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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曬心

        2013-12-29 00:00:00李治邦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3年11期

        東墻好不容易從單位提早回家,他覺得身心很疲憊,似乎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給老婆打個電話,老婆回電話給他,你自己做飯,我這邊的賬目還沒清楚。東墻的老婆在一家私企當(dāng)財務(wù)主管,每個月掙的錢比他多,于是家里的話語權(quán)都在老婆那兒?;氐郊?,東墻散懶地躺在沙發(fā)上,渾身像是一堆沙子攤在那兒拾不起個來。他在編輯部是個執(zhí)行主編,不是管事的卻什么事情都要管。刊物是一個社科類的,在市場上沒有什么影響,能賺的錢就是給人家刊登收費等論文,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根本不是論文。東墻不好說,也沒法說,因為社長就指望這個賺錢了,他提過一次不少論文是抄襲的,登出來丟面子,社長就瞇縫著眼睛看他,你知道抄襲的就不會幫助改改,不收錢咱們就得喝西北風(fēng)了。

        東墻養(yǎng)得那條黃毛從衛(wèi)生間里慢慢騰騰地出來,臥在他的跟前。這條狗叫乖乖,當(dāng)初是一條大型牧羊犬和黃毛柴狗雜交的后代,乖乖身體龐大,但生性卻溫柔,吃食物也就比較慢。東墻在單位生氣了回來都是找乖乖發(fā)泄的,就是沖它喊,然后跺腳,瞪圓了眼睛。等到他罵累了說累了,乖乖就搖搖尾巴走回衛(wèi)生間。東墻的老婆嘲笑他,你就是跟畜牲能耐,你有本事在你們單位也這樣,你算是一個男人。東墻對乖乖不錯,總是給它吃好吃的,那就是香腸,自己舍不得吃給它吃。他老婆倒是贊賞,說,你應(yīng)該這樣,你這么虐待它,你還不好好喂養(yǎng)它。東墻隨手打開電腦,在微博上看見一條視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帶著狗出來遛彎,竟然被自己的狗活活咬死。他看見老人在地上痛哭地翻滾著,那條狗不斷地兇惡地攻擊,有保安發(fā)現(xiàn)過來勒住了狗,但當(dāng)一旦放松,那狗就繼續(xù)撲過去,一直到把主人咬死為止。東墻氣憤了,他覺得這個主人太窩囊了,竟然被一個自己喂養(yǎng)的畜生咬死。他把乖乖叫過來,放這段視頻給它看。乖乖沒有表情,好像無動于衷。東墻喊著,你王八蛋看啊,你是不是有一天也這么咬死我。乖乖低下頭,東墻有了火氣,就繼續(xù)叫罵著。確實,今天知道了刊物又下滑了一千份,也就剩下三千份了,再滑下去就面臨著上級單位的撤銷。社長主編開會,兩個人平常勾心斗角,但這次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東墻身上。東墻攪得心神不定,因為下邊的編輯也悻悻地看著他,各自心懷鬼胎。

        東墻是半夜接的電話,電話鈴聲嚇得他心臟跳動得都不規(guī)則了。他老婆揉著眼睛盯著東墻問,別是檢察院傳你吧。東墻惱怒地瞪著老婆,你能不能念我點好啊。老婆撲哧笑了,那你那么緊張干什么。在刊物當(dāng)執(zhí)行主編干了幾年,社長把管理錢財交給了他,為此主編還不高興,總是對東墻翻白眼。其實彼此都知道這就是把火山口交給了東墻,什么時候火山爆發(fā)就靠東墻去搶險,但真要爆發(fā)了就會把東墻燒進去。東墻這幾年就如股市一樣,一開始還是牛市,轉(zhuǎn)眼就是熊市,而且越走越低,為什么走低卻是莫名其妙??锴皫啄曩嵉腻X賠得一塌糊涂,有三十多萬元的賬目怎么也擺弄不清楚。社長問過他,東墻也解釋不了。奇怪的是社長就不再問了,后來主編也問他,東墻說,賬目就這么擺著,都是花錢的道,沒有進錢的渠。主編說,一篇論文收六百元,每次都刊登十幾篇,這就是七八千塊錢啊。東墻說,印刷費在漲,編輯費也比過去提高,哪哪都是花錢,這點兒錢就是杯水車薪。主編聽完氣呼呼地走了,走得老遠回頭盯了一句,你還欠我三千飯費沒給呢。東墻陰著臉,那是社長不讓我給你報銷,說那你是請老同學(xué)吃飯。主編漲紅著臉,哼哼著,他社長請客就報銷了呢。東墻跟了幾步問,哪次請客?主編冷笑著,我不給他記著,會有人給他記著。后來,那個漂亮的像花瓶似的女會計突然不來上班了,聯(lián)系她手機也不在服務(wù)區(qū)。東墻找到她媽媽,人家對東墻的解釋很合理,說女兒和男朋友到廣州玩去了,什么時候回來一概不知。就在東墻對此茫然之際,主編對他悄悄地說,有人舉報你到檢察院了,是誰我也猜不透。東墻緊張地拉著主編的手不松開,顫抖地問,舉報我什么,我管賬可是你和社長讓我干的呀,我可給咱們編輯部辛辛苦苦掙過不少錢,今年春節(jié),一人十斤雞蛋兩桶香油半扇豬肉一袋大米都是我給辦的。主編感慨地對東墻說,現(xiàn)在是撂下碗里的肉就罵娘的時代,連親爹都敢背地里賣嘍。你知道大家私下說你什么。東墻既然能分給我們這么多東西,這王八蛋肯定貪污的東西更多。東墻的血在朝腦門撞,渾身的火在蔓延,他張口罵了句,我操他媽的!主編惱羞了,問,你這是罵誰呢。東墻的嘴唇在哆嗦,像是蝴蝶的翅膀,不停地抖動,他喊著,我誰也不敢罵,我是罵自己賤呢。東墻說完,就在單位的走廊上喊著,從現(xiàn)在起,我什么也不發(fā)了。我要是再給大家發(fā)一粒米,我就是我們家黃毛狗生的!沒有人出來探頭,所有的門都開著,只有一扇門關(guān)著的是社長,東墻過去踢開,也往里喊著,我要是給大家再謀福利,我就撞墻死了。你們都找告我的人要去,找到了我就接著給大家發(fā)。走廊里寂靜無聲,就在東墻紅著眼珠子像西班牙斗牛一樣亂撞的時候,社長出來叉著腰說,東墻,你聽清楚了,我們不欠你的,你找告你的人鬧去。你要再這樣,你他媽的就滾蛋!

        夜靜了,只有衛(wèi)生間的水滴還在動。東墻拾起話筒,喂了一聲。對方試探地問,是東墻嗎?聽對方的聲音在顫抖,覺得有些生疏。因為好久沒有聽到有人這么激動而又渴望和他說話。這時候,乖乖從衛(wèi)生間里沖出來,跑到臥室,伏在東墻的腳前,張著嘴呼哧呼哧地看著他。東墻老婆不耐煩地說,東墻,你轟它走,我警告你不能讓乖乖進臥室。東墻踢了乖乖一腳,乖乖不走,依舊頑強地盯著東墻。東墻老婆吼著,你讓它走,它不走我可走了。乖乖朝東墻老婆怒吼了一聲,眼睛里都是憤怒。東墻老婆抱著被子出去了,到另一個房間“咣”地把門關(guān)上。東墻心里煩躁,今晚原打算跟老婆做愛的,可是老婆回來很晚,進門就直接上床,怎么哄都不睜眼。算了算,已經(jīng)二十多天沒有做愛了,一洗澡就心里癢癢。對方在話筒里說,我是包宗元啊。我來北京開洽談會,咱們一晃有十多年沒見面了。我想你啊……你到北京來一趟,明天下午五點,我在王府井地鐵站門口死等你。你要不來,咱們的交情就算掰了!

        時間就是一桿秤,感情的分量就在這桿秤上稱出來了。

        當(dāng)年,東墻和包宗元都是北京商學(xué)院的學(xué)生,不在一個班,卻在一個宿舍。理由很簡單就是都酷愛詩歌,于是包宗元買通了東墻的同宿舍人,換了過來。北京商學(xué)院在海淀區(qū)的馬神廟,與釣魚臺國賓館遙遙相望。兩個人都是學(xué)院詩歌會的成員,東墻的詩歌創(chuàng)作比包宗元有名氣,大二的時候就在《北京文學(xué)》發(fā)表詩歌;大三那年居然能在《詩刊》上頭題占位,羨慕的包宗元不斷地請客。東墻的父母親都是中學(xué)老師,算得上書香門第。包宗元的父親就是貴州安順的一個村長,母親就是地道農(nóng)民。那年放暑假,兩個人都沒有回家,盡管包宗元的父親強迫他回來,因為要收割,家里沒有人手,包宗元有三個姐姐,只有他一個男勞力。包宗元和東墻去了長白山,兩個人坐長途火車,綠皮廂的那種。整整一個夜晚都聊著詩歌,甚至聊到了雪萊勃朗寧,后來聊到了奈瓦爾,一個法國的幻想詩人??粗嚧巴鈩澾^的夜火,都激動地說起奈瓦爾愛上了女演員珍妮,但珍妮卻嫁給了別人,不久死去。珍妮就成了奈瓦爾夢幻詩的泉源。說著開始看到車窗外露出了魚肚白,包宗元嘆息著這位詩人,雖然得了神經(jīng)病,卻寫出了《幻想》的巔峰之作。包宗元嘆口長氣問東墻,我會不會有一天會得神經(jīng)病呢?東墻看見初陽頂出了云層暴露出來,陽光很柔和,染得車窗玻璃一片橘紅。包宗元說,我問你呢?東墻說,你得先碰到珍妮,你有了珍妮就神經(jīng)了。說完他在笑,包宗元認真地說,我寧肯得了神經(jīng)病,也要碰到我心愛的珍妮。

        東墻大學(xué)畢業(yè)就回家鄉(xiāng)了,可包宗元考上了研究生,他說,我這么回去依舊找不到顯赫的工作,我必須研究生回去才能衣錦還鄉(xiāng)。包宗元送東墻走的時候,兩個人在東單的一個小飯館喝得大醉,竟然哭起來。包宗元說,我父親就是一個村長,還讓村里那些壞人選下來。我回去就要置死地而后生,我要當(dāng)鄉(xiāng)長,最后到縣長。東墻搖頭,說,你不是一個當(dāng)官的料兒你就是一個詩人,你就是聞一多,徐志摩。包宗元拍著桌子,聞一多被人打死了,徐志摩最后在飛機上撞死了,我不要這個,我要讓整治我父親那些人看看。東墻吐了一口酒氣說,你是一個性情中人,你整治不了人。包宗元站起來,你看我能不能整治人!兩個人彼此攙扶著走回馬神廟,包宗元對東墻說,你要當(dāng)官,至少也當(dāng)?shù)秸幖?。東墻說,你當(dāng)官就行了,我就跟我父母一樣教書育人。包宗元說,你育個屁人,只有在人上人才能育人,要不誰聽你小子的。到了北京商學(xué)院已經(jīng)半夜了,兩個人跳了墻頭,包宗元崴了腳,東墻把他背回宿舍。包宗元在東墻的后背上語重心長地說,你等著,我有一天當(dāng)了縣長就接你去,我給你美女,我給你金錢,我讓你享受我的權(quán)力。東墻打著哈哈,你做不到,你當(dāng)了縣長就忘了我。包宗元從東墻后背跳下來,舉手發(fā)誓,我操他媽的做不到!東墻說,不能罵街,用詩的語言。包宗元想了想說,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東墻笑了,夠酸的。

        包宗元研究生畢業(yè)后回到了貴州,幾年沒有聯(lián)系。東墻曾經(jīng)給他打過電話,發(fā)現(xiàn)手機號碼已經(jīng)成為空號。東墻有心,就找到貴州的大學(xué)同學(xué)問起包宗元的下落,有知情人告訴他包宗元已經(jīng)是某縣的宣傳部部長了。東墻告訴知情人,讓包宗元給他回電,說他的手機號碼永遠不變。但依舊沒有回復(fù),漸漸的東墻也就心淡了,想自己在刊物就是一個執(zhí)行主編,充其量是一個正科級。再后來,東墻回到母校開同學(xué)會,碰到了貴州的知情人。知情人神秘地告訴東墻,包宗元已經(jīng)到了省里,據(jù)說是哪個部委的副主任,還能上升。東墻問,那算是一個什么職務(wù)呢。知情人不屑地告訴東墻,那就是副廳級了。東墻搞不清楚什么級別,就急切地問知情人,他還寫詩嗎?知情人笑了,說,都副廳級了還寫什么屁詩呀。東墻問,他碰到了什么女人?知情人的臉色灰了一下,說,就是他鄉(xiāng)下的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長得一般,但他的岳父是地區(qū)的組織部部長。東墻嗯了一聲,他不太理解包宗元為什么不再跟自己聯(lián)系,難道當(dāng)了官就放棄一切的友誼嗎。有次,東墻喝醉了,給包宗元打了電話,但對方的回復(fù)是停機。東墻記得包宗元跟自己發(fā)過誓,手機永遠不會變,都會為他開著。東墻很難過,他記得跟包宗元在大學(xué)辦了一場詩歌朗誦會,那天包宗元朗誦了自己的新詩:“在北京五棵松乘地鐵,這像泰坦尼克號的三等艙,熙攘的男女;也像傳送帶上的羊群,只是頭上沒有白云。這像伸往天國的通道擠滿了幸運者,也像被謠言追趕的難民,只是看不見菩提樹,這像一個混世江湖,有面食煙酒,也有欲望和野心。只是沒有四季沒有莊稼,更沒有你一寸土地。這像末世的不夜城,暢銷的、時尚的,只是沒有真相和詩歌。這四季安全,沒有風(fēng)雨雷電,像到了幸福的彼岸,只是別看錯方向,錯把出口當(dāng)入口。其實只要你上了車,就不得不聽喇叭的話,不得不交出自己,聽命于鈴聲,像一張乘車卡上的數(shù)字。重要的是票可是你自己買的,如果一定要重獲自由,就請見站下車,回到大地之上,回到陽光生活。”東墻激動地跑上舞臺緊緊擁抱住了包宗元,兩個人都聽到臺下的掌聲。只是后來,系主任找到包宗元,嚴(yán)肅地說,你的詩歌太過分張揚個性了,你這種情緒回到家鄉(xiāng)是做不成大事的。東墻在旁邊問,什么是大事呢?系主任戳了戳包宗元回答道,你問他,他知道。

        早晨起來,東墻應(yīng)該遛狗,這是乖乖最渴望的。記得有次東墻出差,幾天沒有遛狗,乖乖見他回來把他撲倒,然后一口把他的褲腿撕破,然后又一口把他的衣袖咬開,悶悶地走回衛(wèi)生間。東墻老婆目睹到這一切,咬牙切齒地對東墻呵斥道,你這么慣著它,早晚要咬你的臉。乖乖從衛(wèi)生間撲出來,沖著他老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東墻老婆喊著,你咬我呀,你有種就咬我。東墻把乖乖拽走,他覺得自己沒有孩子,不是自己有問題,是老婆不想生。于是他把乖乖當(dāng)成兒子,可是老婆把乖乖看作畜生??山裉煸绯?,東墻沒有遛狗,而是早早就出門,盡管他聽到乖乖在衛(wèi)生間里不斷怒吼著。老婆疊著被子,不滿地對他說,這都火燒眉毛了,你還不活動活動,還有心思會哪門子同學(xué)啊。你那小會計跑了,那三十多萬元一準(zhǔn)讓小妖精吞了,讓你給她扛著。我是做會計的,每天看著這么多錢在我手里過,卻沒有一塊是自己的,那就是折磨懂嗎。聽你說,那小妖精是社長的遠戚,你分析分析這個跟社長有沒有關(guān)系?老婆瞥了東墻一眼,東墻沒有理會。因為老婆總是這么盛氣凌人地教訓(xùn)他,他也后悔怎么就沒記性,什么事情都跟老婆說。老婆看東墻不理睬,就哼了哼,我去你們單位,老早就發(fā)現(xiàn)你看小妖精的眼神跟鍋爐一樣,火燒火燎的。東墻覺得老婆就這么眼賊,單位的會計叫小謹。說來,小謹一調(diào)到館里當(dāng)會計,東墻就喜歡她。覺得這女孩子長得白凈如玉,溫柔似水,不愛笑,很少說話,有古典的韻味。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深,額頭很寬,東墻看她總有一種修女氣質(zhì)。東墻不是一個拈花惹草的男人,在大學(xué)就養(yǎng)成了見了漂亮女生目不斜視的高超本事,包宗元說他是玩深沉。因為這個系主任對他有了印象,表揚他有男人的威嚴(yán)。他總愛拿小謹和老婆比較,老婆就是碎嘴子,總是在耳邊叨叨??尚≈敽苌僬f話,說出話就有質(zhì)量,讓你去思考。后來,東墻工作上一累了就想起小謹,因為不讓他累心,如同他手里喜歡的玩具一樣,怎么玩都行。兩人在一起時,她也不吭聲,只是默默地注視著東墻,任憑東墻胡思亂想。東墻膽大時親吻過小謹,她既不拒絕,也不慫恿。關(guān)于東墻的私人空間,小謹也從來不去過問。東墻猜不透小謹什么意思,但覺得心里擱著這么個可愛的女孩兒,使勾心斗角的單位就有了溫馨的氛圍。他不甘心就這么朦朦朧朧的,甚至產(chǎn)生過占有小謹念頭,想過以后,連他自己都覺得十足的混賬。

        東墻出門發(fā)現(xiàn)門前的槐花落了,潮濕的天氣里能聽到附近的蟬鳴,知道夏天到了。在火車站給主編打了一個電話,說要到北京見一個老同學(xué),非去不可。主編緊張地說,你小子是不是要攜巨款逃跑呀,你小子出事我就有責(zé)任,我可是兩袖清風(fēng)啊。東墻真地很委屈,他為社長和主編背黑鍋,可卻落了這么一個倉皇逃竄的感覺。他對主編說,不就三十多萬嗎,每一筆都有交代,這幾年不都是咱們自己分了嗎。主編忙說,我不知道分了的事情。東墻別扭了,問,那你沒拿錢啊。主編說,那都是編審費,我應(yīng)該拿的。東墻提高了嗓門,上面不給你錢,這錢不就是從三十萬里分的嗎。主編說,我不知道,反正我不知道,我拿的就是編審費。東墻火了,問,那你的編審費從哪里來的呢,你三年可拿了六萬多啊。主編的聲音變軟了,說,東墻,我熬到正處級不容易。你小子要是坑了我,我就得完蛋撤職。盯我位子的人跟下餃子似的,我還有六年才退休呢。東墻說,我們刊物是自收自支,你怕嘛呀。主編沉了半天才說,不就六萬嗎,這樣吧,我砸鍋賣鐵也給你補上。在錢和權(quán)力上,我選擇了權(quán)力好嗎。東墻的心在陣痛,他記得有次主編比社長少拿了兩千,主編找到他就鬧起來,脖子上的青筋怒了再怒,眼珠子都差點兒瞪出來。東墻說,我沒時間跟你說了,我明天就回來。主編松口氣囁嚅著,那就好,那就好。東墻撂下手機,難過地掉下眼淚。他捉摸不透,為干好這個刊物執(zhí)行主編,他血壓高,暈倒在地上好幾回,用涼水澆澆腦袋又接著干卻落到這么個下場。

        東墻跳上北去的列車,太陽在車窗外漸漸朝西墜,他的心風(fēng)馳電掣地也奔向北京。他想象著和包宗元的重逢,然后去責(zé)問他為什么不和他聯(lián)系,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在火車上社長的電話跟過來,問他,知道誰舉報的你嗎?東墻興奮的心境有些沮喪,也不做聲。社長哼了哼,是小謹。東墻脫口而出,不可能,全單位誰都可以能舉報他,就小謹不會。社長那端笑了笑,問,你怎么有這么大把握?東墻說,小謹不是那種人。社長說,是有人利用小謹?shù)拿峙e報,我知道你去北京奔著大官去了。我剛從上級單位回來,你回來,給你和主編講講舉報信都寫著什么,每一字都是子彈,打得都是心臟部位。說完,社長就放下電話,東墻癡癡地看著夕陽在車窗外消失,留下一抹橘紅,跟小時候在學(xué)校上美術(shù)課涂得描紅一般。東墻腦子很亂,他不知道誰在利用小謹寫舉報信,寫的什么都是子彈呢。

        東墻手表上的時針到了七點三十分,他從王府井地鐵口出來,四下尋找,猛地瞅見一個人的后背,他蹲在臺階上,臉沖著新世紀(jì)大樓。東墻看那后背十分熟悉,便過去喊了聲老同學(xué)。那人驀然回首,的確是包宗元,他穿件名牌的白襯衣,領(lǐng)帶是猩紅色的,下邊是黑色的西服褲,裝扮比先前在學(xué)校時考究了許多,顯然是官員的裝束。包宗元激動地戳起身,緊緊擁抱住東墻,眼角竟潮濕了。東墻看他有些發(fā)胖,肚子也凸鼓出來。包宗元說,我等了你有兩個小時,屁股都坐麻了。說實在的,在我們那只有別人這么干巴巴等我,我還沒這么傻乎乎地等過別人。東墻覺得包宗元的聲音還是那么激昂,像是在演講。

        包宗元朝馬路對面做個手勢,一輛奧迪車神出鬼沒地駛過來。包宗元說,上車吧,有什么話車上說。東墻貓腰上去,車廂里彌漫著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兒,他記得小謹抹過,當(dāng)時他問小謹什么牌子,小謹告訴他是香奈兒。包宗元靠在車座背上,姿態(tài)儼然是個領(lǐng)導(dǎo),但依舊欠著身子對東墻說,我很久沒那么興奮了,還是同學(xué)之間有一種真情。奧迪車在長安街上行駛,兩旁都是鱗次櫛比的高樓,一幢比一幢雄偉氣魄。夜色的大幕落下,北京變得一片絢麗多彩,把車水馬龍的街道和接踵而有序的商店裝點如寶石般剔透晶瑩。東墻離開北京有十幾年,中途來過幾次,但這次來覺得有些陌生,一個在這生活了五年的城市竟成為了別人的城市。車開到王府半島酒店,大廈燈火輝煌的,最起碼五星賓館。大廈的前廳進進出出的不少是外國人,彌漫著一種貴族氣氛。東墻見過不少世面,但很少被一種陌生的東西困擾,他覺得自己跟包宗元拉開了距離。包宗元好像進入到了自己的世界,有幾個人看見他走過來都熱情地握手寒暄,包宗元都給他們介紹,說,這是我們大學(xué)同窗,著名詩人東墻。東墻好像是個機械人,被包宗元操作著。在大學(xué)的時候,是東墻主導(dǎo),包宗元屁顛屁顛地跟著。哪次都是東墻鼓勵包宗元挺起胸脯,別總彎著腰。包宗元喃喃著,我是一個從農(nóng)村來的,我父親就是村長,我母親就是下地干活的老婦。東墻說,你現(xiàn)在北京商學(xué)院的大學(xué)生,你是詩人,你不要被老家的土地壓迫著。有次,兩個人去八達嶺,途中迷路去了一個山村。東墻著急尋路的時候,包宗元卻爬到樹上去摘棗,動作很是利落。東墻喊他,包宗元在樹上激動地說,我見了土地就跟魚兒見了大海。我喜歡土地的味道,還有這片棗樹林,太香了。東墻覺得時間晃了晃,十幾年過去人就變成了另一幅圖畫,是一幅蹩腳的油畫,很垃圾。

        包宗元根本沒注意到東墻表情的細微變化,而是回頭問,先吃飯怎么樣,中餐還是西餐啊?東墻被包宗元的那份熱情所迫,覺得剛才對包宗元那一扇扇門窗關(guān)得太快了。于是就客氣地,你知道,我愛吃火鍋。包宗元笑笑,這沒有那東西。東墻說,那你就隨便安排吧。包宗元搖頭,認真地說,今晚就聽你安排,以前在大學(xué)的時候吃飯,我都是問你的。東墻有些感動,就說,我們那西餐不地道,吃著總像是中餐,今晚吃西餐吧。兩個人進到一間講究的餐廳,服務(wù)小姐的裙子都是黑色的,走起道來有一種飄逸感。東墻似乎進了修道院,看著桌子上擺著的蠟燭,心有些飄。服務(wù)員擺上銀制的刀子叉子,包宗元看看東墻,問,你現(xiàn)在吃西餐的水平怎么樣了?東墻的心被刺了一下,不悅地說,你忘了,在大學(xué),咱們到動物園莫斯科餐廳吃飯,是我教你拿刀子叉子吃,你那時笨得要命。吃完出來,你說不飽,又到門口的小攤上吃了一碗頂尖兒的燴餅,舀了一大勺辣椒油。包宗元聽完哈哈大笑,我一個種地出身的人,哪吃過那玩意。那次吃牛扒,你要了一個五分熟,我切開看里邊都是血絲,跑到衛(wèi)生間就嘔吐。東墻的鼻翼擴張了一下,問,你現(xiàn)在吃著是不是越發(fā)熟悉了?包宗元搖頭,還是不習(xí)慣,我骨子里的東西還是農(nóng)民,這是我也改變不了的。東墻饒有興趣地問,當(dāng)了你這么大的官也改變不了嗎?包宗元笑了笑說,我見了土地還是有感情,誰要是欺負了農(nóng)民我血液里就冒火。

        東墻和包宗元吃了半截,包宗元問,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和你失去聯(lián)系呢?東墻撇了撇嘴,這就是你的一個痛,因為你聯(lián)系了我就等于聯(lián)系了詩歌。一個當(dāng)官的人怎么能和詩歌扯上關(guān)系呢?包宗元驚詫地看著東墻,東墻說,我想明白了,這是唯一可以解釋的理由,喜歡詩歌就等于在官場宣布自己的弱點,讓人覺得你是一個神經(jīng)病。包宗元盯著東墻問,那我現(xiàn)在怎么又開始聯(lián)系你呢?東墻說,你可能覺得官當(dāng)?shù)貌畈欢嗔?。包宗元哈哈大笑,說,誰說的,我在北京開完會回去就變了,正廳級,已經(jīng)公示了。包宗元還要說什么,恍惚間進來個容貌清麗的女人,坐在他旁邊。兩人說了半天貴州話,東墻也聽不懂。說著說著,那女人哭泣起來,包宗元似乎無動于衷,眼角溢出一種無奈。東墻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那次在一家咖啡店,他和小謹聚會。小謹說起家里給她介紹對象,見了的都不滿意,因為誰的眼睛里都充滿欲望。東墻說小謹是妄想狂,誰見了你都會有欲望,沒有欲望為什么要見你。小謹嚷著,你是不是也有欲望。東墻說,當(dāng)然,我就欲望和你上床,但我是克制了。小謹那時就哭了,說,為什么沒有一個潔白的圣地,男人都是一個模式嗎。就在這時,主編進來了坐在那里。東墻鬧不清楚主編怎么進來的,而且那么準(zhǔn)確地在小謹哭泣的時候坐在那兒,好像是看戲。記得當(dāng)時東墻沒有說話,主編笑瞇瞇地問兩個人,是不是奇怪我怎么會在這呢,這個咖啡店是我經(jīng)常來的地方,也是我推薦給東墻的對吧。你們以后約會別在這個地方,我推薦了單位不少人。說完,主編沒事人似地走了。東墻毛骨悚然,覺得人好像被脫光了衣服,一覽無余地給大家看。

        包宗元對那女人擺擺手,總算說出一句讓東墻聽懂的話,包宗元說,你以為哭就解決問題,沒看見我有朋友,回頭再說好嗎。那清麗的女人低頭走了,她始終沒看東墻一眼。東墻好奇地問,這怎么回事?包宗元說,她是我秘書,跟我出來到北京開會。剛才是求我為她丈夫的提拔,她丈夫是地區(qū)外貿(mào)局的副局長,人窩囊,要是提拔他,外貿(mào)局不全亂套了?,F(xiàn)在跑官從地下轉(zhuǎn)地上了,明著就伸手。而且還跟我討價還價,我現(xiàn)在不缺錢,一旦我做了,那男人雖然窩囊但嘴快,兩天后我的名字就被人咀嚼了。東墻不太相信包宗元說的,他在辦雜志的過程中結(jié)識了形形色色的各種人,能辨別出什么是假什么是真。但東墻又不想戳穿他什么,覺得同學(xué)見面就需要歡愉。飯餐吃得差不多了,服務(wù)員上了一杯咖啡,味道很香,有些滲入到骨髓里。包宗元問東墻,你換老婆了嗎?東墻笑了,說,沒有。包宗元迷惑地看著東墻,你不是一直埋怨你老婆不怎么樣嗎,不溫柔,不體貼。東墻有些茫然,說,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歡我老婆,我們分手就沒再聯(lián)系過?包宗元眼睛瞇縫著,咱們班還有一個同學(xué)叫達蒙,你不是總跟他訴苦嗎。東墻吃驚,因為達蒙回來之后去了一所重點高中當(dāng)老師,因為達蒙的學(xué)校老師總要評定職稱,就一直由達蒙找東墻發(fā)論文。兩個接觸多了,東墻就跟達蒙訴說自己老婆的叨叨,簡直要到了瘋的地步。東墻沒想到達蒙跟包宗元聯(lián)系,給他傳遞自己的情報。包宗元笑微微地拍了拍東墻,達蒙去年帶著他的女朋友去貴州找我,我陪著他去了一趟黃果樹。東墻說,為了一趟黃果樹就把我出賣了。包宗元哈哈笑著,說,我知道你在單位不順,兩個一把手都擰著你。你要是呆不下去,我給你找一個地方,別人不管,你的事情我肯定上手。東墻不屑地,你在貴州行,在我那你還管用。包宗元站起來,現(xiàn)在當(dāng)官的就是一張無形的網(wǎng)絡(luò),在貴州行,在你們那也行。

        包宗元遞給東墻一張房卡,說,你就睡在我旁邊那個房間,原先是我的一個副手,他父母都在北京就回家住了。兩個人上了電梯,電梯是外掛的,上升的時候看見王府井大街的夜色爛漫。人在空中飄逸著,就有了一種神仙的感覺。東墻感嘆地說,人還是上升的時候覺得景色美好。包宗元回嘴,也危險啊,萬一腳不穩(wěn)就摔下來。東墻和包宗元在十二樓下來,在彎彎曲曲的回廊里走著。東墻問包宗元,你老婆還是鄉(xiāng)下那個同學(xué)嗎。包宗元說,隨著我的不斷升級,她也不斷跟著我,從縣里到地區(qū),最后到省城。以前是我岳父安排我,后來是我安排她的職務(wù),現(xiàn)在是一個區(qū)稅務(wù)局的科長,工資不比我少掙。老婆我絕對不能換,我們那大領(lǐng)導(dǎo)特別忌諱這個,我周圍不少人應(yīng)該提拔,因為離婚就被大領(lǐng)導(dǎo)無情地斃掉了。東墻挖苦著,那你能忍受黃臉婆???包宗元詭秘地說,這也是本事,能控制自己的情欲,而且誰都看不出來,保證一切安全。東墻說,這說明你還是有紅顏知己。包宗元打開自己的房間,伸了一個懶腰對東墻說,明天我們?nèi)W(xué)??纯?,我很想咱們的宿舍,還有學(xué)校里的那一排排挺拔的楊樹。說完,隨手關(guān)上門。

        東墻走進房間,見是一張碩大的床鋪,里邊灰蒙蒙的,但能看見窗外一抹夜色,都是燈光組成的璀璨。他接到小謹?shù)囊粋€電話,發(fā)現(xiàn)里邊有十幾個她的電話,因為怕跟包宗元說話總響手機就放到了靜音。東墻打過去,小謹接著就哭。東墻想起那清麗女人在包宗元跟前的景象,黯然地問,你怎么了?小謹說,不是我舉報的,你是不是很恨我。東墻說,我相信不是你舉報的。小謹問,誰這么害我呢。東墻問,你知道舉報信里都有什么?小謹說,說你們私分了三十萬,還說你在外邊養(yǎng)了一個情婦。東墻撲哧笑了,真他媽的能編,我能在外邊養(yǎng)誰呀,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好。小謹說,社長跟我發(fā)火了,你知道他還是我遠房的一個舅舅,你說他怎么就不知道我是委屈的呢。東墻沉了沉,說,信里還有別的,肯定是對社長不好的,他沒跟你說。小謹嗯了一聲,他還有三年就退休了,正處級干了二十年也沒有動。東墻有些困了,他隱約聽到隔壁有響動,好像有人在喊什么。他貼近墻邊,仔細聽似乎是一個女人。小謹在那端問,你怎么不說話了?東墻問,你有男朋友了,你們?nèi)ツ膬毫恕P≈斦f,我只想清靜幾天,但弄得單位天塌地陷,好像我跑了。東墻問,我問你有男朋友了嗎?小謹說,我那是借口懂嗎,我現(xiàn)在看誰都覺得是騙子!

        轉(zhuǎn)天一早,包宗元敲響了東墻的房間。這次沒乘奧迪車,包宗元說那是公車,去咱們母校乘那豪華玩意兒容易褻瀆感情。他們坐地鐵到了甘家口,一出口就轉(zhuǎn)了向。我們離開這里時,四周僅有幾座高樓,過了馬神廟,甚至還能看見一簇綠油油莊稼地,而現(xiàn)在他們被水泥森林包圍著,車流擋住他們半天才能通過。包宗元說,我期待著這一天很久,就是想跟你在這里走走。東墻咂著牙花子問,你不跟我聯(lián)系,真的是像我說的那樣嗎?包宗元笑了,我就是怕你讓我朗誦詩,我這么多年一碰到詩我就哆嗦,詩就跟我喜歡的美麗女人,又害怕,又舍不得放下。東墻,我知道你一直沒有放棄詩,我去年還讀過你在《詩刊》發(fā)表的詩。東墻愕然地看著包宗元,你還讀我的詩?包宗元點頭,傷感地說,你身上還有詩人的氣質(zhì),是歲月也抹不去的;我不行,我不是詩人。東墻不以為然地說,那你是官人?包宗元搓著手,我連官人都不是,我就是一個太監(jiān)。說完,他自己哈哈笑著,東墻覺得那笑聲有些凄楚。

        包宗元和東墻在馬神廟步入了北京商學(xué)院,進出的都是年輕學(xué)生,很多男女學(xué)生之間都手拉著手,一副親昵無間的樣子。包宗元說,我怎么在學(xué)校時就沒有緋聞呢。東墻聽完呵呵著說,人家一聽你是農(nóng)民的兒子都遠離啊。包宗元問,跟你好的那個雯雯怎么樣了?東墻聳聳肩,現(xiàn)在德國法蘭克福呢。包宗元湊近東墻,你們那時上床了嗎?東墻想了想,上了,做得還不錯,她總愛騎在我身上,像是騎馬,就差揮鞭了。包宗元悻悻地,你干什么還想想再說,上床那是大事呀。東墻說,昨晚你不也上床了嗎。包宗元斜了一眼,你看見了?東墻回應(yīng),我聽見了。包宗元拽住東墻的后衣領(lǐng)子,你跟以前一樣,總是窺視我。東墻嚷了一句說道,在學(xué)校時,我們?nèi)γ娴挠駵Y潭,你看人家女孩子裸泳,我要是不盯著你,那幾個男的就得打死你。包宗元顯擺地說,但我還是看了。

        走進校園的深處,他們彼此都發(fā)現(xiàn)兩旁挺拔高聳的楊樹。這些樹是十幾年前幾百名學(xué)生一起栽的,栽的時候,樹苗僅是拳頭粗。如今楊樹已經(jīng)成材,樹葉把道路遮滿,行人在陽光下走時,看見的是稀疏的陽光涼爽爽的。包宗元腳步有些踉蹌,他跑過去張開雙臂,擁抱住一棵楊樹,兩只手竟夠不到。東墻也情不自禁擁抱住另一棵楊樹,誰也沒說話,讓思緒盡情流淌。這時,旁邊有一對情侶,見他們這瘋樣兒不知所措,面面相覷。包宗元和東墻急渴渴尋找當(dāng)年自己栽的樹,包宗元很快指著一棵樹,大聲地喊著,這是我栽的,沒錯!東墻也找到了一棵,因為當(dāng)年栽的時候,兩個人都清楚記得面對著一個小路口,后邊就是籃球場。他們幾乎不再說話,又忘情地擁抱自己栽的樹。包宗元觸動地說,這些來來往往的大學(xué)校友們誰知道這些樹是我們當(dāng)年栽的。東墻說,為什么要讓人記得是我們栽的呢。我們走在多少條大路上,有誰會問兩旁的這些樹是誰栽的。包宗元點點頭,如果做人做官像我們當(dāng)年栽樹那樣投入熱情就好了。

        包宗元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東墻問,你去哪兒呀?包宗元也不說話,走進了禮堂。禮堂的門鎖著,包宗元溜到了后門,有一扇門半掩著。包宗元和東墻一前一后摸進去,里邊借助著窗外的陽光還能看得見,但光線很暗淡。東墻發(fā)現(xiàn)包宗元很熟悉,帶著他走上了舞臺。包宗元站在舞臺上,舞臺上黑漆漆的,但從頂上有一扇窗戶露出來一束光,正好如燈光一樣罩在舞臺的一角。包宗元站定,深深喘了一口氣,開始朗誦。聲音抑揚頓挫,擲地有聲:“我掂著斧頭,總想砍點什么,比如砍開劈柴,砍開石頭,砍開一座山,砍開一把鎖,一顆頭。我掂著斧頭,總想砍點什么,砍開日子,砍開病痛,砍開眉頭上的心結(jié),砍開流水,砍開記憶的匣子,我掂著斧頭,總想砍點什么,砍開柵欄??抽_門,砍開所有的間隔,砍開想砍開的。最后想想,并不為什么,只是想找砍開的感覺?!睎|墻在下邊鼓掌,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幾年的那一天。包宗元朗誦不下去了,他喊著東墻上臺。東墻走上舞臺,他陡地發(fā)現(xiàn)包宗元的眼角溢出眼淚。東墻問,你怎么了?包宗元說,這是我前幾年當(dāng)縣長時創(chuàng)作的,后來我在地區(qū)開領(lǐng)導(dǎo)酒會上情不自禁地朗誦,后來被地區(qū)書記批了一頓,說我不要再朗誦什么詩了,這是很危險的,因為詩人在官場就是一個玩物,會認為你淺薄,因為作詩會暴露你很多想法,也會認為你不成熟,太小資。地區(qū)書記這番話刺激了我,我覺得他為我好??晌艺娴南矚g創(chuàng)作的這首詩歌,我當(dāng)時就發(fā)誓要在這里給校友們朗讀。說完,包宗元緊緊擁抱住東墻,就像剛才他抱樹一樣,裹得東墻喘不過氣來。這時,有人舉著手電筒朝舞臺上掃射著,然后,高聲喊著,你們是誰呀,誰讓你們跑到舞臺上瞎鬧呀!

        兩個人有些跌跌撞撞地逃出學(xué)校大門,然后哈哈大笑著。中午,兩個人在一家過去經(jīng)常光顧的小酒館吃飯。這家店鋪他們隔三差五過來解饞,當(dāng)時東墻手頭有些零花錢,包宗元口袋空空。東墻就請客,當(dāng)然有條件,就是吃一次讓包宗元朗誦一首新詩。那回菜肴上桌后,包宗元看著菜肴都激動地說,在山溝里,我做夢都夢不到這么好吃的飯。吃完飯,包宗元再咂咂嘴抹抹手,余味無窮,然后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開始朗誦?,F(xiàn)在這家小飯館比以前豪華了許多,地面鋪上地板磚,過去就是洋灰地,還有吊燈,桌布也顯得花枝招展的。兩個人靠在窗戶前坐下,一個服務(wù)小姐拿來菜譜。上了幾個菜,包宗元吃完不滿地絮叨著,怎么吃不出當(dāng)年你請客的味道呢。東墻笑著說,明朝皇帝朱元璋登基后,想吃當(dāng)年討飯吃的百家剩飯,四處貼榜,最后,當(dāng)年給他飯吃的兩個要飯花子來了,給他做了一道叫珍珠翡翠白玉湯的菜,其實就是剩飯剩菜在大鍋上煮。滿朝文武捂著鼻子吃,熏得差點兒暈過去。你小子就是那朱元璋,我就是那要飯花子。包宗元開心笑著,說,也就是你敢當(dāng)面這么挖苦我。東墻等著包宗元結(jié)賬,發(fā)現(xiàn)包宗元泰然自若地坐在那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東墻吆喝著,你該結(jié)賬了吧?包宗元站起來就走,說,我真沒有結(jié)賬的習(xí)慣,還是你吧。

        走出小飯館,東墻看見了那輛奧迪開過來。包宗元執(zhí)意把東墻送到火車站,而且買了一張站臺票送到車廂跟前。東墻陡地想起當(dāng)年包宗元送他走的景象,那天列車開動前,東墻探出腦袋,包宗元嗚嗚哭起來。他說,我哪回哭都是躲著人,唯獨對你,我當(dāng)面掉淚。其實我這人很脆弱。東墻想起來眼角有些潮濕,站在車門口,對包宗元說,難得你對我這么真心真意。包宗元看著東墻笑了,我這幾年送人都是比我大的官,你是第一個我愿意送的??赡埽^不了多久我會去你那兒,你們是碼頭城市。我們有些貨從上海走比較麻煩,想開辟你們做一個發(fā)貨點。我已經(jīng)跟你們那兒的人說了,反正你們新修的碼頭容量大,也吃不飽。東墻說,我勸你應(yīng)該繼續(xù)寫詩,你真是作詩的材料。包宗元遲疑一下點點頭,說,這次回去我就提拔正廳了,也是我這個農(nóng)民孩子當(dāng)?shù)筋^的位置。我其實一直沒有停筆,這十幾年寫了兩百多首詩歌呢,你回去給我發(fā)幾首我滿意的詩吧。東墻說,在我那發(fā)東西需要錢啊,一首一百吧。包宗元愣了,你不給我稿費,還讓我給你錢啊,沒道理。東墻笑了,你不給錢,那我們一伙人吃什么。包宗元打個手勢,給你六首,我給你打過去一萬塊錢,足夠了吧。東墻頓時喜形于色連說,夠了,足夠了。

        車站有了鈴聲,包宗元說,回味這十幾年,我曾與數(shù)不清的人送站分手,每一次分手都能體驗到心靈的震顫,悟出許多生命的真諦來。有的分手是瞬間, 可有的分手卻是永遠。有時在一起時,顯示不出珍貴,而一旦分手才品味出情感的缺憾。

        火車開出老遠,東墻還能看見包宗元舉著那老高老高的胳膊。

        中午,東墻回到家。他發(fā)現(xiàn)乖乖不見了,房間里亂糟糟的。于是,他馬上給老婆打電話詢問,老婆回答,我把它轟走了。東墻的腦子嗡了一聲,瞬間有了空白。老婆說,我這正忙著呢,你不回答我就放電話了。東墻想說什么,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老婆把乖乖轟走了,那么乖乖去哪兒了。東墻瘋了一般地在樓房的四周尋找著,沒有。于是,東墻開始想平常他都把乖乖帶到哪兒去溜。他開始去菜市場,在家都是他買菜做飯,老婆回來就是吃現(xiàn)成的,因為老婆是賺錢的,就有了享受一切的權(quán)利。菜市場沒有,他問一個老熟人看沒看見乖乖,老熟人說看見乖乖低著頭走了,去哪兒不知道。東墻想平常去書店比較多,那里有一個溫馨的小姑娘,哪次都提醒他到了哪些新書,符合你的閱讀口味。東墻有很多次都是為了看那溫馨小姑娘,覺得那里是他一個舒緩的窗口。到了書店,他問小姑娘看見乖乖沒有。小姑娘說,看見乖乖進來又走了,你哪次來它都在你腳底下趴著很乖的。哪哪都沒有乖乖的影子,這時候社長打來電話,說要開一個緊急的會,必須馬上到。

        單位的會議室的面積很逼仄,也就能坐下十個人。社長坐在平常坐的位置,旁邊是主編,東墻進來時看見兩個人都不說話,臉色緊繃著。東墻坐下,東墻看見主編喝茶的手在悄悄抖動著。社長說,我剛從上級那來,紀(jì)委書記給我看了舉報信,但只是讓我看。署名是小謹,現(xiàn)在已經(jīng)確定不是小謹寫的。舉報信里有三個問題,一個是亂收取論文費用,三年收了三十多萬;二是我們?nèi)齻€人把三十多萬都私分了,我分了十八萬,主編是六萬,東墻是七萬,剩下的幾萬大家分了;三是我在單位專橫跋扈,大家敢怒不敢言,有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拍板。而且舉報在刊物上發(fā)表封建迷信的文章,這里指的是那篇由達蒙寫的《中國風(fēng)水學(xué)的產(chǎn)生和現(xiàn)階段發(fā)展趨勢》。說到這,社長看了東墻一眼。這篇文章是達蒙給東墻的,說是一定要在頭條上發(fā)表,他不是為了評職稱,是為了展示自己研究的成果。為這篇文章,達蒙給社長侄子辦了借讀,重點中學(xué)辦借讀很麻煩,需要方方面面的打點。為這個社長還讓東墻請達蒙吃了一頓飯,吃完飯時東墻跑去結(jié)賬,三個人花了一千多,疼得社長叨叨半天。社長說完,看著兩個人。主編說,寫舉報信的人對咱們單位情況很熟悉,不是外人啊。社長挖了主編一眼問,是包括我專橫跋扈也很熟悉嗎?主編連忙搖著腦袋,不是那意思,我們都是一根線上拴的螞蚱。社長不高興了,怎么就成螞蚱了呢。主編不說話了。東墻問,紀(jì)委書記是什么意思吧,我們要申辯啊。社長說,我們說不清楚,或者確實存在著問題,人家檢察院馬上到我們這了解。就說我這十八萬,要是真的成立那就要遭法辦的。你主編六萬也不是小數(shù)目了,說辦也能辦;東墻七萬得判個三四年了。社長話音未落,主編霍地站起來,臉色像是蒙上一塊紅布,我那六萬是三年給我的編審費,屬于正常的范疇。東墻那有單子,我有簽字為證,也有你社長的同意。社長笑了,問,那我有十八萬嗎?主編囁嚅著,你也是六萬,我給你的單子上也簽字了。社長說,那我的十八萬從哪來的呢?東墻紅著眼睛說,這封舉報信不實,只是捕風(fēng)捉影。說給我了七萬,你們倆都簽字了,我三年就三萬。我辛辛苦苦地干著執(zhí)行主編,你們憑良心說,以前我們年年虧損,我們連工資都朝外邊借。好日子不是才三年嗎,不發(fā)收費論文能活嗎。再說全國像咱們這類期刊都這么做,我們還算收少的。知道外省的核心期刊收多少嗎,一篇論文一千多塊,這還得找人排隊呢。

        窗戶的顏色發(fā)灰了,社長揮揮手說散會吧。主編垂著腦袋走了,社長對東墻說,這明顯是沖我來的,我卻不知道對手是誰。我真不想干了,提前退休算了。東墻也琢磨著,究竟誰呢,誰會用小謹名義舉報。社長說,小謹是會計,又是我的遠房親戚,是多好的條件啊。東墻想起乖乖還在流浪,或者已經(jīng)讓哪支打狗隊帶走了,就惶惶地朝外走。社長喊住他,上級組織部門停止了你副處級的任命。東墻氣憤地問,為什么?社長苦笑著,還問為什么,現(xiàn)在舉報信里有你,你還有那七萬呢。東墻急了,我操他媽!

        在回家的路上,東墻看見夏日在慢慢傾斜,染得周圍的云彩一片橙黃。他覺得那就是乖乖的顏色,大黃毛,一個很有個性但很有情分的家伙。他給老婆打電話,終于老婆回話,你是不是問你的乖乖,我告訴你被我轟走了。東墻生氣問,為什么?老婆毫不示弱,我喂它吃東西它不但不吃,還沖我叫。東墻說,你就為這個?老婆說,它非要睡在你床上,你說我能讓嗎,我就把它踹下去,沒想到它撲過來咬我的枕頭。我能客氣嗎,一早起來我就趕它出門了。你回答我,是我對你重要還是畜生對你重要?東墻氣急敗壞地說,這能比嗎,你把它轟出去,它能去哪兒。老婆說,我管它呢!東墻說,這可是你當(dāng)初抱回來的。老婆狠狠地吼叫著,它忘恩負義,對你比對我還好,我忍受不了!東墻掛斷了電話,下午的會議就讓他腦仁兒生疼,一蹦一蹦地痙攣著。本來副處級的指標(biāo)上級給了,他東墻干了這么多年應(yīng)該板上釘釘了??梢环馀e報信就把自己燒在里邊,而且燒得面目皆非。

        東墻回到家,見家里空蕩蕩,好像這幾天沒有人住,冰箱里也沒什么吃的東西。他突然想起乖乖,這兩天到底在哪兒游蕩呢。他該找的地方都找了,現(xiàn)在是死是活呢。在微博上看到打狗隊把狗拽到車上,看到一只只驚恐的眼睛。他餓了,他知道乖乖也餓了。因為經(jīng)常是他和乖乖一起餓,然后等著老婆下班回來,手里一定兜著火腿腸或者醬牛肉。饑餓讓東墻給老婆打電話,老婆在那端的聲音很微弱。東墻納悶地問,你在哪兒呀?老婆沒好氣地說,我在醫(yī)院手術(shù)室。東墻腦袋炸了,問,你怎么了?老婆有氣無力地說,我做流產(chǎn)了,不想為你生,覺得你是一個自私自利的男人。東墻臉色煞白,說,你什么時候懷孕了,我怎么不知道。老婆冷笑著回應(yīng),我們有兩個月沒做愛了,你不知道嗎?東墻哭了,哽咽著,我快四十了,你都三十六了,真的不要做呀,我想孩子都瘋了你不知道嗎!老婆掛斷了電話,東墻怎么下樓,又怎么打車去的醫(yī)院都不清楚,他只記得見到老婆,老婆就癱在他懷里,嗚咽著,你以為我流產(chǎn)就不難受嗎,我是去擦辦公室的玻璃,沒留神掉了……晚上,東墻給老婆熬了一碗小米粥,里邊放了兩個雞蛋。想起來,老婆前前后后做過三次流產(chǎn),東墻認為有兩次是兒子,一次是閨女。老婆有次是在和他吵架后流的產(chǎn),老婆痛苦地倒在地上,說,壞了,我流產(chǎn)了。于是,東墻看見老婆從下邊掏出一團沾著鮮血的衛(wèi)生巾。那次,東墻痛苦地撞著墻,老婆就這么看著他說,你撞死也沒有用,是你的精子缺乏生命力,盡管我的子宮是一片肥碩沃土,但卻不能生長你的苗苗。每次流產(chǎn)后,東墻都是熬小米粥,然后放雞蛋。

        東墻獨自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移來動去的月光,張著兩條胳膊在空中揮舞著,流著眼淚念著,我的兒子,你要是轉(zhuǎn)世了到別人家,一定要看我來,我就想見見你的模樣。半夜,東墻聽到撓門聲,一骨碌爬起來拉開門,見乖乖悶頭走進來。東墻抱住乖乖,發(fā)現(xiàn)它渾身濕漉漉的,聽窗外才知道有滴滴答答的雨聲。東墻問,你去哪兒了?乖乖走到冰箱前蹲下,眼神渴望地看著東墻。東墻打開冰箱,拿出剛從外邊買回來的煮雞蛋,剝開送到乖乖嘴里。乖乖沒有吞,直接咽下去,又望著他。東墻只好連接送了四個,乖乖才走到床前匍匐下來。老婆對著乖乖喊著,你不是對我兇嗎,你再兇給我看看!乖乖搖著頭,眨巴著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老婆戳著乖乖呵斥著,你給我出去,在外邊睡覺,算是對你懲罰!東墻想上前阻攔,但看著老婆嚴(yán)肅的表情只好閉嘴。乖乖站起來,出溜出溜地走出房門。老婆喊著,你還是沒有種,有種你就別回來!東墻小聲地說,它回來就算了。老婆罵著,它就是畜生,以后再敢犯事就罰你永遠別回來!東墻皺著眉頭,揮e8fe068c73ceffd38b7855284fc3740deba1cde595eaf033b5afcd9917e5eba3了揮手,示意老婆算了。老婆喊著,我流產(chǎn)就是因為它,我擦玻璃看見馬路上有一條狗像乖乖,一不留神就掉下來。說完,老婆嗚嗚地哭,哭得東墻頭發(fā)根子都疼。

        半夜,東墻上衛(wèi)生間,看見乖乖啜泣著。東墻有些意外,在黑暗中觀察乖乖,發(fā)現(xiàn)真地眼角有淚水。于是東墻把乖乖抱在懷里撫摸著,說,我知道你受罪了,我也想你呀。乖乖掙脫東墻,溜溜地跑進房間里睡在床下。東墻進去怎么拽也不出來,老婆在床上哼了哼,就讓這畜生睡著吧,它是在外邊害怕了,睡在咱們腳下安全。乖乖的大腦袋一耷,發(fā)出呼呼的鼾聲。

        東墻上班,走出家門口,見達蒙疲憊地坐在臺階上。東墻詫異地問,你怎么了?達蒙的神色很緊張,嘴唇抖動的,像是蝴蝶的兩只翅膀。東墻說,你說話呀?達蒙說,昨天晚上檢察院來人找我,問我給你們論文的事情,還要問我給你多少錢?東墻的心慌,覺得要蹦出喉嚨,就急切地問,你怎么回答的?達蒙低下頭,我能說什么,我就實話實說。東墻揪住達蒙的衣領(lǐng)子,你說什么了?達蒙說,給你們一萬塊錢,而且沒有要發(fā)票。東墻氣惱地,我沒給你開發(fā)票,但我入賬了,這我告訴過你呀。達蒙說,當(dāng)時我就是害怕,忘了告訴他們了。東墻沮喪地,這么關(guān)鍵的話不說,人家以為我貪污了呢。達蒙說,我給他們說了,說你是詩人是好人。東墻說,那頂個屁呀,你還跟他們說什么了?達蒙說,我害怕呀,我真的沒見過檢察院人的眼睛,我有幽閉癥,我不能進監(jiān)獄,真的,你能,我真的不敢想。我要是進去了會不會憋瘋了,撞墻也會撞死的。東墻怒吼著,我怎么就能呢,我也是人。達蒙說,我給他們說了給你們十幾篇,一篇八百。東墻皺著眉頭,人家問你了,你就全抖摟出來?達蒙嚇唧唧地說,人家沒問我,是我坦白的。說完,達蒙左右給自己扇嘴巴,然后撲通給東墻跪下,罵著自己,我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在戰(zhàn)爭年代我就是一個叛徒。東墻跺著腳,你少侮辱知識分子,你他媽的就是一個叛徒。說完,東墻朝天喊著,我不怕,我又沒塞自己腰包,我都給了單位,他們可以查!東墻正說著,回頭看見老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東墻不說了,他看見乖乖從門洞里沖出來,然后用舌頭舔著他的臉。老婆說,你不是詩人嗎,你現(xiàn)在可以作詩,以表達自己的情感。東墻嚷著,你別作賤我了!

        到了單位,東墻找社長把達蒙說的情況如實說出來。社長耷拉著腦袋,昨晚檢察院也找小謹了,小謹把賬單從單位拿給了他們。東墻說,你讓她拿的?社長點點頭,我想了,我拿了六萬,按說這是我應(yīng)該拿的,我是社長??晌抑?,這種解釋都沒有用,現(xiàn)在的氣候這么緊張,我就是鉆進了一張網(wǎng),怎么掙脫也跑不出來。我干不長了,弄好了提前退休;弄不好給一個撤職處分,反正讓我跪著離開單位。東墻氣悶了,想當(dāng)初這個主意還是主編提的,社長當(dāng)時膽子比較小,可最后當(dāng)拿到第一筆錢的時候就氣短了。東墻問,我們怎么辦呢。社長說,估計先找你,再后來找主編,最后是我。東墻委屈地,我就拿了三萬,算起來每年才一萬,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社長凄楚地一笑,你真是詩人,一旦你出了問題,你干什么好事都進馬桶了。東墻說,我這三萬還算多呀,還不夠人家擺一桌呢。社長說,事情可以大也可以小,但你有本事能大事化小嗎?東墻噎住了,社長推開窗戶,到二伏了,外面有熱浪撲進來,撲在臉上燙燙的。東墻問,會是誰告咱們呢,把咱們置于死地。社長說,誰最有希望當(dāng)社長呀?東墻說,主編啊。社長說,誰了解咱們內(nèi)部分配的底細呢?東墻說,還是他。社長說,我想了一晚上,真是最后才想到他。東墻說,不會呀,他也拿了六萬,他這不是自己告自己嗎?社長說,他給咱們演了一出苦肉計,因為他是被動的,而且我聽上級紀(jì)委書記說的,他在一個月前就交給上級紀(jì)委六萬了。

        好端端地天氣打了一個閃雷,烏云漫上來,很快雨點兒就砸在玻璃上。東墻郁悶地朝自己辦公室走,剛進去就聽見主編在走廊里亂喊著,都聽著,我不是舉報人,誰在說我就爛舌頭抽嘴巴。接著,主編的聲調(diào)提高,我發(fā)誓,如果是我寫的讓雷劈死我出門叫汽車撞死。誰要是再背后說我,小心得癌癥。東墻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因為主編一向都很斯文,很少見他紅過臉黑過眉。走廊里一片寂靜,就像一個鬼樓。東墻接到小謹?shù)碾娫挘f,我悶死了能不能出來坐坐。東墻問,在哪兒?小謹說,就在咱們常去的咖啡店吧,我有話要跟你說。東墻說,你先走,我晚半個小時去。小謹說,你怕什么,我就跟你這么成雙成對地出去。東墻煩躁地說,你沒看主編都瘋了嗎?小謹冷笑著,我早就瘋了。

        這家咖啡店以紅色和橙黃色為主調(diào),黑色鐵架支撐起棕色的木柱,原木的桌椅,色彩明快而鮮艷。臨街的墻上大片的橘紅色讓人平添了幾分女人的誘惑??Х鹊甑奈蓓斣谂R街那邊傾斜著向下,使得酒吧的空間有了層次感。東墻總愛上這來找感覺,說不上是什么感覺。他第一次帶小謹?shù)竭@里來,還是三年前。那年單位第一次因為發(fā)表論文收取費用掙了錢,東墻分了一萬,小謹分了三千。小謹對東墻說,你要請我吃飯。東墻就帶著小謹?shù)搅诉@里,要了兩杯酒精度偏低的雞尾酒和雞蛋火腿三明治,當(dāng)然還有藍山咖啡。兩個人找個角落坐下,看著周圍的歡男樂女們在濃烈的脂粉氣里宣泄浮躁的情感。小謹有些亢奮,當(dāng)時就對東墻嚷要他寫詩,而且要寫給她的。東墻笑起來,說,我馬上給你寫,現(xiàn)在就朗誦給你。說完,東墻定睛看著小謹就慢慢吟道:初看你,你在我眼里;再看你,你印在我心中。小謹問,就這兩句嗎?東墻回答,就這兩句。小謹琢磨了好一會兒才說,有意思。說完兩腮放紅,然后抿著藍山咖啡說,我值了。時過三年,東墻從單位趕到了咖啡店,雨停了一會兒又開始瀉下來,他沒有帶雨傘,只能冒雨跑著。走進咖啡店,咖啡店里人很多,都是躲雨進來的。東墻在一個角落看見小謹在那兒坐著,旁邊還有兩個女人。東墻過去,只能坐在小謹旁邊,聽對面的兩個女人在一起罵一個男人,好像這個男人得罪了她們。

        小謹也不說話,像是悶葫蘆。東墻忍不住了,你不是說有事找我嗎?小謹看著周圍歡男樂女們郁郁地說,人說有錢了就高興,我怎么就沒有這種感覺呢。東墻接了老婆手機,讓他早點回家,她有話說。東墻放下電話,小謹問,是你老婆打來的?東墻焦灼地,你有什么話要說?小謹歪著腦袋,不滿地說,你就這么著急要走。東墻說,我一直在等你說。小謹不情愿地,單位的人都說是我寫的,我實在承受不住了,我真想從咱們單位樓上跳下來。說完小謹就嗚嗚地哭起來。東墻說,那是有人冒用你名義寫的,我們都相信。小謹搖著頭,你相信不頂用,現(xiàn)在誰看我的眼神都罵我,因為除了你們,大家都拿錢了。東墻嘆口氣,有時候你不喜歡陰天,可就是天天下雨;有時候你不喜歡一個男人,可這個男人總是糾纏你……小謹驚訝地說,你知道?東墻看著小謹,我知道什么?小謹說,主編就天天纏著我,他有時候還跑到我房間動手動腳。我反抗,他就拿胳膊捆住我,親吻我,臭烘烘的一張嘴。還有時摸我的乳房,他走后我就覺得自己哪兒也不干凈。東墻張著大嘴,這個王八蛋,我怎么就沒看出來他還這么色呢,這事多久了?小謹憤憤地說,就在這幾年,就是你們分了錢,以為自己是有錢人了,什么欲望都有了……

        東墻出來時雨越來越大,幾乎在水霧里潛行著。他覺得自己孤獨在行走,周圍都是急匆匆趕著回家的人群。他餓了,知道自己一天沒怎么吃飯,就走進了一家餛飩鋪,這是他最愛吃的。他坐下來要了一碗,還像往常一樣撒了些白胡椒面,吃了第一口就放下,因為實在沒有食欲。他呆呆坐著,很想找一個人說話,打開手機,竟然找不到一個能打的人。他覺得自己也像小謹說的那樣臟兮兮的,因為自己也是這么欺負人家。老婆打來電話,問,你怎么還不回來?東墻說,下這么大雨怎么回去。老婆說,我這里沒有雨啊。東墻出門攔住一輛出租車,然后舉著手機對老婆說,你聽雷聲。這時,一個雷劈過來,東墻的手臂麻了一下,然后對話筒喊,我被雷劈了!出租車開著,烏云就跟著車走,雨織出一張雨簾。東墻到了家看見乖乖在雨中撲過來,跟他嬉耍著。進了家門,乖乖給他開門,然后朝里邊叫著。東墻走進去意外發(fā)現(xiàn)客廳的餐桌上擺了一只蠟燭,他想起來今天是他的生日。他看見老婆端著菜盤子從廚房里出來,隨手扔給乖乖一根火腿。乖乖趴在桌子底下啃著,老婆說,你說你,你到哪兒哪兒就下雨,雷沒有劈死你呀。東墻的心在回暖,這時候他接到包宗元的手機。包宗元問,事情到了哪一步?東墻說,什么哪一步?包宗元說,達蒙都跟我講了,需要不需要我去說說,現(xiàn)在刊物發(fā)表論文收錢,又不是你們一家。東墻說,問題是我們分錢了。包宗元說,就你那點兒錢也算分。東墻說,你是官場的人,你說會對我們怎么辦?包宗元說,現(xiàn)在查得緊,肯定不會讓你們舒服。不行別干了,當(dāng)一個編輯也挺好。東墻喊著,不行,我熬到執(zhí)行主編這個位置容易嗎,上邊已經(jīng)廢了我的副處級。包宗元笑了,你這話太像官場上說的話,都渴望著什么級的,就沒有了自己。跟孫悟空的緊箍咒一樣,人家一念就頭疼。東墻悻悻地說,你現(xiàn)在正廳級有了,站著說話不腰疼。包宗元咂著嘴,你以為我到了正廳級就滿足了,我還想再躥一躥,能到副省級就是我的夢想。人在官場上沒有滿足,只有自己抽鞭子玩命兒趕路。好像有人喊他,包宗元撂下了電話。

        東墻吹滅了蠟燭,覺得心頭的積郁吹走了一些。吃著飯,老婆說,老同學(xué)給你上黨課了吧。東墻說,他想幫助我。老婆說,今天是你生日,我不想掃你興。去年,我們單位的老趙為了評職稱,給你一篇論文,你還給他減了一半錢,收了四百。你知道那篇論文是抄襲的嗎,后來就這個抄襲的論文被我們領(lǐng)導(dǎo)通報了,職稱也沒評上停他三年。你說,你們給他做了好事還是做了壞事。東墻聽到這樣的消息不少了,但這次聽了很內(nèi)疚。老婆說,我是做會計的,我不明白你們分錢怎么做賬,肯定是假的對不對。東墻沒說話,確實做補助單子都是假名字,因為用實名是需要上稅的。他曾經(jīng)提過一次上稅,社長給否了,說分這點錢再上稅就沒剩多少了。老婆說,我也喜歡錢,知道我每天都有多少從我手里過嗎,十幾萬??晌抑?,那錢不是我的,我的就靠自己掙!東墻擰著眉頭,你掙的比我多,我也壓力多嗎。我也要證明自己是男人,不能輸給你。老婆站起來,戳著東墻,你跟我比什么,你不就是需要你那點自尊心得到滿足嗎。乖乖從桌子里鉆出來,驚恐地看著兩個人。老婆朝乖乖嚷著,你給我回去,沒你什么事。乖乖又回到桌子底下,它伸出爪子悄悄撓著東墻的腳。

        半夜,老婆推醒了東墻,動情地說,我一定要給你生個孩子。東墻揉著惺忪的眼,老婆親吻了他說,這次不讓孩子流產(chǎn)了,你是不是也去醫(yī)院查查,你的精子生命力怎么樣,別光是我的事。東墻摟住老婆,說,我要是進去呢?老婆撲哧笑了,你小子頂多就是判一年緩兩年。東墻沒說話,他剛才正在噩夢中,夢里見周圍的人都沒有五官,都戴著腳鐐,始終朝前走,只能看見前面有亮光,很燦爛的那種光芒。他想看看周圍是什么,結(jié)果看到的是萬丈深淵。

        十幾天過去了,夏天的高潮即將謝幕,可單位沒有任何動靜。

        大家照常工作,只不過論文照發(fā),但不再收錢了。單位惶惶的,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飯也沒有了嘻嘻哈哈的氣氛。以前社長、主編和東墻都坐在一桌吃飯,插科打諢?,F(xiàn)在主編不來吃飯了,社長端坐在那里也顯得很孤單沉悶。東墻憋不住跑到社長辦公室,問,這到底怎么處理呀,檢察院也不找我談。社長窗臺的月季花已經(jīng)凋落,往常社長都在精心擺弄它,澆水施肥,又是弄得屋子里臭烘烘的,像是進了衛(wèi)生間。社長看著東墻,說,等著挨宰的日子也很痛苦吧。東墻點著頭,我是執(zhí)行主編啊,操持這些事也是我,怎么不傳我呢。社長低聲告訴他,找了主編知道嗎?東墻一驚,那找您了嗎?社長詭秘地說,找了,就在上級紀(jì)委書記那屋,問了我一個問題。我拿多少,主編拿多少,你拿多少,怎么簽的字,怎么下的賬。東墻靠近了社長愕然地問,什么時候找的您呀,您怎么沒有對我說?社長說,看你嚇得跟小雞子似的。東墻的聲音都顫抖,那您怎么跟檢察院說的呢?社長緩緩地說,實話實說唄。東墻恐慌地問,那您說我拿了多少?社長笑了,你不就拿了三萬嗎。東墻問,是說的一年一萬嗎?社長瞥了他一眼,廢話,我也是一年兩萬,這跟拿了六萬有區(qū)別嗎。東墻的腿肚子有些轉(zhuǎn)筋,問,會拘捕我們嗎?社長說,我不知道,就等著吧。東墻不說話朝門外走,推門的時候,回頭怯怯地問社長,這么點兒小事會嗎?社長不動聲色地回答,這是小事嗎?

        這時候,門外闖進一個人,是過去單位雇用的臨時工,清掃衛(wèi)生的。進了門就朝社長揮著拳頭,我知道你們現(xiàn)在各個都自身難保,你把我轟走了,現(xiàn)在我得回來。社長憤怒了,你偷偷拿了單位食堂的大米和一扇豬肉,我轟你走那是給你面子,我應(yīng)該報警。東墻覺得這個臨時工很卑瑣,偷食堂東西不止一次了,被清除后,沒臉沒皮又找社長幾次,求社長重新回來工作,都被社長拒絕了。來人一屁股坐在社長對面的沙發(fā)上,你不安排我回來,我就舉報你們。東墻被一種情緒牽扯著,過來指著來人說,你舉報什么,你說出來,你要說不出來我就報警。來人慢悠悠地說,你們每年春節(jié)都發(fā)東西,每一個人都發(fā)一兩千多塊錢,有豬肉有大米有香油有雞蛋有魚,他媽的什么都有。這么多錢哪來的,都是黑心錢對吧。東墻揪住來人的脖領(lǐng)子,你他媽的不也有嗎!來人說,我的少,你們的多,你和社長主編都是三四千塊的東西對吧。告訴你,我就是墻倒眾人推,你們不讓我回來,我就舉報。我知道檢察院的舉報電話,我他媽的就實名舉報,我一個臨時工我怕什么,讓檢察院接著查。東墻瘋了,看見窗臺上有社長剪花用的剪子,迅速抄起來舉過頭頂,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戳死你!說著就沖過來要下手,來人不斷朝后退著,臉色有些煞白,喊著,你敢,你他媽的臭知識分子,你連蹍死一個螞蟻都不敢。東墻已經(jīng)戳過去,來人躲閃了,然后就朝門外跑,嚷著,殺人了殺人了,東墻殺人了。東墻要追出去,被社長緊緊抱住。社長喊著,你瘋了!東墻愣住了,他鬧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就覺得剛才的一切都是空白。社長把剪子搶過來,又放回原處。社長對東墻說,他會報警,警察來了你什么也別說,就說來人跟你吵起來,然后打了你,扇了你嘴巴子。你要反抗,來人嚇跑了。東墻恍惚著,社長急了,說,就照我說的,他是一個社會無賴,曾經(jīng)因為打架拘留過。

        半個小時后,果然有兩個警察來了。東墻就照社長這么說的,社長說得也很真切,然后拿出來那個人被拘留的材料。其中一個年老的警察看了看東墻,客氣地說,我記得你到文化館講過課,講的是詩歌。東墻有些疑惑,那警察不好意思地說,我愛寫詩。另一個年輕的警察說,曾經(jīng)在你們那兒發(fā)表過。東墻想起來,是小謹拿來的,還收了他三百塊錢入賬。年輕警察笑呵呵地說,我不相信您會殺人,這小子編都不會編。兩個人做了筆錄走了,年老的警察懇切地說,我還有兩組詩歌,都是寫我們警察的,能不能發(fā)表呀。社長沒等東墻說,就熱情地說,當(dāng)然可以,我們是為讀者服務(wù)的嗎。屋子只剩下東墻和社長,東墻眼圈一紅,眼角就潮濕了。社長問,不致于的吧。東墻艱難地說,快抓我吧,我實在堅持不住了……社長說,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種失敗,自己揭下面具卻是一種勝利。

        東墻的心被社長這句話動了一下。

        整個夏季都在下雨,攪得人都亂套了。下班了,東墻買完車后一直沒有開,這是他第一次開車回家,趕上大雨,根本看不見路。在路上,東墻有些恐懼,因為什么也看不見,車刷子不斷刷,但根本不起作用。他給老婆打電話,說,雨太大了,我不敢開。老婆說,你隨便放一個地方,打車回來。東墻沒有理會,繼續(xù)頑強地開著。小謹打來電話,雨太大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我害怕。東墻嗯了一聲,又掉頭回單位。在門口,他看見小謹舉著雨傘等著他。小謹上了車,東墻忽然看見主編舉著雨傘走出來,敲開東墻的車玻璃。主編對東墻板著臉說,你開車不行,我送小謹回家吧。東墻陰沉沉地說,你問小謹。小謹不說話,主編對小謹說,我家跟你家就隔著一條街,東墻的家是相反的。小謹?shù)芍鴸|墻,你還不開,你不開我就淋著雨回家了。在車上,小謹對東墻說,我有男朋友了。東墻覺得雨小了點,因為能看清前面的路了。小謹說,是你同學(xué)達蒙介紹的,教語文的老師,挺好的。東墻想著達蒙,什么也不跟自己說,就像一個陌路人。記得哪次吃飯,達蒙都把他推到前面,大聲地說,這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某某刊物主編,也是著名詩人東墻。東墻不愿意看他指手劃腳的樣子,就躲進衛(wèi)生間。記得在大學(xué),達蒙總是跟在他和包宗元后邊屁顛屁顛的。當(dāng)文書時,把法國總統(tǒng)蓬皮杜念成捧肚皮。那年,東墻穿了一件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T恤,達蒙看上了,死活磨著借給他穿,然后他就在同學(xué)面前顯擺一番,說是在王府井買的,三百多塊呢。東墻要過來,達蒙惋惜地說,你再借我穿兩天照一張相片,寄給女朋友,讓她見識見識。

        雨在一個午后終于停了,上級紀(jì)委書記帶著人到了單位,說檢察院調(diào)查結(jié)束。根據(jù)調(diào)查結(jié)果,上級黨委慎重研究,做出社長免職,提前退休回家的處理決定;東墻給予行政記大過處分,保留執(zhí)行主編;主編沒有處分,小謹則調(diào)離崗位,去了另一家基層單位,終身不能當(dāng)會計了。每一個人都必須限期退回錢,全部上繳財政,并表揚了主編,提前就把六萬如數(shù)上繳。最后,紀(jì)委書記說了一個令大家都意想不到任命,主編為社長,主持日常工作。說完這條,沒有人鼓掌,社長自己在鼓掌。主編沒有表情,紀(jì)委書記讓主編講幾句,主編就說了一句,我沒有舉報任何人。紀(jì)委書記不滿地瞥了他一眼,說,舉報也沒什么錯啊,好像誰舉報誰就是罪人了。小謹站起來拿著茶杯,把茶水潑向主編,然后笑呵呵地走了。全場人目瞪口呆,主編沒事人一樣拿出手絹擦了擦,鎮(zhèn)定地說,我一點也不尷尬,我替小謹難受,為什么這么折騰自己呢。散會了,社長對上級紀(jì)委書記說,我能不能說兩句?紀(jì)委書記點頭,社長站起來深深鞠一躬,我對不起大家,是我的錯,我罪有應(yīng)得。很久沒有現(xiàn)在這么輕松了,覺得很幸福。其實,我小時候天天都這樣無憂無慮地玩。我拿錢那一天起就難受,就跟吸毒一樣有了癮。其實是權(quán)力,我沒權(quán)力就戒毒了……東墻鼓掌,大家開始鼓掌,但都不敢看社長一眼,只有主編無動于衷。

        晚上,老婆回來得很晚,只有東墻和乖乖在看電視。播放的是肯尼亞的大遷徙,那場面壯觀又慘烈,幾百頭角馬死在河里,或者跟鱷魚角斗在湍急的河流中。乖乖不看,叫著讓東墻換一個臺,可東墻按著腦袋讓它看,乖乖嗚嗚著。達蒙打來電話,顯擺地說,知道誰保了你嗎,是包宗元,他給市領(lǐng)導(dǎo)打了電話,還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好啊。東墻關(guān)了手機,老婆開門進來,第一句話就問,大過處分是什么處分呀?東墻說,處分分級有警告,記大過、降級、撤職還有開除公職,我這個排第三了。老婆笑了,再厲害就把你小子開了?東墻看見一匹角馬活活地被鱷魚生吞了,鮮血在河面上漂浮著,但不影響周圍眾多的角馬奮勇攀上岸邊。老婆湊過來問,你那三萬怎么還呀?東墻說,找你要,咱家的賬都你管著。老婆撇撇嘴,我可沒這么多閑錢,存的錢都變成死期了。東墻說,那我就去搶銀行。老婆說,你能搶就說明你小子有本事了。兩個人吃飯,東墻炒的菜,辣椒牛肉、雞蛋蝦仁,還有酸辣湯。老婆津津有味吃著,你是受處分人了,以后就在家好好伺候我。東墻霍地站起來,把所有菜都撥拉在地上,拉門就出去,乖乖瞬間也躥出門。

        兩個月后,包宗元讓東墻去趟貴州散心。東墻決定帶乖乖去,老婆說,乖乖不能坐飛機懂嗎。東墻說,我咨詢了,你就別管了。東墻提前一個禮拜,帶乖乖去打了狂犬疫苗針,拿到《寵物免疫證》。然后挑選航空用的狗籠,因為乖乖只能托運,于是東墻用比較堅實帶韌性的塑料的做好了籠子。臨走之前,老婆說,我也跟你去,我們結(jié)婚后真的沒有一起出去過。東墻在回暖,那三萬是老婆親自送到上級單位紀(jì)委的。他知道老婆摳門,連買衛(wèi)生巾都要打折的。東墻在走廊上跟已經(jīng)是社長的主編請假,你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我必須去。主編笑了笑,你那處分可以撤銷的,別這么較真。東墻擺擺手,我怕什么,摘了我執(zhí)行主編的帽子都沒事。主編親切地說,我跟上邊說了,你副處級還有希望。東墻笑了,你別給我增添欲望了,我過去就是欲望太多了才倒霉的。主編拉著東墻的手說,你能不能幫幫我,現(xiàn)在單位太窮了,沒有錢,大家就跟女人來了例假一樣沒精打采呀。東墻撤出手,說,三年前社長也這么鼓勵我,結(jié)果呢?

        東墻走了很遠,聽見主編用力喊著,有事我頂著!

        在黃果樹賓館,天深了,遠處傳來瀑布潺潺的水聲。東墻和包宗元躺在舒適的席夢思床上聊天,乖乖趴在窗臺上眺望著近處黛色的山巒。包宗元感觸地說,當(dāng)年咱們在學(xué)校,穿著小褲衩光著脊梁打籃球。東墻說,那年秋季的傍晚,你父親風(fēng)塵仆仆來北京看你,我記得光腳,趿拉著一雙破黑布鞋,腳丫子都是泥巴,那張雕刻般的臉讓我想起那幅馳名中外的父親的油畫。包宗元笑著說,我正結(jié)結(jié)巴巴讀我新寫的詩,我看看傻笑的父親,不好意思地說,爹,你先洗洗腳吧。東墻問包宗元,山溝里如今還有你什么人?包宗元說,爹和娘以及兩兄弟全在那兒。東墻愕然了,問,你怎么不把他們辦進城里呢。包宗元苦笑,我何嘗不想呢。我一辦就等于葬送自己,現(xiàn)在我是省里清廉的典范。東墻問,那你爹娘和兄弟不罵你呀。包宗元說,不罵,因為鄉(xiāng)里見他們跟三孫子似的,照顧得好極了,家里很滿足了。東墻再問,你和那女秘書究竟怎么回事?包宗元惶惶擺擺手,你別瞎猜。東墻不悅地說,你連我都不說,一輩子憋死你。是不是她丈夫愛官,她不愛丈夫愛你啊。包宗元瞅瞅東墻說,沒那么簡單。這時電話鈴聲響,他過去接,又是用貴州話,說得極為不耐煩。撂下話筒,他嘆口氣,是我老婆,她恨不得讓我給她把西單商場都搬回去。東墻,我沒一個能說心里話的人。我為了提拔,爬每一層膝蓋骨都鮮血淋淋的。說著,包宗元像開閘的水庫,講了不少當(dāng)官的苦惱,說很少能說些想說的話,每一句話都得考慮后果是什么。人與人的情感卻越來越淡薄。你防范著我,我戒備著你。 給別人辦過的好事兒始終記得清清楚楚,可別人給自己做過的好事, 沒幾天就忘得一干二凈。東墻默默聽著,成為他唯一的聽客。東墻想,他可能把幾年積存下的話全說給我了。

        天可能快亮了,遠處的群鳥開始起飛,發(fā)出嘎嘎的聲音。東墻忽然問,你為了我,是不是給我們什么領(lǐng)導(dǎo)打了電話?包宗元愣了一會兒說,達蒙總求我,我為了應(yīng)付他就說打了。東墻說,其實你沒有打。包宗元有些疲倦了,點點頭,我要給你們那領(lǐng)導(dǎo)張了這個嘴,他]給我提出類似這樣的問題,我真地不好解決。東墻諷刺地說,你善于保護好自己的羽毛。包宗元打了一個哈欠,你不要怪罪我。東墻沒有說什么,抱著熟睡的乖乖回到房間,見老婆正在陽臺上坐著,看著小鳥在晨曦中飛翔。東墻也拉著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慢慢地太陽從云層里掙扎出來,瀉露出一縷溫暖照在東墻的身上,他困了,深呼吸著山里的負離子。不知道什么時候,他醒了,見太陽像是一床厚厚的被子蓋在他身上,老婆端著兩杯清茶過來說,你跑著曬太陽了?東墻愜意地說,我是在曬心,曬曬我這幾年的骯臟。老婆親他一下,說,你給作一首詩吧,我愛聽。東墻瞇縫著眼睛,看著青山綠水,聽著鳥鳴樹風(fēng),吟誦著:我倆在瓜藤下飲茶而坐,聊聊天下閑事,讓日子變慢,看落日飛鴻,云卷云舒。

        老婆幸福地呻吟了一下,告訴東墻,我懷孕了!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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