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閆文盛
作 者: 閆文盛,現(xiàn)供職于太原市文聯(lián)《都市》編輯部,著有長篇散文《一個人散步》,長篇小說《花間詞話》等。
讀呂新的書很挑戰(zhàn)人的耐心,這大約是很多人的結(jié)論。然而這樣的話說來沒什么大用,因為即使晦澀如《芬尼根守靈夜》,雖然小眾,卻也不乏讀者。詹姆斯·喬伊斯一生顛沛流離,但死后并不孤單。1998年1月4日,三十五歲的呂新曾經(jīng)寫道:
我現(xiàn)在最想看到的兩本書是由曹雪芹本人親自寫作的《紅樓夢》的后四十回和愛爾蘭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的《芬尼根守靈夜》。前者我以為已不大可能,但也并非不存在意外……后者無疑應寄希望于翻譯界。喬伊斯使用的是司空見慣的英語,并非另一個星球上的字母,難在哪里呢?我自己的英語水平但凡稍強一點,我早就將它翻譯過來了……
這篇題為“八位作家和二十四本書”的短文,是呂新當年于小說之外留存極少的文字之一。十五年過去了,《芬尼根守靈夜》終于有人譯成漢語。但時過境遷,當年為此感嘆的青年小說家已至知天命之年。歷經(jīng)三十年的小說實踐,喬伊斯還是一個話題嗎?
呂新的小說之獨異性,自不消多言,早在二十年前,吳義勤就發(fā)現(xiàn)了呂新小說文本所具備的文學史意義,其評價不可謂不高:“我想,呂新之于新潮小說和新潮小說之于呂新其意義是相同的。沒有呂新,新潮小說就會減少一份光芒,而離開新潮小說,呂新的價值也無從呈現(xiàn)。呂新實在是主動而宿命般地登上了新潮之船并義無反顧地分享著新潮的孤獨和磨難?!?/p>
然而,二十年已逝,吳義勤的評價近于讖言,呂新幾乎是被動地戴著一頂先鋒小說家的帽子,在許多同行眼里,一副孑然獨行者的形象。二十年中,呂新又寫下了大約二三百萬字的小說,作品日益豐厚,個性愈加突出,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寫作姿態(tài)屢屢凸顯,與作家本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影像恰成反差。夤夜讀其《梅雨》等長篇大著,如被淹沒在語言的叢林中,但覺文字的迷香泛濫醉人,陰濕的氣息浸透筆墨,盡管其每一個局部所指均入世,為常態(tài),但整體的向度上卻翩然出塵。閱讀的過程,分享的是其敘述的詩意,夢中長囈,靈動莫名,讀這樣的小說,你找不到高潮,沒有激奮,慣常的讀書法到這里全無用處。
難道這就是呂新?作為讀者,我們急切難辨。初讀呂新,對意義的索解似乎可以暫歇了,許多時候,真正讓你動心的正是敘述本身——
我的家離河邊不遠。一座上下兩層的杏黃小樓,幾行青柳,幾道粉墻繞著,墻下叢生著軟綠的青草。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石榴,一棵丁香,丁香樹的枝葉常從敞著的窗戶里伸進來。我睡得很晚,但并非是由于心事滿腹所致。每天早晨,河水的氣息不知不覺地漫進來,滿院白霧。推開最高處的窗戶以后,能看到有些東西正在那肥濕的晨霧里蠕動、凸現(xiàn)——那是一些烏黑的船頭或船尾,正在早晨的時光里掉轉(zhuǎn)方向,向下游一帶滑去。船上載著稻草、煤、瓷器、紅色的像胭脂一樣的沙子……
這是《梅雨》的開頭部分。非常典型的呂新式筆墨,它具有強烈的抒情性。故事和人物若隱若現(xiàn),作為支撐整個文本的漢字本身,類于一闋華美的樂章,它流連于人世,足跡飄忽,欲迎還拒。其間人事倥傯,出走與返回,微笑與落寞,就將在氤氳的氛圍中一點點地上演。雖青史成灰,但往事卻淡出淡入,“不斷地伸縮、蠕動、隱沒”,那交互的訴說所建構(gòu)起來的,是一種漫漶無邊的悵惘心緒——從某種程度上說,《梅雨》以及呂新的許多小說,莫不如是。
針對寫作風格,呂新曾說:“我不想談論我的看法,更不想詳細談。我的看法和這個社會,和別人,又有什么關系呢?不管是什么看法,那又能怎么樣?現(xiàn)在談論寫作,對我來說真是一件度日如年的事情,不僅沒有幸福可言,連一種愉快的情緒也談不上。沒意思啊?!?/p>
這是十年前,我第一次訪問呂新。他對“談論”和“具體化”的拒絕讓我吃了一驚。
十年過去了,我不依不饒。直到四個月前,我們通過筆談,他向我發(fā)來了新的答案:“近十來年,或者近幾年,我的立場發(fā)生了改變,不再像過去那樣寫作,不再寫作可有可無的東西,這與人的年齡,閱歷,所思所想有著極大的關系。人能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后即使想晦澀,內(nèi)心和興趣也不容許了。人,一個時期做一個時期的事,哪怕是錯誤的,錯誤同樣不也是一種歷程嗎……文學理想是什么?我理解是指最好的作品。最好的作品,我想象過,但很難用幾句話把它描述出來。這中間,有很多東西是不可缺少的?!?/p>
看來時間的確有用。盡管十年并非一個確數(shù),但我很高興地看到了我之堅持富有成效。近二十年來,我對于呂新小說經(jīng)典化的期待,分毫不曾削減。而具體到每一個小說文本,其高妙之處和顯在的缺陷都交織共生,每一次讀畢掩卷,一涌而至的,多是深深的遺憾。2004年年尾,我在《小說選刊》上同時讀到了呂新的中篇小說《十月》與池莉的《托爾斯泰圍巾》,像一種奇妙的巧合,在對這兩位風格迥異的作家的閱讀過程中,那種深深的遺憾再次發(fā)生:
同樣是敘述人間的事情——這人間,有曲里拐彎的慌張和平淡,也有若即若離的親近與隔閡——在這里,池莉與呂新進行了兩種不同走向的選擇:一個近,一個遠——從而使作品本身呈現(xiàn)出非常有趣的閱讀效果。它們之間是有沖突的,但又似乎是彼此互不關涉的,表面看來,都在人的層面上做文章,但分布在池莉作品里的那些纖細入微的個性人物與穿插在呂新敘述里的面目含混的“人”像一個物體的方圓平面組成的立體與它無法深入的內(nèi)部疆界——因為無法深入而顯得難以索解——因為難以索解而感受到一種深刻的挑戰(zhàn)性——池莉?qū)懙氖潜檠劢允堑默F(xiàn)實,呂新則在勾勒迷離恍惚的夢境——許多時候我們都會在這樣的夢境里陷落,但我們從來不知道如何說出。倘若不說出又是為什么……
但在這里,無論是向哪個方向走,都有一種難以跨越的障礙,即表達中所有意無意制造的唯一性可能會讓文字喪失掉它的本義。高明的作家總是可以盡可能使這個世界多種維度的真實凝于筆端,而不會因為意念與結(jié)果的落差使讀者看到他的捉襟見肘,但在閱讀中,無論是池莉還是呂新都恰恰沒有做到那種高明的渾然天成。這差不多就是經(jīng)典與非經(jīng)典的差別了。在池莉的筆下,不時地冒出來的嘮叨削弱了小說本身的力度,而呂新的過于內(nèi)傾則像一個半夢半醒的人在喃喃自語——應該說,呂新的努力在揭示我們生存的荒蠻和無聊方面更進一步,但即便如此,小說仍然是生澀的、雜亂的、不平靜的,太多的干擾使我們在閱讀中迷霧重生,呂新在材料取舍上的自足和自信恰恰是構(gòu)成他對我們拒絕的一個源頭。
對呂新的無悔追蹤,很難“一言以蔽之”,即如葉兆言先生評呂新,也只能避重就輕:“轉(zhuǎn)眼二十年,從第一次閱讀開始,一直在為呂新的小說叫好。喜歡他的文字趣味,不止一位文友問為什么,我的答案很簡單,去讀,稍稍有點耐心,讀了就會明白?!北緛磉@點耐心,并非稀世奇珍,原因前文已然提及,如把呂新小說與《芬尼根守靈夜》放置一起,前者的所謂晦澀難解,根本不值一提。但我遇到好多即使喜歡呂新小說的人,真正通讀其作品的人仍是少之又少。
以閱讀趣味作為一個視角,或可大膽預測呂新的文學創(chuàng)造。朦朧晦澀顯然不是其創(chuàng)作的終極命題。在這個階段性的時期過去之后,呂新已經(jīng)在追求一種新的變化。吳義勤先生所謂“離開新潮小說,呂新的價值也無從呈現(xiàn)”等語,是否能夠概括真正的呂新?我曾經(jīng)覺得可以,但現(xiàn)在想來也未必。時年五十歲的作家,其創(chuàng)造力遠難預期。
在其長篇小說《阮郎歸》中,我至少已經(jīng)看到了一個求新求變的呂新。如果說此前的呂新是在揮灑感覺,內(nèi)審自視,以虛寫虛,到了《阮郎歸》,則無可置疑地展露了其處理復雜世象的能力。千年光陰,人事熹微,故事更迭,死生無窮。虛實之間,拿捏得非常好。這部面世于2007年的長篇像一個生命輪回的寓言書,寫的是某個世間人的出走、歸來篇。書中流露出對生命本體、萬千事物的深刻洞見,顯示的是一個出色的小說家那種近于本能的敘事稟賦。以《阮郎歸》為標志,我眼中的呂新已經(jīng)掙脫了那個先鋒的桎梏。
從此,他可以面目含混,返璞歸真,從此,他能夠做回自己了——因而,也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我覺得這樣很好。但事實究竟如何,似乎并不樂觀。《阮郎歸》之于呂新甚而當代小說的意義,以我的視野所及,幾乎無人道出。評論界對于呂新的緘默仍然在可怕地持續(xù)。
同樣向民間野史取材,同樣書寫輪回,《阮郎歸》同莫言的《生死疲勞》各有風貌,可堪一比。寫作《生死疲勞》的莫言,雖然大幅度回退,但敘說仍是一個巨大的主題,它漂浮在更多的主題之上,形成一個獨有的空間。語言把其兇猛的力量彰顯出來,喧嘩而動蕩,卻體系整飭,大義微言?!渡榔凇凡豢刹恢^雄宏,文字粗糲顢頇,甚而泥沙俱下,《阮郎歸》則秉承呂新一貫的文風,精細耐品,讀之如飲醇酒。其余音裊裊,直透肺腑,且久久不散。
“選擇《阮郎歸》這個題目時,我是經(jīng)過了認真考慮的,好幾個題目同時冒出來,后來,另外的那幾個都漸漸地暗淡了,湮滅了,只有它頑強而明亮地存在下來。阮郎代表所有的人。不要以為你姓張或姓王就覺得自己是另外一種人,那只是一時一世的頂替或客串?!?/p>
《阮郎歸》雖然敞開了空間,兩個野鬼孤魂,講述前世往事,繁華紅塵,古今相滅相生,但其內(nèi)里卻無一絲喧嘩,似靜坐者談心,向佛者誦經(jīng),全篇讀罷,如千帆過盡,此生卻無未來時,呂新要向我們傳遞的,究竟是怎樣一個緣法?
“如果一個人懂事不久,世界就將其一生以圖景的形式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相信有不少人會失去繼續(xù)走下去的勇氣,而選擇原路返回……”2010年7月9日,呂新如是說。
當然,在呂新這里,他深諳此理:“人來世上一趟,就是來做事的,事情做完就會走人,很少有人留下來?!币蚨鴮懽髦趨涡拢呛粑涂諝?,是食物也是救贖——他之謂“最好的作品,我想象過,但很難用幾句話把它描述出來。這中間,有很多東西是不可缺少的”,顯然不是托詞。因而,除了寫下自己想寫的,世間其余諸事,均可淡然處之。
從這個意義上講,《阮郎歸》只是試圖窮盡一種書寫的可能。對呂新來說,沒有《阮郎歸》也會有其他。他或許沒有意識到,一種深刻的宿命之感早已在他的文字中植根——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人對他人,對動植物,對某一件事情,表現(xiàn)出某種刻骨的超乎常理的愛或恨,最庸常的解釋是彼此有緣或命中相克。那么,為什么單單是對那一個,而不是對另一個?在太多的看似尋常實則超驗的事情面前,科學也常常會暴露出它的蒼白乏力和局限,給出的結(jié)論更像是一個強權(quán)式的命令。
至此,我開始認為呂新的思想是樸素的,無論他的文學世界多么瑰麗,他也首先只是一個樸素的人,然后才是一個小說家。竊以為他不會是曹雪芹、巴爾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思{、博爾赫斯、馬爾克斯中任何一個類型的作家。這些在他看來光輝不朽的名字,其實不止是他一個人的啟示錄。
那么,我只能期待他成為呂新。他不會是除了自己外的任何一人。
就此而言,我也愿意對他的未來保有最大限度的好奇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