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軍

(華東師范大學 政治學系， 上海 200241)

2011年底，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主辦的“作為全球社會理論的中國思想”國際學術(shù)會議上，在我發(fā)言后，一位來自北美的與會者特別提問：我們也在研究你們這條蘊涵有幾十年實踐的特色化的“中國道路”，但到底其獨特的“中國特色”在哪里？我當時的回答，第一條即是“群眾路線”(mass line)。這，仍然是我今天的看法。那么，“群眾路線”何以重要？何以能被視作“中國特色”中的基底？

一、 “群眾路線”政治學的規(guī)范性內(nèi)涵

盡管在馬克思主義思想領(lǐng)域內(nèi)已有一定的先聲，但使“群眾路線”這個理念得到真正理論關(guān)注的，則是毛澤東。*毛澤東的這一敘述，在根本上源自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關(guān)于“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歷史”的論點。感謝李申先生提醒我這一思想史的線索。他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毛澤東：《關(guān)于領(lǐng)導方法的若干問題》(1943年6月1日)，見《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9頁；毛澤東：《切實執(zhí)行十大政策》(1943年10月14日)，見《毛澤東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1頁；毛澤東：《學習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和辯證法》(1963年-1965年)，見《毛澤東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24頁。的理念，使“群眾路線”成為二十世紀馬克思主義理論發(fā)展的一個關(guān)鍵部分，這個影響一直持續(xù)到今天，而且并非呈衰減趨勢。在實踐層面上，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奠立，實則正是建立在群眾路線之上。*誠如齊衛(wèi)平所寫：“廣大群眾的支持是黨發(fā)展壯大和中國革命勝利的根本保證。從這個意義上說，黨領(lǐng)導中國革命的歷史就是一部堅持群眾路線的歷史。”參見齊衛(wèi)平：《堅持群眾路線做比說重要》，載《中國黨政干部論壇》，2013年第7期，第61頁。根據(jù)雷蒙·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的分析，“群眾”(mass)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一直是一個被蔑視的對象，我們只需在“底層”(base)、“下人”(low)等形容中，便能感受到這份蔑視。直到今天，人們頭腦里仍然有一個金字塔圖形，我們只要看一下“身份”(standing)、“地位”(status)、“杰出”(eminence)、“卓越”(prominence)等日常語詞，便能看到這個牢牢屹立在我們意識里的金字塔。*Raymond Williams, Key Words: 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 London: Fontana Press, 1983, p.192.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毛澤東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便具有了思想史上的重要意義：它毫不猶豫地、決絕地對這個金字塔結(jié)構(gòu)做出了一個激進拒絕。

當代“后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家拉克勞(Ernesto Laclau)在其2005年出版的《論民粹主義的理性》一書中，盛贊毛澤東“從諸種對抗性情境的多元性中，努力構(gòu)建了作為一個歷史性的行動者的‘人民’。毛澤東甚至談到諸種‘人民內(nèi)部的矛盾’，從而使得‘人民’這個本該是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理論之咒(anathema)的一個實體，被帶進了馬克思主義的圖景中”[注]Ernesto Laclau, On Populist Reason, London: Verso, 2005, p.122. 引文中的著重系原作者所加。。拉克勞指出，“人民”或“群眾”，遠非是一個純粹的、具有著“同質(zhì)性自然”的整體，而是有著各種多元的斷裂點。毛澤東“群眾路線”理念的貢獻是：他使得這些斷裂點在一個被打碎的符號性框架中凝聚起來(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中，在“為人民服務(wù)”的號召中)，使之形成了一個超越單個個體的一個共同的表面(popular surface)——人民。[注]Ernesto Laclau, On Populist Reason, London: Verso, 2005, p.122. 引文中的著重系原作者所加。

當代哲學家巴迪歐(Alain Badiou)在其《圣保羅：普遍主義的根基》一著中，則用“群眾路線”來“反時間性”地闡釋圣保羅(Saint Paul)的實踐遺產(chǎn)。在巴迪歐看來，圣保羅在《哥林多前書》中的“我雖是自由的，無人轄管，然而我甘心做了眾人的仆人”，“我能成為各種人，為了救所有人”之語，[注]《哥林多前書》第9章第19-22節(jié)。正是“群眾路線”——以及它最終極的表述，即“為人民服務(wù)”——的最好詮釋。[注]Alain Badiou, Saint Paul: The Foundations of Universalism, Ray Brassier tran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99.另外兩位當代鼎鼎大名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家奈格里(Antonio Negri)與哈特(Michael Hardt)，則用“multitude”一詞來闡釋群眾。在這個意義上，他們的政治方案也正是一種“群眾路線”。[注]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 Empir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 Multitude, London: Penguin, 2005.可以說，歐陸晚近二十年這一輪政治理論的新發(fā)展，都與“群眾路線”息息相關(guān)；我們所見證的，正是“群眾路線”政治學的一輪重新復興。

如前文所言，“群眾路線”理念之源頭，便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者(這也就是為什么巴迪歐等思想家直到今天仍堅持自己是一個毛主義者的緣故)。按照童世駿的闡釋，該理念標識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終極關(guān)懷’”：“‘為人民服務(wù)’這個口號同時回答了中國共產(chǎn)黨是什么性質(zhì)的組織和中國要走什么樣的現(xiàn)代化道路這兩個根本問題?！盵注]童世駿：《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終極關(guān)懷”》，見童世駿：《求知明理：日常生活的哲學思考》，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43-44頁。根據(jù)這個觀點，群眾路線便不僅僅只是具有工具性意義——作為一種服務(wù)于實現(xiàn)黨的綱領(lǐng)的“工作方法”，而是本身昭示了黨的“終極關(guān)懷”。也正是在這個價值意義(而非工具意義)上，我們可以通過對從毛澤東到當代西方左翼學者的理論脈絡(luò)之梳理，來進一步言說一種“群眾路線的政治學”。

在學理構(gòu)建的層面上，從“群眾路線”理念誕生的源頭出發(fā)來考察，“群眾路線”的政治學之核心便是：調(diào)查人民的狀況，了解并參與到他們的斗爭中。斯考特·哈里森(Scott Harrison)在其《群眾路線與美國革命運動》一著中，結(jié)合毛澤東的原始文本，對“群眾路線”的政治學有一個很好的歸納。在哈里森看來，“群眾路線”是一個“反復逼近的方案”(reiterative method)。不要想一勞永逸地把它永久落實，它必須被不斷地運用，以一步一步地靠近群眾的利益。這個過程只有起點，但沒有終點。[注]Scott Harrison, The Mass Line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ary Movement, unpublished manuscript.在這個意義上，“群眾路線”政治學是一個十足的激進的政治學。而群眾路線的每一次落實，都包含著以下三個環(huán)節(jié)：(1)收集群眾的多元性的想法；(2)從群眾自己的視角出發(fā)處理這些想法，尤其是他們長程的利益(而不只是關(guān)注與解決他們眼前的問題)；(3)以政策調(diào)整的方式(而不是高舉旗幟或者喊空洞口號之方式)，將對群眾想法之集中后的處理反饋給他們。重要的是，這三步合在一起，只是完成了群眾路線的一個階段性落實，而絕不意味著“群眾路線”政治的終結(jié)，即，它的永久完成。

巴迪歐將圣保羅與“群眾路線”聯(lián)系在一起，也正是因為體現(xiàn)在《哥林多前書》中的精神，同上述“群眾路線”政治學之精神緊密相通。在此，我將《哥林多前書》第九章第19到22節(jié)文字引述在此：

我雖是自由的，無人轄管，然而我甘心做了眾人的仆人，這樣我可能贏得更多人的心。對猶太人我就做猶太人，以贏得他們的心，對律法以下的人，我雖不在律法以下，但我就做律法以下的人，以贏得他們的心。對于律法之外的人，我就做律法以外的人(并非在上帝面前目無律法，我會始終在基督之法律之下)，以贏得他們的心。對于弱者，我也讓自己變?nèi)酰在A得他們的心。我能成為各種人，為了救所有人。[注]《哥林多前書》第9章第19-22節(jié)。

巴迪歐指出，圣保羅的精神正是：不管人民的意見與習俗為何，不管它們有多么大的多元性與歧異性，在“群眾路線”的工作下(巴氏稱其為“真理的后事件性的工作”)，他們的思想就有越出彼此歧異的能力，與此同時也并不需要放棄讓他們在這世界上能夠確認自己的各種意見與習俗。[注]Alain Badiou, Saint Paul: The Foundations of Universalism, Ray Brassier tran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99.在我看來，巴迪歐的這一論述，相當有價值。

“群眾路線”經(jīng)常被批評為“集體主義”，其后果——乃至是“惡果”——即為：抹殺每個個體在這個世界上的自身面目、獨特個性。晚近關(guān)于“中國夢”與“美國夢”之對比的大討論中，也涌起這個論點，強調(diào)前者是基于一種抽象的集體主義(總體性的“中國人”概念)，后者則立足每一個個體，從每一個具體的人出發(fā)。[注]譬如，張旭東在文章中就曾記述到這個狀況：“一談‘中國夢’是一個集體的夢，就容易讓今天的年輕人反感，他們會問為什么‘中國夢’是一個集體的夢，美國夢卻是個體的夢”，“網(wǎng)絡(luò)上有議論，說你談‘中國夢’談來談去就是國家夢、權(quán)力夢，而不是人權(quán)夢，這個說法在資產(chǎn)階級革命意義上當然是講得通的，它的歷史合法性也是不言而喻的”。見張旭東：《張旭東論中國夢：終于到了可以談夢想的時刻》，載《社會觀察》，2013年第7期。此處，巴迪歐從圣保羅之實踐出發(fā)對“群眾路線”的“反時間性”的闡釋，恰恰標識出一種在不抹殺個體獨特面目的基礎(chǔ)上形成群眾的可能性。只要“群眾路線”的工作者能夠像圣保羅那樣去實踐，就能夠使得“所有人”與“各種人”同時挺立。“群眾路線”的工作，在巴迪歐這里不止是前文所述的三個環(huán)節(jié)。對他而言，這項工作能夠成立的最關(guān)鍵的因素，是官員(政策制訂者與執(zhí)行者)“甘心做眾人的仆人”，即成為群眾的“公仆”，為人民服務(wù)。正是將那傳統(tǒng)金字塔結(jié)構(gòu)徹底顛倒過來的作為公仆的官員，以他們反復地、不間斷地實施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實踐，才能夠真正使“群眾”這個政治范疇得以形成與確立，并與其輕蔑性的古典涵義截然區(qū)分開來。拉克勞盡管與巴迪歐理論見解差異甚大，但他恰恰通過毛澤東關(guān)于“人民”的歷史建構(gòu)，也指出了這樣一種可能性——在一個充滿多元斷裂點的符號性框架上形成一個超越多元個體各自視域的“共同的表面”。而奈格里與哈特關(guān)于“multitude”(我譯為“雜眾”)與“singularity”(獨體)之關(guān)系的論述，亦同樣指向相同的理論與實踐的可能性。

二、 三個進階的規(guī)范性辨析

讓我們把討論再繼續(xù)推進。根據(jù)前面所述的群眾路線落實之三環(huán)節(jié)，所有多元性的想法皆來自于群眾，而最后則以向其利益反復逼近的政策方式反饋給群眾。這，就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政治學方案。是故，很多人往往將“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僅僅闡釋為官員是從群眾中選拔出來的，所以他們要不斷貼近群眾，不能同他們切斷聯(lián)系。這種非常具有影響的流行觀點，實質(zhì)上恰恰是將“群眾路線”政治學的激進內(nèi)涵大大地予以窄化與縮減了。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能夠——也必須——將“群眾路線”同“文革”實踐區(qū)分開來。在今天，當談?wù)撊罕娐肪€時，確實有很多人馬上就會將它與“文革”歲月中的苦難聯(lián)系起來[注]不止是所謂的“自由派”知識分子會經(jīng)常做出這個聯(lián)系，他們的論敵也一樣會經(jīng)常做出此一聯(lián)系(當然是從肯定的意義上出發(fā))。譬如，強世功通過介紹美國學者巴克爾(L.C. Backer)而提出“強調(diào)群眾路線”就是“強調(diào)去制度化”，并將群眾路線和“文革”緊密聯(lián)系起來，認為“這種趨向在文化大革命中達到了高潮”。參見強世功：《中國憲政模式？——巴克爾對中國“單一政黨憲政國”體制的研究》，載《中外法學》，2012年第5期，第952-972頁。，但這恰恰是從另外一個角度把“群眾路線”的激進內(nèi)涵予以徹底閹割。從前述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政治學方案來看，“群眾路線”完全可以在憲政框架下展開，實質(zhì)性地彌補其法條主義缺失。法律完全沒有政策靈活，很可能甚至和當下群眾的具體狀況相脫節(jié)?！叭罕娐肪€”要求以“反復逼近的方式”去實現(xiàn)群眾的利益，通過隨時調(diào)查人民的實際狀況與具體的想法，來了解并真正參與到他們的斗爭中。這一政治學，便凝聚在胡錦濤的“權(quán)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這組表達中(“權(quán)”指國家政策，“情”指政策訂立者與執(zhí)行者的精神性狀態(tài)，“利”則指群眾之利益)。它非但不跟憲政框架形成沖突，相反，恰恰是有效地彌補了后者先天性的難題——法條主義之抽象性與滯后性(法律的更動或立法總是會在問題出來很久以后)。是故，通過填充法條主義之先天性缺失，群眾路線實則強有力地增進了憲政框架的穩(wěn)定性。

“群眾路線”的反面，則是當代政治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 Agemben)提出的“赤裸生命”(bare life)。赤裸生命雖然生活在共同體之內(nèi)，卻不被共同體所認可(沒有法律地位，甚至可以被殺死而不受懲罰)，換言之，它“同時被排除與納入在政治秩序的之外和之內(nèi)”。[注]Giorgio Agamben, Homer Sacer: 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 Daniel Heller-Roazen tran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9,p.1. 該著中譯本由筆者翻譯，即將出版。由于人仍然具有自然生命(人的動物性)，當某些人被從人類的共同體生活中隔離出來(即被棄置)后，他們就可以被直接下降為赤裸生命，成為被捕獲與征用的對象。古希臘實際上有兩個詞，可以對應(yīng)今天英文中的“l(fā)ife”一詞：“zoē”(近漢語“生命”義)表達了一切活著的存在(諸種動物、人或神)所共通的一個簡單事實——“活著”；“bios”(近漢語“生活”義)則指一個個體或一個群體的適當?shù)纳嫘问交蚍绞?，不僅僅是“活著”，而且是活得好，活得有質(zhì)量，活得幸福。[注]Giorgio Agamben, Homer Sacer: 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 Daniel Heller-Roazen tran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9,p.1. 該著中譯本由筆者翻譯，即將出版。質(zhì)言之，前者指生物學意義上的自然生命，事關(guān)家庭、繁殖，后者指政治層面上的共同體生活，事關(guān)城邦、好生活；前者為人與動物所共有之“實質(zhì)”，故沒有復數(shù)形式，后者則是人所獨有，亞里士多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講“人是政治的動物”。當人的“bios”被剝除后，只剩下“zoē”，他/她就成為了赤裸生命。在由福柯(Michel Foucault)到阿甘本等當代思想家所診斷的現(xiàn)代社會的這種“生命政治”(biopolitics)里，生命本身被捕獲、被征用、被控制(或說得好聽些，“被管理”、“被治理”)。

群眾路線的政治，則恰恰應(yīng)對與治理生命政治：把群眾納入到政治生活(bios)中，使得他們有機地融入國家的治理，而非僅僅是被治理的對象。同生命政治將人縮減為自然生命相反，在群眾路線的政治視域里，人們在其不同的多元個性基礎(chǔ)上，形成一個“共同的表面”，即一種共享的政治生活。在這一“共同的表面”的聯(lián)結(jié)之下，沒有人可以被犧牲(被祭祀)、被征用。反復逼近群眾的利益，轉(zhuǎn)成古典的術(shù)語，即正是反復逼近群眾的福祉(eudaimonia)，其最終目的地是不讓任何人成為共同體里的赤裸生命；每個人的生命都不僅僅是活著(zoē)，而皆為有質(zhì)量地活(bios)。需要指出的是，群眾路線之實踐所反復逼近的這個最終目的地，也許是人間社會(而非上帝之城)所永遠無法抵達之所(即使抵達，也不會從此一勞永逸)。換句話說，“群眾路線”會是一個永遠的實踐過程，永遠地“在路途上”，它必須不斷被重申，不斷被落實。當下中國重申“群眾路線”，正是要讓每個人在這片土地上去過有質(zhì)量的生活。把“每個人”(個體)聯(lián)結(jié)成“所有人”(群眾/人民)的、在多元的斷裂點上形成“共同的表面”的，正是一種共享的有質(zhì)量的共同體生活，在其中人們可以追求自己的福祉。而作為公仆的官員們“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這個永久實踐，則正是為了去達成這個目標。習近平提出的“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與“堅定不移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這兩句話[注]習近平：《在十八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記者見面時的講話》，見《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學習文件選編》，北京：黨建讀物出版社，2013年，第18頁(原載《人民日報》，2012年11月16日)。，實是點出了“群眾路線”政治學之實踐旨歸。

讓我們再將討論推進到另一個層面。古典主義者在知識層面上蔑視“群眾”，將之視為“庸眾”、“粗俗者”。提倡復興古典柏拉圖主義的政治哲學家利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便曾反問道：“為什么普遍意志便不會出錯呢？”[注]Leo Strauss, “The Three Waves of Modernity,” in: Leo Strauss ed. An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Philosophy,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91.啟蒙以降“大眾教育”的普及化，已然深層次地影響了古典主義的庸眾論。然而極端主義者則一路走到另一極，把“群眾”推到了知識論的至高點(如“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等等)。這種“群眾真理”論恰恰反而落實了施特勞斯的質(zhì)疑：為何群眾的眼睛就是雪亮的呢？難道專家還必須要聽群眾的意見么？

從“群眾路線”政治學出發(fā)，我們看到：“群眾”不是一個認識論范疇，它并非是知識層面上的評判?！叭罕姟笔且粋€政治層面的范疇，更精確地說，政治層面上的建構(gòu)。這個作為“事件”的政治建構(gòu)，拉克勞追溯到毛澤東，巴迪歐則追溯到了圣保羅。換言之，群眾同知識領(lǐng)域(康德的第一批判之域)無關(guān)，而是只和實踐領(lǐng)域(康德第二批判之域)相關(guān)。在“群眾路線”的政治學中，收集群眾的多元性想法，并非因為它們有著知識層面上的“正確性”——想法的多元性本身就意味著它們與“真理性”無關(guān)；隨時收集它們恰恰是因為這些想法映射出群眾在他們所置身其內(nèi)的生活世界中的具體狀況，映射出他們對共同體的最直接的實際感受。因此，“群眾路線”與科學、知識、真理無關(guān)，而是同生活、利益、福祉相關(guān)。

三、 “群眾路線”與中國夢

當下中國的“深入開展群眾路線”的實踐，正是對當下群眾具體狀況與想法的又一次貼近性的調(diào)查、收集，展示出了這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獨特發(fā)展道路將這個“反復逼近的方案”貫徹到底的決心。習近平在十八大當選中共中央總書記后第一次同中外記者見面時說道：群眾“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穩(wěn)定的工作、更滿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會保障、更高水平的醫(yī)療衛(wèi)生服務(wù)、更舒適的居住條件、更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期盼孩子們能成長得更好、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注]習近平：《在十八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記者見面時的講話》，第18頁。我們可以用它來對照毛澤東的以下這段話：“我們應(yīng)該深刻地注意群眾生活的問題，從土地、勞動問題，到柴米油鹽問題。婦女群眾要學習犁耙，找什么人去教她們呢？小孩子要求讀書，小學辦起了沒有呢？對面的木橋太小會跌倒行人，要不要修理一下呢？許多人生瘡害病，想個什么辦法呢？一切這些群眾生活上的問題，都應(yīng)該把它提到自己的議事日程上。應(yīng)該討論，應(yīng)該決定，應(yīng)該實行，應(yīng)該檢查?！泵珴蓶|：《關(guān)心群眾生活，注意工作方法》(1934年1月27日)，見《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38頁。。可以看出，這番發(fā)言正是建立在對當下社會中群眾的更新了的多元性的想法的調(diào)查、收集與綜合的基礎(chǔ)之上，并從群眾自己的視角出發(fā)來確定其利益之所在，進而把對它們的實現(xiàn)確立為執(zhí)政的“奮斗目標”。這本身，就是一個“群眾路線”不斷落實中的典范實踐。對于目下正在全國范圍展開的群眾路線實踐活動，習近平則專門要求各級黨委“要切實落實，著力解決人民群眾反映強烈的突出問題，保證活動取得實效”。[注]習近平：《在十八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第一次集體學習時的講話》，見《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學習文件選編》，第37頁。這番話所針對的，便是口號式地講空話——這才是對“中國道路”的最大危害。各級官員都在說沒用，要的是各級官員都在做，都在為民、務(wù)實、清廉。[注]齊衛(wèi)平在其《堅持群眾路線做比說重要》一文中集中論述了這個觀點?！叭罕娐肪€”是否落實，只能看在它的三個“環(huán)節(jié)”(調(diào)查、處理、反饋)上具體的實踐和所取得的實效。

那么，誰是今天的“群眾”？在這點上我同意約瑟夫·馬哈尼(Josef G. Mahoney)的分析，當下重溫“群眾路線”的理論重要性，我們需要把它和“中國夢”的探討結(jié)合起來。那是因為：在“群眾路線”理念的締造者毛澤東那里，“群眾”所指向的范圍還是有一定的狹窄性(資本家以及地、富、反、壞、右這樣的“黑五類”肯定不在其內(nèi))，然而經(jīng)過江澤民的“三個代表”思想的理論更新后，“群眾”現(xiàn)在實質(zhì)上就是指所有的中國人。[注]馬哈尼的論點主要取自他與我的一次電話談話。同時參見J.G. Mahoney, “New ‘Mass Line’ Campaign,” in: Beijing Review, 2013, 35, August 29.在這個意義上，“中國道路”一旦結(jié)合了“群眾路線”，才可以說是中國所有人的道路。在我看來，“美國夢”與“中國夢”的核心差異便是：前者的核心是個體“自由地”追逐自己在市場上的成功，而后者則是在認可不同個體的多元性的福祉追求之同時，通過“群眾路線”而形成一個共同的表面。是以，只有在“中國夢”的視域里，才能夠來言說與展望一個“和諧社會”的愿景：沒有一個共同的表面，競爭性的個體(拉克勞所說的多元的斷裂點)能形成市場社會，并且也有潛質(zhì)形成公民社會，但沒有可能形成一個和諧社會。正是“群眾路線”的深入落實與不斷貫徹，才能使得這個共同的表面——當代作為人民/群眾的中國人——得以確立與不斷鞏固。“美國夢”里并沒有包括這種自我要求不斷展開的群眾路線之實踐：作為公仆的官員“努力解決群眾的生產(chǎn)生活困難，堅定不移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注]習近平：《在十八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記者見面時的講話》，第18頁。在同一篇講話中習近平進而說道：“每個人的工作時間是有限的，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是無限的。”[注]習近平：《在十八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記者見面時的講話》，第18頁。在其后的另外一個講話中則說道：“我們講宗旨，講了很多話，說到底還是為人民服務(wù)這句話。”[注]習近平：《在十八屆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講話》，見《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學習文件選編》，第86、83頁。這個從毛澤東到習近平一以貫之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之訴求，當其中的“人民”從毛澤東時代的仍有所區(qū)分[注]一旦有所區(qū)劃，就會產(chǎn)生出“赤裸生命”：被區(qū)劃在人民/群眾之外的人，就“同時被排除與納入在共同體的之外和之內(nèi)”，他們雖然生活在共同體之內(nèi)，卻并不被共同體所認可(可以被殺死而不受懲罰)。于此處，我們可以進一步檢討“文革”實踐的政治學癥結(jié)。當然，該論題已超出了這篇文章的范疇，此處不再展開。擴展到今天的所有中國人時，它便奠立了“中國夢”的獨特內(nèi)核。

張旭東晚近有一個表述：“‘中國夢’必須定義為勞動者的夢，是生產(chǎn)者的夢，而不是消費者的夢，是奴隸的夢，而不是主人的夢。”[注]張旭東：《張旭東論中國夢：終于到了可以談夢想的時刻》。乍一看似乎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原義”，實質(zhì)上這個論述很成問題。把中國夢僅僅變成“勞動者”、“生產(chǎn)者”與“奴隸”的夢，首先使得“群眾”概念重新退回到了毛澤東時代。換言之，從張旭東的視角來看，在今天中國有為數(shù)眾多的人是不配做這個被定義好的“中國夢”的，他們只能做他們自己的“夢”。張旭東的“中國夢”論述之困境——用句我們老生常談的話——正是在于他的群眾路線工作沒做好：他沒有看到，沒有共同的表面也就沒有“中國夢”。更成問題的是，針對張旭東的論述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勞動者”、“生產(chǎn)者”做的什么夢呢？很可能就是自己成為“消費者”。“奴隸”做的什么夢呢？很可能就是自己哪天成為擁有奴隸的“主人”?！爸袊鴫簟崩锏摹叭罕姟?所有中國人)理念，恰恰就是要打破“消費者-生產(chǎn)者”(或者“奴隸-主人”)二分框架：這個夢，并不是從后者“上升”到前者，而是所有個體(既是“消費者”也是“生產(chǎn)者”)凝聚形成一個“共同的表面”(人民/群眾)，去自由追求自己的夢想。[注]這，才真正貼合馬克思對革命之后的那個無階級社會的描述。另外要注明的是，“主人”，在這句論述中只有借喻性的意義：當“奴隸”這個范疇被取消后，主人也即刻失去它原先的實質(zhì)性意義。這里用來借喻“共同的表面”。習近平在一次講話中特地引用1980年制定的《關(guān)于黨內(nèi)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這份文件指出：‘在我們的國家中，人們只有分工的不同，沒有尊卑貴賤的分別。誰也不是低人一等的奴隸或高人一等的貴族?！盵注]習近平：《在十八屆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講話》，見《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學習文件選編》，第86、83頁。可見，“中國夢”——群眾(中國人)的夢想——絕不是從低賤者夢想“上升”為高貴者，而恰恰是以共同的表面去徹底拒絕這種二元框架以及在該框架下所展開的“夢想”。這種二元框架平面展開的話，就正是本文伊始所談到的那個社會“金字塔”圖景，在這個圖景里的群眾，就只是庸俗者、低賤者的同義詞。在這個圖景里群眾的“夢”，只能是夢想爬上金字塔頂端，做“人上人”。

毛澤東之后，“群眾”的理念已徹底打破了“尊貴-卑賤”這種二元結(jié)構(gòu)(及其金字塔圖景)。群眾(即多元個體所形成的共同的表面)的對面既不是生產(chǎn)者，也不是消費者，而是官員(公仆)。[注]如果說可以用“主人”一詞來借喻群眾的話，那么主人(群眾)的對面，便正是公仆(官員)。習近平在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工作會議上所提出的“照鏡子、正衣冠、洗洗澡、治治病”，正是針對后者而發(fā)，因為惟有官員們能照、正、洗、治，做到堅守自己的公仆之責、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中國夢”才能勃然興盛，才有真正的生命力。興起于十九世紀的“美國夢”，已確立起了——但并不意味著牢固——這種相信只要經(jīng)過不懈的奮斗(勤奮工作、勇氣、創(chuàng)意和邁向富裕的決心)便能在美國獲致美好生活的夢想?！爸袊鴫簟边@個剛提出不久的理念，亦勢必需要經(jīng)過長期努力——尤其是“群眾路線”的不間斷地反復落實——才有可能真正成為“美國夢”之外的另一種被確立起的話語。

因此，“中國夢”必須是群眾的夢，即多元的群眾之想法經(jīng)過調(diào)查、收集與凝聚后所形成的一個“共同的表面”；而絕不是官僚(遑論“裸官”們)自己的夢。[注]習近平的原話是：“中國夢歸根到底是人民的夢，必須緊緊依靠人民來實現(xiàn)，必須不斷為人民造福?！眳⒁娏暯剑骸对谑萌珖嗣翊泶髸谝淮螘h上的講話》，見《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學習文件選編》，第108頁。以“群眾路線”為基底的中國道路，絕不能成為某些自視為占據(jù)在“社會金字塔”頂端位置的官員、資本家、“紅二代”們所選擇的以無視乃至犧牲群眾利益與福祉的那條邪之又邪的道路。一旦“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個須不斷更新、不斷落實的實踐被割斷或被抽離，那么，就會產(chǎn)生汪暉所說的“代表性斷裂”的狀況，“政黨、媒體和法律體系——無論其使用多么普遍的宣稱——無法代表相應(yīng)的社會利益和公共意見，是這一代表性斷裂的直接表現(xiàn)”[注]汪暉：《“代表性的斷裂”：反思未來民主的進程》，載《21世紀經(jīng)濟報道》，2011年1月；汪暉：《再問“什么的平等”？——論當代政治形式與社會形式的脫節(jié)(上)》，載《文化縱橫》，2011年5期。。新中國的歷史實踐展示了，每度“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政治理念被遺忘、被拋開或者被架空、被口號化，便正是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享樂主義和奢靡之風這“四風”肆虐之時。劉鐵男、蔣潔敏等等十八大后接連落馬的大小“老虎”與“蒼蠅”們，絕非那幾個人的個人問題，也絕非用行政手段將其免職以及用法律手段將其逮捕入獄就能解決問題。他們所侵蝕與毒害的，正是那個將無數(shù)個體凝聚在一起的“共同的表面”，使它重新解體！毛澤東以降，使群眾這個共同體之“共同的表面”成為可能的，便正是官員(公仆)的永不間斷的為人民服務(wù)實踐。一旦在這一基底性的環(huán)節(jié)上接二連三、接三連四地出現(xiàn)“害‘群’之馬”，“老虎”隨處跑，“蒼蠅”滿天飛，那么這個由“群眾路線”實踐所構(gòu)建出來的政治范疇——“群眾”，就勢必急遽地神消質(zhì)殞。

今天幾令社會進入失序邊緣的一起又一起陳水總案、冀中星案、幼兒園殺童案，甚至當下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造謠”問題(不但有“民謠”，還有“官謠”)，乃至裸官們集體外逃，富豪們爭相換國籍，“屌絲”們也“一夜美國人”，不正是一個又一個鮮明的先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群眾路線的貫徹與否，實是事關(guān)存亡——群眾的存亡，以及以“為人民服務(wù)”為宗旨的群眾之先鋒黨的存亡。2013年4月19日中央政治局會議部署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明確提出“群眾路線是黨的生命線和根本工作路線”。[注]《群眾路線是黨的生命線》，載《人民日報》，2013年5月17日。從“生命線”的高度來看待這一政治實踐，正是標識出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的最根本底色——群眾路線，是其生命之所在。群眾不能被“屁民”化?！皬娜罕娭衼?，到群眾中去”的政治實踐若被拋置，中國道路也將不復存在，“大國景觀”只可能成為空中樓臺，底下面臨著坍塌性的危機，即“生命線”斷裂?！叭罕娐肪€”，是中國道路的基底，是“中國夢”能夠成形的前提。朱晦庵詩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敝袊缆返幕钏?，就是從群眾中來。

(撰寫本文中，與Joesef G. Mahoney交流過數(shù)次想法，多有啟發(fā)，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