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我在一個勞改農(nóng)場改造。第一次見到白天鵝,是在勞改隊大隊部的葡萄架下。我隔著鐵絲網(wǎng),神往地望著白天鵝那一身潔白的羽翼,心里不禁自問:“藍天才是它們的故鄉(xiāng),江河湖泊才是它們的天堂,它們到這兒來干什么?還擺出一副悠然自得、閑庭信步的架勢!飛吧!我的天使!這兒是囚籠,不該是你漫步的地方?!?/p>
后來,我知道了,原來這兩只天鵝是被主人剪去了一圈翅膀。它們來自天茫茫野茫茫的東北大草甸子--興凱湖。那兒的勞改農(nóng)場場長捕獲了它們。場長調(diào)到我們這里時,也把它們帶來了。
使我憂慮的是,隨著生存環(huán)境的改變,它們天性中的善良被歲月的流光嚙食掉了,使這天使般的兩姊妹,只剩下天鵝的形態(tài)與儀表。有一次我穿過葡萄架時,那兩姊妹竟然拍打著僅存的短短的翅膀,對我發(fā)動了突然襲擊。
50年代中期,當我還是個青年作家的時候,我去過東北三江草原。那兒塊塊沼澤,如同大翡翠中鑲嵌著的一塊塊寶石。白天鵝們在那野花盛開的水泊旁,交頸而親,合翼而眠。那姿態(tài)像是無數(shù)下凡的安琪兒入夢。在這美麗的群落中,總有一個“哨兵”站崗。它們警惕人類,它們警惕槍口,它們警惕禿鷹,它們警惕野獸。它們從不驚擾鄰居,它們從不吞噬同類,它們從不以鳥類王國的皇后自居,它們從不趾高氣揚、自喻為“羊群中的駱駝”。
據(jù)蘿北草原的一個獵人告訴我,他從不捕殺白天鵝。他說此種鳥類不僅羽毛如雪,還有代其他鳥類孵化雛鳥的本能。有的“娘”把娃兒生下來后,一撲棱翅膀飛了。白天鵝則扮演“娘”的角色,把其他鳥類家族的后代孵化出來。群居草原和與囚徒為伍的白天鵝,反差如此之大,簡直令人吃驚!
大約過了年把光景,一群白天鵝在春日北返。它們在天空中發(fā)現(xiàn)了兩個同族,徘徊良久之后,終于有兩只飛落下來,大概是想來敘敘手足之情。但它們剛剛落地,兩只在囚籠旁生活的天鵝,則像兇神一般,對看望它們來的兩只天鵝,擺出武斗架勢。飛下來的天鵝鳴叫著說著天鵝家族才懂的語言,但這兩只“地鵝”則已完全喪失了天鵝家族的一切屬性,從飛來的兄弟姐妹身上叼下來一團團白色的絨毛。飛來的兩只白天鵝驚愕之余,終于起飛了。但這時獵槍響了,這對來探望家族同胞的美麗天使,雙雙從天空中墜落下來!
槍聲驚醒了我的夢,于是我想起了文學的使命。
善與惡。
生與死。
好詞:悠然自得,閑庭信步,趾高氣揚,徘徊良久,驚愕,使命
好句:這兒是囚籠,不該是你漫步的地方。
槍聲驚醒了我的夢,于是我想起了文學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