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培松
在研究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時,人們有一個解不開的謎團(tuán),那是周作人留下的。他在評論散文時,力主散文要有“味”,須“添上一種氣味”。他在評論俞平伯散文時,著重說的就是“味”,說俞平伯“為近來的一派新散文的代表,是最有文學(xué)意味的一種”,因?yàn)橛嵛摹坝袧逗秃唵挝丁薄KJ(rèn)為散文必須“有澀味和簡單味”,“這才耐讀”。①周作人為什么如此推崇散文的“味”,并把它作為一條很重要的散文審美標(biāo)準(zhǔn)?“澀味和簡單味”又如何理解?直到最近讀了胡竹峰的散文,再聯(lián)系近百年的中國散文發(fā)展史,這個謎團(tuán)的謎底就逐步解開了。
胡竹峰是個“80后”的青年作家,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并不豐碩。我讀到的是他的《墨團(tuán)花冊》和《衣飯書》,且還有幾篇是重復(fù)的。當(dāng)今有些大家,散文作品等身,卻乏味,讀了沒有讓人回味。胡竹峰散文量少,卻有味,耐讀,值得一論。
胡竹峰創(chuàng)作散文是有備而來。他和其他新老散文家不同,他有自己固守的散文創(chuàng)作理念,他借散文創(chuàng)作不時要發(fā)表他的散文觀,并以此指導(dǎo)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俞平伯《在〈夢游〉跋》寫到這樣一件事,他的散文《夢游》“脫稿以后,不署姓名,叫朋友們?nèi)ゲ?。他們說大約是明人作偽,至遲亦在清初……這三個朋友中,有兩位是我的老師”。讀胡竹峰的散文,倘若不署姓名,也給人產(chǎn)生這大概是民國時期的人所作的穿越錯覺。他在《〈衣飯書〉前言》中自供:“從二十歲到現(xiàn)在,一直喜歡民國人的作品,我把那一代作家視為師傅的?!彼中咀约旱睦硐耄骸皩懨駠模让髑宀?,讀宋元畫,交晉唐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雹诰颓槿ざ?,在他的散文中,時時會聞到周作人、俞平伯、林語堂和廢名的氣息。同時,他又有意識地追求明人的名士氣,如他寫“空杯”:“從前的杯子除了裝茶水,酒水之外基本就是開水了,現(xiàn)在空杯可以裝咖啡,飲料還有情欲。舊時的一份風(fēng)雅換成今日的幾絲曖昧?!彼麑憽暗恶R旦”:“美人翩翩起舞,樹影搖曳婆娑,這些,如今已不大能見到了。美人住在寫字樓里成了白領(lǐng),早就沒有月下起舞的閑心,樹被砍倒了,樹之不存,影將安在?只留下寂寞的人在空山徘徊。”“在這個時代,文人絕跡,情種橫行。”“大俠和強(qiáng)盜都過去了,現(xiàn)在只有小偷與贓官等等。興濃味足。不過,雖然是追求明人的名士氣,不同的是明人的名士氣多有隱遁的色彩,而他在散文里,卻把眼睛半睜著,時時要注視腳下的土地,不露聲色地糅進(jìn)了無奈地嘆息,糅進(jìn)了人間況味,這樣的“味”在我看來,這就是周作人說的“澀味”,也是他自己眼中的好散文的“味”——“清靈靈似野芹菜”所散發(fā)出來的清香。③誠然他的散文中更多的是“簡單味”,這種“簡單味”常常是觸景后生“味”,這“味”幾乎是天生的純粹的生理上的反應(yīng),是老天對他的恩賜,如他寫江南雪:“南國的雪是嬌羞的,像舊時未出閣的少女,羞濕地飄舞著,這樣落半天,才放開膽子,肆意地撕棉扯絮簇簇而下。頃刻間,田野皚然,天地一籠統(tǒng),黃狗白,白狗腫?!雹苓@種“黃狗白,白狗腫”的“天地一籠統(tǒng)”的帶有明人的氣味的描寫,是他的才情的結(jié)晶。不僅寫景如此,寫社會風(fēng)情,他也能簡單到把人間煙火味過濾掉,把美的“簡單味”調(diào)和得讓你掉魂,如《瓜子》中的一段文字:“有一年冬日午后,在鄉(xiāng)下閑逛,見一小院,有負(fù)暄老頭拎著火爐,攜一頑童,茶幾的托盤上有碟瓜子。老頭牙掉光了,只好傍火取暖,嘴唇囁嚅而動。頑童腳下瓜子殼滿地,密密麻麻如螞蟻大戰(zhàn)?!边@是用心鑄造出來的美的文字。不過,就我個人的審美情趣來說,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他的半睜眼睛得來的人間況味的散文。我們畢竟生活在人間,有一點(diǎn)煙火味的澀味,耐得人舒心。他的《空杯》、《戲人》無論從哪個角度評論,都是難得的美文。
胡竹峰散文重“味”,在欣賞散文時,也毫不猶豫把“味”作為重要的一條審美標(biāo)準(zhǔn)。他推崇沈從文,原因是沈的散文“一行兩行情意綿綿,十頁八頁,還是情意綿綿,情意仿佛是老酒,綿綿是味,是春天細(xì)雨打濕的青綠”。⑤又說:“好的散文要有舊氣,但這個舊,不是舊衣箱里曾祖父的舊衣服,而是曾祖父的水煙筒或者金銀珠寶,這些舊才有持久的價值?!雹拊谏⑽膭?chuàng)作上,主張“接通傳統(tǒng),打通地氣,從源頭逶迤而來,從民間緩緩化出”。講的都是“味”。為了味,他不愿犧牲自己,把力量放在趣味耐讀上。在當(dāng)今散文作家中,如此自覺把“味”作為散文的創(chuàng)作理念,實(shí)屬少見。他貌似是“接通傳統(tǒng)”地固守,但骨子里是用“味”以守為攻,對當(dāng)今散文挑戰(zhàn),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自信自覺的先鋒。
胡竹峰的散文為周作人的“味”提供了謎底?!拔丁?,氣味,意味,滋味,澀味和簡單味。百年以來,散文作家或理論家們一直把目光和興奮點(diǎn)放在“道”上,連魯迅周作人都沒有幸免,在“道”上死爭死拼。一個說載道的散文是“垃圾”,一個說散文是“匕首”。周作人自己提出了“味”,卻束之高閣,再也沒有用心闡釋它。無視“味”的后果是無味散文充斥文壇?,F(xiàn)在再來回顧百年散文,不管打著什么旗號,什么“新文體”,什么“當(dāng)詩一樣寫”,什么“形散神不散”,什么“文化散文”……也不管是什么名人,遠(yuǎn)如梁啟超,胡適,后來如楊朔,余秋雨等,把他們放在一起論一論,雖然他們的散文在某一方面在特定的文化環(huán)境中大放光彩,但卻也同時暴露了它們的共同毛?。荷佟拔丁薄,F(xiàn)在有論者把“味”作為現(xiàn)代散文發(fā)展的標(biāo)桿,是完全有道理的。散文文體理論的貧乏也表現(xiàn)在人們對“味”的忽視?,F(xiàn)在是快餐時代,誰還有興趣來辨別咀嚼滋味?難怪一個洋博士讀了胡竹峰的散文,會發(fā)出胡竹峰的散文有什么意思的疑問。但在我看來,胡竹峰的散文真正的意義就在這里。
散文味來自作者的情趣,情趣和性情相關(guān)。我和胡竹峰有個相同觀點(diǎn),散文和性情相連。但最后歸根結(jié)底,“味”最終還是要落實(shí)到語言上。我們常說:味同嚼蠟,是指語言乏味?,F(xiàn)在人們常常批評當(dāng)今散文,開的藥方總是什么“聯(lián)系現(xiàn)實(shí)”啊,“抒發(fā)積極情感”之類,卻從不把注意力放到語言上。在這一點(diǎn)上,胡竹峰的散文又非常自覺,并為此創(chuàng)造了一些有益的經(jīng)驗(yàn)。
胡竹峰沒有寫詩的經(jīng)驗(yàn),但世界萬事萬物在他眼中皆是詩,以詩為文對于他來說是得心應(yīng)手。用他自己的話,是以“橫行”的態(tài)度來寫作,完全跟著感覺走。他的感覺又不受什么主義、思想等等束縛,而他的感覺又特別豐富。他在《無月》中自稱:“我好象完全活在了自己的感覺里——身體的感覺和內(nèi)心的感覺。”所以欣賞他的散文,我常常被他的感覺驚呆,如《山林》里寫城市的霜:“一城高樓,滿街的汽車,天上的霜下不來,只好懸在半空?!薄皯以诎肟铡钡乃耆窃?,既讓人驚嘆,又是那樣入味,它給讀者對當(dāng)今的都市生態(tài)環(huán)境提供了無邊的想象。在他的許多寫雨,雪,茶和食物的散文中,他常常把這些感覺作為亮點(diǎn),給讀者驚喜。誠然,他也不是任憑感覺泛濫,他又有一個散文創(chuàng)作理念,要“揮土如金”。以《〈煎茶日記〉之白茶記》為例,文章以“白茶”名字起筆,接著感覺蜂擁而來:“有人遭白眼,有人吃白飯,有人說白話,有人寫白字,有人唱白臉,我們老家說人傻叫白鼻子,還有人專干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營生?!毙形牡酱怂故镜母杏X統(tǒng)統(tǒng)屬于“白”,于茶無關(guān),這大概就是他的所謂“橫行”的寫法,散文允許的。不過,他完全還可以“白”下去,如還可以寫“打白條”之類,他帶住了,因?yàn)檫@里他要讓“白”發(fā)酵了,漫不經(jīng)心地拖出這么一句話:“咦,怎么扯到這里了,上午小冬說現(xiàn)在豬肉不敢買了,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喂大的……”把當(dāng)前的社會病扯進(jìn)來了,澀味出來了。接下去,就極寫白茶了,一忽兒是寫白茶的美,一忽兒又是《水滸》又是蘇軾,非常瀟灑從容,到最后,寫到白茶的鮮是“甘鮮,絲毫沒有苦味與澀味”,冷不丁又冒出這么一句,“單純的女人,不經(jīng)世事,便少了機(jī)心”。從說茶到說人,是那樣天衣無縫。
胡竹峰憑趣味寫作,心卻在文字上。他有個僻好,鐘愛文言文,對它特別有感覺。他說的“好的散文要有舊氣”的“舊氣”的顯露可能與此有關(guān)。他主張?jiān)谏⑽牡默F(xiàn)代白話中鑲嵌文言文。他認(rèn)為,“五四”散文的好,“恰恰是語言的未曾成熟,白話中帶一絲文言氣”,⑦又說“古人之書奇崛古奧,嵌在白話文上,是鑲金絲的楠木箱”。⑧如寫他在斗室獨(dú)坐:“垂足而坐,盤腿而踞,像一個僧人。頭上長發(fā)垂垂而下,又像一個潦倒的詩人,為什么詩人容易潦倒?詩,言如寸土,寸土如何值錢?”⑨“垂足而坐,盤腿而踞”極寫出獨(dú)坐的姿,接著的關(guān)于詩人的兩個問號,卻釀出了味。文言文嵌在白話文上,收到了奇效。胡竹峰的散文的語言在我看來,是一流的。不過,我要善意提醒,散文語言應(yīng)該清雕琢,不能刻意,不能過,否則反而要打折扣。如《說雞》中寫一年四季喝雞湯:“春天的夜,燉一鍋雞,仿佛聽見種子發(fā)芽的聲音;夏天的夜,燉一鍋雞,胡吃胡喝,一股熱流撕心裂肺,然后是滿頭大汗的神清氣爽;秋天的夜,燉一鍋雞,閑吃閑喝,落木蕭蕭下,愜意慢慢升;冬天的夜,燉一鍋雞,一縷濃湯融化冰雪,春暖花開?!雹獾谝粋€“春天的夜,燉一鍋雞”,感覺是“仿佛聽見種子發(fā)芽的聲音”,奇特,貼切,富有詩意,滋味濃烈。但是,接下去的夏天,秋天和冬天的“燉一鍋雞”的描寫實(shí)在是一般化,這就是刻意的結(jié)果。散文的文字難,難就難在不雕琢則粗,太雕琢則飄,清雕琢是一種有味的境界。
我長期研究散文,深知散文創(chuàng)作的艱辛。尤其是散文的語言和以意興駕馭感覺,是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兩個難點(diǎn)。胡竹峰著實(shí)了得,在這兩個難點(diǎn)的破解上,用不多的作品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很成功的經(jīng)驗(yàn),我之所以愿意為他鼓掌,原因也就在此。
注釋:
①周作人:《〈燕知草〉跋》,《知堂序跋》,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317頁。
②胡竹峰:《記朱麗琴》,《墨團(tuán)花冊》,臺灣釀出版2012年版,第197頁。
③胡竹峰:《甲乙的甲,甲乙的乙》,《墨團(tuán)花冊》,臺灣釀出版2012年版,第199頁。
④胡竹峰:《獨(dú)臨雪》,《衣飯書》,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90頁。
⑤⑦胡竹峰:《前言》,《衣飯書》,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第3頁。
⑥胡竹峰:《手跋》,《墨團(tuán)花冊》,臺灣釀出版2012年版,第34頁。
⑧胡竹峰:《綠國》,《墨團(tuán)花冊》,臺灣釀出版2012年版,第41頁。
⑨胡竹峰:《點(diǎn)墨》,《墨團(tuán)花冊》,臺灣釀出版2012年版,第264頁。
⑩胡竹峰:《說雞》,《衣飯書》,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1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