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敏特
(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江蘇 南京 211172)
我在黑板上寫了兩個人的姓名,一個是周有光,一個是三流的流行歌手。我說: “請知道周有光的舉手?!睕]有一個舉手。我說:“請知道這位歌手的舉手?!比w舉手。
一種莫名的悲哀襲上我的心頭,但在短暫的無語中,我的理性抬頭,它告訴我,對此進行深刻的思考,是我責無旁貸的任務。
我對學生說:“周有光是一位天天陪伴著你們成長的人物。你們用簡體字閱讀,你們用拼音字母在電腦上寫作;這簡體字和拼音字母的產生,周有光是大功臣。不知道周有光,絕不是簡單的疏忽。請大家想一想,原因何在。”
是的,一個社會的關注度,是一個社會發(fā)展狀態(tài)的重大標志之一。它首先和教育有關。我這里說的教育,是大教育;它不僅是學校教育,還包括家庭教育,更重要的是社會教育。關注度回答的問題是:一個社會怎樣健康的發(fā)展?為此,我們的青少年追求的核心要求是什么?為此,我們的青少年的心理狀態(tài)是怎樣的?他們的興奮點在哪里?為此,我們的青少年的生活時間表是怎樣的?為此,他們最該效仿的是什么?等等極其嚴肅的問題,因此,任何時代,尤其在文化大轉型的時代,都與一批受到關注的人物的姓名相聯。恩格斯在講到文藝復興時,特別提到了一批“巨人”,他們都是有名有姓的鎸刻在人們心中的人物,如但丁、薄伽丘、達·芬奇、哥白尼、布魯諾、伽利略、莎士比亞,等等。之后的法國的啟蒙時代,中國的五四時期,概莫能外,都和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康德、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胡適等等的姓名相融,而他們的重要性恰如前英國首相丘吉爾所說:“寧可失去五十個印度,也不能失去一個莎士比亞。”因為,他們是一個大轉型時代的靈魂,而沒有靈魂的時代,一定不會有健康、進步的時代大轉型。
今天的中國是一個社會結構大轉型的時代,是一個文化大轉型的時代。我們必須回答的問題是:我們的青少年應當關注什么?我們的大教育應當怎樣引導青少年的關注?有識之士,已經十分清楚地看到,社會關注度與一個社會的文明質量的密切關系,著名的哲學家李澤厚先生不久前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時,痛心地指出:上個世紀的80 年代,中國有過一個啟蒙的、有理想、有熱情的時代,而到了21 世紀的今天,“四星高照,何處人文?四星是影星、歌星、球星、節(jié)目主持星,到哪里去找人文呢?”我深有同感。
更有甚者,還不僅僅是作為語言文字學家的周有光在青少年中失去了應有的關注,更令人痛心的是,在重要的傳媒領域,不得不提到周有光時,把他的貢獻和影響拘囿在語言文字的范圍之內。打破這種拘囿,更準確地反映周有光的貢獻,正確地估價他的文化意義與影響,是本文的主要任務。
首先,周有光從事文字改革,積極建設和推廣漢語拼音拉丁化,出發(fā)點是高遠的,而絕非停留在語言文字本身。在他去年出版的《我的人生故事》中有一個包含數篇文章的欄目,標題是“漢語拼音的故事”,其中,他以生動活潑、簡明扼要、舉重若輕的文筆描述了世界語言文字發(fā)展的線索和動力,在紛云復雜的世界語言文字形態(tài)中,疏理出核心因素。開宗明義的三句話使我豁然明朗。曰:“語言使人類別于禽獸,文字使文明別于野蠻,教育使先進別于落后。”很明確,他從事語言文字的改革,從事教育的宗旨,就是為人類別于禽獸、別于野蠻、別于落后。這個宗旨貫串在他整個對語言文字發(fā)展的論述之中。是的,他的語言文字的研究與改革的工作中,涌動著一個自覺為人類進步而奮斗的啟蒙大師的情懷。
去年,我就聽說,要播放一部關于周有光生平的六集電視紀錄片;有朋友興沖沖地把何時何臺的播放消息告訴了我,于是我翹首以待。到時候,我打開電視機,卻不見蹤影,傳說是情況有變。今年,來了好消息,說是要放了。果然,消息兌現,播放了。但六集變成了四集,更簡練當然不失為好事;可看完之后,我敢肯定,不是為了簡練。
對文化歷史,我還是稍知一二的。在歷史上,能像司馬遷這樣秉筆直書的史家,風毛麟角,屬于罕有。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向來貫串著真與偽、直與曲、全與偏的沖突;各取所需的擇取與描繪的手法屬于皇權時代的主流文化,循真守直的史家性命不保的命運,是常事。對當代的周有光,先有一個要不要推出的問題,在不得不推出時就有一個怎么推出、推出什么的問題;這恐怕是中國特色的常識。于是,我看到了一個有出生時、地、家的周有光,有讀書、情愛、職業(yè)的周有光,亮點呢?參加過漢字簡化、漢字拼音工作的周有光。是的,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已經很了得了。問題是:周有光不僅如此,周有光的主要的、真正的價值恰在于“不僅如此”。剝去了“不僅如此”,就不是周有光的真人、真貢獻、真價值。
時至今日,周有光已109 高齡。他的第一個不凡之處,是他在85 歲的時候功成名就,從語言文字工作的崗位上退下來,從辦公室回到家中。他的第二個不凡之處是,他家的書房成了他的“新辦公室”,在此,他把語言文字工作中原有的“別于禽獸” “別于野蠻” “別于落后”的啟蒙情懷予以擴展、予以升華,把研究領域從語言文字延伸至古今中外的人類歷史,包攬了政、經、哲、史等各個領域;他的心理狀態(tài)說句笑話,如同一個愛時髦的女郎,每天都覺得自己少一件新衣裝;他每天都覺得自己少一點新知識、新思想。于是,他讀啊,想啊,寫啊,把85歲前已有的啟蒙情懷推向了一個新境界,新高度。
這是什么境界,什么高度?理直氣壯的回答是:啟蒙思想家的境界,啟蒙思蒙思想家的高度。
為什么可以理直氣壯呢?首先,這是一批人格正直,學養(yǎng)豐厚的學者們的共識和公論。有一本紀念周有光茶壽的文集《有光一生 一生有光》,匯集了這批學者從各個角度對周有光一生的評價。此外,他們中有的給周有光先生的某部著作撰寫的序言或是后記,如資中筠先生給周有光《我的人生故事》的序言,盡管角度不同,但核心評價完全一致:恰如董健先生的論文題目:《周有光——偉大的啟蒙思想家》,一貫熱心于“周學”的張森根先生為此還提出了的“新啟蒙”“再啟蒙”的概念( 《有光一生 一生有光》119 頁) ,啟蒙是周有光最核心的文化建樹。
不是謙虛,我對周有光確實遠無深刻的研究,是這批學者周密精深的研究給了我極大的啟發(fā),使我有了如下的感觸和看法。
作為思想啟蒙家,他對世界進步軌跡的認知,不是熱衷于那些遙遠的無人經歷、不可觸摸的遠景,而是面對人類已有的實踐,從中把握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可抗拒的發(fā)展規(guī)律。他說:“我的思想是入世,走進世界,追趕現代。”( 《我的人生故事》161 頁) 他引導大家為可以實現、一定會實現的目標,去努力,去奮斗。這就是他的三分法;一是人類經濟發(fā)展的軌跡:農業(yè)化、工業(yè)化、信息化。二是人類思想發(fā)展的軌跡:神學思維(冥想)、玄學思維(推理)、科學思維(實證)。三是人類政治發(fā)展的規(guī)跡:神權、君權、民權。
周有光的三分法,給予世界發(fā)展一個高屋建瓴、概莫能外的概括,他克服了流傳至今的社會發(fā)展五分法 (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的弊端。弊端之一,超越了人類的實踐,成為需得人類付出巨大代價的各種政治盲動的根源(我希望有機會對這個弊端作出更加展開的研究和論述,在此從略)。弊端之二,形成了一種削足適履的僵硬的歷史觀,各國歷史發(fā)展的多元化,已經證實了五分法的偏執(zhí)。譬如,我們習慣于把中國從周到清的社會都歸結為封建主義社會,實際上,特別是秦朝以來,中國社會與封建主義風馬牛不相及。這一點顧準等學者皁已指出,但是,周有光的三分法,卻把中國社會的發(fā)展不偏不倚地概括于中。他讓我們明明白白地知道,當代中國的當務之急是什么:思想實現科學化,經濟上完成工業(yè)化、追趕信息化,政治上實現不折不扣的民權化。
作為思想啟蒙家,周有光提出了一個民族思維方法大轉變的歷史任務,這就是中國的有識之士已經銘刻在心的名言:“過去從國家看世界,現在從世界看國家?!敝袊鴱奈逅那昂箝_始,啟蒙事業(yè)的傳統任務就是,打破強調“特殊”以掩護傳統文化的糟粕的貫技。魯迅說得深刻而生動:“什么叫‘國粹’?照字面看來,必是一國獨有,他國所無的事物了。換一句話,便是特別的東西。但特別未必定是好,何以應該保存?” “譬如一個人,臉上長了一個瘤,額上腫出一顆瘡,的確是與眾不同,顯出他特別的樣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據我看來,還不如將這‘粹’割去了,同別人一樣的好?!? 《熱風 隨感錄三十五》) 魯迅最不愿意“不朽”,他但愿自己深刻的批判迅速過時,但悲哀的是至今并不過時;幾年來,關于“普世價值”之爭,說到底,就是?!傲觥?“瘡”之“粹”,還是保世界共有的文明;中國的發(fā)展是以古今中外的文化精華墊底,還是偏于一隅,自外于人類發(fā)展的共同規(guī)律。
當然,周有光絕不會忽略因時、因地、因血統的差異,而必有的各國、各民族的文化差異,這是必須尊重和保留的異彩紛呈的文化元素。于是,他提出了一個一般與個別統一的文化哲學概念:雙文化。這輕輕巧巧的三個字,卻概括了全球化時代人類文化發(fā)展的總趨勢。面對這三個字,誰能說我只要個別,不容一般,我只要一般,不容個別!
作為啟蒙思想家,周有光有一個堪稱楷模的、魅力十足的思想風范:厚積薄發(fā)、舉重若輕。我在認真閱讀周有光的著作時,感受特深的是,他所提出的每一個結論,看似簡單,卻都來自于他跨越三代的漫長而曲折的人生歷練,來自他百科全書式的文化研究與積累。最小的例證實是,他說明“漢語拼音”這四個字,掃描了世界各種文字的發(fā)展的路徑,而每一個結論又總是讓你的感受是王國維所贊賞的一個境界:不隔。即親切、實在、易懂、誠服。與此相關,我還發(fā)現,周有光很少,不,可說沒有,臉紅脖子粗的和別人進行概念上的爭論;他不用什么“主義”“理論”“模式”“道路”“體系”等等的大概念,來表達自己的意見,來給自己壯威;他喜歡從人們最熟悉的實體和現象入手來提出自己的認知。如經濟發(fā)展的軌跡就是:農業(yè)化、工業(yè)化、信息化。政治發(fā)展的軌跡就是:神權、君權、民權。思想的發(fā)展軌跡就是:神學思維、玄學思維、科學思維。包容性很大,神秘性絕無。我于是想起了一個學人的睿智的感受:半瓶子醋的學者是以化簡單于復雜的訣竅來忽悠的,大師級的學者卻以化繁為簡、深入淺出的真功夫來傳播真理的。我想,這正是啟蒙思想家所必具的功底和風范。
最后,我必須思考的問題是,從五四前后開始的中國現代啟蒙為什么屢屢打斷,而今天為什么更加迫切,必須進行,而又比任何時期更有可能?為什么我們要把周有光的貢獻歸入“新啟蒙”的范疇?
關于為什么屢屢打斷的原因,很多學者已屢屢論述,簡而言之即:救亡,內戰(zhàn),運動,政治權力的需求,擠壓了啟蒙所需要的必備的言論空間和相對自由的環(huán)境,失去了起碼的法治保障,而今天出現了幾個新的歷史元素,使啟蒙有了新的需求,新的含義,新的可能。
中國的歷史已進入一個關鍵的節(jié)點:為歷史進展所付出的沉重的,慘重的代價,已使國民和執(zhí)政者的大多數,達成一個面對空前的抗拒也無法抗拒的共識: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即不改革,不深化改革,就沒有出路,就沒有生路。而所謂深化改革,就是從重心在經濟的改革,進入五為一體(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整合、協調、互補的改革。而文化改革順應其他四個改革的需求,核心的任務是價值觀、道德觀、審美觀,思維方式、生活方式、行為方式的全面改革,這是魯迅提出“改造國民性”的啟蒙任務的繼承與發(fā)展。
中國的改革開放恰逢一個最好的時代,即開始進入經濟全球化、信息共享化的新的和平、發(fā)展的時代。新的文化元素,已成為管你想到沒想到,管你愿意不愿意,管你抗拒不抗拒的浪潮,沖擊著,改變著物質生活、精神生活、政治生活。需求與可能盡管處于尖銳的、強暴的沖突之中,而需求與可能的融合而成的力量卻與日俱增,不可扭轉。一個吃盡文革式的苦頭,嘗到了改革開放的甜頭,具有6.3億網民,12 億手機用戶,5 億微博、微信用戶,每天信息發(fā)送量達到200 億條的民族,誰能有本事把這個民族拉回到臣服于“絕不” “不許” “禁止”的老路上去!這就是新啟蒙的前提條件和因此而造就的環(huán)境。
習近平就任總書記以來,最得民心的就是一步步地推進了改革開放,從扭轉官風的“八不準”的提出,到老虎、蒼蠅一起打的強勢反腐,再到十八屆四中全會依法治國的大局的確立,其中的每一步都在突顯互為表里的兩個元素:治黨、治國的制度化,治黨、治國的民權化。這兩個化的基礎就是現代公民的權利與義務的兌現,無此,一切皆空。如依法治國,同步提出的是相應的五大體系的建立,即規(guī)范體系、實施體系、監(jiān)督體系、保障體系、黨內法規(guī)體系。這五個體系,只有在官員公仆化,百姓公民化的同步進行中,才能成為現實。面對這個全新的民族需求、國家需求的迫切任務,新啟蒙展示出無可替代的歷史地位。
中國人民有幸,此時此刻,百年默默無聞的文化耕耘者帶著他跨越三個時代的歷練、觀察、思考、總結,由隱而漸顯,走進了公眾的視界;凡是接觸過他的著述的人們會驚訝地發(fā)現,這個年歲最長的學者給了我們最現代的文化回答。新啟蒙的當然代表無疑是他,周有光。
我長久地思考,為什么周有光能成為這樣的周有光,他的生命力量何在?這本身就是我們根本性的精神財富。在他106歲時,我在賀詞中作了一個嘗試性的回答:
超強的自我認知的力量。
超強的自我節(jié)律的力量。
超強的自我調適的力量。
超強的自我更新的力量。
超強的自我優(yōu)化的力量。
這樣的生命力量融入一個民族的機體,這必是一個生命強大的民族! 這樣的生命力量融入世界的知性,這將是一個氣韻勃勃的世界!
(2014-11-7 于金陵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