴有高,“你是缺鈣貨中的極品,都贖回身子了,為什么不把前妻趕走?難不成還讓她在你的國家成立殖民地政府?”
戴有高就說了自己的不甘。他不想離,但沒辦法,李愛堅持離;他對李愛難以割舍,總覺得她是他身上的一塊肉,被離婚這把手術(shù)刀給切掉了,而房子相當(dāng)于手術(shù)臺,他不能把手術(shù)臺撤掉,那樣他連再做個縫合術(shù)的可能都沒有了。
“明白了,你是你爸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沒喝過親媽的奶,真的缺鈣。”呂冬冬蔑視戴有高,然后興致勃勃地支招,指導(dǎo)他如何騙取前妻的關(guān)注,讓她重新愛上他,方法就是在微博上關(guān)注她,再取消她,把她拉黑,再取消拉黑關(guān)注她,每天這么抽筋十次,前妻非被他弄得神魂顛倒,戴有高就有機會贏得梅開二度,“但也有可能她會被你弄瘋?!彼嬲f。
戴有高覺得頭疼,要照呂冬冬說的,他先就把自己拉黑了,省得李愛真的瘋了,他也好不了,害人害己。呂冬冬承認事情是有點風(fēng)險,但既然戴有高還在打前妻的主意,這方法就值得一試。她對他分析,他和李愛目前的狀況屬于既有歷史已經(jīng)翻過這一頁,現(xiàn)實又沒有脫掉干系,很像1898年時候的大清帝國和大英帝國,但又不完全像,大英帝國只是盤算著找SB中國皇帝弄點銀子,沒敢想吞并大清帝國的事。戴有高不同,他想賣身給李愛,李愛嫌棄不要,屬于軟弱無能那種,不過畢竟主權(quán)在他,不如學(xué)1997年的中央政府,向李愛下達領(lǐng)土收復(fù)令。李愛屬于寄居蟹,她得考慮去留問題大,還是繼續(xù)給戴有高當(dāng)陪床保姆代價大。就算一咬牙走人,至少戴有高能夠收復(fù)領(lǐng)土,不會一點眉目都沒有。
戴有高腦子快不過呂冬冬,嘴也不如她,明知占不了先的事情,沒興趣談前妻的話題,叫呂冬冬老老實實吃燕麥巧克力架,小破孩兒別裝經(jīng)驗豐富。
“誰說我沒經(jīng)驗,”呂冬冬不高興,“我談戀愛的一大愛好就是問男朋友能不能讓我殺了他,他要說能,我就放棄殺他的權(quán)力改為寵他,這樣他就不可能拋棄我去愛別的女孩了?!彼徽f起自己的事就傻呵呵地樂,“我還有一個愛好,就是老叫我男朋友把嘴張開讓我鉆進去,這樣我就能看清他的五臟六腑,知道他到底愛不愛我了。我這樣是不是有點犯賤?”她思路跳躍得厲害,說完不用戴有高吐槽,立刻不好意思地自黑一通,“我這貨吧特裝逼,喜歡的男孩子不愿上去說話,得他主動找我,等他找我了我又煩他,他要不找我我就委屈。哎呀媽呀賤死了!”
“你到底幾個男朋友?不是養(yǎng)了個寵物嗎,還要去喜歡誰?”戴有高有點犯疑惑,警惕地問。
“你管,又不是我媽?!眳味纱饔懈咭谎?。她的眼睛大到令人吃驚,就像從卡通玩具商店里買來的,瞪人時有一股沖擊波,電得戴有高麻酥酥的,“就算媽也沒用,我從不告訴她我和男孩子睡覺的事。都是前世欠的債,小時候我問我媽我是打哪兒來的,問到第五遍我媽發(fā)了脾氣,要我去問我爸。她就不能好好告訴我,我是她沒能忍住的產(chǎn)物,非得在我心中落下陰影,害得我現(xiàn)在一和男朋友上床就緊張,光著身子到處找避孕套?!?/p>
“能不能嘴不那么利索,審審再往外蹦詞,一個女孩子,多少得有點矜持?!贝饔懈甙欀碱^訓(xùn)斥呂冬冬,心想還真不能輕視了現(xiàn)在的孩子,再想想自己的情況,有幾個年頭沒見過避孕套的模樣了,不免心里升起一股小醋意,“你不會告訴我你和很多男孩子上過床吧?”
“那倒沒有?!眳味蛄藗€嗝,不好意思用手捂住嘴,動靜很大地從戴有高身上爬過去,夠過一瓶可樂,擰開蓋咕嘟咕嘟灌了一氣,長嘆息一聲,剩下半瓶塞到戴有高手里,讓他替她拿著,“我不集郵,總和一個男生保持肉搏關(guān)系?!?/p>
接下來呂冬冬說了她和那個男生的故事,內(nèi)容很常規(guī),沒有什么新鮮的——他約她去他家玩,表示他倆可以玩自己的,她玩電玩,他玩她,各不妨礙。她沒同意。他很郁悶。他是射手座的,可打高小遺精起他的精子就沒在正經(jīng)的地方出現(xiàn)過,基本上撞手紙自殺了。她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給射手座丟臉了。他說是。他說完那句話就哭了。
“你就因為這個和他睡了?”戴有高張大了嘴,有點不相信。
“嗯。我使勁憋也憋不出別人那種崇高。你想啊,我和很多人頭一回見心里就犯嘀咕,會不會和他好上?只要是帥哥我都這么想。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像人盡可夫的賤女?”
呂冬冬看戴有高。戴有高沉哦著沒有回答。呂冬冬看出戴有高擔(dān)不住這個話題,聳聳肩膀,換了個話題。
“對了,你為什么要和李愛離婚?”
戴有高還是回答不了。其實他是不想和小女生談自己的事,談不了。以后他就不怎么理睬呂冬冬,順過平板繼續(xù)玩電玩。呂冬冬坐在那兒沒人理,挺無聊,兩條腿抱在懷里玩自己的磕膝頭。
“一看見這對圓潤的膝蓋骨我心里就發(fā)癢,你說,要是我把它們磨成水晶球會怎么樣?”她下頦枕著膝蓋呆呆地問。
那天晚上戴有高惦記著支出力問題,心思不在呂冬冬身上,他打算安排佐恩和卡蜜爾母女倆去聽歌劇,自己留在家里閱讀和學(xué)習(xí)專業(yè)技能,以便換取更多的工資。佐恩喜歡那條昂貴的波斯地毯,他會把它買下來,然后他會盡快賺錢換一套帶花園的別墅,讓家人過上美好的生活。呂冬冬被冷落在一旁,看出戴有高不打算再理她,玩了一陣磕膝頭,刷了一會兒屏,打過第三個哈欠,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走了。人已經(jīng)搖搖晃晃出了門,又探進腦袋問:
“老大,你不帶把菜刀進被窩?”
“沒人殺我?!贝饔懈哳^也沒抬,手上機械地操作著。
“你心情不好,說不定會自己殺自己,意外身亡呢。”
呂冬冬笑嘻嘻說完就縮回腦袋不見了人影,然后是腳步咚咚上樓的聲音,能想到她閑得無聊,閉著眼睛兩手伸向前方,學(xué)盲人摸索著上樓的樣子。一會兒戴有高的手機叮當(dāng)一響,是她的微信。
“鼓奶。”
“?”
“睡個好覺,表達美好祝愿的意思?!?/p>
戴有高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他決定再打五小時電玩,把支出力補足,早上泡麥片,吃完去華僑城。他放不下李愛,沒法放下。他覺得要是自己不抓住李愛的麻花辮,總有一天華僑城那套房子也會嫌棄他,自己做主找個新主人,那個時候他就真的無家可歸了。
第二天一大早,戴有高就趕到華僑城。這次他學(xué)乖了,沒用鑰匙開門,摁了門鈴。李愛開門的時候也沒有光著身子,穿了一條簡潔的及地長裙,是那種神秘的非洲花紋,大膽的色彩和圖案有極強的節(jié)奏感。一頭長發(fā)梳成粗粗的麻花辮吊在腦后,這讓她像附著了一道魔咒,魅惑無窮大,戴有高不得不用胳膊肘兒撐住門,才沒讓自己順著門框滑下去。
“別表演慈善事業(yè)那一套,”李愛看一眼戴有高懷里大大小小的紙盒,一臉警惕,“記得嗎?結(jié)婚以后你就給我買過一支冰棍,自己還吃了一多半,那是你最慷慨的一次。”
“不是連人都給你了嗎,貪那點外財?!贝饔懈甙褦r住門的李愛擠到一旁,抱著紙盒往屋里走。
屋子收拾得和昨天一樣整潔,戴有高盡量不去觀察干凈整潔的屋子和那套看上去庸俗不堪的小清新家具。他不能給自己找不愉快。他希望今天的情況有所改變,他和李愛能在潔凈的房子里坐下來好好談?wù)劊勍昀類鄹吒吲d興系上圍裙去廚房給他做兩樣小菜,他倆好好吃一頓飯。戴有高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房子是一個奇跡,它會在培育出田螺姑娘之后產(chǎn)生更多的驚喜,包括突然擁有的了不起的廚藝、幡然醒悟后破鏡重圓的家庭生活,以及佳人撲懷而入的感恩零涕。
“等等?!崩類鄹M客廳,攔住往下卸大大小小紙包的戴有高,“我不需要你把公司里的積壓貨往我這兒搬,我不需要你討好我?!?/p>
“誰討好你了?沒看出我這是在意你嗎?”
李愛把胳膊抱在胸前,看戴有高,看得很認真。戴有高不得不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她手臂后面那一大片地方移開,看她的臉。
“怎么啦?”
“當(dāng)一個人不斷告訴你他在意你的時候,你覺得他是在提醒你別忘了他的在意呢,還是他沒有那個把握,是在提醒自己別忘記了那個在意?”
如果事情只是這樣還算不上糟糕,戴有高完全可以勸說李愛放棄當(dāng)一個哲學(xué)家的打算,兩個人回到溫馨體貼的交談、卡通圖案的圍裙和可口的小菜上,可事情卻出現(xiàn)了一些失控。這個時候,從屋里走出一個人,準確地說,是從戴有高和李愛曾經(jīng)睡過五年,戴有高昨天還光顧過的臥室里走出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約摸40歲,大塊頭,大腦袋,頭發(fā)厚而密,就跟戴了一頂亂糟糟的帽子似的。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睡袍,好像剛睡醒,眼睛被洋蔥沖了似的瞇著,看模樣不像是家傭,也不是管道修理工。戴有高一下子就傻了,不相信自己的房子里除了李愛還會藏著個穿睡袍的男人,就跟每天都刷牙,有一天突然從毛刷縫里冒出一只天蠶蛾,戴有高當(dāng)時就有一種崩潰的感覺。
“他是誰?”戴有高問李愛。
“認識一下,”李愛介紹,“這位是戴有高,我前夫。這位是蔡張望,我男友。”
戴有高的腦袋轟的一聲大了。男友?李愛怎么會有男友?而那個大塊頭的蠢貨肯定沒聽明白李愛在說什么,竟然咧開厚厚的嘴唇笑,搶上來和戴有高握手,說你好你好,早聽李愛說過你,今天終于見面了。好像他這輩子活著沒有什么事,就等著見戴有高似的。
“見我干嗎,想殺了我?”戴有高腦子一片混亂,他不知道對方是干什么的,但確信對方家里沒有一棟百年以上的老宅子,中堂的墻上一排掛著十幾個用炭條畫的戴瓜皮帽穿黃馬褂面無表情的老人畫相。戴有高一把推開大塊頭,扭頭沖李愛喊,“你不能這樣,我倆的事情用不著別人摻和!”
“我倆什么事也沒有。你忘了,我倆已經(jīng)分開了。”李愛鎮(zhèn)定地說。
“那是個愚蠢的決定,”戴有高控制不住地朝李愛喊,“我建議我倆立即糾正這個愚蠢的行為,你讓這個蠢貨馬上離開!”
戴有高的話傷害了那個叫蔡張望的男人,他眨巴了幾下眼睛,生氣地看戴有高,再看李愛,一副無辜的樣子。
“我不會再回到過去,”李愛沒有去接蔡張望的眼神,她深深地吸氣,盯著戴有高。戴有高突然有一種預(yù)感,她會為她的蠢貨男友報仇。她果然那么做了?!爸绬?,每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這輩子實在活夠了?!?/p>
戴有高張著嘴站在那里,他就像一個白來這世上走了一趟,同時還走錯了地方的人,不知所措地看著他面前的李愛,不知道接下去該做什么。接下來的事情是李愛處理的,她讓蔡張望離開客廳,找個地方待著。那個大塊頭的家伙真是聽話,很快從客廳中消失掉。戴有高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茫然地朝四下看看,一屁股坐到“宜家”出品的烈焰狀概念沙發(fā)上。李愛站了一會兒,過來蹲在他面前。
“記得嗎?我倆是去年冬天前去市民中心換的證,證換好后你開玩笑,說你一點也不喜歡冬天,但你不反對在冬天獲得自由??赡阒溃遗吕?,非常怕,這個冬天太漫長了,我熬不住,得找個人來御寒。所以咱倆分開不久,我就和他交往了。”
“御寒為什么不找我,”戴有高憤怒地朝李愛喊,“我才是你的老棉鞋,冬天都是我摟著你睡!”
“有高,有高你要講道理,”李愛盡可能保持住平靜,“你知道我不顧一切地愛過你,那個時候我非常害怕,不知道什么時候失去你,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同一天死去,我甚至考慮要怎么才能有效地損害自己的健康,在你死去的那一天我的生命剛好結(jié)束?!?/p>
“我也這么想,但我沒敢說出來,”戴有高覺得自己的話非常無力,好像話不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我比你大七歲,會比你早死,那對你不公平?!?/p>
“你也知道不公平了,”李愛笑得凄婉而迷人,但戴有高知道她在笑什么,“你應(yīng)該說說對我的不公平,為什么你不說?你說你摟著我睡,那不過是你害怕黑暗,你需要確定燈熄滅以后有人待在你身邊,一旦睡意上來你就會縮回你的被窩里,絲毫不管我是什么感受?!彼鄾龅匦α艘幌?,“和你在一起,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有G點,這真是太可怕了,我怎么就成了一個沒有G點的女人?”
戴有高知道事情會是這個結(jié)果,他一直都知道。他覺得自己真是找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還是像被人打了一個耳光,心情墮落進萬丈深淵。他認為李愛沒有說出事實的全部,他們有過性。那一年他帶她去惠州海邊度假,他們在海灘上喝凍梅子酒,吃烤海鯧,吵架,在海灘上做愛,彼此摟抱著在珊瑚沙上睡去。子夜過后,漲汐將他倆淹沒,他從海水中撈起尖笑著的她,兩個人拼命游上岸,水淋淋地攀上一塊礁石,在礁石上忙不迭地剝?nèi)Ψ綕裢傅囊律选!拔覀z是一對淫蕩的狗男女?!崩類蹥獯跤醯卣f。也許婚前三年的糾纏讓他們耗盡了所有激情,也許她比他小,他一直有所不甘,伊甸園的快樂很短暫,不光他,李愛也一樣,他倆開始有意無意躲避對方。有一段時間他倆都感到茫然,他不知道希望她成為什么樣子,她也一樣,他們有著同樣的恐慌。在正式分手前,他們甚至試圖找到一種不那么決絕的方式,比如彼此不占有對方身體的愛,像親人一樣活下去,可惜沒有成功。“我找不到自己,無法證明自己還有歡愉能力,我沒法肯定自己是值得被愛的。告訴我,我還是一個女人嗎?”李愛歇斯底里地哭著向戴有高喊叫。戴有高能說什么?他沒有同性之愛,也反對建立多邊情感關(guān)系,這個李愛全都知道,但即使在單一的情感關(guān)系中,他也沒有做到她希望的一切,現(xiàn)在他落到這個地步,唯一的想法就是能不能慎重地哭一次。
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從那團燎人的火焰中站起來,離開自己那套婚前財產(chǎn)房,滿腦子空白地回到公司的,戴有高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戴有高是在離公司一條街的地方看見呂冬冬的。他倆隔著一條煙火氣極濃的街道,來往的路人遮擋著,呂冬冬沒有發(fā)現(xiàn)他。她鬼鬼祟祟躲在一大叢燦爛的三角梅后面,朝一個小區(qū)的大門里探頭探腦,然后躡手躡腳過去,快速抱起一只小狗,把小狗胡亂塞進一個大掛包里,連人帶狗穿過馬路消失在人群中??瓷先ニ硎置艚?,但真不適合干小偷的職業(yè)——她完全把自己打扮成了摩納哥公主的樣子,印花短褲,軍綠色亮片裝,帥氣的捆綁式比基尼抹胸,套了一件垮到屁股下的秋冬季人頭衫,這樣的她在人群中非常搶眼,隔著三條街都會被人認出。
戴有高出現(xiàn)在公司大樓天臺上的時候,呂冬冬正和那只被劫持的小狗玩得起勁。那是一只兩三個月大的雌性貴賓,她倆爭一只皮球,人和狗追逐著皮球在地上打滾,一直滾到戴有高腳下。呂冬冬嚇了一跳,張著大嘴眨巴著眼睛躺在地上看戴有高,小狗趁機把皮球搶走。
“你看見我偷美娜啦?”
“誰是美娜?”
“它唄。我給它取的名字。在偷之前就取了。你沒看過《海賊王》?”
“不光我看了,小區(qū)門口的監(jiān)視器也看了?!贝饔懈咔榫w不高,找了處沒風(fēng)的山墻靠著,沒精打采地在兜里掏香煙。
呂冬冬從地上爬起來,抱著美娜過來靠在戴有高身旁。“你得先刷牙,不然我不會親你。”她不讓美娜舔她的臉,伸出一只指頭警告丑巴巴的小家伙,抬頭快速看了戴有高一眼,“我不是故意要偷的,主要是特別希望找個人來保護,可找來找去沒人需要我,只好找它?!?/p>
戴有高被煙嗆了一下,差點沒笑死。世上蒼生濟濟,他想不出來還有誰比呂冬冬更需要人保護。
“別不信,”呂冬冬生氣地朝戴有高瞪眼睛,“我真這么想,和好幾個人說過,他們都笑我,我就灰心了。本來都放棄了,我打那兒過,它啪的一聲出現(xiàn)在面前,讓我小欣喜了一下,這說明上帝同意我的愿望,派它來歸我保護?!?/p>
戴有高扭頭瞅那小家伙。它躲在呂冬冬懷里,探出半張臉來看他,看上去它很滿意和新主人的關(guān)系,這讓戴有高有點相信呂冬冬關(guān)于上帝的話。他讓呂冬冬放心,他不會檢舉她偷竊的事情,雖然這樣做他就有了知情不報的嫌疑。
“我讓美娜叫你大舅?!眳味_心,讓美娜給戴有高作揖。這回她倆親上了,唔唔地互相亂啄了幾嘴。
深圳灣方向有一些亂云在快速聚集,它們像一大群栗褐色的枯葉蝶、彩虹色的琉璃小灰蝶和大陸紅的粉翅蝶,在海灣潮濕的氣流中回旋,一會兒聚斂一會兒又散開,形成一簇不斷變化的巨大樹冠。這是深圳初夏最好的景色,這樣的景色讓人傷感。戴有高很快說起之前發(fā)生的事,他和李愛,以及李愛的男朋友蔡張望。
有一陣呂冬冬沒有說話,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給美娜掏耳屎,沒有看戴有高。過了一會兒她有些發(fā)呆地開口:
“我特別希望我和男朋友見第一面的時候,他在樓梯上,我在樓梯下,他俯視我,我仰視他,這樣他看起來就好了不起,我會一下子愛上他?!?/p>
“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嗎?光著身子摸黑找套兒的那個,還和誰樓上樓下地亂看?你不會說你是多邊關(guān)系主義者吧?要這樣你離我遠點,我討厭這號的。美娜你也給人家還回去,身上七八種男人味,它會嗅覺紊亂?!?/p>
“你真信啦?”呂冬冬驚喜地問,又晃腦袋又跺腳,開心得要命,“就是說,我還是有騙人的天分,耶!”開心了一陣,她很快沮喪起來,“算我不要臉,那是騙你。我沒男朋友,一個也沒有,只是不想讓人瞧不起,也不想自己瞧不起自己,才編了個故事。每次跟人說我男朋友特別在意我,我男朋友什么什么的時候我都想哭。我覺得自己太猥瑣了?!?/p>
戴有高不解地看呂冬冬,他覺得這件事夠荒唐,呂冬冬沒有男朋友卻冒充有,編一大套熱鬧故事,弄得跟真的似的。他有妻子卻把妻子弄丟了,妻子變成了前妻,他倆都是蠢貨,都猥瑣。這么一想,戴有高傷感萬端,極力擺脫強烈的挫敗感,把煙頭摁進涼茶罐里。
“沒有也罷,至少用不著摧殘自己,別像我,辛辛苦苦經(jīng)營了五年,好容易把婚姻經(jīng)營起來,女人經(jīng)營得像老婆了,現(xiàn)在卻被別人享用著,心理特別不平衡。知道嗎,最糟糕的感覺莫過于仇人就在眼前,你卻不能揍他,想起來就淚奔?!?/p>
呂冬冬這回沒有幸災(zāi)樂禍,把美娜抱在懷里,抱得緊緊的,不懷好意地看戴有高。
“看什么,你當(dāng)我有道德潔癖?你妹才有。他塊頭大,我擔(dān)心揍不過他,自取其辱。我現(xiàn)在特別懷念精子時代,那個時候我有無數(shù)的好兄弟,他們會和我同仇敵愾收拾那個異族家伙?!贝饔懈咔璧孛吞咭粔K脫落掉的水泥尸體,“靠,擦,Shit!”
“還能再惡心一點嗎?你有沒有我他媽真欠揍,怎么沒有人來揍我一頓這種犯賤的感覺?”呂冬冬小臉漲得通紅,朝地上惡惡地吐一口唾沫,夸張地在胸口畫了個十字,“主啊,請讓這個人從我眼前消失吧,我發(fā)誓一輩子都不說你的壞話。”
戴有高接不住呂冬冬的話,一時沉默。呂冬冬看他一眼,突然蹦出一句:
“你是一個傻逼?!绷R罷立刻換了一張討好的臉加上一句,“來,換你罵我了?!?/p>
戴有高不解地看呂冬冬。
“犯賤是不是?這樣我倆都贏了一次?!眳味J真地解釋,“你需要過溢性疼痛療法,忘掉讓你恥辱的前妻。我需要強制性懺悔,這樣我就不會因為偷人家的小狗睡不著覺了。”
戴有高情緒壞到頂點,他覺得呂冬冬把事情弄岔了道,他不想和一個小姑娘玩互相摑掌的自虐游戲。他只想收拾那個搶他前妻的人,一想起蔡張望那顆巨大的腦袋他就面癱,恨不能找根一次性筷子戳死那家伙。戴有高這么一想,就起身朝天臺入口走去,沒走幾步就被呂冬冬追上來攔住。
“現(xiàn)在看出來了,你真的是賤民?!眳味衙滥确旁诘厣?,站到戴有高面前連比帶畫,演動畫片似的跳來跳去,“知道什么是賤民?你上街去,攔住一超級大塊頭,沖他喊,鱉孫,有本事揍我,不揍你是小媽養(yǎng)的!小子來呀!噼,哦,啪,哦,”她東倒西歪,抱著腦袋痛苦地躲閃著,捂住小腹踉蹌著,嘴里嘶嘶地喘著氣。美娜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興奮地攆著她的腳轉(zhuǎn)圈子,“噼,哦,啪,哦,小子別光拳頭,動腳,你踹我一腳!對,往這兒踹,喘心窩子!對,還有腰眼!對,再來兩腳,尼瑪有點力氣好不好?腳抬高點好不好?你直接踹我腦袋會不會?再添點力氣,哦謝特,太爽了太感謝你了!”
表演完畢,呂冬冬氣喘吁吁,額頭上冒著小汗,回到戴有高身邊,伸手拽過戴有高的胳膊,用他的衣袖揩了一把汗涔涔的臉蛋。
深圳灣那邊的蝶陣突然散開了,有一種風(fēng)起云涌的架勢,看來晚上會有一場讓人感到歡暢的暴雨。戴有高突然覺得自己好多了,眼圈沒來由地發(fā)潮。
“謝謝你,我沒事了?!?/p>
“你沒事了我有?!眳味焖俣氵^戴有高伸過來摸她腦袋的手,“我這人吧特賤,傷心的時候怎么都無法擺脫傷心,非得找一件更傷心的事情做才能從前一個傷心中掙扎出來?!彼褤u晃著尾巴跑向她的美娜抱進懷里,真誠地看著戴有高,“你剛才讓我傷心了,你得讓我宰你一頓,請我吃頓好吃的。信我,這樣我會好起來。”
戴有高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他把呂冬冬拉到身邊,學(xué)她的樣子捏住袖子為她擦去臉上的一道汗泥。他估計那是美娜的屎湯。
他們?nèi)チ藶I海大道的“蓬巴度”。那是一個精致的西班牙餐廳,大廚的名字叫迭戈,脾氣很大,食材供貨商都很怕他,但他的菜燒得非常地道,在熟客中很有名氣。坐下后,呂冬冬十分興奮,裝模作樣看了一會兒菜單,氣餒地把菜單丟給戴有高。戴有高樂了,叫過點餐員,為呂冬冬點了金槍魚腩配白蘆筍,一杯三得利櫻桃酒,他自己要了香煎白蘆筍,一杯馬天尼白。點菜員離開后呂冬冬殷勤地露出兩排白牙沖戴有高討好地樂。戴有高問她樂什么。
“看到我眼睛放光沒?”她把兩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接吻似的朝他湊過來,樣子神秘兮兮。她的眼睛真的在放光,就像月光撩撥海面,海面上掠過無數(shù)條發(fā)火鰻?!耙豢催@個你就知道我是個吃貨?!彼靡庋笱蟮乜s回身去,“每次看到好吃的我都警告自己收嘴,告訴自己那里面放了毒藥,但一想到毒藥我就興奮,想看看自己橫尸街頭的樣子。一想到好多警察帥哥圍著我的尸體轉(zhuǎn)我就抓狂?!彼龂@了一口氣,“要是我能嫁給一個做燒鵝的順德師傅就好了,這樣我一輩子都有鵝頭啃?!彼鹈鄣牟[縫眼沖他笑了一下,搖晃身子發(fā)嗲地加了一句,“我真是不要臉,對不對?”
兩個人坐在那兒等菜上來。呂冬冬閑不住,老是轉(zhuǎn)過身去看隔壁桌上人家的菜盤子。戴有高臉臊,覺得自己帶出來的女孩怎么就這么沒志氣,也是有點好奇,把她的臉從別人桌上擰回來,問她,她看上去沒什么大毛病,挺可愛一個人,怎么就一個男孩子沒纏上,非得把自己弄到編謊話的地步?
呂冬冬臉拉下來,先不肯說,后來說了,她沒法和男孩子待在一起,那樣她會忍不住數(shù)他們臉上的痘痘,一數(shù)就泄氣。不過最近事情有進展,她看上了一個,上世紀40年代的制服男,魅力無法抗拒。“我特別想強行跟漂亮衣裳和鞋發(fā)生關(guān)系,”她由衷地說,“一旦得手,我就立刻艷光四射,特別能駕馭,同樣的愿望也適合用在他身上?!?/p>
“那還等什么,撲啊?”
“撲什么,我得有點尊嚴,等他來撲我?!?/p>
“他撲了?”
“整理儀容、調(diào)正領(lǐng)帶、捋順衣領(lǐng)褶皺、用曖昧的目光凝視、裝出不在意的樣子上來搭訕,男人示愛就那么幾步程序,對吧?我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從來不發(fā)給我上述信息。”
戴有高樂了,心想這孩子剛開蒙,嘴上熱鬧,不過是看上了某個男生,關(guān)系沒搭上,連主動示愛都不敢,只能拉著他這個路人甲當(dāng)陪聊,相當(dāng)于嘴硬的為心軟的療傷。又一想,這樣的呂冬冬其實挺悲催,不應(yīng)該,就有點兒替她難過,收了笑。
“說吧,小屁孩是誰?我把他拎到你面前,你抽他,抽完再讓他好好和你搭訕,剩下的事你自己處理。”
“你誰呀?”呂冬冬不高興,“自己的事都處理不好,管人家的事兒?”想想又咨詢戴有高,“你說我要是考上公務(wù)員他會不會注意我?要行我就辭職考丫的?!闭f完她又煩,一個勁地抓狂,“我哎特他了嗎?他不要臉地往上湊,老往我夢里鉆,被子卷成筒也不管用。哎呀煩死了,怎么也沒個警察大叔來管一管!”以后還沒完,再加上一句惡毒的點評,“我這人怎么這么齷齪呀,只配吃麥當(dāng)勞,你就不該請我來這兒吃大餐?!?/p>
鬧騰了一陣,菜上來了。金槍魚經(jīng)過適度的烙制,激發(fā)出魚肉的油脂香味。白蘆筍完全白灼,配上淋過黑橄欖油的田園沙拉、牛油果、陽光下自然曬干的番茄干,色彩斑斕,聞著就能昏厥過去。呂冬冬立刻忘掉了剛才的煩躁,刀叉并用,吃得直哼哼,兩條腿還不老實地在桌下亂晃。她穿一雙方頭厚底皮鞋,踢得戴有高直抽氣。戴有高沒工夫生氣,他自己的那道菜也挺不錯。那頓飯他倆吃得都很開心,呂冬冬尤甚,把倆人的四片蒜蓉面包全塞進嘴里,讓戴有高大驚失色,弄不懂這家伙這種吃法,怎么人就能瘦成這樣。呂冬冬沒覺得自己無恥,聲稱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遍人世間凡能入口的東西,然后含笑九泉。為此她申請來一瓶正式的酒,最好是黑壇芋燒,而不是黏糊糊的甜酒。戴有高覺得這個提議不錯,他覺得他倆這樣的情場悲催者都需要安慰。
那天晚上兩個人都喝多了,從“蓬巴度”出來,戴有高拽著呂冬冬的衣領(lǐng),呂冬冬牽著戴有高的衣擺,兩個人像兩條尾鰭不穩(wěn)的釘尾魚在人群中回游碰撞,步履蹣跚地穿過海風(fēng)闌珊的大街。一回到宿舍戴有高就吐了,像吃了藥魚的狗一樣,撅著腚抱著馬桶翻江倒海地吐。呂冬冬也想吐,但覺得吐掉太可惜,忍著沒吐,伺候戴有高換下臟衣裳,把他弄到床上躺下,再從自來水管里接了一杯水讓他漱口,然后消失掉。一會兒她又出現(xiàn)在宿舍里,一手摟著美娜,一手捏著兩只橘子,人東一下西一下站不穩(wěn),慵懶地躺在地板上睜著迷蒙的眼睛,斷片似的哼著含混不清的流行歌。美娜在她和橘子當(dāng)中跳來跳去,把唾沫涂了她一臉。那是戴有高徹底醉過去之前最后的印象,以后的事他就不記得了。
第二天早上戴有高醒來時天還沒亮,窗玻璃上趴著一層欲進無門的乳白色熹微,他看見了呂冬冬。她腰板挺直地盤坐在窗前的沙發(fā)上,懷里抱著酣睡的美娜,眼睛盯著窗外空蕩蕩的大街發(fā)呆。戴有高被呂冬冬紋絲不動的專注姿勢打動了。他猜她就那么坐了一夜。他還猜,她是在看那些趁夜在大街上散步的鬼魂,而且他們肯定被她的專注樣子嚇壞了,在黎明到來之前作鳥獸散,所以除了她之外,沒有任何人類看見過他們。
“你在床上的姿勢難看極了?!贝饔懈邚拇采蠞L下地的聲音驚動了呂冬冬,她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人少見的安靜,沒有平時的作怪,目光亮如啟明星,也是平靜的?!拔遗来驳淖藙菥吞貏e好看,不幸的是那是爬我自己的床,沒騙你,每天晚上我都會強迫自己早點睡,而且睡覺的時候總是把姿勢保持得端莊大方,這樣萬一我死了,第二天早上別人就會說,哦,這是一個公主?!?/p>
戴有高昏沉沉的,頭疼欲裂,捂著腦袋坐在床頭呆呆地看呂冬冬,他覺得那是他聽過的最好的“早安”。然后他去盥洗室撒了一泡尿,往牙刷上擠了平時兩倍的牙膏,用力刷牙,從盥洗室里探出頭來問呂冬冬是不是一夜沒睡。
“算你欠我一次,以后加倍還?!眳味衙滥缺饋?,人從沙發(fā)上起來,美娜放回沙發(fā),讓小家伙繼續(xù)拉著小呼酣睡,“再說睡也沒什么意思,好多事情都會在你睡著之后溜走,后悔都來不及。”
戴有高想到大街上那些幽靈,啞然一笑,差點沒咽下一口牙膏沫。
“要我睡也行,”呂冬冬打開微波爐熱牛奶,“我也沒別的奢望,就想誰趁我睡著的時候塞根紅線在我手里,我醒了就順著紅線找到他把他吃掉,別讓他沒事兒到處跑。”
“我也是,我對繩子著迷,就想找根繩子把李愛拴上,別讓她跑掉?!贝饔懈咄刈永锿率谒谙胨屠類鄣奈迥?,這五年就像手機短信,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傷眼耗神,挺不容易,到頭來一摁鍵全給刪除了,五年的生命就這么夭折掉,“我倆太像了,要不你也別找制服男了,你跟我過吧?!?/p>
呂冬冬背對著戴有高,手在微波爐按鍵上停下,接著又摸索了一陣?!澳阏f真的?”她的聲音有點不對勁。
“別嚇著,就一句比喻?!?/p>
戴有高把泡沫吐進水池里,開始洗臉。他就是不能接受李愛有了人這個事實,他決定找到弄丟的線頭,把李愛拽回來,把丟失的五年找回來,不能說刪就刪掉。他那么想的時候,呂冬冬把熱好的牛奶從微波爐里取出來,插吸管時沒當(dāng)心,牛奶溢出來灑了一地,人站在那兒看著地上的牛奶發(fā)呆。
接下來的日子戴有高心如雜草,沒心情干活,好幾次外出工作時坐過了站。一到晚上就失眠,睡不著,玩《模擬人生》玩到凌晨,困勁兒來了也沒法入睡。有兩次他去盥洗室對著鏡子打飛機,打完把自己洗涮一遍,上床安靜地發(fā)呆,等著天一點一點亮開。戴有高不想讓自己老陷在壞情緒中,給自己找了一件事情做,去獻血站扎了一針,抽掉200CC。可獻過血以后情況還那樣,糾結(jié)沒戒掉,夜里依舊失眠。他一咬牙又去扎了一針,這回加了碼,讓護士為自己抽掉300CC,可情況仍然沒有好轉(zhuǎn)。他完全絕望了。
有時候戴有高和呂冬冬會在天臺碰上。呂冬冬上班的時候偷偷把美娜藏在那里,下班后再裝進大包帶回宿舍,這樣小家伙整個白天都能在藍天白云下撒歡,不會被宿舍的管理員捉走。戴有高去天臺上抽煙,好幾次看見呂冬冬和美娜爭搶臺灣烤腸,她要搶贏了就得意,搶輸了就吼美娜,心眼兒小得要命。戴有高覺得呂冬冬這樣挺無聊的,不如正經(jīng)找個人玩,制服男不上套,換個別的品種也比和美娜廝混強,那樣誰欺負誰都合理。呂冬冬先繃著臉不回答戴有高的問題,后來忍不住說了,制服男放棄了,現(xiàn)在換了個幽靈男,但還是沒成功。
“一般情況下,和他起膩是緩解壓力的好辦法,我是說如果能夠和他起膩的話?!眳味虿黄鹁駚怼?/p>
“他白天宅在幽靈屋里不出來,沒給你起膩的機會,還是夜里你害怕,沒敢去幽靈屋找他起膩?”戴有高嘲諷地問,問過以后立刻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還是老問題,呂冬冬有交際障礙,揣著一份意淫自己折騰自己,根本就沒和人家幽靈男糾纏上。
“不是怕獻丑,我在他面前用力表演,結(jié)果他一點也不喜歡我這號小丑。有時候真想摑自己嘴,我要再想他就把自己倒進抽水馬桶里自行了斷。”呂冬冬煩躁地沖戴有高瞪眼睛,“看什么?我知道我有問題,但是我能稱呼自己寡人,你行嗎?還有個前妻,想當(dāng)寡人都當(dāng)不上?!?/p>
戴有高心想她說對了,自己做不了寡人,不愿意做,沒法做,但不光他有問題,呂冬冬也有,整個世界都出了岔子,該開始的開始不了,開始了的中途翻車,怎么就會這樣?這么想著,情緒不高地把煙頭塞進涼茶的空罐里,起身離開天臺。
“如果你喜歡我,”呂冬冬在后面大聲喊,“明早叫我起來的時候給我打包牛肉面外加兩罐脈動,不過你要是假裝不喜歡也沒關(guān)系?!?/p>
戴有高沒有回頭,他有新的決定,他不能像呂冬冬那樣坐以待斃,最終把自己荒蕪掉,他得打起精神作最后一次努力,不行就收回房子,把李愛和那個大腦袋的男人攆到街上,讓她隨便去。
星期六一大早,戴有高再度出現(xiàn)在華僑城。他進門的時候,大腦袋的蔡張望系著一條圖案夸張的圍腰,手里捏著塊清潔棉在收拾碗筷。李愛不滿意地問戴有高這次又來干什么。戴有高本想理直氣壯地告訴她,自己來取東西,順便查查自己的物品是否被隨便什么人翻動過,有沒有貴重物品不翼而飛,但他看了看桌上的殘湯剩羹,沒說那話。
“你倆誰下廚?”戴有高問蔡張望。
“李愛。我做飯她不愛吃?!辈虖埻0土艘幌卵劬?,朝李愛看了一眼。
戴有高發(fā)現(xiàn)兩個賤人的小日子過得比他嗨多了,李愛顯然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廣東人調(diào)精養(yǎng)氣的一套,煮了魚骨菜粒粥,蒸了牛肉球和紫薯。這份貼心巴肝的早餐他惦記了五年沒惦記上,現(xiàn)在讓大腦袋的蔡張望享有了,這讓他火冒三丈。戴有高扭頭看李愛。李愛知道戴有高看什么,有點窘,支吾著讓蔡張望去晾臺收衣裳,蔡張望一離開她就氣洶洶問戴有高想干什么。
“我就想要怎么做你才能重新歸我?!贝饔懈哒f。
李愛崩潰了,這回沒捂眼睛,而是捂住腦門在客廳里轉(zhuǎn)了個圈,像一只找不到自己尾巴的貓。
“知道嗎戴有高,我不想你打我的主意,那讓我有一種被人偷了的感覺,我還是想完整地睡在自己床上?!?/p>
“這我能保證,但你得跟我睡在床上,而不是跟別的什么蠢貨?!?/p>
戴有高咬住了,他知道這是關(guān)鍵時刻,自己必須咬住,說完他把李愛撇在客廳里,帶著一把椅子去了晾臺。
蔡張望在晾臺上收拾衣裳,懷里紅紅綠綠抱了一大堆。戴有高坐到洗衣槽上,勾勾手指示意蔡張望過來,坐在他搬來的那把椅子上。蔡張望狐疑地看了看戴有高,抱著衣裳神色凝重地過來了。戴有高想,也不知道暴打這小子一頓會不會讓他高興起來。
“介紹一下,我叫戴有高,李愛的男人?!贝饔懈哒f。
“上次介紹過了,我知道你是誰,”蔡張望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你說李愛的男人那是從前,現(xiàn)在換人了,換了我?!?/p>
“我明白你的意思,”戴有高拍了拍蔡張望寬厚的肩膀,示意他別自作聰明地搶話。他猜自己是想試試對方的力道,要是對方?jīng)]那么壯,而且不反抗的話,他會上手掐住對方的喉嚨,然后在那張大臉上狠狠地來上一記,“你是說,我上輩子是一堆狗屎,你也是,我們隔著一條街,沒有機會見面,但臭味相同,這輩子都惦記上了李愛?!?/p>
“你想說什么?”蔡張望警惕地看戴有高。
“我的意思是,咱倆做兄弟肯定不合適,挺虛偽的,但咱倆是男人,和李愛前后腳離著不遠,至少能交交心。順便說一句,你未經(jīng)許可使用了本人私權(quán)法保護下的便池,侵犯了本人的權(quán)利,這話沒冤枉你吧?”
“我不是故意要用的。如果你想聽實話,你的審美趣味糟透了,你這兒沒有一樣?xùn)|西能滿足我的審美需求,包括便池?!辈虖埻Q起一只手指阻止住戴有高,“聽我把話說完。小區(qū)里沒有公廁,開頭兩天我不敢喝水,每次來這兒前我恨不能用榨果機把自己榨兩遍,可我腎不好,一口水不喝皮膚都能自動吸水,的確出于無奈,閉著眼借用了一下便池,這個請你原諒。”
“便池的事先放一邊,”戴有高發(fā)現(xiàn)對方表面不失禮節(jié),其實挺硬的,不是一個容易拿住的家伙,不便轉(zhuǎn)移話題,“我問你,你打算拿李愛怎么辦,是玩一下就下線呢,還是拿她當(dāng)《海賊王》,打算陪她幾十年如一日地熬下去?”
“你認為我是個無賴?”蔡張望有點不高興。
“或者更糟,你確實是無賴?!贝饔懈咭稽c不客氣,不讓自己的目光從蔡張望臉上移開。
“放心,我已經(jīng)向李愛求婚了,她說考慮考慮再回答我。”蔡張望說。
“你腦子沒問題吧?你又不是兀鷲,非得吃人家丟掉的腐肉!”戴有高有些急。
“我就好這一口。肉太新鮮我蛋白質(zhì)過敏?!辈虖埻稽c也不臉紅。
“知道了,”戴有高看了蔡張望一會兒,“你是我見到的最蠢的奇葩,就你這種智商,還說讓人放心的話。別急著上火。你面前坐著個和李愛結(jié)過婚的人,他倆在一張床上滿懷激情地滾了五年,到頭來還是離了,你當(dāng)決心一下就能消化她?”
“這樣啊,”蔡張望笑了,很快收住,慎重地說,“我和前妻一起生活了七年,加上拍拖,一共十一年,資歷不淺。我看重有經(jīng)歷的女人?!?/p>
戴有高憤怒地盯著蔡張望,虧了他的眼睛不能發(fā)射子彈,要是能,他保證自己會摳住扳機不松手,一口氣打空彈匣里所有的子彈,讓大腦袋賤男當(dāng)場橫尸晾臺。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呂冬冬的口氣——我是殺了他,殺了他以及殺了他,還是殺了我自己?但他光那么想了,沒來得及行動,因為蔡張望開始反擊了。
蔡張望把一堆衣裳堆到戴有高懷里,拿戴有高的懷抱當(dāng)了衣籃,拿過一件嫻熟地疊著,他接下來的話把戴有高牢牢地釘在那兒動彈不得。
“先申明,話不是沖你說的,沖咱倆。你想過沒有,咱倆其實挺無聊的,虛情假意說了半天,有一句替李愛想的嗎?她奔30了,老大不小,往前一步叫中年,你沒見她最近總穿反年齡款式的衣裳,蕾絲亮片全上了?那叫角色焦慮。你把自己換成她想一想,皮膚不再光滑了,乳房往下耷拉,走路身子向后坐,心不催人,歲月逼人,再往下問題會更多,她撤不下來,得抗爭對不對?可她又不是那么好侍候的主子,同性親密做不到,性愛社區(qū)不愿進,你讓她拿什么去抗爭?”
蔡張望將疊好的衣裳放在一邊,長長嘆息一聲。
“她只剩下一條路,抓住情欲能量守衡定律,對抗中年危機的全面到來,這個,你自己琢磨琢磨行不行。你總不能讓她成年累月在自己的男人身邊守寡吧?那樣你會被我笑死。”
戴有高呆呆地看蔡張望,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現(xiàn)在他看出來了,對方不光腦袋大,胸懷也大,大到能裝下歲月這種東西,連同著把李愛妥妥地裝進去。這樣的胸懷他沒有,也做不到。戴有高一時泄了勁,知道他和蔡張望之間的交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蔫頭耷腦地坐了一會兒,懷里的衣裳堆回蔡張望手上,起身離開晾臺,穿過客廳,拉開門進了電梯間。
有兩周時間,戴有高沒有再去騷擾李愛,不是不想騷擾,是在和蔡張望交過手之后,他中了意志瓦解彈,勇氣盡失。那兩周他的情緒不好,心里充滿恨意,每次看到路上駛過油罐車他就激動,像是見到前來增援的戰(zhàn)友。戴有高告訴自己別犯傻,李愛跟自己五年,夠苦了,如今她有了一個能夠容納無盡歲月的大腦袋和有希望的新生活,他應(yīng)該祝福她腦體雙贏,從她身邊消失掉,別再不依不饒地纏斗下去了。
那兩周戴有高也沒有見到呂冬冬,晚上她也沒給他發(fā)微信要他陪聊。有時候戴有高會想起她,一想到這個神經(jīng)大條的削瘦女孩,他總是會心一笑,覺得自己也不是世上最軟弱的,軟弱者大有人在??蓞味裁聪⒁矝]有,好像人消失了。要不是有一天小佟和戴有高提起她,戴有高甚至都記不起他倆有啥關(guān)系。
那天一下班,小佟就拉住戴有高,說要請他吃飯。戴有高心煩,不想去,小佟說了實話,吃飯是假,請戴哥做晏嬰是真。原來小佟看上了呂冬冬,追她有些日子,女孩一直不搭理。小佟知道她和戴哥走得近,求戴哥替自己在呂冬冬面前美言幾句。戴有高先盯住小佟的臉看,沒看出臉上長痘痘,又問小佟有沒有制服癖。問完樂了,不說樂什么,答應(yīng)小佟這事交給他辦,他找呂冬冬說去。但小佟也別閑著,抽空惡補幾部幽靈片,作好心理準備。雖說呂冬冬早到了發(fā)情期,是最好的上馬情歌下馬草窩的調(diào)情對象,可這孩子情緒多變,小佟得作好受虐準備。小佟高興壞了,表示不用看幽靈片,今晚他就抱床被子溜進西麗公墓去當(dāng)幽靈,練好了靈現(xiàn)呂冬冬愛怎么虐待他都陪著。
說什么撞上什么,第二天戴有高就在天臺上遇見了呂冬冬。他去那兒抽煙,她在那兒,人趴在墻頭呆呆往遠處看,美娜在一邊氣洶洶咬膠骨她也不去搶,看上去有點打不起精神。
“嚇我一跳,”戴有高走近時呂冬冬驚了一下,夾起胳膊護住胸口,“我還以為一攤屎掉下來了?!?/p>
“看什么?”戴有高朝呂冬冬看的方向看了一眼,“是不是約了外星人,飛船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煩,誤點了?”
“沒心情約人,就想傷心死算了。”呂冬冬打不起精神地說,“不光我,巧克力也很傷心,它漂亮,可人們還是會吃掉它;鞋子也很傷心,它能走路可沒人問它想去哪兒。”
戴有高看呂冬冬,她臉色不太好,樣子有點魔障,戴有高就自責(zé),他倆在一起的時候老是聊他的事,聊一個撲過咬過,然后又被攆出巢穴的過氣老男人的不堪生活史,從來沒有認真涉及過她的事情,他怎么會這樣?戴有高那么一想就覺得自己挺不地道。
“這星期沒看驚悚片,抑郁癥犯了?為什么不告訴我,我?guī)惘側(cè)??!?/p>
“警告你,對我壞一點,別那么愛我,”呂冬冬顯然不喜歡聽這話,回頭沖戴有高扮出一副隨時可能發(fā)作的臉,“總有一天我會發(fā)現(xiàn)你不那么愛我了,我會殺了你,然后大哭一場,這對我們兩個都不好?!?/p>
有一陣他倆誰都沒有說話,看戴有高來之前呂冬冬看的那個方向。初夏快要結(jié)束了,鳳凰木和木棉樹的芬芳早已飄零盡。天氣預(yù)報說6號臺風(fēng)“溫比亞”已經(jīng)形成,就要來了,那個以馬來西亞棕櫚樹命名的家伙躲藏在一覽無余的晴空后面,看上去來者不善。然后戴有高提到了小佟。小佟是好小伙,南京大學(xué)碩士生,二級運動健將,準男神級別,這些優(yōu)點公司的人全知道。
“別提他,”呂冬冬像吃了一顆沒漬好的話梅,咧開嘴抽氣,“每次看到他我都面癱,他怎么不去扶貧?”
“別說假話,他配昂碧絲難度大點兒,配你算你撞上了績優(yōu)股。”
“能不能再惡心點?都26了,整天抱本《美少女戰(zhàn)士》看,武內(nèi)直子知道了牙都得笑掉,憑什么要我給他當(dāng)御姐?”呂冬冬支起兩只瘦弱的胳膊,鉗猩猩似的捂住耳朵,看上去他倆不是一個星球的,她是奧爾德蘭行星的麗亞公主,他是銀河帝國死星的執(zhí)行官黑勛爵,兩個人不共戴天,“順便說一下,只有一次我想當(dāng)御姐,不是報紙上討論好多男人在家里都挨老婆耳光的那次,是電視里說有個美國娘兒們開坦克上班的那次?!?/p>
“犯賤是不是?”戴有高不高興,怎么說小佟是他手下的人,他不愿小佟被糟蹋。
“特別不好意思告訴別人,我就犯賤?!眳味瑳_戴有高翻白眼,“我是這樣的人,誰愿意打我一頓,讓我嗨到翻,我就一輩子對他好,觍著臉往上湊的免談?!?/p>
他倆僵住了,談不下去。戴有高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特別無能。他覺得所有的男人在撮合漂亮女孩搞對象這方面都天生無能。他提醒自己耐心點兒,就當(dāng)活到33歲,忽然在大街上撿到個老爸在外面偷偷生下的妹妹,得把這個妹妹打發(fā)掉,不能帶回家去爭遺產(chǎn)。戴有高破例沒有坐在他的吸煙專用椅上,同時破例吸了第二支煙。
“你多大,19了吧?給你普及點法律常識,就你這樣的,要活在孝惠皇帝那會兒,4年前就罰你600錢,私田沒收掉了。要活在宋仁宗手下,6年前你就得嫁人生孩子,不然沒你活的資格。改活在明太祖手下,你這種還單著的主,東廠的大棒子早打死你5年了。這會兒你還捂著不脫光,你那是不道德,天理難容?!?/p>
“我不想那么麻煩,”呂冬冬不愛聽這套,大大咧咧地說,“我就想這輩子能包養(yǎng)誰,證明我有這個經(jīng)濟實力,但又想那只能證明經(jīng)濟實力,別的什么也證明不了,那又何必包養(yǎng),改約炮還能證明泡哥手段?!?/p>
戴有高雙眉倒豎,夾煙的手伸向呂冬冬,指住她的嘴。呂冬冬立刻咬住嘴唇,驚恐萬狀地用手捂住,然后松開手。
“別說我,說你的事。又去見前妻了?好玩嗎?”
戴有高伸出去的手指還沒收回來,一時收不回來,憤怒地盯著呂冬冬,心想她過分了。呂冬冬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愣了一會兒,突然發(fā)飆。
“我擦,只為一個人活著這種事根本就不靠譜,說明這個人得和世界一樣了不起,太不科學(xué)?!彼裏┰甑乇鹈滥染妥?,看上去要不那樣她會立刻哭出聲來,“尼瑪現(xiàn)在我算知道了,心情不好的時候躲著不見人的姑娘都是好姑娘!”
天臺的門在一人一狗身后關(guān)上。戴有高呆站了一會兒,告訴自己潮氣重,別在天臺上待太久,再待下去他會很快變成一個發(fā)霉的人。他這么想過,掏出煙盒點上了第三支煙。
當(dāng)天晚上戴有高就病了,病得莫名其妙,沒頭沒腦的就燒到39度多。那天正好是周末,老丁一下班就沒了影,小佟問過呂冬冬那邊暫時沒有進展,悻悻地表示自己有耐心,能等,也消失了。戴有高在宿舍里糊里糊涂睡了一夜,中間起來灌了兩罐水,接著又睡。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戴有高看見美娜興致勃勃地在床邊拱著一大堆零食袋,呂冬冬木偶似的坐在地板上,不斷地支著腮幫子打哈欠,看樣子困得要命??吹酱饔懈咝蚜耍瑓味⒖涕_心起來,問戴有高渴不渴,要不要喝脈動、寶礦力、佳得力或者尖叫。餓不餓,要不要吃薯片、巧克力、果凍或者一口鮮。她怕他挑食,各種品牌買了一大堆,保證必有一款適合他。戴有高想了一會兒,沒想明白,昨晚沒約陪聊,呂冬冬是怎么進來的?
“昨晚做了個噩夢,嚇得不敢睡,就下來了。”呂冬冬老實交代,“打算踹你門,門就沒關(guān),還以為你招了妓,想見識見識那姑娘。我特別佩服那些能把自己大把換成錢來花的女生,我就沒她們勇敢?!?/p>
“羨慕什么不好羨慕高危職業(yè),你當(dāng)那份錢好掙?”戴有高迷糊著爬下床,感到骨頭散得歸不攏,身上凡有縫的地方都鉆風(fēng)似的隱隱作疼,“夢見什么了要踹人家門?”
“夢到我爸了。”呂冬冬過來把戴有高按趴下,跪在床上給他捏腰眼兒,“他抱怨說骨灰盒子里太憋悶,問我能不能帶他出來散散步?!?/p>
戴有高愣一下。呂冬冬過去老爸老媽的嘴上說得挺熱鬧,他沒想到是這樣。
“那,你媽呢?”
“在別人床上。她自己的家,床是那男人買的,那男人說他不想睡別人的床,這樣我媽就得在自己家里睡別人的床?!眳味^頭快速看了戴有高一眼,顯得特別煩,“你能不能不這么八卦,我這么說我媽特卑鄙??烊ニ⒛愕鸟R牙吧,我肚子餓了。”
戴有高愣一會兒,想到呂冬冬父母是創(chuàng)一代,艱辛打拼了三十年,殺出一條生活的血路,最終把自己殺沒了,家殺沒了。又想到呂冬冬住宿舍的原因,不是她說的能多睡兩小時,那么一想,心里就凄凄然,起身往盥洗間去。
戴有高很快收拾妥當(dāng),從盥洗間出來。呂冬冬已經(jīng)撕開包裝,食物全倒出來,盛在好幾個盤子里,興趣盎然地擺滿一桌,倆人在晨曦初映的窗前吃早餐。
“能不能吃什么開什么,”有了剛才那一出,戴有高心里涌動著沒來由的疼惜,埋怨呂冬冬,“都撕了吃不了全得潮?!?/p>
“我愛潮,”呂冬冬不買戴有高的賬,白他一眼,“我拿我的錢買的,等于我的孩子,我愿寵它愿掐死它是我的事,礙你什么了?”
戴有高知道沒法爭,就不爭了。他咬著巧克力夾心餅,看呂冬冬,她今天穿了一件粉嫩的冰激凌色連衣裙,外面套一件極簡風(fēng)格的藕色皮革甲胄,難得的貼近本色,不矯情。
“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打扮得特別炫,禍害大街上那些帥哥超有資本?”呂冬冬笑嘻嘻地把一塊士力架塞進戴有高嘴里,順手抹掉沾在他嘴角上的巧克力渣,“我也感覺出來了,早上去24小時店里買東西時看見那些帥哥的眼神吧,就覺得他們犯了選擇困難癥。我這種人真該被整死,不然留著害人。”
戴有高笑了一下,突然不笑了,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他看呂冬冬。她也在看他,眼神就沒從他臉上挪開。他有些犯愣,聯(lián)想到他對她提起小佟的那件事,還有過去她和他聊的那些話,腦子里不由得冒出一個念頭,這孩子不會是在和自己套磁吧,這么一想就認真了。
“冬冬,我們談件正經(jīng)事,”戴有高把呂冬冬的手從自己臉上拿開,正色道,“為什么不考慮小佟,他人哪兒不好?”
“提他干嗎?”
“別回避,就說這個?!?/p>
“凡是溫情脈脈給我讓路的男人都是好人,老實說,他算一個??赡銢]見他往臉上抹蘭芝護膚霜的樣子,很難判斷他在往臉上糊屎還是糊像屎一樣的東西,我沒法接受這個型號的,還不如跪求壞人勾搭?!?/p>
“直截了當(dāng),你是不是喜歡上了我?”
呂冬冬愣住,看戴有高。戴有高看她直愣愣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想還真是啊,就覺得事情有些荒唐,怎么會這樣?沒容戴有高往下想,呂冬冬演默片似的咧一下嘴,然后狂笑起來。
“都讓前妻消費成這樣了,你也真敢想?!眳味Φ脫尾蛔?,人往地板上倒,看出戴有高反應(yīng)不過來,連忙抬手抹一把笑出來的眼淚,爬起來解釋,“我沒打擊你的意思啊,就是一個比喻。誰不知道啊要你教,千萬別纏大叔,防大叔和防妖孽同等重要,他們的嚴肅臉裝逼眉譏諷口氣非常危險,他們的深邃眼神啊啊啊啊我就不說了。”她想了想又補充,“不過你這么說也對,一個正常女生一生中總要迷戀一個閨蜜、一個隨便什么樣的動植物、一個正太和一個大叔,要不,我考慮考慮拿你當(dāng)個人選?”
“別鬧,算我腦子燒出毛病了,沒事瞎琢磨,一會兒能動彈了請你去吃大餐?!贝饔懈唪[了個大紅臉,覺得自己沒意思,連忙找話撇清往外撤。
“這個我同意。”呂冬冬笑嘻嘻推開戴有高,翻過他窩進沙發(fā)中,“其實大叔也挺好,生氣的時候可以撲進叔懷里,舔,蹭,起膩。小男生臉皮薄,一般經(jīng)不住,而且身上光是骨頭,蹭起來不舒服?!?/p>
“要這樣,干嗎不蹭豬肉去?”戴有高掩飾著去抓可樂瓶,仰頭灌一氣,被水嗆了一下,“免費提供一個忠告,那種清清爽爽肥瘦相宜的大叔都是電影里編出來的,世上真沒有,你得去找小佟那款的,明白嗎?”
“你是不是覺得我要閑著了你會害牙疼?”呂冬冬看戴有高一眼,認真了,收拾起嬉笑,“每次付完錢取回冰激凌,我都會把冰激凌交到另一只手里,對自己說,給。每次邁腳下臺階,我都會告訴后面一只腳,跟上。我什么時候向你賣孤獨了?”
“行行,算我沒說,你愛孤獨不孤獨?!贝饔懈叽蛩愠返?,起身去盥洗室。
“別走,我話還沒說完。你說你喜歡我,”呂冬冬急急忙忙解釋,“這是有可能的。我剛才說正常的女生一生中會愛上四種男人,正常的男人也一樣。不過男人挺物質(zhì),不會愛上動物和植物,他們會愛上一個女神,一個女神經(jīng),一個御姐和一個蘿莉。你前妻是女神,還是御姐,占了兩樣。我呢,又神經(jīng)又蘿莉,也占了兩樣,這樣我就不得不成為你的下一個目標了?!?/p>
戴有高站在那兒,思路一時亂了,人有點控制不住,回頭看一眼盥洗室,再看呂冬冬,火氣往上躥。
“想和我玩是不是?咱倆玩碎尸,你干嗎?”
“吼我干什么,我該你囂張氣焰啊?”
呂冬冬被戴有高嚇住,愣一下也發(fā)作,沖戴有高大喊。喊過以后兩人都不說話。屋里很靜,能聽見晨曦快速從屋外通過時擦拭玻璃窗的聲音。呂冬冬突然垮了,丟下手里的食物,身子縮下去,再縮下去,腦袋埋進雙膝間,扳住腳趾不讓戴有高看她的眼睛。
“我覺得自己特沒出息。我不是故意要恨你的。好吧,我就是故意要恨你,我以為這樣你就會來殺我,你沒殺我就說明你愛上了我,可這種好事一直沒發(fā)生。我叨叨叨,叨叨叨,只不過想讓你知道我想和你說話,我寧愿遇到一百次找?guī)鶡o門的事也不想你不理我。我知道你討厭我,嫌我話多,沒一句有用,可我想說地球總有一天會爆炸,我們要及時行樂你聽得進去嗎?”
堤壩轟的一聲垮了,戴有高被沖得身子往后仰,腦子發(fā)蒙,有點失去控制。他努力平衡住自己,心想怎么會這樣,這事是怎么發(fā)生的,怎么處處他都在場,處處他都聚不住焦?一塘泥鰍,他是塘里的泥,條條泥鰍都和他有關(guān)系,哪條他能抓上手?
“人犯賤要有個底線,明知不該做的事千萬別做,”戴有高語無倫次地說,“別的東西能理賠,人要受損了理賠不了?!?/p>
“我愿意損,”呂冬冬犟在那兒不肯后撤,“損了我活該。”
“我真想把指頭磨磨,好好攪攪你的腦漿,”戴有高咬牙切齒,“你剛才都說了,我是個廢人,你說對了,我不會對你負責(zé),我連自己的責(zé)都負不了,能替誰負?”
“我對我的手機也這么說,”呂冬冬固執(zhí)地把臉埋在腿彎里,不看戴有高,“每次買新手機我都會告訴它們,我不會對它們負責(zé)。”
“你有毛???”戴有高拉下臉,“你當(dāng)蘿莉是iphone5s,人人都排隊搶購?惡心死了。我就惦記御姐,我就守李愛,你就當(dāng)我和她正練分居課好了?!?/p>
“那好,那我和她就成了情敵。”呂冬冬一聽這話就從腿彎里把頭拔出來,毒舌地沖戴有高說,“再說她已經(jīng)有了人,她已經(jīng)不要你了,有些事情一旦錯過就無法挽回,就像融化掉的雪糕,你得另買一支填進嘴里。你可以買我?!?/p>
“你的意思你想擼一把?”戴有高無路可退,回頭朝沒來得及整理的床上看了一眼,“咱倆上床玩Sadomasochism?”
“別了,怪累的。”呂冬冬嚇一跳,下意識地往后縮,帶著桌上的食物泥石流一般往地板上掉。戴有高以為把她嚇住了,松一口氣,沒想到她隨即發(fā)作起來,沖他尖叫,“傻逼,誰讓帥哥一出來一堆,難道他們不知道好姑娘都有選擇困難癥嗎!”
戴有高愣一下,他知道呂冬冬在說誰,她在說小佟。那是她的菜,她明白這個,一點也不糊涂,她本來應(yīng)該種到他身邊去,他倆共同澆下一瓢大糞,再澆上一瓢大糞,然后彼此糾纏著可勁兒地生長,但她管不住自己,上癮似的要從泥地里往外拔,非要找棵歪脖樹把自己禍害掉。戴有高那么一想,突然明白自己和呂冬冬一樣,他們都是Masochism患者,都在成長期長錯了地方,懸在青黃不接的枝頭不上不下了。
“知道嗎,就你這種找虐的,快遞公司要有業(yè)務(wù)我就直接打包把你郵寄給隨便什么人,他愛收不收?!贝饔懈邿┰陿O了,踢開一地的薯片過去拉開宿舍的門,“滾回樓上去,我吃東西困難,不想吃進去再吐出來?!?/p>
“我不走,別趕我走?!眳味朗虑轸[大了,央求著不肯離開。
“回你宿舍去?!贝饔懈咧搁T外,眼睛瞪得溜圓。
“至于那么厲害?就陪你一會兒,會死嗎?”呂冬冬小臉發(fā)白,嘴唇哆嗦。
戴有高過去拽呂冬冬,把她從沙發(fā)上拽起來,拎著胳膊往門口搡。呂冬冬拼命反抗,低頭狠咬戴有高手腕。戴有高疼得倒抽一口冷氣。美娜過來幫忙,咬住戴有高的拖鞋,他差點沒踩死它。
“你才找虐,你真覺得你有前妻很酷,受虐受出了氣場?”呂冬冬死死扒住門口不讓戴有高關(guān)上門,“問問美娜它怎么想,它會笑死!”
戴有高把呂冬冬推出門,美娜也吱哇亂叫地丟出門,回手把門插上,看一眼咬出牙痕的手腕,回到床上拉過被子蒙住頭。呂冬冬在外面踹了好半天門,以后就沒動靜了。
戴有高昏昏沉沉睡到下午,直到一個電話把他叫醒。
打死戴有高他也不相信,電話那頭的人竟然是蔡張望。他吞吞吐吐地約戴有高見一面?!拔覀冋?wù)劊彼笄诘卣f,“李愛去龍華給客戶送生日蛋糕了,你來家里吧?!彼f“你來家里吧”,沒說那是誰的家,口氣曖昧得讓戴有高想罵人。戴有高燒沒退下去,讓呂冬冬一鬧,熱度又上來了,人打不起精神,第一個反應(yīng)是不去,但他卻像讓鬼攆著了,從床上爬起來穿衣裳,穿好抽自己一耳光,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蔡張望為戴有高開了門,從鞋柜里拿出鞋套遞給戴有高,讓他套上鞋套進門,告訴他自己做證券投資,在家里穿著拖鞋就能把錢賺了。蔡張望的確穿一雙曖昧的雙色人字拖,但戴有高不喜歡他說家里的話,鞋套丟在鞋柜上,脫了鞋穿著襪子進了門。
以后他倆就坐下來談事,蔡張望上來就說了找戴有高的原因。李愛最近變得很煩躁,每天都像要來大姨媽似的,脾氣很大,讓人費琢磨。蔡張望不想事態(tài)惡化,決定冒險屈尊找戴有高,從他這個前夫嘴里弄點有用的情報,看看怎么才能把李愛伺候住。
“我和李愛年紀都不小了,不打算耗下去,要能成,過了夏天就把事辦了,”蔡張望誠懇地說,“知道找你是下策,但實在沒有上策可用。”
“你不是能量守衡研究得不錯嗎,也沒著落了?”戴有高不太適應(yīng)蔡張望的直率,努力調(diào)整著,“如果你剛好想來一盤涼拼人心,我又剛好打算把心廢掉,這事兒就湊到一塊兒了,你覺得在李愛的事情上咱倆能湊到一塊兒?”
“能?!辈虖埻耦仧o恥地說,“別怨我說話直,你應(yīng)付李愛能力差點,但心里放不下她,會替她考慮。李愛殺你你不干,李愛要你一根手指你會想一晚上,然后咬牙剁給她,這事我看出來了,不然我不會找你?!?/p>
戴有高被蔡張望胸有成竹的口氣震住。他問蔡張望為什么不跳馬桶自殺。蔡張望不含糊,回問戴有高為什么不憋氣自盡。戴有高后來想了想,自己輸了。
“好吧,”戴有高沒有發(fā)火,相反冷靜了,“我對你的忠告是,喜歡就喜歡一下,你帶李愛去買哈根達斯雙球,你給她買倆,花你的錢,再讓她給你買倆,花她的錢,然后你倆各自回家。我的意思是,你回你自己的家。你有家吧?不會蹭女人的便宜吧?”
“我有三套房,一套五年前就供到手了,兩套作投資,我不會賴在你這兒?!辈虖埻届o地說,“我說過我不喜歡你的風(fēng)格,是李愛不同意搬去我那兒,她說缺乏安全感。”
“你看,這說明她不信任你?!贝饔懈邲]來由地樂,“人都有故鄉(xiāng)情結(jié),所以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事不光我能攤上,你也能攤上。”
“不說三國的事?!辈虖埻妆P很穩(wěn),不受打擊,“李愛嫌棄你,這個我不說你也知道,重續(xù)前緣你沒希望,也管不了李愛和我過,不如順水推舟送個人情給我,順便把李愛安頓了,里外你都不吃虧?!?/p>
戴有高看蔡張望,他虎背熊腰端坐在那兒,人很真誠,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戴有高再低頭往腳上看,他坐在自己的房子里,腳上穿一雙配搭可疑的襪子,樣子非?;K靼资虑橐呀?jīng)走到了盡頭,李愛對蔡張望的猶豫不決正是打他這兒帶下的,自己真的要放下了,不然自己沒希望,李愛也沒希望。戴有高沉默了一會兒,開始向蔡張望分析李愛——他倆差著年齡,沒同過學(xué),家庭背景也不一樣,不是門當(dāng)戶對。但兩人是一路貨色,上幼兒園時他就掀過女同學(xué)的裙子,她也應(yīng)邀看過男同學(xué)的小JJ,打小就是一對淫娃,兩人在一起那會兒老拿小時候的糗事當(dāng)笑話。
“你說,世界上到哪兒找我和李愛這樣浪漫的一對?”一說起這個,戴有高就特別興奮,眼里不禁有了一絲溫暖的潮濕,“這些事她從沒給你說過?怕你吃醋?我就不明白了,她干嗎把自己弄得像個僧人?就算僧人,你說那些齋飯是什么意思?豆腐就豆腐吧,又不丟臉,干嗎偏要偽裝成大肉?”
“說李愛,別說你,也別說大肉?!辈虖埻槻蛔兩財r住戴有高,手指朝戴有高胸前戳了戳,意思讓他抓住主題,把自己和大肉摘掉,“你忘了,我也是打懵懂過來的,也有過前妻,說這些你傷害不了我。而且,你說的都是小時候的事,往大了說你就得傷害自己。”
“那你要我怎么傷害你?”戴有高憤怒,“你別以為我什么用也沒有,我還真?zhèn)^人,傷害過她!”
“傷害她什么?”蔡張望眼睛一亮,來勁了,“就說這個。你把她怎么了?她是不是有什么后遺癥,這會兒工夫犯了?”
“你能不能不那么八卦?”戴有高特別煩,“給弄口水,我要還在這兒做主,不會讓客人干坐著。”
“不好意思,你看我把這事忘了。”蔡張望連忙起身去弄水,回頭指示戴有高,“別停下,繼續(xù)說,說李愛?!焙芸焖托ξ鼗貋砹耍皇志G茶一手軒尼詩VSOP,指間夾兩只酒杯,指尖一挑,兩只酒杯豎在茶幾上,動作十分嫻熟,“我有個習(xí)慣,凡遇大盤整理我就會來上一杯,清茶佐飲,不急著下咽,酒含溫了,慢慢順下去,過半分鐘來一口綠茶,一會兒工夫就能進入境界,以后偶爾解決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也用這個辦法,挺管用。和李愛好上以后,我還照這樣,眼閉上,腦子里就會浮現(xiàn)出一個女人的形象,面目不清,變化莫測,但味道夠勁?!?/p>
“你玩迷幻?”戴有高抓住,“李愛知不知道你玩這個?”
“玩什么?自己的女人,等于就是她?!辈虖埻o兩只酒杯各斟了少許酒液,取自己的那杯搖晃幾下,等酒液徐徐落回杯底,抿上一小口,指導(dǎo)戴有高,“試試,要不習(xí)慣白蘭地我這兒還有威士忌和雪利,朗姆和黑壇芋燒也有。你當(dāng)主人那會兒家里沒有這個吧?我一進門就看出來了,這家清湯寡水,不敗才怪!我給經(jīng)營出來了,算是填補空白吧?!彼锌f端地把一碟巴西開口松子推到戴有高面前,“你吧,應(yīng)該向我學(xué),總結(jié)一下為什么失守。我指的不是李愛,李愛現(xiàn)在和你沒關(guān)系,但你需要總結(jié),不然往后你還得失守?!?/p>
“說那么有把握的話干什么,你不也離了嗎?就沒有前車之鑒的陰影?”戴有高覺得蔡張望其實不像之前認為的那么糟糕。他端起酒杯,小心地呷了一口,閉眼數(shù)秒,等酒液順下去后好用茶培養(yǎng)境界。
“我對我前妻那塊總結(jié)過了,總結(jié)了整整三年,時間不短,過程繁復(fù),可以說滿腹經(jīng)驗?!辈虖埻o戴有高杯子里添了少許酒,酒液像流動的琥珀,在玻璃杯里晃蕩一下沉下去,“不是氣你,你要拿經(jīng)驗當(dāng)核心技術(shù),我自己也能摸索,多繞點路而已,就怕路繞遠了李愛吃虧。沒辦法,人這輩子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從頭學(xué),但婚姻的事有個規(guī)律,一個女人一個世界,學(xué)你得換個女人學(xué),不能在同一條河流上再溺一次,對吧?”
“要學(xué)我還找李愛,溺死也干,換別人我不習(xí)慣?!贝饔懈哒f,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底氣,自己也知道是氣話。
“飯上沒點稀屎就不是飯,吃不下去,非得蓋澆一下?依賴性怎么這么強?”蔡張望皺眉頭,然后吩咐戴有高,“行了,順口茶,別說話,細心體會茶湯往下走的感覺。”
戴有高被蔡張望的話逗樂了,他覺得對方挺幽默的,這一點不比自己差。他還想,該松手了,再糾纏下去別說境界,連茶根子都沒有了。戴有高慎重地呷了一口茶,閉上眼慢慢下咽。有一陣,他感覺有點魂不附體,飄飄忽忽不知身在何處,接下來他像中了邪似的,一股仙氣在腦子里轉(zhuǎn)悠,人很快興奮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戴有高開始幫助蔡張望分析李愛,從大姨媽來之前愛哭的乖舛脾氣,到減肥是家庭經(jīng)營的首要原則,事無巨細一一道來,殷勤得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蔡張望聽得津津有味,不斷地點頭,特別是戴有高揭露李愛一些不為人知的小秘密時,他就咯咯咯的,屢笑不爽,戴有高實在不明白那些話笑點在哪兒。
“你沒被外星人抓去過吧?他們給你置換了笑神經(jīng)?”戴有高不滿意地瞥蔡張望,指了指茶杯讓他給自己兌上茶。
李愛回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jīng)喝了不少,不光白蘭地,朗姆和日本燒也上了,基本就像一場品酒懇談會。蔡張望非常有修養(yǎng),每給戴有高斟一次酒都會加上一句“不好意思”,兩人基友似的在沙發(fā)上湊成一堆,看上去就像兩片沒來得及黏合上的韭菜合子。
“不可思議,隕石就沒砸著你?”
李愛看見戴有高愣一下,然后向兩人面前井架似的酒瓶子看一眼,有點不相信。她去臥室里換衣裳的時候兩個人還聊著,她換好衣裳從臥室里出來,動靜很大地在兩人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幾圈,兩個人還是沒理她。她沒忍住,把戴有高從沙發(fā)上拎起來,人拽進廚房,問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戲,警告他別對蔡張望下手。
“你當(dāng)他是你能拜把子的兄弟,拜完你倆往死里捅?告訴你,他在武警干過兩年,你不是他的對手。”
“心疼了?怕我吃他的虧?”
戴有高嘻嘻地痞笑,惦記著蔡張望,想回到客廳去,李愛攔著不讓。后面蔡張望腳下踩著云朵似的進了廚房,抓住手腕把戴有高帶回客廳,兩人繼續(xù)聊。李愛管不住,去了浴室,做完護理后到客廳,想摻和進兩人的聊天,卻一點也插不上話,只好回臥室睡了。中途見他倆還談得熱烈,懷疑地起來看了好幾次。頭一回的表情是心里沒數(shù),第二回換成心事重重,第三回成了心浮氣躁,再以后就心煩意亂了。
“你倆到底在聊什么?”
“男人聊天,沒你什么事,回去睡你的。”戴有高不耐煩地沖李愛揮手,回頭示意蔡張望再給自己來點夠勁的琥珀液體,也不管李愛還站在那兒捂住一只眼睛看他,掏心掏肝地對蔡張望說,“女人一到歐巴桑年齡就慘不忍睹,要是她們還長了一顆歐巴桑心腸,你就恨不能找根雞毛撣子狠狠抽她們一頓。別點頭,你不一定要附和我的觀點,不然就不會出現(xiàn)有的人把老婆弄丟了,有的人把別人的老婆弄到手這種事情。”
“老兄,你說得太對了。本來吧,一個人挺老實,用不著說瞎話,可一旦想要成雙配對,瞎話就自然生長。一個男人加一個女人就是一個謊言制造廠,沒有所以?!?/p>
“知道什么叫前夫了?女人形形色色,各有垂死掙扎的秘密武器,非三年五載伴臥不能掌握其秘笈,但凡前夫都留著一手。不過別泄氣,只要需要,我立馬向你提供必殺技。”
“這你得讓我怎么感謝你?要不你也跟我學(xué)操盤,我保準你能掙不少?!?/p>
“討好我是不是?覺得我神經(jīng)不正常,拿自己不當(dāng)一回事是不是?擦,我從來沒在專注、衷情、不貳、一根筋中撈到稻草,憑什么不可以博愛、互情、群撲、光芒四射?可是你知道嗎,我就是做不到。”戴有高目光發(fā)呆,眼眶濕潤,雙頰發(fā)潮,充滿了羞愧,“我坐在這兒,這是我的房子,但我不在我的房子里,就跟我的衣裳穿在別人身上,我光著身子到處找衣裳里的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想啊想啊,就想我出了什么差錯,怎么衣裳還在,人卻回不到衣裳里去了?但是你知道嗎哥,結(jié)果就是我把自己想出腦水腫了,身子和衣裳還互相躲著,它倆越離越遠,這就是一個回不了自己房子的男人的悲催經(jīng)歷。”
“我知道,我知道?!辈虖埻亲影l(fā)紅,眼里有了淚花,朝戴有高移過來,想拍拍戴有高的肩頭安慰他,身子有點不穩(wěn),拍了兩次沒拍上,只好嘆息地把手落在自己腿上。
天快亮的時候,戴有高離開了華僑城。蔡張望沒有送出門,他已經(jīng)歪在沙發(fā)上打起了呼嚕。戴有高臨走的時候在玄關(guān)邊站了一會兒,從兜里掏出鑰匙,把鑰匙留在了櫥柜上。
戴有高沿著深南大道搖搖晃晃往福田方向走,身后跟上來一輛亮著頂燈的出租車,然后是第二輛,第三輛。戴有高想,那是一個奇怪的場面,遠處的地平線有一道詭譎的光環(huán),臺風(fēng)“溫比亞”很快就會到來,那之后會是一連串好天氣,天空中將出現(xiàn)人們喜歡的藍天白云。人們熱愛它,管它叫深圳藍,這是一個聽上去讓人感到慰藉的名字。而這個時候,一個離開了自己房子的男人,他帶著一長溜放空的出租車在深圳最著名的大道上走著,他是一個走著的人,那是一幅多么奇怪的畫面啊。
兩個小時以后戴有高回到公司,他在隔著公司一條街的地方看見了呂冬冬。天剛亮,路上沒有什么行人,呂冬冬沒有看見他,她抱著美娜匆匆走到小區(qū)門口,在那里把美娜放下。
“回去吧,替我給爸爸媽媽說聲對不起?!彼齻械貙δ侵话l(fā)蒙的小狗說,然后扭頭就走。小家伙唁唁叫著,攆上去叼住她的裙擺,拖帶著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她站下來朝它跺腳發(fā)狠?!皠e理我,我就九個粉絲,不配人理。”她說,然后低著頭快速走掉。小家伙難過地站住,這回沒再追。
一進辦公室戴有高就被小佟揍了。論打架小佟不是戴有高的對手,況且戴有高是小佟的頂頭上司,小佟一定是瘋了,低頭朝戴有高沖來,一頭撞在戴有高的肚子上,接著又是一下。戴有高沒有提防,人被撞得仰天倒下,后背重重硌在文件柜的棱角上,將文件柜帶倒。
“看看你把她害成什么樣!”小佟像一頭紅了眼的土狼,咻咻地盯著倒在地上喘不過氣來的戴有高,“你這個害人蟲!”
事情很快平息下來。老丁沖過來拉開小佟,攙扶起罵罵咧咧的戴有高。戴有高后背劇痛,這讓老丁和隨后趕來的同事緊張了一陣,他們把他送進醫(yī)院,片子出來,警報消除,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從醫(yī)院出來,老丁送戴有高回宿舍,在路上把一份A4材料紙交給他,告訴他昨晚有人突然在公司QQ群中公布了呂冬冬的微博,呼吁關(guān)注呂冬冬的微博。公司員工紛紛上去看,20分鐘后博主刪掉了自己所有的微博內(nèi)容,A4紙上是幾條他人下載的內(nèi)容,事情已經(jīng)在公司里傳開了,有人猜測是小佟干的。老丁提醒戴有高,公司不干涉員工的私生活,但不會坐視戴有高這樣的業(yè)務(wù)骨干被廢掉,呂冬冬肯定飯碗難保,得走人了。
一回到宿舍,戴有高就看那份A4紙。他很快找到第一次見到呂冬冬那天她記下的內(nèi)容:
“沒有人比得過上帝,我一哭上帝就把我想要的人送到我面前來了。他為我弄了一大卷紙,人好到我尿崩,整個今天因為我哭了一次變得讓人可以接受?!?/p>
戴有高坐在床上發(fā)呆,他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天,瘦削的呂冬冬站在財務(wù)科里毫無主張地咧嘴大哭,他把她從那兒帶走,弄了一大圈紙巾讓她把臉上的淚揩掉,他怎么知道這卷紙巾會和一個女孩子的上帝有關(guān)?
接下來他很快看完了A4紙上的其他博文:
“我一點都不強大,就想他走過來對我說,胳膊借你用用,用完記著還給我?!?/p>
“謝特他有個前妻,但是你說他有什么用,一星期丟三雙襪子還都不是同一雙的。”
“對有些人來說,最傷心的事情不是男朋友離開了,而是他離開之后又回來了。對我來說最傷心的事情是我住四樓,男朋友住三樓,但是他不知道他是我男朋友。”
“這幾天本人憂傷得連屎都拉不出來,他又去糾纏前妻了,那樣好玩嗎?現(xiàn)在的人都不興決斗了,真是煩人,不然我就找個前妻來殺殺先?!?/p>
“他去獻血了,我也想去,但是我害怕。我恨不能立刻處死自己,免得繼續(xù)留在世上裝逼害人?!?/p>
“現(xiàn)在他光說愛我已經(jīng)不夠了,愛憎兩樣我都要。他得先朝我討厭的人吐舌頭就是他前妻,然后換張臉說他愛我?!?/p>
“本想找個男朋友來欺負,沒想受欺負的是自己,就決定去偷個小狗來養(yǎng)養(yǎng),讓未遂預(yù)謀在小狗身上完成?!?/p>
“希望閉眼前月亮帶著他來看我一次,月亮要是忙,來不了,他代表月亮也行,這樣我就可以瞑目了。”
最后一條微博發(fā)于昨天上午10點20分,也就是戴有高把她從宿舍里扔出去幾分鐘后。戴有高怔忡片刻,丟下手機,從床上爬起來沖出宿舍。
室外狂風(fēng)大作,落葉氣勢洶洶地在天空中相互砍殺。戴有高頂著如刀的落葉去了公司,設(shè)計部的人告訴他,人力資料部的人也來找過呂冬冬,但她今天沒有請假,也沒來上班。戴有高沖上大樓天臺,臺風(fēng)的第一批先遣隊已經(jīng)到了,銀杏大的雨點砸得天臺一片天響,那里也沒有呂冬冬。戴有高冒著狂風(fēng)驟雨返回宿舍樓,人被澆了個透濕。他沖上四樓,推開呂冬冬宿舍的門。
呂冬冬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里,人寂寞得就像一只丟棄在路邊沒人收拾的快餐盒,看見他沖進來,瞪著一雙大眼睛看他,擺出一副你要對我不耐煩你可以殺了我,我決不舉報你的架勢。
“能不能不那么拿大,不知道臺風(fēng)能把人吹走,我死了你埋呀!”戴有高氣吁吁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憤怒地朝呂冬冬吼。
“你要死了就別理我?!眳味錆M恨意地擤鼻涕,紙巾丟在身邊一大堆同伴尸首中。
“眼瞪那么大干嗎,不怕落灰?”戴有高朝呂冬冬走過去,地板上留下了兩汪雨水,“別板著臉,就算沒自己希望的那么漂亮,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這才是一個女孩的基本要求?!?/p>
“做個要強的人有什么好處,連躲在誰胳膊下哭一次的機會都沒有?!眳味鶋δ_里縮了縮,聲音里帶著一股壓抑住的哭音。
戴有高伸手要拉呂冬冬起來。呂冬冬躲開他,哇的一聲哭出來,然后對戴有高拳打腳踢,要他滾遠點別理她。她是來真的,下手非常狠,戴有高臉上和腳踝處挨了好幾下,疼得直抽氣,直到他把她制服住,連同胳膊緊緊抱進懷里。
“我不該勸自己不恨你,現(xiàn)在后悔都來不及了?!眳味诖饔懈邞牙锓怕暣罂?,抽搐得要背過氣去,“我老是演從來不想你的游戲,可一次也沒成功,現(xiàn)在我怎么辦?我死后唯一的遺言是把我埋在芒果樹下,這樣你從樹下走過的時候我就能變成果子砸死你,我們就又能成為冤家對頭了。”
“我知道,我知道?!?/p>
因為跑了太多的路,戴有高背上的傷疼得他直抽氣,他那樣抱著呂冬冬有些困難,他想最好能有一張椅子讓他坐下來。但呂冬冬不肯離開墻角,他不敢松開她,怕她縮進墻角里,然后從那兒徹底消失掉,他再也找不到她。
“你當(dāng)我是絕緣材料是不是,是不是?”呂冬冬嗚嗚地哭著,好幾次要憋過氣去。
“你當(dāng)然不是。我知道你不是?!?/p>
戴有高感覺到身上的雨水滲洇開,懷里浸洇掉的她有多么脆弱。他的手觸碰到她的一只乳房,他能肯定她已經(jīng)過了小滿,接近夏至,就是說,她已經(jīng)成熟了,可以收割了。他想最好就這樣,他倆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
“有什么了不起,來電就跟眨巴一下眼睛那么容易,”呂冬冬一張小臉亂得稀里嘩啦,可惜現(xiàn)在他們誰都沒法抽身去弄卷紙,“但我還是想睜著眼睛看清楚誰上了我,他上我的時候是不是睜著眼看著我的眼睛,是不是看清楚了我,這就是我老也找不到那個我想讓他上我的人的原因,我這個樣子還不如死了的好?!?/p>
“別這么說,”戴有高心被狠狠地刺中,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臟不堪重創(chuàng),發(fā)出清晰的破裂聲,血液沖出血管,在腹腔中汩汩流淌,“世界上只有一個你,沒有第二個,知道嗎?瀕危物種,死了你就絕種了,知道嗎?一想到這個,你就應(yīng)該有自信,不會亂來?!?/p>
呂冬冬在戴有高懷里困難地轉(zhuǎn)了個身,仰起臉來淚眼婆娑地看他,一副給自己最后一次機會的樣子,這樣他倆就臉兒對著臉兒。
“難道你就真的不愿意把我當(dāng)成一個玩具買回去玩嗎?”
“別他媽的蠢,蠢也得有個理由?!?/p>
戴有高全身僵硬,快要站不住了,他騰出一只手快速擼去臉上的雨水,再快速摟回呂冬冬。他覺得現(xiàn)在好了一些,他能喘過氣來了。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更好一些,這樣她才可能更好。
“知道嗎,我想帶你去我的房子。我說房子,沒有說家,因為那是我這個大叔的終結(jié)地,那里過去一片荒蕪,現(xiàn)在一片廢墟?!?/p>
呂冬冬抽嗒一下停止嗚咽,揚頭看戴有高。她臉上有太多的淚水,還有他帶給她的雨水。他停下來,伸手把她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擦拭掉。他想,在他和李愛兩年的婚姻中,他一直擁有兩個妻子,李愛和佐恩,他還在李愛出門的時候在衛(wèi)生間里解決過沖動,這些事情都是怎么發(fā)生的,為什么會發(fā)生?他是在什么時候停止了生長,在什么地方從生活中走失了?
“不是我丟掉了家,丟掉了李愛,是我把自己給丟掉了。家和李愛還在那兒,我不見了?,F(xiàn)在你知道了,那套房子它不是家,是廢墟,我從那片廢墟中逃離出來,去和腦控機器人互相殘殺,然后同歸于盡。我再也找不到自己,那個完整的我不見了?!?/p>
他腦子里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么,但他不能停下來——她學(xué)他的樣子把手從他的胳膊中掙脫出來,在他臉上胡亂擦拭了一氣。她已經(jīng)解脫出一只手,很快會是第二只,一旦他停下來,她就會從他懷里掙脫出來跑掉,那樣他再沒有機會抓住她了。
“但你不該在廢墟里,你連什么是家都不知道,廢墟不是你待的地方,你應(yīng)該去找你自己的家?!?/p>
她看著他,目光有些猶豫,對他的說法明顯不相信,但他堅定地看著她,不讓她從他兇巴巴的眼神下逃離開。她有點害怕這樣的他,有點退縮,像一只剛剛孵化出來害怕世外風(fēng)雨的蛾子,不情愿地點了點頭。他高興了,現(xiàn)在他有了希望。他決定繼續(xù),不讓她有任何退回繭囊的機會。
“現(xiàn)在你聽好了,我來告訴你,你該待在什么地方,和誰待在一起?!彼昧ρ柿艘豢谕倌?,“以后沒有男朋友就算了,要是有,你倆得互相是菜,糟糕也得是同一個型號,別來混搭。要是夜里你想打電玩,他不肯陪你打你就抽他,要是他陪你陪到睡著了你勉強忍著,讓他睡,但是你贏了他得爬起來陪你歡呼,你輸了他得起來安慰你,給你買打包腸粉外帶一份冰激凌,要是沒贏沒輸你就罵他丫一頓,讓他陪你從頭再打?!?/p>
呂冬冬有些狐疑地看著戴有高,然后破涕為笑。
“你說這個我喜歡。我喜歡他是我的菜,喜歡半夜吃冰激凌愛吃多少就吃多少?!?/p>
她是哭著笑著的,臉上很快又糊滿臟兮兮的淚水。
“我知道了,我還以為大叔是愛情,那不過是我餓昏了頭,我這個不要臉的吃貨。”
戴有高筋疲力盡地點點頭,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說完了,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呂冬冬也明白了,同樣沒有什么再需要說的,他就打住,不再繼續(xù)。
呂冬冬抽嗒著,很快在戴有高懷里睡著了,腦袋窩進他的臂膀里,在夢中還止不住抽嗒。戴有高小心地護住她,慢慢順著墻滑下去,靠在墻腳上不動,害怕動一下就會驚醒懷里的她。他在想,她會睡多長時間?醒來之后的她會是什么樣子?她還來得及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成長,然后縱身一躍,跳進她自己的生活中嗎?他想不出答案,頭疼,索性就不想了。
窗外狂風(fēng)暴雨大作,戴有高困難地扭過臉朝窗外看。正如他期待的那樣,“溫比亞”終于來了,它勢不可當(dāng)?shù)卦谑彝鉀_撞著,把天空和大地徹底攪了個個兒。戴有高希望有人告訴他,“溫比亞”會在深圳待多久,什么時候它會離去。他知道所有的臺風(fēng)都一樣,它們不是長性的,總會離去,那個時候天空會露出大片潔凈的深圳藍。但有多少人和他一樣,因為糟糕過、怨懟和茫然過,因此盼望臺風(fēng)出現(xiàn),當(dāng)它們囂張完,他們就能長長地嘆息一聲,有勇氣繼續(xù)走下去。
呂冬冬在戴有高懷里抽搐著說了一句夢話,聽起來像嗚咽。戴有高低頭看懷里的她,他覺得他應(yīng)該去弄一只卷紙,為她處理一下臉上的埋汰,不然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沒人搭理的小狗。但他很快放棄了,決定把這件事情留給她的上帝去做。他由著剛才的思路想,也不知道李愛現(xiàn)在在干什么,也許她在屋里躥來躥去地兩頭跑,驚慌失措地看兩個露臺是否灌進了雨水。他知道那和他沒關(guān)系,他不會再去糾纏李愛,也不會再去華僑城的房子,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慢慢好起來。只不過,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起來,好了以后又能怎么樣,就跟來去莫測的臺風(fēng),他說不清楚。
作者簡介:
鄧一光,男,1956年生于重慶,80年代從事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我是太陽》《我是我的神》等9部,中短篇小說《懷念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狼行成雙》百余篇,曾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首屆馮牧文學(xué)獎、第2屆國家圖書獎等獎項。現(xiàn)居深圳。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