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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的道路

        2014-03-31 01:48:30吳秉杰
        十月 2014年2期

        吳秉杰

        回憶往事常是一種老去的標志。但我們還是經(jīng)常地談論以往種種。過去和現(xiàn)在不僅相互聯(lián)結,也要相互了解;而在不知不覺中,我們也已成了過去的一部分。

        2010年的10月份,上海奉賢的海邊上,鑼鼓和鞭炮齊鳴,在風與浪的聲音中,海和天的延長線上,還有歷史和現(xiàn)實的標準規(guī)范下,知青公墓開始掛牌。接下來的是知青博物館,可能還有知青聯(lián)合會。那是幾千人的大場面,代表上海市幾十萬或上百萬的知青。我們1965年“青建隊”的人也去了,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沒有記載。我不知道他們?yōu)楹味?,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光榮,還是存在?可最終還是給區(qū)別了出來。

        2013年的10月,北大中文系文學79級的學生將要有一個集會。那是幾十個人的小聚會,紀念畢業(yè)三十周年的人生旅途。我們的足跡遍及海內外各個地方,但也有幾個同學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我們要出一本紀念文冊,是否也是因為預感到了過往的一切也將要成為歷史?

        我現(xiàn)在正處在這兩種尋訪之間。進入北大79級中文系無疑是我的新生活的開始,但它又是結果,結果轉化為開始,深深地影響我的一生。我本無意于寫文章,它只會顯示自己的渺小,當然也顯示社會的強大。寫文章有時候不能夠說明什么或能夠說明的東西有限,就像衣服,它有時就是穿給別人看的,而且可以換。吞吞吐吐,左顧右盼,它首先要照顧邏輯,而邏輯中又充滿著陷阱,譬如許多不易察覺的大、小前提;只有那些真正屬于自己的事實才是不受文章擺布,不可更移和永遠會被記住的。于是我的寫作,便想剔除那些人所共知的事情——它總是引出不同的解釋;只關注自己經(jīng)歷過的生活事實和細節(jié),講述自己的內心的感受,以留下一份屬于自己的歷史記憶。

        其實并沒有什么奢望。

        我進入79級中文系的時候,32歲。張黎明16歲,正好是我的一半。那一年國家規(guī)定的大學報考年齡是28周歲以下,我大約是全國最“大”的大學生了。班主任曹文軒老師也要比我小六七歲,所以他叫我老吳。班里大多數(shù)都是十八九歲的小同學,那感覺怪怪的,以后就要和他們一起上課,一起考試,再一起踏上社會了,多少有些別扭。就像被甩出了一班列車,看到了另一班車,又抓住車門,擠進去了一樣。在北大的三角地貼出的大學報記得當時喜歡用的詞是“八千精英”,而我多少年來早就忘了“精英”或搞不清什么是精英了。北大人總是沖在前面,好在北大于現(xiàn)當代的歷史大事中從來也不丟臉,這使我還是能夠以北大畢業(yè)為自豪。不過有些尷尬的是,我卻從理科轉到了文科。我小時候雖然也曾做過“作家夢”,但那主要是初中以前的事。記得以往在追求成名成家的道路上,中國的許多“家”中最讓我看不起的便數(shù)“作家”了(對不起,那是當年),唯一比作家更讓人看不起的,就是“評論家”。這是我那年日記中寫到的話??涩F(xiàn)在的結果是,我還是就讀了中文系的文學專業(yè),并且以后的發(fā)展,我成了,至少是被人認為是一名文學評論家。這未免有些諷刺的意味。

        如果不是1964年的夏天,我去看一部電影,我以后的十幾年的經(jīng)歷可能就不會這樣。如果不是1979年,我回上海過春節(jié),臨返回安徽時,我哥說了一句,現(xiàn)在都在“平反”,你為什么不到解放日報去一次?我以后的人生大概也不會如此改寫。許許多多的事情似乎都是偶然的。我1964年的時候,考了北大的數(shù)學力學系。1965年的時候,考了復旦的物理系。1977年恢復高考,又考上海機械學院的機械系。那時,我已經(jīng)是一名車工,一次次地降低要求,一次次地被拒絕??梢?,我也的確沒有改讀文科的想法。忽然之間,“偶然”又一次向我敞開了大門,在我沒有充分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再次決定和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我有一口三合板(或五合板)的包牛皮紙的大箱子,它伴隨著我從上海到北京,再回上海,又到安徽,到北京,上萬里的路途,歷時近半個世紀,至今還保持著它的本來面貌,安臥在我的床鋪底下。里面放著我的一些衣服,雜物,只是四角已經(jīng)磨損,紫紅色的牛皮紙邊開始剝落,看來我還是一個比較“守舊”的人。我也不想把自己混同于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爸R青年”如同我曾在上海做了一年“社會青年”一樣,語義不通。難道他們就不是“知識”青年和“社會”青年嗎?

        不要計較了!

        那是一個下雨天的下午,由于北大“改正錯案”“恢復”了我學籍,我母親陪我坐車到北站赴北京再次上學。一路上她幾乎沒和我說話,其實我母親也許根本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喜悅和舒坦的神情分明還是留在了她的臉上。我一生父母送我出門只有兩次,這是其中一次。1964年去北大,那是我大姐送我的,忐忑不安。這次母親送我,她既不能幫我拿行李,也不能幫我辦手續(xù),但還是堅持要送(一張車票只能辦一張站臺票)。現(xiàn)在說什么話幾乎都是多余的,斜風細雨撥拉著出租車一邊的窗戶,在雨點聲中說叮囑的話,也會顯得有些急促。她的兒子已經(jīng)足夠成熟了。不過此時,司機的話無疑是給我母親潑了些冷水,得知我上北京后,他驚訝地說“這么大年紀還讀大學”以示否定。這話需要我來回答。我對他說,因為你在上海有工作,所以上不上大學也是無所謂的。我還在山區(qū)的小縣城,如果不上大學,那便一輩子只能留在那兒了。“喔,那是沒出路的?!蔽医K于用他聽得懂的話,向這個“上海人”作了解釋。

        終于可以寫寫自己的父母了。這是現(xiàn)實的“根”,是我們生命的起點。在20世紀90年代的一次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召開的關于紀實文學的討論會上,來了幾位高干子女和一些比較著名的寫領袖傳記的作家。一位作者發(fā)言說,現(xiàn)在的80后孩子,據(jù)新華書店介紹,他們不了解過去歷史,連陳毅元帥是誰都不知道了。言下頗有幾分震驚和不滿的情緒。我當時的發(fā)言說,我的孩子,因為出生晚,年齡小,她也不清楚自己的祖父母是誰和什么情況。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她為什么沒有記住自己的親人,而要記住別人?我想我也用他能聽得懂的話,作了解釋。該記住的總會記住,要忘記的總會忘記。實際上,我的父母也都已去世多年,我對他們知道的實在也不多。除了生活的記憶,幾乎從來沒想過也要了解和評價他們的一生(枉為“評論家”)。但我的事畢竟是給父母帶來了不安和麻煩。幾十年來都說要“感恩”,沒找到對象,現(xiàn)在可以寫寫父母。只是我知道,點點滴滴的記憶,永遠也不可能像作家那樣,把人物寫得“完整”。

        母親基本上沒有參與到我的社會成長的過程。留給我的印象是她在外面的廚房兼過道為我們燒飯、做菜的形象。那是她的晚年的形象的延續(xù)??赡赣H又并不完全是家庭婦女。恰恰相反,她還是真正的典型的產(chǎn)業(yè)工人。我母親在20世紀的二三十年代之交和幾個小姐妹一塊從浦東到浦西來打工,其時年齡大約在14歲至16歲之間,還是童工,且是在一家日本人辦的紗廠,我始終沒有問過她當時準確的年齡??呻S著時間的推演直至當今出國潮、打工潮興起,我卻已越來越有些佩服她了。十四五歲就能獨立到上海做工、謀生,這種勇氣和經(jīng)歷大概不亞于現(xiàn)在的許多人的出國留洋。她以后能與我父親結合,必定與這樣的經(jīng)歷有關。母親是我們家庭中文化程度最低的人。朱錦妹,就這個名字也可以看出她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和父親結婚后,生兒育女,開始做家庭婦女。1958年大躍進時,母親響應號召再次出去做工,仍然是在紡織廠。她做擋車工,要三班倒,記得輪轉到大夜班的時候,我們家的孩子們說話便自覺地要小聲些,以便使母親在日夜顛倒的時辰中能睡上幾個小時的覺。不過,這個時候的母親已經(jīng)變成了資本家家屬了。紡織女工和“家屬”,雙重身份使她不能加入工會。這是母親后來很長一段時間絮叨的心結。

        不知道你留意到?jīng)]有,凡是犯過“錯誤”的人,以后大多數(shù)都轉變成了脾氣最好的人。改造思想幾十年,效果如何尚不得而知,改造性格、改變脾氣則效果是明顯的。我便是家中在一段時間內看來對父母最有耐心和脾氣最好的人。我從來不頂撞父母,家里人似乎也有默契,從不提及我的錯誤與埋怨我。后來我開始抽煙,是全家唯一的一個,因為也只有我一個人下鄉(xiāng),予以諒解。母親總是對我說“煙要少抽點”,或“要抽就抽好點的”。指望我自覺認識其危害。記得在北大32樓413室時,薛涌也曾承擔管住我抽煙的任務。我把煙給他,讓他限制我一天只能抽7支,當薛涌堅守職責不給煙的時候,我告訴他,那是沒用的,因為再堅持不給,我還可以到下面去買一盒。結果戒煙自然無效。母親對我喜歡找自己“同類”聊天,常晚至十一二點鐘回家,也只是固定地叮嚀一聲“等著你,早點回來呀”。我理解這都是寬容。她喜歡議論社會上的事,常招致家里人反對。其實母親的實際思想是,她認為“上面”的政策都是好的,只是“下面”的人做壞了。這就是歪嘴和尚唱壞了經(jīng)。她不滿子女時,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把你們一個個都培養(yǎng)到了大學生,翅膀硬了,就像大律師一樣地反駁我了。不過幸而還有一個不是大學生的人,我是從來不反駁她的。和我年齡最接近的一個小姐姐曾說我是“拍馬屁”,是“叛徒”,老順著媽說話,也就是要害她。譬如他們說,在各種批斗會的場合,媽總是要多管閑事,總要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萬一媽喊錯了呢,喊成“要武斗,不要文斗”。那挨斗的便是她了。這種警惕自然是對的??晌乙荒昃突厣虾R淮?,在家就待上半個月、一個月,怎么也不可能忤逆父母的。我明白,我自己的思想認識已經(jīng)定型,不可改變;那難道我還指望能改變自己父母的思想意識嗎?

        有一件事還是發(fā)生了,我母親決定要上訴。她要給市政府寫信,申訴有關對她的不公正的對待。明明白白的自己是一個工人,為什么退休時工資要按資本家的標準,打六折。按工齡算應該是70%或80%呀?!皼]有加入工會,不是我不想加入,是你們不讓我加入的呀”,母親說。沒有人替她寫信,都認為是多此一舉。最后還是我?guī)退龑?。我原原本本地按母親口述寫下了許多事實和理由,在她的要求下,還加上解放前做過童工,受過壓迫等。退休工資本來就是勞動者以往累積的勞動產(chǎn)出的另一形式的報酬,是應得的收入,不是什么恩賜或福利,從根本上說,也與工會無關。這道理并不復雜。因為當時工人都是低工資,等于為將來交了保險。這些都是經(jīng)濟學的常識。母親分明是吃了政策的虧。其實,自從我自己寫文章招致打擊以后,我早就不相信講道理有什么用了?!拔幕蟾锩敝械膬膳伞按筠q論”,你可曾看到過有誰辯論或講道理講贏的嗎?道理常常不是講給對方聽的,而是講給第三方或其他受眾聽的。我給母親寫上訴信,也只是不想忤逆母親的意愿而已。最后的結果也不出乎預料,沒有后果,也沒有結果。

        “文化大革命”中,父親的工資大幅度地縮水。但子女們都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我們家經(jīng)得起這種經(jīng)濟的壓力。母親的唯一的榮耀、自尊以及快樂的源泉,可說幾乎就全在她的子女身上了。幸虧我們家倒霉的孩子就我一個。否則我就真成了打擊她人生價值的罪人了。不過從我由農村上調到縣辦鋼鐵廠當工人后,我也成了她可以說得出口的一個小小的光榮。她當然最關心我,“文革”后期,形勢穩(wěn)定,母親還曾到安徽來看過我?guī)状?。記得那次她做了個蒲包,搭個小灶,我們自己到街上去買菜做飯。那一天我喝醉了。本來應是高興的事,可我偏與一位朋友一起喝酒,直到喝吐為止。這種方式的“醉”對我而言并不是第一次,我總是要考驗自己的大腦神經(jīng),而最后總是胃先經(jīng)不起考驗,以嘔吐為結束的標志。但當著我母親的面這樣的醉和吐則是第一次和唯一的一次。我母親還是沒說什么責怪的話,但事后想起來,我仍是感到一種無法解釋的內疚。

        我仿佛是故意的。

        1965年11月15日,這是我動身去安徽插隊的一天。我們靜安區(qū)赴安徽涇縣茂林公社集體插隊的86個人,組建為青建隊(青年建設隊)出發(fā)了。父親送我到達十六鋪碼頭的時候,出乎我意料的似乎要流淚了,我瞥了一眼,他眼眶紅了一下,似有水光薄薄的一層吸附在眼睛的表面。我裝作沒看見,這一幕卻終生難忘。父親作為家長,他是從來不在我們面前顯示出自己的軟弱、悲傷、無策與無能的,這種傷感之情的流露,在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不過那時候的我,在經(jīng)歷了一年多的等待、忍耐、煎熬、希望與失望的準備期之后,心已經(jīng)變得很硬了。那一天,陽光明媚,是一個大晴天。東方紅號客輪停泊在江邊,3000噸還是5000噸的客船船舷很高,站在甲板上看碼頭欄桿處送行的人群似已有些遙不可及。我上了船,很快就分辨出了父親不高的身影。汽笛鳴響,又出乎我的預料,我身邊忽然喊爹叫媽,哭聲一片。也許只是一部分青建隊隊員,聲勢卻盛大。我依然沒什么反應。那天午夜12點,又有了新的一幕,船到南通,青建隊的許多人扶老攜幼,手提肩扛地幫助下船乘客,經(jīng)狹隘的舷橋出港上碼頭。這是當時生活中常見的學雷鋒運動,顯示出了我們社會強大的組織能力和宣傳能力。抵蕪湖又到?jīng)芸h,再到茂林,現(xiàn)只要幾個小時的車程,那時卻走了整整3天。在茂林公社,歡迎的隊伍鑼鼓喧天,但此時你已經(jīng)分不清這究竟是支失敗的隊伍,還是勝利的隊伍了。

        我父親在我面前曾說過好幾遍:“一失足成千古恨?!蔽蚁氩怀龈赣H怎么會用這樣文縐縐的話來說我犯下的事?;蛟S就是不由自主地表達一種情緒吧。因為接下來我們便無話可說,無法再談下去。父親也不可能深入和很具體地了解我,他看著我變化、成長,卻不可能代替我成長。還是要挖掘一下自己的“思想根源”。

        1959年,在我初二的時候,看到了報紙上的一條新聞,第二次文代會召開,有一位12歲的少年寫了一部1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名“我的家”。我當時覺得這沒什么稀奇,我也能寫作。于是,立刻動手,寫了10多萬字,卻是表現(xiàn)抗日戰(zhàn)爭的。從“五一”大掃蕩開始故事,經(jīng)敵人打擊后,根據(jù)地受到了不小的破壞和損失,為恢復武工隊的斗爭上級又派來了一個特派員。父親曾說要把我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稿找一個印社謄抄一遍。結果未果(我也沒寫完)。二姐很佩服我,說這么多的人的名字,你怎么能想得出來的?實際上鬼子、漢奸、維持會長,勇敢而又魯莽的游擊隊大隊長與智勇雙全、沉著冷靜的政委,在我小說中也一應俱全。那年我也是12歲。我可以發(fā)誓,我沒有抄襲當時流行的任何一部抗戰(zhàn)題材的小說,我只是抄襲了他們全體。一個共同的模式。初三的時候,我又寫了一部長篇,近20萬字,仍然沒有結束。小說開始是一列火車中途臨時停站,一位神秘人物登上了客車,隨之展開各種線索和對于特務的追蹤、監(jiān)視活動。小說主人公之一是一位中學生,他牽涉到了反特斗爭之中。故事寫到學校,也寫到工廠,你也會編的??傊?,在初中時期,我曾有過一個短暫的作家夢。

        一切幻想的起源和成長中的困擾,都是因為看書。文字使你迅速地,又可能是脫離實際地接觸了世界。那也可能便是“失足”的開始。許多人看書都是從家里的書開始的,我也是。但我父母都不能算是知識分子,家里擁有的書也就是四大名著、三言二拍、東周列國志、孽?;ǖ纫恍P值芙忝枚紶幹?,輪流看。記得王鄭生曾經(jīng)說過,他讀《紅樓夢》的時候是小學三年級,那他比我早。但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隨著年齡增長、學業(yè)提高仍然看各種“閑書”,堅持時間最長或受影響最深的還是我。在小學四年級或五年級的時候,一次班會上大隊輔導員問:有誰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舉手。我舉起了手。從此我就得到了優(yōu)待,可以到他的書柜去挑書、借書,更多地接觸到了一些外國小說。進入中學后,父親看我熱衷于看書,便帶我到他供職的單位,利用他的地位和影響,讓我借閱他們單位上的書。進入高中那一年,恰我哥哥考上大學離開上海,他的長寧區(qū)圖書館的借書證便傳遞到我的手上,我使用他的借書證、他的名字、他的照片又借閱了兩年,此時已不限于文學書籍了,理論書籍以及各種文史哲的雜志也都進入了我的閱讀范圍。我每天記日記,一寫便幾個小時,把讀書的筆記和想法都記錄下來。父親可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那么多的子女先后上大學,他顧不上也從來不管我們的思想和學習。我的一些“危險”的傾向,懷疑的態(tài)度,“不聽話”的苗頭,就是在這個階段不知不覺地養(yǎng)成的?,F(xiàn)在想來,冥冥之中似乎有種必然性,你必然會“犯錯誤”,必然會走到這一步,因為你關心社會,并且已有了自己的“思想”,那是違反了當時的時代精神的。

        我其實也不聽父親的話。尤其是他談關于他的社會經(jīng)驗和人生觀的部分。父親吳國瑞,這名字中也包含著一些抱負和自信。他同樣也是從浦東到浦西謀生的。先是在商務印書館工作,25年五卅運動,日本人槍殺顧正紅,我父親說,他拍案而起,在會上力主立即罷工,響應社會的抗議。后來,又發(fā)生了有人被日本人暗殺的事件,他害怕了,想到了浦東還有我祖母以及需要他贍養(yǎng)的其他親屬,他躲了起來。他說,要不然,他是與陳云、鄧小平同一時代的人。我父親后來轉向了工商業(yè),苦心經(jīng)營后,又成了一個小資本家。他長于管理,建國前后一度被聘為兩個工廠的私方廠長,上午、下午各去一家企業(yè)上班。據(jù)說,在毛紡與棉紡之間,父親是最早一批采用混紡的,而在那個年代,這又是屬于比較先進的技術。父親有一次曾談到剝削問題,他說,資本家個人能消費多少財富呢?有的還很節(jié)約,掙的錢還不都是投入到再生產(chǎn),發(fā)展了社會經(jīng)濟。我立刻警惕了起來,覺得他是別有用心,轉移了命題。但我后來的思想發(fā)展與后來出事,卻還是根本上與父親無關。那是我“自作孽,不可活”。1964年10月中旬,北大教學行政處的門科長在第二次和我談話時,就明確告訴我,“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你寫了兩篇文章,解放日報社寄來了材料,你的母校中學又補充了材料,他說。確實有人是家庭問題,但你不。你是“政審”中自己的問題。

        從1964年到1965年,我在上海做“社會青年”的期間(這個很費解的稱謂也是上海特有的名稱),我前途渺茫,心情苦悶,不知道等待我的下一步將是什么。我父親同樣地也為我的前景擔憂。那一年我和父親一起看了一部電影,《軍墾戰(zhàn)歌》,大概是居委會組織我們看的??吹揭煌麩o際的林帶,朝氣蓬勃的軍墾青年,出來后父親說了一句,看起來,那兒也不錯。他比我更有經(jīng)驗,已做好了某種思想準備。父親并不干預我的生活打算,也暫不談前途問題,他心中當然暗暗地還是抱有希望的,但那只能寄希望于時間。我也抱有同樣的一點幻想。居委會的主任動員我到新疆去是六月份,我明確地對她說:你們不用動員了,我還要考一次大學,若考不上,那任何地方,農村和邊疆我都報名去。她當時回答的話讓我瞠目結舌,“現(xiàn)在,黨和人民不需要你上大學”。我?guī)缀鯚o言以對。為什么能這樣說呢?為什么“黨”和“人民”會,可以,不需要我上學呢?但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態(tài)度。兩個月后,結果下來了。一度街道弟兄們傳說我考上了,復旦派人來外調,我要走了。可最后仍是證明了是“不需要”。此時,我和我父母才確信我只有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也實踐了自己的諾言,第一時間便報了名。父母沒有任何阻撓,“自愿”比不自愿好。他們都明白這一點。

        我父親晚年曾到北京住過一段時間,每次來住一兩個月。我工作性質比較自由,能抽出時間陪父親聊聊天,我現(xiàn)在還是認為父母比我們更不容易,我們在許多方面不能和父母相比。母親養(yǎng)育了6個孩子。父親撫養(yǎng)了9個子女。

        現(xiàn)在,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我的主要“錯誤”了。我的遭遇、挫折和所受到的人身打擊,說到底,實在也微不足道。門科長說了,有人是自己的“問題”,也有人是家庭的“問題”。那不也說明了,許多不像我這樣犯錯誤的人,也可能和我有一樣的待遇嗎?他們甚至于不需要“政審”,“命運”便已一整批地把他們掃到了旮旯角中。我想,重要的并不是抱怨命運的普遍的不公平,而是獨一無二的經(jīng)歷;是這經(jīng)歷中每個人無法替代的心理和情感。說北大改變了我的命運,這一點也不夸大。1979年的第二次上學也可以說是我的新生(有些肉麻),但這一轉折與新生只能在某一特定的時間點上。倘若時間不是相隔了15年,它定格在20年、25年,又怎么樣呢?劇本必然會被改寫。我還是我嗎?不敢想象??梢娒\是存在的。我們把比我們強大的東西稱為命運,而我們所能做的,往往也只是在命運不可知的情況下,盡力的表演自己的人生。

        那是難忘的1964年,卻是要從1963年10月開始。我在日記中寫道,從今天起,我將停止寫日記,停止看不相干的書,專心復習功課,準備高考了。這是我中學的最后一則日記。我把我哥哥留下的圖書館借書證撕掉,以示決心。接下來的10個月時間,便開始我廢寢忘食、最認真刻苦、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高考演練。先從初中平面幾何開始。聽說平面幾何的難題有的只有一種解法,添一條輔助線或要找到唯一的途徑,有次蘇步青教授也被這樣的題難倒了。另外,每晚上做30道物理題。這樣一個多月時間就能把一本高中物理題解做完了?;瘜W的計算題是容易的,但化學,還有外語、政治該背的都要背下。至于語文,那不用復習,高考只是一篇作文。多少時光和多少心力的付出,那是每個中學生都要經(jīng)歷和熬過的一段時光。好在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1964年高考的作文題是“讀報有感”。物理考題我至今還記得一道題:一位駕駛員駕機在北京上空作順時針飛行,問駕駛員的左肩與右肩哪一邊的電勢高?因為這對于我以后的事情的發(fā)展似乎都有著一種預言和象征的意思。高考結束了,自我感覺不是太好,但也不算差,錄取大學應該沒問題。在我之上已有6個兄弟姐妹上了大學,這一傳統(tǒng)也不應由我中斷吧。我的錄取通知書比別人晚了兩天。第一批通知書到中學領取的時候,沒有我的,嚇我一跳,隔兩天后學校派人給我送來了通知書,錄取了北京大學數(shù)學力學系,我所填寫的第一志愿,也是北大當時理科專業(yè)中唯一六年制的學科。我至今還不明白為什么我的錄取通知書比別人晚發(fā),是北大猶豫了?還是中學扣下了,后來考慮到學生前途和學校的榮譽又發(fā)給我了?我拿到了,便不再想。高興了片刻,就又認為錄取是自然的、水到渠成的事,毫無警惕性。

        考完試,要休息和放松一下,我便去看了場電影,陽翰笙編劇的電影《北國江南》,當時只記得編劇,不記得導演。一切都是那么的巧,隨之便又在報上讀到了批判文章。是汪歲寒、黃式憲所寫的,《人民日報》發(fā)表而《解放日報》又轉載的文章。當年的我可不知道這文章意味著什么。偏偏轉載還附有《人民日報》的編者按,編者按說歡迎不同意見進行討論。我相信了“討論”一說。汪、黃之文現(xiàn)在已不需要多說,無非是電影歪曲了農村的大好形勢,又抹殺了階級斗爭,宣揚人性論,等等。其實《北國江南》雖揭露了一些矛盾,但結尾一片光明,現(xiàn)在看來已是難得的圓滿和歌頌之作。它也沒有否認階級斗爭,只是富農在下毒、毒害合作社牲口時(曾是自己家里喂養(yǎng)的牲口)稍稍有些猶豫。今天的人看過去的文章都要托牢自己的下巴。不過大多數(shù)人都愿意大而化之,讓歷史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我當時充滿激情,意圖參加討論即辯論,便開始寫作。每天寫兩小節(jié),不打草稿,共計8小節(jié),每寫完一部分便寄出給《解放日報》,連續(xù)4天,完成了這篇辯論文章,總計約2萬余字。這是我經(jīng)歷了3年前的幼稚的寫作,和幾年來看書、寫日記后的又一次狂熱的寫作?;蛟S還隱隱約約地和再次地暴露出了自己的一種想要出名的思想。我們的文風都受魯迅雜文、毛選和當時“九評”的影響,這也是以后“文革”流行的文風?!皻馐t言之長短與聲之高下者皆宜。”實際上,“氣盛”并不都是“皆宜”的。

        我開始等待回音,并且接二連三地寫信給《解放日報》催促。你們不是說要討論嗎?為什么對我的討論文章又不予置理?話也說得越來越不客氣。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還是沒有音訊。暑假快過去,北大在滬招生組的人,已召集我們新生開會,安排赴北京的車票,并托運了行李。我變得焦急,失去耐心。如果我知道以后要有15年的時間來考驗我的耐心的話,我當時忍耐一下,或許事情就過去了??晌也唬瑳Q定要到《解放日報》去一次,取回稿子,帶到北京。當我坐在漢口路《解放日報》的接待室的時候,接待我的編輯叫張世楷,高高的個子,清瘦的面容,30歲左右的年齡,但對我而言他已是“大人”了。他把我分4次寄去的稿子拿下來給我。我說,我還有一篇稿子,是寫給姚文元的,關于他批判周谷城“時代精神匯合論”的一篇質疑文章。于是,又從上面下來一位編輯,姓陸,比張世楷年齡還稍大些,也更顯沉穩(wěn),拿來我的另一篇文章。張世楷是用交流和商討的口氣和我談話的,而姓陸的編輯則似乎不相信文章是我寫的,我感到他似懷疑我背后有人,譬如他曾問我,你怎么會知道廣州會議陳毅講話,等等。其實我寫文章全是自己的沖動,并無背后的指使,但我卻不能不讓別人有那種習慣性的懷疑,尋找幕后、背景、根源,和自己需要的合理化的解釋。一邊是交談,一邊是詢問。他們問了我所在中學,剛考上了北大等,也沒有責備的征兆。我那時候對于問我本人情況、本人學校本能地也稍感不安,但我還沒有學會撒謊,以保護自己。張世楷后來還親自到我家來了一次,說是要把文章再取回去研究一下,我甚至認為這次“研究”后可能發(fā)表。真是發(fā)昏。

        若干年后,北大發(fā)給我所在工廠的公函中,敘說當年經(jīng)過。《解放日報》在給北大提供的材料中,說我寫了3萬多字錯誤觀點的文章(含給姚文元那篇)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有8個字“態(tài)度猖狂,氣焰囂張”。讓我驚心。那很像是以后我們法院公告上所常用的“審判用語”。1979年3月的某一天,我又一次走進了《解放日報》的讀者接待室,要求平反時,再次找到了張世楷先生,說起往事,他竟然還記得我。我簡要介紹了自己以后十幾年的經(jīng)歷,他說,那你一定恨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了”。他說錯了。我其實并不恨任何人。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我可說是有一個幸福的、正常的和迅速地成長的中學時代,天性中的不安分和從各類書籍中所接受的自由、民主與平等的觀念(主要是思想影響,并未涉及社會結構),使我與社會發(fā)生了矛盾沖突。我的成長由此中斷。我的受挫、犯錯誤和被取消學籍,幾乎是必然的,早晚要發(fā)生的,不取決于身邊的任何人。張世楷還告訴我,《解放日報》這段時間來出具的各種證明文書,已達3000份,當然也可以為我提供一份糾錯證明。這份材料是我在報社當場寫的,因我不滿他們文本中開頭寫的“據(jù)說”兩字,我是客觀地陳述事實。他到總編室蓋了章便交給了我。一切都是那么的爽快,出乎我意料。因文字引起的波折,還是要用文字來解決。但我的青春年華卻已過去,它們對于我的人生、性格所形成的影響,所造成的心理的烙印,也不可能隨風吹散。

        我是在即將離開上海前的最后一刻,收到了北大的電報,“因故,暫勿來校,幾時再來,另行通知”。對于我的“政審”開始了。

        同時收到政審、復查電報的上海有五個人。我在此期間,還認識了另外的兩位同學。一位姓王,王一力,北大64級中文系的女生。一位姓任,任德明,物理系的學生。我到他們家中都去過,和他們商議這件事。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我極力主張,我們要一起到北京去,搞清楚情況。但他們都反對。王一力的父親說,北大這么大,一到學校你們去各自系就分散了,再也找不到。留校還好說,如果又給退回來怎么辦?他一個人是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的。任德明則勸我不要冒失、沖動,認為去也是沒有用的,不如靜等。任德明是那年徐匯區(qū)的數(shù)學競賽第一名,市賽才失手,思維縝密。我了解到他們都是因為家庭的原因而受“審”的,與我情況顯然不同。后來的結果是,王一力通過了政審,又被北大召回。任德明則未能幸免,聽聞他第二年去了新疆,然后便失去了音訊。我最后獨自一人上了北京。

        接下來的一個月,對我而言,就像是一部快進播放的黑白片,我在作最后的努力,走完應該走完的路,只求獲得一個最終的結果。當教學行政處的門科長,驚訝地對我說:“你怎么來了?”并隨即安排我到臨時宿舍居住的時候;當他明確地對我說:“你白來了?!辈⒏嬖V我,這是你自己犯下的問題的時候;當他第三次和我談話對我說,你寫給高教部的申訴信已退回來;沒用的。北大和高教部是平級的時候(當時北大校長是陸平),我知道自己能做的事都已經(jīng)做完。那時候,我在北京工作的姐夫跟我說,我還可以繼續(xù)寫信,給彭真或陳毅寫信,可我已經(jīng)徹底灰心了,不想再作那些徒勞無益的事。我知道自己肯定是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要不然我不會有那種預感、擔心及僥幸心理;但我又不能確定,我究竟是犯了什么錯?因為在以后的歲月中實際上也沒有人認真地和我談過,對于我的處理和結論。這種只有“處理”而沒有“戴帽子”的“處分”可能對于一個17歲的少年來說還是一種保護,可它又給我?guī)硪环N說不盡的心理壓力。人可以分作“聽話”的、“不聽話”的兩類。如同黃浦江、長江和大海。大海無所謂聽話不聽話,而黃浦江、長江則要為我所用。人心如大海,我想,我此時是屬于“不聽話”的,而我們則是要把不聽話的改造成聽話的。我覺得,此時自己還算足夠堅強。因為年輕,和有一種不甘心的心理作為動力。在北京的最后一個星期,我去了一次北航,看中學同學。去了次北郵,看我姐夫,還打了一次乒乓球。去了次頤和園,還在北京看了場戲,1964年日本松山芭蕾舞團正在北京演出。臨走前一天,我把故宮、北海、景山一次性都走了一下,有的買張門票進去走了幾步就退了出來,以示來過。我盡量地使自己像一個第一次來北京的外地人一樣正常地表現(xiàn)自己。因為我知道以后難得再來,以后生活也不可能再由自己來決定。1964年10月中下旬,我返回上海,開始成為一名“社會青年”。

        我的個人檔案材料被轉到了街道居委會。居委會每周都要組織幾次學習。在一般人看來,我變得沉默寡言,學習討論通常是一言不發(fā),這也是剛當“社青”的正?,F(xiàn)象。有人發(fā)現(xiàn)我總是習慣性地嘆氣,也有人說我很“和氣”,和人說話總帶著笑臉,這些都是下意識的。中學期間有一部紀錄片叫《兩種命運的決戰(zhàn)》,班里同學戲稱,高考便是兩種命運的決戰(zhàn)。有人說,為了考大學,他愿意少活5年,我們那時很看不起他,太沒自信。然而實際情況是,由于嚴格執(zhí)行“階級路線”,有許多人在“光明”與“黑暗”兩種命運的決戰(zhàn)中失敗了(主要是地、富、反、壞、右家庭出身的同學)。居委會中的“社會青年”,有的已經(jīng)在這兒待了三四年、四五年之久,因身體原因,因個人和家庭的原因,未予分配工作,由此也可見開展上山下鄉(xiāng)的運動很有必要。有一位女社青對我流露出一些同情和關心,她很愿意給我看手相、算命,常勸我“想開點”,多出來和大家交往,散散心、打打牌之類的?!巴椤笔俏液髞硪恢钡钟|與不愿意接受的一種感情,但如果承認自己的弱者地位,那么同情或相互同情也是正常的,回憶起來很溫馨和美好的情感。她是一個溫婉而又秀氣的女孩,比我高一屆也大二歲,上海市第三女中畢業(yè)。大概是出生于冬季,名字也與冬令節(jié)氣有關。你可以推測是大寒、小寒、大雪、小雪,并從中給她取一個名字。她的父親是歷史反革命還是右派我不太清楚。她是獨女,故并沒有強烈地動員她下鄉(xiāng),卻不安排工作。同病相憐,不知道她對我的情況又有幾分了解,但男孩和女孩的立場不同,她的好意的規(guī)勸和認命的態(tài)度我還是不可能接受的。

        在孤僻,不愿和人交往,也無話可說的“社青”期間,我同時也見到了一些當年的先進榜樣人物。譬如魚珊玲。她是當時背叛剝削階級家庭,到農村和邊疆去改造自己,取得進步的典型。她到上海給我們作報告,講述自己經(jīng)歷。她父母都在香港,屬于那個時代忌諱的“海外關系”,可她沖破了父母的反對與阻撓,響應黨的號召去了新疆建設兵團,父母在香港不斷地給她寄些營養(yǎng)品(麥乳精、奶粉之類),為鍛煉革命意志,她也堅決不要、不吃,堅持和大家一起參加艱苦的勞動。我看到她的臉確也是曬得黝黑的。她是和那女孩(姑名之叫小雪吧)同一中學、又同一屆的畢業(yè)生?!拔母铩逼陂g,傳聞魚珊玲在新疆也受到了沖擊,造反派說她是“假標兵”,而魚珊玲則也有變化,說她現(xiàn)在“想開了”,不再那么“傻”了。很多年后,我隨作家代表團去石河子訪問,則聽說魚珊玲在烏魯木齊現(xiàn)是省婦聯(lián)的什么主任,這是后話。1965年5月,新疆農二師還派了一個宣講團到上海來作動員報告,其中有個人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叫鄭元興,家庭是開了上海南京路上四大公司之一的一個大資本家家庭。不知為什么,來作報告的總是這樣的家庭出身,既非被專政的四類分子,也非工農兵。這反映了動員和被動員之間的一種現(xiàn)實關系,似乎也是黨的政策的邊界。鄭元興口才便捷,應答如流,最使我難忘的一句話是,“當年革命去延安,今日革命去新疆”鏗鏘有力。我們分明都是從高考和城市就業(yè)層層篩選、淘汰下來的人,今日怎么又成了紅色的種子了呢?我只能祝愿他個人的“革命理想”能取得成功。過了幾天,在上海文化廣場舉行的一次全市動員大會上,我又看到了鄭元興,他正在指揮全場大合唱,仍然風華正茂,革命歌聲嘹亮,“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響徹全場。以后的動員社會青年下鄉(xiāng),大體也是這種風格氣氛。居委會和父母單位的人到家里面來做說服工作,而家的外面則鑼鼓喧天。要頂住這樣的壓力不容易。我們被組織起來學習《青年運動的方向》,而居委會的干部則學習老三篇中的《愚公移山》。但我們家畢竟還沒有成為這樣的堡壘戶,我在第二年高考發(fā)榜后不到一個月便報名下鄉(xiāng)了。

        我下鄉(xiāng)的前幾天,小雪又來看過我。我和她不住在同一里弄,我都不知她怎么知道我家的。她用玻璃絲編了一個可愛的小金魚給我,也送了其他如筆記本之類。一年多之后我從農村返上海探親,也到她家去看她。在一個閣樓上,我們相對而坐。這次,她說話態(tài)度很堅決。她說,他們動員我去農村,以后,別說農村,就是崇明島(農場)我也不去。我還要養(yǎng)父親呢!那是1967年年初,其實她已在家里待了近4年。她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留有好感的女孩子。當然是非常正常的關系。但那時候我也形成了一個特別的想法(很幼稚),我以后也并不稀罕找一個出身好的女孩子,寧可找一個同樣出身不好的人(但人家多半不要我,后來知道)。可見我其實并沒有改造自己的打算和迫切愿望。我以后與女孩子的接觸,以及愛情和前途也都與政治有關。

        我參加了青建隊后,又遇到了一位具有革命熱情的人。在靜安區(qū)區(qū)長給我們作報告的中間休息時間,他走上臺去,對區(qū)長說:我們家里哥哥去了新疆建設兵團,妹妹也去了新疆,現(xiàn)在我也參加安徽青建隊,“最好了”!他熱烈地說。我很驚訝,為什么他們家的子女都去了邊疆和農村,就是“最好了”呢?我感到他心中抱有某種期待和希望。

        他外號叫“縫紉機”,正式名字則是這3個字倒過來的諧音。因幫人縫補衣服,做好事,得此稱謂。他是我所在的第四班的副班長,和我關系比較接近,也能談得來,對我?guī)椭捕唷K呛臀乙黄稹彩乔嘟犖ㄒ坏囊粚?,在第一次回上海探親時,兩人徒步長征從安徽走到上海的人。這一次,我也想考驗一下自己的“革命意志”,12天,平均每天70華里,總計行程840里到達上海。一路上,我多數(shù)都是聽他的,因為他能干,包括行軍背包都是他教我打。快到上海時,我們卻有了不同意見。此時,腳板對于碎石路已敏感得不行,距上海還有近200里,我歸心似箭。他主張分3天走到上海,我堅持第一天便走到朱家角,第二天走到市中心靜安寺分手(他那時腳還未凍壞,是第二年春天的事),若不能達成一致我們現(xiàn)在就分開。他最后妥協(xié)了,同意一起“慢慢走”。

        我和他的第一次真正的發(fā)生分歧是在“文革”傳播到了我們青建隊以后。他在一次批斗會上,忽然第一個沖上臺去,并給批斗對象戴上高帽子,被批斗的人也是青建隊的知青,接下來便是敲鑼游街游到大隊。這很出人預料。批斗會并不是他組織的,但他顯然也是有所準備。我后來和他談到這一幕時,他辯解說,如果當時我不給他戴上高帽子,別人也會給他戴上的。我絕對不能接受此種解釋,別人是別人,你是你,怎么能混為一談?就像后來人們談到自己在“文革”中的表現(xiàn)一樣,許多事也許都可以理解,乃至原諒,但你不能由此便把自己從歷史事實中摘出來,不負責任。歷史歸歷史,個人歸個人。這是“縫紉機”幾次個人奮斗中的一種表現(xiàn),他后來便變得逐漸消沉了。“文革”的形勢傳遞到我們農村山區(qū),總要滯后半年以上,革命后來也偏離了以往人熟悉的軌道,上面在抓革命大方向,無暇顧及下面小人物的訴求,而奪權又是要靠實力說話的,這些他都不具備。

        “縫紉機”以后搬離了青建隊,一個人住到了另一鄉(xiāng)村。他的腿疼長久未愈,他開始養(yǎng)蜜蜂,成了一個養(yǎng)蜂人。他說蜂針蜂毒可以治療關節(jié)炎。他幾乎無所不能,為自己做了一套家具,其精細和光潔度超過了木模工的水平。他還練書法,隸書、魏碑都寫得像模像樣,最近回上海,他還送了我一幅字。下鄉(xiāng)幾年后他找了一個女朋友,不是我們青建隊的知青,是他同學的妹妹,從外省或外地調到皖南,還是“同類”分子的子女。我和我妹妹曾到他那兒去,看過他們一次,那女孩文氣又嫻雅,也有一種內在的堅強。當我看到他們在飛舞的蜂群中帶著頭罩勞作時,我覺得很美麗。很可惜的是,他們在恢復高考和返城的關節(jié)點上又離婚了。1977年高考,青建隊又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在不同地方報名。見面時,他勸我要把自己過去的問題“說清楚”,他當然也把自己的家庭歷史問題說清楚了,并且附上了認識。我和他又形成了不同的分歧、態(tài)度。我沒有說清楚,也無法說清楚,既然10多年來都無人跟我說清楚,我又為什么現(xiàn)在要說呢?結果是,他考上了本地區(qū)的一個大專,我仍是落選。黨的“給出路”政策,終于還是落到了他的頭上。

        他后來又有了結婚,離婚,再結婚……幾次我都不清楚詳情和原因,但總之是坎坷曲折的過程。他的父親現(xiàn)在已被寫入了嘉定的地方志。我認識的朋友原來背負包袱,見不得人的父輩歷史,現(xiàn)在卻都紛紛地被寫入到了重修的地方志。內戰(zhàn)或許已被理解為各為其主,抗戰(zhàn)則是必定要寫的。我們都在努力地修復歷史記憶。

        在農村,我也有“奮斗”和“成長”的經(jīng)歷,但又不免是無效及荒唐的形態(tài)。

        從茂林鎮(zhèn)——皖南事變打響第一槍的地方,到浦口橋,我們青建隊集體插隊的地方有12華里,這條路后來被稱為南京路;從浦口橋往銅山鎮(zhèn)、銅山公社是10華里,山路幽靜,林木茂盛,我們又把它叫作淮海路,是談戀愛的好去處。從公社所在地一路進山,沒幾天便聽到了許多關于三年自然災害的訊息:末橋大隊餓死了一半人,某某大隊餓死了1/3或2/3,有只有幾戶的小隊便可能全部死于饑荒了。此時已分不清或不計較“什么階級說什么話”了。1965年到1966年那一年,我們在百畝山一邊的山坡上燒荒,挖芒稞,筑梯田,種上油茶樹;在魯家坪——據(jù)說是當年魯肅練兵的地方開荒,種上水稻,付出勞動不少,收獲則是寥寥。那一年,我除了勞動,便是看書,包括寫作,不打牌也不談戀愛,可意外地,我卻差點評上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

        在萬航街道康福里居委會的時候,我害怕“留級”,已經(jīng)留級;害怕浪費時間,耽擱青春,曾買了大學一年級的高數(shù)教材自學,學不下去。后來又買了英語廣播教材初、中級班兩冊,都學完了。準備第二次高考只用時兩個月。以后我又買了一本新編科技日語自學教材(只看到這樣一本書),又開始自學。那時的心態(tài),可謂是惶惶不可終日。我的外語水平,中學6年學的是俄語,除了1977年參加第三次高考我使用英語外,所學外語隨著時間的推移無所作為,早就都淡忘了。但那時,在農村,在山區(qū)的晚上我卻躲在蚊帳里在背日語,背原子核、蒼蠅、細菌等詞匯。同時,我也在準備和從事著第三次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和外語學習有關的一件事是,尼克松訪華后,又有許多知青學外語,一次有公社干部指責知青拿紅燈短波收音機收聽敵臺,我告訴他,“敵臺都是用華語廣播的。你所聽到的外語則是我們的對外廣播”,他才消除了誤會。我剛下鄉(xiāng)時,從不與人主動交往,也不喜歡說話。出頭露面,爭寵邀功,個人利益,領導印象,都是在我的內心中刻意回避的。既然前途已經(jīng)失去了,小的方面得失自然也就不會放在心上。我與世無爭,也就沒有人和我爭。晚上,所有的人都在大房間里打牌,我卻在帳內點上一盞自己的煤油燈,把一個類似凳子的小木桌放在自己膝蓋上,靠坐著墻看書和寫作。這很像是雷鋒夜讀毛選的舉動。于是便有群眾不管真假,要選我為學毛著的積極分子。幸虧還有帶隊干部,掌握我的情況,約我談話對我說,他們考慮公社只有一個指標,覺得還是讓給二班的出身工人的副班長為好。我有自知之明,自然表示同意。但年底青建隊評選了15個先進個人,我還是名在其中。有一段時間,我的寫作又進入到了狂熱狀態(tài)。雙搶季節(jié),酷暑難當,一燈如豆,不到子夜便很難入睡,但那也是我可以寫作的時間,經(jīng)常要寫到凌晨一兩點鐘以后,而天蒙蒙亮,曙色尚未充分呈現(xiàn),大約四五點鐘便又要出早工下田勞動。那天正在插秧,忽然看見眼前秧田中殷紅一片,才發(fā)現(xiàn)鼻子中流出了很多血,染了一片秧水。當然得繼續(xù)勞動。那時年輕,還不到20歲。

        我的長篇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幾年,30萬字也曾給好幾個人看過。那是我第三次,也是我最后一次地寫作長篇。小說內容是寫高中一個畢業(yè)班所發(fā)生的沖突的,已貼近我生活了,也注意了“導向”,但目的還是要為自己辯護。一位中學同學看了我的小說后對我說,你的小說寫得真像是一篇長篇的辯論文。孜孜不倦,曲曲折折,渺不足道,用心良苦地要證明自己是好人,我想這一點我與“縫紉機”其實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借助寫作,幻想達到自己個人的意圖,翻案或是平反,陳情或是自我表白,辯護或是尋求理解,都是在無可奈何中所作的努力。其實是徒勞的。后來有句名言,“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如果我們真的只能利用小說進行……活動,那我們將是一個什么樣的黨,是一個多么可憐的民族。

        我與世無爭,不求“進步”,被一些人稱作“書呆子”——書呆子時期其實也不長,但那稱呼至少不值得羨慕,也無人嫉恨??杀拘噪y改,隨著革命形勢的發(fā)展,當我們也被允許“革命”的時候,我后來還是做了一件得罪人,或在無意和無形中傷害青建隊許多人感情的事。那就是我的大字報。我們青建隊共有86個人,高中或高中以上學歷的有13人(含兩個大學生),剩下的73人中初中畢業(yè)的是主體,還有一部分是小學和小學未畢業(yè)的人,最低文化程度小學二年級。從政治的和社會的、文化的背景來區(qū)分,青建隊人又可分為三類:一是家庭有問題、出身不好的人,高中生大抵如此,也有初中與其他文化程度的青年。父輩是國民黨將領、特務、歷史反革命、右派、反動資本家、有海外關系,應有盡有。二是自己出了問題,犯了錯誤,受處理的人。如兩位被開除的大學生以及從部隊被開除軍籍、遞解原籍的人,還有組織反動小集團,收聽敵臺,偷渡出境(到香港),勞動教養(yǎng)釋放,等等,不一而足。三是小學畢業(yè)或沒畢業(yè)的社會青年??赡苁菦]有好好學習,打架滋事,家庭出身倒是好的,但也沒法在上海安排工作。此時,我們成立了一個“紅旗戰(zhàn)斗隊”,開始“造反”。就五個人,三個高中生,兩個初中生,除我之外,其他四人都是團員(報名農村前火線入團的)和小干部。既然都是響應了黨的號召,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怎么就形成這樣的局面了呢?共同的委屈,共同的心聲,共同的不平之氣把我們結合到了一塊。大字報是我寫的。我采用了一些統(tǒng)計學的方法,而紅旗戰(zhàn)斗隊的其他成員比我更了解情況,能提供一些資料。我得和后來的紅衛(wèi)兵先打個招呼,你們從事的“革命”和我們那時所說的“革命”是不一樣的,以免引出你們是真心革命,受到誤導(有的人連受到了誤導也不承認)的無窮爭論。你們的“下放”和我們的“下放”其實也是不一樣的。我們下放的組織機構是上海市靜安區(qū)精簡人口辦公室,當時還沒有上山下鄉(xiāng)辦公室,是“精簡人口”。帶隊干部是一位十六級的老革命,1939年參加游擊隊,1942年入黨,據(jù)聞也是犯了什么錯誤,才貶為帶隊干部。我們后來還接觸到了一些1958年下放(因反右)和1960年下放(因“自然災害”)的成家戶,不幸也都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一邊是祖國需要,上山下鄉(xiāng),培養(yǎng)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堂皇理由;一邊則是政治歧視,把人劃分出了等級,并事實上已作了安排。一邊是革命口號;一邊是懲罰之地。當然這其中也有例外和先進人物,我那年代的標兵是董加耕、侯雋,但絕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則已由此決定。我那時的大字報是針對上海市委的,是批判當時所謂的“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真不知道我怎么還能寫得這么長,其實,我文章的核心只有兩個字:虛偽。

        事實總是最有說服力的。但事實有時候也是會傷害人的。因為我的大學報涉及個人的傷疤、“隱私”,不肯承認或不愿涉及的事實。雖然我是針對上面的,沒有提及青建隊的具體人;雖然我把我們組織的5個人也統(tǒng)計在內,但是在紅旗戰(zhàn)斗隊解散以后,還是有人因我的大寫報與我發(fā)生了沖突。他也是我說的三類情況中的某一類,他似乎要打我,卻沒有打起來,只是找個茬,嚷著大嗓門,推搡了我?guī)紫?。我覺得他并不是恨我,只是我披露了事實,傷害了他的感情。后來我們被拉開了。實際上,“文革”中無論是對于過去的母校和現(xiàn)在的青建隊,無論是對老師、青建隊隊員和領導,我都沒有針對任何人寫過一張大字報,也沒有批斗發(fā)言更沒打過人;在青建隊我沒有仇人,沒有利益沖突,也沒有矛盾對立面。可我還是認為,如果你真做過這樣的事,還是要負責任的?;蛟S這是時代造成的,或許它可以理解、可以原諒,或許它事出有因,背景復雜,但你至少應該承認自己參與的事實,在這事實的基礎上再討論它所造成的傷害和責任。那時候,我雖然已寫了大字報,把自己也“統(tǒng)計”在內,其實也還不清楚我背后的“事實”究竟是什么?組織解散以后,我們一個成員,我的一個朋友瞅機會告訴了我,他們抄了帶隊干部隨身保留的部分檔案資料,我的檔案中有一句話,是“有修正主義論調”。我早有思想準備,但還是不免心中一驚。我“修正”得太早了。

        紅旗戰(zhàn)斗隊的活動只持續(xù)了不到半年的時間。那是1967年的嚴冬和隨后的春寒時分,也就出了兩份大字報,都是我寫的。我們把它貼在了上海的南京路上(南京西路、波蘭領事館一帶)和靜安區(qū)委,可見矛頭都是對上的,符合“大方向”。我并沒有邀請“縫紉機”參加我們的組織,估計他也不會參加我們這樣的“造反”。這種造反注定是沒有結果的,因為接下來便毫無進展。這使我們明白,在隨后的歲月中更明白了,“講道理”是一點都沒用的,更何況我們所說的這些道理和所作所為也并不符合領袖的偉大戰(zhàn)略步驟??稍贌o效果的“革命”,畢竟也是一場心靈的狂歡,我們加深了彼此之間的關系。在那幾個月,我們聚會、商討,我寫了文章,他們則分別抄寫,夜半三更則到馬路上去張貼。夜色也增加了我們的親密關系。寒冷的感覺,疲憊的感覺,失眠的感覺都沒有了。我還記得在女孩家聚會,她家住在南京路上的八層樓上,我一時疏忽還把放在樓下的我姐姐的自行車丟了,幾天后才在派出所找回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也漸漸地發(fā)現(xiàn),這種造反沒用,沒有“對象”。如果他們不想聽到我們的聲音,那么就沒有人會聽到我們的聲音,我們太弱小了。于是,終于,我們失望了。

        我的“墮落”從這時候開始。我學會了抽煙——這也開了我們這樣一個傳統(tǒng)、保守的大家庭的先河。在接下來無所事事的兩年中,我也學會了打牌、下棋、彈琴,還有游泳和打球,打球則是我中學時就會的?!皦櫬洹笔刮視簳r地忘卻了煩惱。我要感謝它。這種“墮落”也使我安全,使我健康,使我打發(fā)掉了許多日子。更重要的是,在這段日子中,我也學習了戀愛。

        兩個女孩子總是結伴到我家來。在我們組織最困難、最無望的時候,她們都和我說,她們“不動搖”。但我只注意到了其中的一個,這一個也是我母親喜歡的。她毛筆字寫得不錯,幫我抄寫大字報也抄寫得最多。在一個冬日的夜晚,我們商量該怎么辦,我冷得一哆嗦,她便馬上把自己的小棉襖披到了我的身上。我忘了自己怎么反映了,大概是馬上還她吧,但身上卻立即感受到了它傳遞過來的溫暖。這女孩平時很喜歡笑,有一張宜喜宜嗔的臉,眼睛中常流露出疑問的神情,或喜悅的神情。感覺她表情豐富,又沉著坦然。其實我們并沒有什么戀愛的舉動,我卻寫下了許多“寤寐求之,輾轉反側”的話。我失眠了。是我自作多情嗎?

        和我同一組織的另一男青年也喜歡上了這個女孩,認為她可能對自己有意思。我們做得很“君子”,商量后,決定分別試探。既然兩個人都同時“愛”上了一個女孩,選擇權便應交女孩子來掌握決定。我讓他先嘗試,他拿了一件毛衣和毛線托人帶給女孩,請她代織。女孩婉言拒絕了。接下來,便該我表態(tài)了?,F(xiàn)在看來,我們的舉動似乎十分可笑,十分幼稚,尤其是我。但這至少能使我們兩人之間不傷感情。他后來很快便結婚了,我們至今還是好朋友,常通電話聯(lián)系。

        我也托人傳話把女孩約了出來。她出來了。那天傍晚,我們走向“淮海路”,也就是林木幽深的山灣小路。一邊是簌簌作響的竹林,一邊是號稱九十九道灣的從螺絲坑流出的澗水。據(jù)說,在這山區(qū)有一種動物叫斑狗,夜間出沒,常在后面把前腿搭在行人肩上(可見它也很高大),你不能回頭,回頭它就會在你脖子上咬一口。但有時,斑狗也會在你的前面出現(xiàn),它會在前方引路,把迷路的行人帶出山林。我們走了約二里路,在溪水邊的兩塊石頭上坐下。我拿出了自己早就準備好的日記,那是和她有關的幾頁,遞給她讓她看。這也表現(xiàn)了我和我朋友不同的風格,我需要一個明確的回答。她沒有正面回答我,看了后只是說,如果她到了農村后,便變得這樣,不顧前途,早早地談戀愛,她家里是肯定不會同意的。我心里有些著惱,我問的是你,是感情問題,不是你家里。再說,也沒說要在農村結婚、成家呀。我繼續(xù)追問她對我所寫文字的看法,她還是回避,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你寫的當然也有道理,但我家里……又繞回到她家里反對。女孩在此時變得非常成熟,冷靜、堅守,她似乎早已準備了答案。她是真的有顧慮,在人生選擇中猶豫不決,還是僅僅是為了要照顧我的面子呢?我一再追問,直到最后我說,既然這樣,那就讓一切都結束吧。她還是沉默。我于是便把日記撕下來,把那些記載了我的相思和心意難平的紙片扔到了身邊的緩緩向前流動的河水中。我是太在意我們在那個年月中自然形成的那種親密關系和感情了,不允許有其他考慮。或者說,我是一廂情愿地希望能遇到一個人在毫無條件與前途渺茫時,能和我一起忍耐、等待,堅定和堅強。我其實不會說話,不會鼓勵、安慰,也不會追求女孩。只是感覺受到了很大傷害?,F(xiàn)在想來,我能理解她的態(tài)度,也認為她實際上是做了一個在當時是最正確的一個選擇。她要考慮以后如何和我的那個朋友相處,和青建隊的其他人相處,因為還有些家庭出身好的人也放出話來說喜歡她,要追求她;她要考慮現(xiàn)實的情況,我在農村是屬于那種沒有勞力,沒有背景,條件很差的人;她還要考慮自己家里的意見,考慮前途,考慮政治……也許有一百條理由使她堅持不同意,但第一百條理由我還是認為是她不愛我。

        在返回青建隊的路上,我們故意有說有笑,緩和氣氛。在看到了青建隊兩排大房子傳出的燈火后,我說,以后一定會有人議論我們這次的山灣之行。她說,我不怕。但一周之后,她在從浦口橋到塘里大隊的路上,心事重重,從一座一人多高的小橋上摔了下來,摔傷了腰。大家都說她是想心事,神不守舍,才會發(fā)生這樣的意外。許多人都到醫(yī)院去看望她,我卻沒有去。后來她回上海養(yǎng)傷了,我也沒到她家去。我給自己的解釋是,既然我們現(xiàn)在已是普通的關系,那么,多我一個人或少我一個人去探望,自然也就不重要了。這理由很牽強,暴露了我當時的心態(tài),也不免心胸狹隘。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和她有了聯(lián)系。但此時青建隊已經(jīng)解散,她也結婚了,對象是當?shù)氐囊粋€轉業(yè)軍人,在供電所工作。那個時候,她的處境是高于我們一般人的。后來,形勢又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大批知青回城,幾十年過去了,再聚會一起,按上海人的世俗觀點看,她的情況又不如大家了。很難解釋命運的安排。

        在以后的歲月中,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曾N次經(jīng)(被)介紹,談朋友,多數(shù)是被拒絕,少數(shù)是我不愿意。這種情況直到我進了北大以后和讀了研究生以后,才得以改變。我和讀古典文學專業(yè)的同學商偉曾開玩笑地說:“‘愛情,是反現(xiàn)實主義的?!彼恍Α?/p>

        青建隊在成立了3年多后,解散。我們80多人又被分散到?jīng)芸h的十個公社插隊。此時領導(帶隊干部)已不反對青年談戀愛,還把有戀愛關系的青年分到一塊,為以后生活著想。女孩還在上海養(yǎng)傷,她后來是單獨分到了一個公社。另有一個我們組織中的男青年說,我分到那兒,他也到那兒。我依然有朋友,并不孤單。那時,還有一位女青年和我們同分在一起,她在青建隊的后期的一次“嚴打”中差一點便被軍宣隊抓起來,說她“作風”不好,幸虧她躲在上海沒回來,后來便不了了之。同時被抓的兩個人則在拘留所被關了一兩年或大半年,后來放出來也不了了之。我是不會歧視那些真的、假的犯了“錯誤”的人的,因為自己也曾犯錯誤。我們3個人相處得很好,親如家人。相處得好的結果之一就是,那兩年,我們3人搭伙,都是那女青年燒的飯。她后來也和我的同伴結了婚。

        1970年的秋天,出乎我的意料,我被招工了。是我的檔案丟失了?還是“文革”中混亂,他們顧不上認真審核這些?我不明白。在大隊舉行的各生產(chǎn)隊長和知青投票中,五個招工名額,我得票第二。那是安徽省恢復招工后的第一批招工,開后門的事還沒開始。我們公社的五七干部很有見識地說,在上海,資產(chǎn)階級出身,其實很正常。既然人家已不追究過去,那你就知足吧。在我招工的那家縣辦小煉鐵廠,我還是從“苦力”開始干起,篩礦,破碎,拉焦炭,這過程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因為后來也干了翻砂工,然后是銑工和車工。時間卻一晃過了9年。那9年間發(fā)生了多少大事,有多少斗爭,多少事后被雄辯地稱之為是“歷史的選擇”的重大事件,都與我無關。我認為“十年動亂”,其實真正的“亂”不過三年的時間,從“九大”和各省的革命委員會成立之后起,“動”和“亂”便只是上面的事了。那時候“法制”也在逐步地恢復。不但有最高指示,還能看到各種布告。我看到布告中有12歲的反革命。很驚訝,那不是尚未到法定年齡嗎?我看到宣判書中開頭總是家庭出身,然后是思想反動,然后才是犯罪事實。不驚訝,這是合乎邏輯的。我看到“群眾專政”,討論量刑時,那些居委會的婦女、大媽對于那些拒不認罪,還態(tài)度猖狂,抵抗到底的人,異口同聲地說“槍斃”。我很吃驚?!皯B(tài)度”原來是如此的重要,態(tài)度就是主要的罪狀。在離我的工廠不到3公里的一個荒山坡上,有一個刑場,槍斃犯人后便示眾3天。那天我也去看了。我看到一個外語老師,他穿著一件白襯衫,他的罪名是偷聽敵臺,還要散布敵臺,當然還有被捕后態(tài)度惡劣。那天人多,看死人當時并沒有覺得可怕,只記得了他身上白的和紅的色彩。但那畢竟是我第一次(唯一一次)看槍斃,印象深刻。

        我們的兩座13立方米的煉鐵爐旁邊,矗立著一座三十多米高的煙囪,是我們的縣城最高的地方。那天我和人打賭爬了上去。人在高處,能看到遠處,心情總是比較好的。這就像我在農村時,到山里去砍柴,爬到山上,闃無人跡,只有雀兒啁啾,我也總想放聲歌唱(只有紅歌唱)。我看到了下面的人群,看到墻上刷的大字語錄,“我就注意這個小鋼鐵廠,打起仗來要靠它”;也看到了遠處的荒山。此時,爐臺上有一個工人朋友,也是一個剛招工的蕪湖學生對我說,“我想到了一句話,但我不說”。我知道他要說什么,怕驚嚇了我,便先把他想說的話說了。我對他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無非說,煙囪外墻所焊的腳手架恐怕不牢,我要摔下來。我先說了,他便再不作聲了??赡翘焱砩?,我卻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與我有關的事終于來了??隙ㄕ劜簧稀皻v史的選擇”,但我的一點小小的、幾乎不起一點波瀾的事終于也得到了解決。我姐姐對我說,你這樣的性格,即使當年到了北大,也會出事的。意思是,不后悔。張世楷對我說,他們當年報社便發(fā)出了3000多封各種平反和證明的信。意思是,不稀奇。1978年年底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事情變得出乎我預料地順利(我這樣說,可能有些抹殺了我姐夫、我父親為我奔走找人所作出的努力),我只是感到“大形勢”“大方向”決定了一切,這些都不是我們個人所能夠創(chuàng)造和所能決定的。而《解放日報》的編輯和北大的門科長當時都還在,于是關于我的冤假錯案問題便也容易說清楚了。在歷史大事和我的小事之間,發(fā)生關系時,我又得到了一次重新選擇生活的機會。北大后來在發(fā)給我的信函中說,考慮到我的年齡,再重新上理科可能不合適(當時數(shù)力系已拆成數(shù)學系和力學系兩個系),建議我改上文科。我立刻表示同意了,說中文系、新聞系、哲學系都行。我那時沒想到歷史系和后來很吃香的法律系。于是繞了一圈,我又回到了事情原來的出發(fā)點:文學。

        三中全會后,使我的又一次人生轉折得以實現(xiàn)。但現(xiàn)在,我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感謝誰了。沒有1968年后的紅衛(wèi)兵的大批的下放,就沒有我們后來“知青”的身份,招工、高考,一切都談不上。小水滴匯入大海,我們被混在一塊了。再往上追溯,沒有“文化大革命”,沒有大批的老干部也被“四人幫”打倒,吃盡了苦頭,大概也就不會有后來這么快的、一系列的、徹底的平反,所謂物極必反。那么,我們要感謝誰呢?難道還要感謝紅衛(wèi)兵或者“四人幫”嗎?我想我們還是感謝這個時代吧。

        在一次去山東大約是參加一次和張煒有關的文學活動中,上海文學的原編輯楊斌華和我說,他覺得他們這一代人在心理上都是不健康的,不如下一代人(譬如80后,那時還沒有90后)。下一代的人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歷史年代,有著更為正常的和健康的心理。我聽了很有觸動。他的年齡可是比我小得多了。他和高遠怎么會這樣說呢?也許,有一些心理的影響可能是普遍的。

        我不敢肯定這一點。

        (注文中提及名字,未加說明的都是我的大學同學,一并說明。)

        責任編輯 寧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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