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一個人有間書房,架上有些書,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濟濟一堂。這個感覺老早就有,那時,書房離我還遠,那時最迫切的事情,是找間房子先把自個兒收藏著,安身立命要緊。
好書讀后三更月,遠友來時四座春。是副熟聯(lián),許多書房門口喜歡貼,探親訪友,得進書房,無疑是優(yōu)待。
多年之后,有了間書房,做了一面墻的書架。之前收在紙箱里的書,都請上了書架,只是占據(jù)了其中幾格,看著稍稍有點不好意思,真想拿出黃侃先生的豪氣,直接滿架。
有一則黃侃先生軼事,說他嗜書如命,一次買幾千冊!家里到處都是書,生計成問題,夫人不高興埋怨說,一雙眼睛怎么看得完?黃先生說,要知我買書的快樂,便在打開包一閱之時,比方我倆結(jié)婚吧,不也就在新婚燕爾之時最樂嗎?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滿足,在詩中說:“十載僅收三萬卷,何年方免借書癡?”
從鄉(xiāng)下來,離莊稼遠了,偏偏又念農(nóng)事的好,買幾本農(nóng)科書,看《齊民要術(shù)》,看北魏時的種植、工具、果蔬、飲食,許多東西還在延續(xù),這就有點與古人為伍的感覺。書里寫蕪菁,種一頃取葉三十車,正二月間,賣作菹,三車得一奴。又能收蕪根二百車,二十車得一婢。初看時,以為奴比婢便宜,也不一定,賣作菹(腌菜)的葉子,不是青葉,要結(jié)成辮子掛著,干了之后,堆著待賣,便宜貴賤不好分別。《農(nóng)政全書》廣博,徐光啟有慈悲心,書中列了諸多救荒草木,其中寫到昌蒲,此物《呂氏春秋》里說孔子聽說文王喜歡吃,縮著脖子吃,三年之后,不用縮脖子了。徐先生來一句,嘗過,真難吃也!讀之一樂,想著這么苦,用不著嘗了。此外還看了《天工開物》,做瓦、造紙,都是我熟悉的,看著也親切。
吃貨遍地,我也不例外,《隨園食單》可以一看,袁子才說素菜葷做,葷菜素做,深得我心。又說,喝酒吃菜,對不起菜,因為酒破壞了味覺,嘗不出菜味,覺得也說得在理,不過我覺得吃菜不喝酒,對不起酒。最好玩的是他說土豆,“十月天晴時,恨芋子、芋頭,曬之極干,放草中,勿使凍傷,春間煮食,有自然之干。俗人不知?!鳖D時大樂,這事我小時就曉得,頓時覺得自個兒不俗。
元朝賈銘的《飲食須知》是本怪書,蔬果肉在他眼里差不多都有毒,惟胡蘿卜有益,不過也有有趣的,他說,葡萄藤穿過棗樹,則實味更美;栗子,同橄欖食,有梅花香;木耳,楓木上生者,食之令人大笑不止,等等。
書房里的書慢慢多起來,坐在一把標(biāo)著1954年的木板椅上看書,許多感受難以描繪,籠統(tǒng)地說,就是見字如面。又想著,這小小的書房會不會擠著它們?
《故宮退思錄》里說書房:個人的書房,譬如有一座三至五間的北房,有廊檐。明間前檐四隔扇、簾架、風(fēng)門,東西次間坎墻支摘窗、糊紙、窗內(nèi)上糊紗下裝玻璃。室內(nèi)碧紗窗和欄桿罩。墻和頂棚糊紙,地面上排列著書架,陳設(shè)幾案椅凳、文具,絕對不兼作臥室或者餐廳用。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架上群書紙墨香和楠木書箱、樟木夾板,配合散發(fā)出的幽香令人神怡。
宋元明清刊本,我一本也沒有,只有兩本《草木典》是影印的,時而翻看,它的引用典籍甚多,片面滿足了不能親見的遺憾。其中引用袁宏道說賞花以清賞為妙:茗賞者上也,談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若夫內(nèi)酒越茶及一切庸穢凡俗之語,此花神之深惡痛斥者,寧閉口枯坐,勿遭花惱可也。最后一句最得花心。
有天,我沉默著將架上所有魯迅和周作人的書擺在一起。將胡蘭成和張愛玲的也放一起,把梁實秋的書挨著魯迅的書,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
《詩經(jīng)》里寫: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是寫戀人相見,其實用在遇到一本好書上,也貼切不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