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動機沒有了，演戲就是特難為的一件事

人物周刊：今年為什么會嘗試接拍農(nóng)村題材電視?。?/b>

吳秀波：其實這一年啊，我對電視劇和電影的劇本選擇，都特別艱難。因為行業(yè)發(fā)展越來越迅猛的時候，基本上都是投資方在左右行業(yè)的節(jié)奏。我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一個公司在做一個劇本，做到一半兒突然發(fā)現(xiàn)另外某一個品種或者某一個類別的戲在市場上比較受歡迎，迅速棄前兩個月于不顧，趕緊做出一個劇本就拍。而從業(yè)者要想生存，就必須適應這種節(jié)奏，不停這么去拍。矬子里面永遠有高個，大家就在這種挑選中活著。

你知道你要去應對的，不光是演戲，一定是特別艱難而為之的二度創(chuàng)作。靠什么來引發(fā)你二度創(chuàng)作的興奮點呢？如果故事、題材、人物都沒有，我只能找一個它選定的故事環(huán)境。我希望這個環(huán)境是我所感興趣的和沒有經(jīng)歷過的，我演過所有戲只有一個地兒沒去，就是農(nóng)村。

你問我演戲的動力來源于哪兒，我告訴你是從心里的那一部分去找訴求。那東西如果沒有，演戲就是特難為的一件事兒，有了以后，這件事兒一點都不難為，對我來說，無非是你喊完開始以后，我活著。

那個動力是生命最初的緣分，就像父母結(jié)婚一樣。那個東西要沒有，我從哪兒來呢？我在戲里就沒法活了。它就是我的發(fā)動機。

人物周刊：發(fā)動機是你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個詞，如何解釋？

吳秀波：發(fā)動機這個詞，我所指的并不是你為了生活背水一戰(zhàn)。如果把這個動力叫作發(fā)動機的話，就沒有真正理解發(fā)動機在這個行業(yè)的意義。任何人都需要工作，都需要收入，為了工作和收入去努力從事一個行業(yè)，這個責無旁貸。但這并不是發(fā)動機。我所說的發(fā)動機，特指當你和戲劇本身達到了某種共振頻率時產(chǎn)生的那種激動感。簡單說，如果你擁有跟角色同樣的態(tài)度，可能就有了這個發(fā)動機；你擁有這個跟你生活中幾乎等同的世界，你可能就擁有了這個發(fā)動機；你擁有了你夢寐以求的愛情，你可能擁有了這個發(fā)動機；你擁有和角色共同的憤世嫉俗的態(tài)度，你可能擁有了這個發(fā)動機。

人物周刊：那個環(huán)境最終實現(xiàn)了你當初內(nèi)心的預期嗎？

吳秀波：我最初體會這個戲的環(huán)境就是我們到了真正的鄉(xiāng)下，我?guī)缀鯖]有特別認真地在這種地方生存過。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一開始有很多的不適感。你每天回一趟住的屋子就要走好遠，還要爬山，在這邊看不到一家星巴克，沒有任何城里的東西。但過不了多久你會發(fā)現(xiàn)它有另外一個好處，就是你每天出門不用想穿什么，穿個大褲衩大背心和一身運動服都行。這和你在城市里恨不得武裝到牙齒、西服襯衫領帶是不一樣的。第二就是你心里只專注兩件事：演戲和休息，變得特別簡單。隨之而來，你看到劇本上以前認為特別簡單的功能變得非常有意義。當戲里有人要把村口那棵樹拔走，你會淚流不止。因為那對你已經(jīng)不是一棵樹了，它意味著生存環(huán)境的標志，意味著生命里的一個圖騰，意味著你的一個意義。你會從特簡單的戲劇里想明白生命的意義是什么。然后你開始適應這個環(huán)境，開始適應進入這個環(huán)境里的人，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大家是等值的。你會去捍衛(wèi)那個曾經(jīng)你覺得特無聊的一件事情，這是我選擇這個戲所獲得的最大的快樂。

蹺蹺板永遠不知道天平的樂趣

人物周刊：所以你的發(fā)動機，不光是心境，還有環(huán)境？

吳秀波：心境和環(huán)境是相輔相成的兩個詞。我們常說這個人心境不錯，導致他進入這個環(huán)境給大家?guī)淼挠绊憰眯＿€有另外一種，從唯心角度講，如果我一直擁有這樣的心境，就可以改變環(huán)境。演員之所以能夠進入別人心境、迅速轉(zhuǎn)換情緒，就是入境。他能在任何環(huán)境下讓自己融入，體會出異心。演戲就是如此，所以說演戲像修行。什么是強大？就是永遠能讓自己心境好。在每時每刻，越來越好，你就是最強大的。

人物周刊：面對不夠好的外部環(huán)境，怎樣實現(xiàn)好心境？

吳秀波：大凡人的心態(tài)都是蹺蹺板，都在一個支點的兩端，那兩端是我們知道的所有對立。如果這是好，那就是壞；這是高，那就是低；這是對，那就是錯……人們不停在這兒翹來翹去，然后不停地找自己要翹起來的那端，所以蹺蹺板永遠不知道天平的樂趣，也不知道天平的智慧。

在早期我覺得，劇本是最重要的，在改變不了劇本的情況下，這場戲就是不能拍。但是那只是你站在一個所謂看得見未來的長時段里對勝利的假想，我告訴你，你應該怎么辦？你首先應該想到自己是演員，要遵從所有劇本占有的立場和方法。你首先要進入這個環(huán)境來創(chuàng)作，其次還能不能找到你的發(fā)動機，一旦找到了，再爛的劇本也會是一粒好種子。你一個人這樣，就可以影響到另外一個人；兩個人，就可能影響到4個人；4個人，就可能影響到全組。這才是真正的創(chuàng)作。

創(chuàng)作是從態(tài)度上開始的，而不是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句臺詞。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要從態(tài)度上進入一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這才是真正的老炮。所以你看，真正的老炮都是愉悅的，愁眉苦臉、憤世嫉俗的人不能說他不是天才，但他一定不是老炮。

10年變化

人物周刊：作為一個出道10年的老炮，你覺得自己身上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吳秀波：我從一個毫無名氣甚至于生活都很窘迫、工作都沒有著落的演員，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工作上可能算是有所成就和被人熟知的演員。我對自己工作上的認知，從毫無辦法、憤世嫉俗變得隨順和職業(yè)。還有就是，我從一個孩子變成了父親。

但在進青島劇組那個化妝間的一瞬間，我知道，其實是沒有任何變化的。特別巧，我這次拍《槐樹花開》，劇組駐地就是10年前拍戲的地方。我一進那個化妝間，就知道所有變化只不過是你心里所產(chǎn)生的對比感受到的變化，或者說，這個世界需要這些刻度來與別人交流。這個世界人與人之間需要這種刻度。但我心里知道，沒有時間上的變化，沒有質(zhì)量上的變化，沒有任何差異上的變化。你以為自己是個蹺蹺板，其實這個世界根本就是一個恒久不動的天平。

人物周刊：但是你畢竟撬動了你所在行業(yè)的一部分。

吳秀波：因為最開始做這行的時候，你自己本身還不夠完善，對于整個行業(yè)和你所從事的工作本身，沒有太多的安全感，你自己還在一個摸索和毫無經(jīng)驗的狀態(tài)里。那個時候你能付出的可能是天性里你適宜做這個行業(yè)的基因，可能還有你的吃苦耐勞。但不管怎么樣，你要讓用你的人占到便宜。無論從工時、工作狀態(tài)還是你最終呈現(xiàn)的表演，你都要完成這個。隨著你越來越有名，大家對你的期望值越來越高，其實你要做的依舊是這個工作，你是否還能讓人家占到便宜？這就變得尤其難。要做到這一步，不單單要從作品上，你可能要從更多的方面，態(tài)度、與人交往、對于整個行業(yè)的認知，你都要比以前更知道如何識大體。我以前干過無數(shù)次不識大體的事兒。

人物周刊：比如呢？

吳秀波：比如在創(chuàng)作上的專橫和跋扈，在藝術見解上自以為是，在捍衛(wèi)自我利益上不冷靜和沖動。我原來做過制片公司的監(jiān)制，尤其對編劇會特別不客氣。我會特別放肆和強硬地告訴他，哪場戲你寫得不對。一方面是當時自己自負，另一方面也是無知。到現(xiàn)在慢慢才知道，這行業(yè)不是每個人都是天才，我也絕對不是。每個人所站的立場和最終所書寫的筆觸，都有他的緣由和道理。也許是他做得很完善而你根本看不懂；也許他做得不完善，但你有責任用平緩的語氣和他交流找出解決的辦法。以前我做演員，態(tài)度都是我要怎么怎么樣，接下來的態(tài)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是我要怎么怎么樣，而且你還必須怎么怎么樣。（笑）現(xiàn)在我學會了，您要怎么樣，我就可以怎么樣。這是我在表演過程中的一個轉(zhuǎn)換。

還有就是，可能因為以前生活窘迫吧，我非常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有人能給你，有人不能，有人答應了給你卻沒給，你會覺得有不甘和憤怒。但現(xiàn)在想想，其實每個人都給了你工作的機會，都是應該感恩的。我覺得，知足、本分、盡職、識大體，是老炮必須擁有的素質(zhì)。

人物周刊：圓潤之后，棱角不在了，這怎么平衡？

吳秀波：我不認為棱角是把事情解決和達到某種層次的最好方法或狀態(tài)。相反，真正能到達那種狀態(tài)的，一定是水，絕不是一個枝枝杈杈的固體。一定是水到渠才成。

在這個圈子待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你身邊的每個人都是聰明人。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觀點和生存方法。所以，學會尊重，才會成功。這一點讓我特別受益。

我從尊重這個詞里受到的收獲和福報最大，我今天得來的所有一切，全都受這個詞的福報。我所有的表演動機與來源，來源于角色對他周邊人的尊重；我整個表演的情緒，來源于角色對戲劇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的尊重；我所有臺詞的語氣，來源于人的自我情感和自由的尊重；我所處的工作環(huán)境給我?guī)淼氖找婧蛣e人對我的認同，來源于我對他們的尊重。我擁有很多喜歡我的觀眾和影迷，也來源于我角色表達的尊重和我對他們的尊重。這些就像我突然間看到農(nóng)民是那么尊重土地，而土地給他們的回報是如此的豐厚。你花重金買了一個金碗或者玉碗，擺在這兒拍賣可能值幾千萬。當你沒飯吃的時候，你讓它給你變出碗飯來，事實它不會變出一粒米。但是牛踏馬踩、遍是糞汁的一塊土地，看起來平凡而不堪，但只要你守著它，年年春種秋收，養(yǎng)你生生世世祖祖輩輩。這才是大自然的精神，就是我們每個人活著的狀態(tài)，我們根本是一體的。你見過獨立的人嗎？他獨立，離地10米我瞧瞧（笑）。沒有真正獨立的生命，人也一樣，魚和樹也一樣。所以從這點來說，我再坐回那間化妝的屋子，我就知道，其實我沒有一點點變化，所有的變化都只是我們想象的變化。

惟真致上

人物周刊：你為什么這樣強調(diào)表演狀態(tài)里求真？

吳秀波：我覺得拋開所有的技巧，最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態(tài)度。在我看來，最本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就像一粒種子在一個土壤里生長一樣，這就是表演的狀態(tài)，真實地把自己放在生長環(huán)境里，汲取那個環(huán)境里的營養(yǎng)，然后肆意生長。

情感的傳遞是極為細膩和神奇的事兒。很多時候，你聽一個人的訪談或者去看死刑犯最后的留言，在他克制和語言停頓的一瞬間，他臉上幾乎毫無表情，那個畫面沒有任何動的地方，但是你能夠感受到頻率的共振。在這個行當里，惟真致上。它其實就是一個游戲，我們首先要信以為真，要有所感觸，要打動自我。要以為那是一段生活，作為創(chuàng)作者才不虛此行，才有可能打動觀眾。

人物周刊：在打通和每個角色融為一體的求真路上，最大的障礙是什么？

吳秀波：演員最難跨越的，也是他最需要保有和最難堅持的，是變化。特早以前我開始琢磨演戲的時候，我的認知是，要有所變化必須是新的變化。感受態(tài)度產(chǎn)生變化再表達才可能產(chǎn)生節(jié)奏上的變化，這也就是我們有句老話叫相由心生，演員要在短短3個月的創(chuàng)作時間內(nèi)完成。每個人之所以是今天這個樣子和說話擁有的這個語氣，絕不是巧合，這是他生命中種種緣分造成的。生命的狀態(tài)其實就像我們用兩只手緊緊扒住懸崖的兩側(cè)，不讓自己掉下去，這是固有狀態(tài)。但是在演戲的時候，你需要把兩手松開，并且一定要以為自己還能飛翔，這就是每個演員不停在完成的功課，叫解放天性。人的天性在出生后就不停被禁錮，被套上枷鎖，這是不爭的事實，直至死亡的一刻才會解放回來，所以演員永遠在做這個游戲，嘗試解放自己被禁錮的天性。你在戲中看到的他熟練也好不熟練也好，你覺得那是好的也好不好也好，與其他戲的與眾不同，都是他在努力解放天性的結(jié)果。

我相信每一本翻譯過來的著作都會有誤讀，在傳教的過程中孰輕孰重可能教授者每一個人的理解也不同，再加上嘈雜的課堂和年輕的心性所導致的接受程度也迥然不同，所以我覺得真正看懂斯坦尼斯拉夫表演體系的人恐怕不多。我們知道表演課有幾個大的題目，注意力集中、解放天性、真聽真看真感受，我相信釋迦牟尼坐在菩提樹下所依據(jù)的原則也是這些，沒有分別。表演也是需要放下我執(zhí)的，因為你要放不下自我就等于無法解放天性，無法變換角色，所以一個真正做過演員的人，或者知道怎么做演員的人，永遠不會說我會做演員了，他會知道每一場戲都是一次新的修行，做得到做不到還得看那一瞬間，你是否能放得下，是否能再一次入境。

放手就不焦慮

人物周刊：10年前就有導演說你會成名，但是直到3年前這一天才到來。圈子里也有很多優(yōu)秀演員，至今無名，你怎么看？

吳秀波：我演戲最初大部分的需求只源于一個，就是家庭生活來源需求。達到了這一目的，幾乎達到了我全部目的。除此以外，其他目的至少在我這兒并不重要。從藝這么長時間，如果我把任何一個導演對我說的類似的話放在心上，我都走不到現(xiàn)在。記住一個就走不到現(xiàn)在，記住3個絕對是現(xiàn)在什么結(jié)果都沒有，想都不用想。（笑）

我現(xiàn)在所謂的成功，也只是在采訪者眼中的采訪標題而已。在這個世俗的成功里有無數(shù)的對比，很難定義。第二，在我心里如果說我演戲成功了，我就是個騙子。我至今仍然認為我是剛剛明白演戲而不足道的人，也許能做到一場、兩場、30場、50場戲很精彩，做到一部戲的百分之五或者百分之十乃至百分之二十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但完完全全在一整出戲里活在那個戲劇世界里，這依舊是一句夢話。

人永遠是焦慮的，這種焦慮來源于需求、欲望和不舍，這就像演戲就是活著的道理一樣。放手就不焦慮，但是誰能放手呢？這是用3分鐘就能說明白的一個道理，但是全人類的進化史都沒解決這個問題。我們一直在說更快更高更強，那么后邊呢？還是更快更高更強。再后邊呢？還是更快更高更強。所以要解決看似外界引起焦慮的原因，其實是解決自己能夠產(chǎn)生焦慮的內(nèi)心。我一生中的敵人，也是自己，我用一生的時間與之爭斗。

兒子是一生的圓滿

人物周刊：家人跟你談過你這些年的變化嗎？

吳秀波：他們看見我的變化就是從一個平常人變得不平常，然后又變回平常人的過程。我覺得這個過程可能會更加拉近距離。如果我們今天依舊聊著午餐和晚餐，恐怕你就不滿足于這次采訪，因為你需要和上次采訪不同，需要有所理解。但其實也許我們過5年再做采訪，聊的可能是家長里短，也是一種遞進。轉(zhuǎn)了這么大一圈，我們聊聊怎么把饅頭蒸好，把這個菜炒好，才是人生最本質(zhì)的事。

其實人的一生可能就是一種環(huán)顧四周的無暇自顧而已，直到有一天還是那個大腹便便居家自作的平常人嘛。所以能放下分別程度越大那個人，入境越穩(wěn)。這事對于演戲來講，確實可能是一種財富。演戲只要一搭手，喊完開始，就能知道對面的人放下了什么，這個并不因為片酬的高低和演員的大小來決定。

以前，我能夠關心的就是我車前后左右輪胎怎么了，壞了的水管子應該怎么修，然后慢慢去想劇本應該怎么修，角色應該怎么處理，應該怎么去參加這個活動，這次穿什么衣服，然后慢慢再回到兒子上學要不要戴口罩，他得的感冒會不會轉(zhuǎn)成肺炎，（笑）人生不過如此而已。

人物周刊：你曾經(jīng)跟我說，兒子是你一生的圓滿。

吳秀波：我至今也這樣認為。兒子依然是我一生的圓滿，也許我這一生都找不到最終和可捍衛(wèi)的信仰，可能最后會在他的身上，這是一個正常人最正常不過的可能性。對于孩子來說，只要他們不做壞人，不以不尊重別人的方式去掠奪別人，不管他是富有還是乞討，他們都是我一生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