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 焰
火腿舉起大王旗
文/趙 焰
中國習慣于以淮河為界分南北,如果以飲食來區(qū)分,腌咸肉的為北方,腌火腿的為南方;吃咸肉的為北方,吃火腿的為南方。咸肉和火腿,代表著南北文化和習俗的某種風格。火腿是一種美妙的東西,它使得地方飲食文化上了一個層次,有一種質的飛躍。在我看來,火腿出現之前,南北的飲食質量不分伯仲,火腿出現后,南方的烹飪一下子有了大王旗,南北的飲食明顯地就拉開了檔次。
火腿傳說起源于宋代。南宋時抗金名將宗澤有一次打敗金兵后,回家鄉(xiāng)探親。老家金華的老百姓聽說宗澤回鄉(xiāng),自發(fā)地送來很多新鮮豬腿肉以表慰問。宗澤哪里吃得掉堆積如山的豬腿呢,就想把鮮肉帶回開封犒勞將士。因為金華距開封路途遙遠,那些豬腿肉很難保鮮運到中原,宗澤便派人準備了數只大船,把豬腿肉放入船艙中,在肉上撒上大量鹽和香料以防腐。船只到了開封,將士們在吃了如此美味的豬腿之后,一個個歡呼雀躍。消息很快傳到宗澤的老家,自此之后,金華一帶的百姓便開始有意識地嘗試著腌制豬腿了。他們將香料、粗鹽抹在新鮮豬腿上,先腌制,后晾曬,結果做出來的豬肉顏色紅潤,外形美觀,蒸、煮、炒起來也特別鮮美,味道遠勝新鮮的豬腿。火腿就這樣誕生了,宗澤也被視為火腿的開山祖師。新火腿店開張,事先總要在店堂前掛上一幅宗澤的畫像,擺上祭祀的供品,以求生意興隆。很快,制作火腿的風氣和習慣由金華傳至附近的義烏、盤安、東陽一帶,他們把當地的火腿賣到了長江中下游以及杭州灣一帶。人們在品嘗了這種帶有提升意味的豬肉之后,一個個變得欲罷不能,火腿也開始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各地方菜系,成為其中的主力和干將。清朝袁枚所著《隨園食單》,里面素菜葷燒的,十有八九都要放火腿,由此可見長江中下游一帶的飲食習慣。很難想象,淮揚菜系包括本幫菜、杭幫菜,要是沒有火腿會是什么樣子。
徽州的風俗和浙西南相近,徽州的火腿同樣久負盛名?;罩蒉r村有“小雪腌菜,大雪腌肉”的說法,那是指火腿的制作一般都是在嚴寒的冬天進行。山坳里的人家殺豬準備過年之時,會留下豬的后腿,除去殘毛、脂肪等,然后將粗鹽、茴香、花椒等和在一起,碼在豬腿的外部?;鹜戎谱鞯年P鍵在于發(fā)酵熟化:將豬腿放入大缸,缸底用木架架空,這樣,大鹽行鹵后的汁水會流到缸底而不致滲到肉中影響肉的品質,隨后,在豬腿上面壓上大麻石。八到十周后,移出大麻石,拿出豬腿再加鹽一次,分量要比第一次用鹽減半;過十天后,再補一次鹽。一個月后,當豬腿變得堅硬結實、顏色由暗紅轉為鮮紅時,表明已腌好。這時應是春意盎然之時,人們會選擇一個陽光燦爛的大晴天,將腌好的豬腿一只只取出,放在大木盆中,用河水或者井水浸泡個把小時,輕輕地洗去上面的鹽鹵、雜質,然后懸掛在院落里的竹竿上,一直曬到豬腿表皮干爽,毛孔也封閉。然后,便將火腿收進屋里,吊掛于室內通風良好的地方。夏季溫度較高,不過徽州的老宅里卻陰涼得很,山風穿堂而過,滋潤著堂前高懸的火腿?;鹜染瓦@樣被清風明月滋潤著,一點點變幻,一點點增色也增味,就像一個古老的故事,在不斷的口舌相傳中變成不朽的童話。等到肉面逐漸長出綠、白、黑和黃色霉菌時,意味著發(fā)酵完成,一只真正的火腿誕生了。一只火腿從開始制作到最終完成,一般至少需要一年時間。當然,火腿最是陳年香,如果一只火腿能遠離塵世,特立獨行地高懸于梁上超過三年,那么,等到再打開時,這就不是一只簡單的火腿了,它甚至可以說是“酒”,由肉質變質、幻化而成的“美酒”。
有一道名菜“蜜汁火方”,算是火腿制作中的經典:選火腿的精華部分,切成方塊,去掉肥肉和皮,橫三刀豎四刀,切成十二等份的骨牌狀,肉斷皮不斷,下面放入洗好的大干貝;置湯碗中加水、黃酒、冰糖,反復蒸制數小時,中間還要去掉兩次湯水;待火腿蒸至八成熟時,將備用的蜜汁澆上火腿,再蒸十分鐘后出鍋,佐以蓮子、青梅、櫻桃等勾芡,澆于火腿之下—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經典菜肴“蜜汁火方”就做成了。這一道菜的特點是色彩艷麗、醇香撲鼻、入口酥爛、甜咸鮮美。1926年,梁實秋曾在南京“北萬全”品嘗過此菜,隔了半個世紀,梁實秋仍在臺北對其念念不忘,回味這一道佳肴“味之鮮美無與倫比”,埋怨臺灣火腿“一味死咸”。
北方人總是不太懂怎么吃火腿,他們不能理解火腿“幻變”的美妙,只是把腌制火腿當作貯藏肉的一種方式,吃起來也如吃咸肉一般。其實咸肉哪里能跟火腿相比呢?火腿在經過發(fā)酵之后,它與肉的關系,更像葡萄酒與葡萄的關系、酒與糧食的關系,或者是妖精和女人的關系。用一個并不恰當的比喻來說,火腿就像是傳奇,而咸肉更像是無聊的現實,或者干巴巴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