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竹峰
白色城堡
白色城堡,建在桌子上,一扭頭就可以看到。她盤踞在那里,大塊的白色,是她無邊的心事,大塊的白色,是她干凈的想法。白色的身子散發(fā)著清香——稻米之清香,蔗糖之甜香,只給屋子添香。
第一次看到豐糕,就認(rèn)為她是米做的白色城堡:圓頂建筑,那圓頂?shù)幕《葓A潤仿佛屋頂,四周是高而挺的墻。
真是舍不得吃,吃掉一個白色城堡!我又不是闊少,還沒奢侈到那程度,估計你也沒有,只好擺放在那里,當(dāng)秋天餐桌的清供。
每天上班,總要看她一眼,煢煢孑立的樣子,卻不覺得寂寞。其實她還有一個伙伴的,我送人了。
大清早能看到豐糕,寓意很好,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豐糕真是豐滿得很。豐糕的豐是豐收的豐。秋天了,稻米入倉,做一點豐糕,瑞雪兆豐年呵,白色的豐糕是大地的瑞雪。豐糕的豐是豐滿的豐。多像財主獨生的丫頭,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待字閨中,愛上了長工的兒子。
深夜。紙窗下兩個剪影。跳動的燭光下傳來一個蒼老的女聲,這丫頭實心眼得很,末了,又嘆了口氣,嫁給他以后日子怎么過喲。這時一個蒼老的男聲說道,慌么事,丫頭眼光不錯,那小子勤勞,女兒嫁他不虧,老婆子不要管了,這事我心里有數(shù)。
聽說豐糕上常會寫點字,譬如“新年好”,“壽比南山”,“萬事如意”、“富貴吉祥”之類。
我的豐糕是無字豐糕,但上面灑有一些紅絲,那紅紅得樸素,紅得不動聲色。
喜歡豐糕的名字,有村野的富貴氣。王府的富貴氣不稀罕,村野的富貴氣才富得飽滿,貴得真實。
去桐城玩,朋友送我兩塊豐糕。
豐糕,米做的糕點——用米粉、白糖蒸制而成??烧羰?,油煎,泡湯,不一而足。我的豐糕該怎么吃呢?看看再說吧。
桐城豐糕真像桐城文學(xué),大塊文章啊。
豆渣
豆渣,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甚至連見也是十幾年前的舊事。
所謂豆渣,是指黃豆打成豆?jié){過濾后的渣滓,也稱豆腐渣。
豆渣者也,貧賤之物耳。鄉(xiāng)下日子還很艱難的年頭,打完豆?jié){后,豆渣是舍不得丟掉的,放上油鹽,添點青菜炒炒,便是下飯之物了。
小時候不喜歡吃豆渣,每次在餐桌上碰到豆渣,總是繞筷而行。小孩子嘴刁,每頓飯后,豆渣依舊在,青菜不見蹤。
記得祖父和祖母那么愛吃豆渣,當(dāng)時實在不懂?,F(xiàn)在想,一個人勞苦了一輩子,餓過肚子,豆渣吃在嘴里,自然不會覺得其味之惡。
如今,祖父故去快二十年,祖母也離開近十年,時間真快,過去的日子散落成一地豆渣,真是攏也攏不到一起了。
鄭燮在《板橋家書》上說:“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迸蠝刎毸膫€字實在喜歡,也讓我想起豆渣。
豆渣也是暖老溫貧之具。
豆渣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吃,不過讓菜荒之際不至于吃寡飯罷了。
故鄉(xiāng)的風(fēng)俗,春節(jié)前,家家都會做幾框豆腐,以備年后待客。臘月里,豆渣便成了常見的菜肴,鄉(xiāng)下人節(jié)約,吵豆渣舍不得放油,日子過得寡淡,就盼著趕快過年,大吃大喝。
記憶中吃過一次美味的豆渣,是用回鍋肉做成的,鮮美清香,有些粉蒸肉的味道。張愛玲談到過豆渣,在《談吃與畫餅充饑》一文中說“澆上吃剩的紅燒肉湯汁一炒,就是一碗好菜……累累結(jié)成細(xì)小的一球球,也比豆泥像碎肉。少攙上一點牛肉,至少是‘花素漢堡’?!钡降资巧虾2排?,談吃的文章,也寫得漂亮、豐腴、有趣。倘或換成周作人,想必又是決然另一路文字了。
張愛玲不喜歡周作人談吃的文章,說“他寫來寫去都是他故鄉(xiāng)紹興的幾樣最節(jié)儉清淡的菜,除了當(dāng)?shù)爻龉S,似乎沒有什么特色。炒冷飯的次數(shù)多了,未免使人感到厭倦?!?/p>
向峰文章里提到了一款豆渣煎雞蛋的菜。將豆渣和雞蛋打一起,攪勻,撒上蔥花后煎一下。“雞蛋金黃,豆渣瑩白,蔥花碧綠,真正賞心悅目……夾一口入嘴,松松軟軟,雖不濃烈卻淡而有味?!边@個吃法頗具風(fēng)情。
黃復(fù)彩先生曾告訴過我一種古怪的吃法。新鮮豆渣捏成餅,放瓦上晾曬,發(fā)霉后收起來,春天時切成一片片的燒青菜苔,類似豆腐乳發(fā)酵。說滋味甚佳。
黃先生還強(qiáng)調(diào)說這種霉豆渣,一定要等到春天后才能吃,倘或再放一點豬油渣,口感更好。但有潔癖者或不敢問津。
早些年,見皖南鄉(xiāng)下人將豆腐渣捏成團(tuán)狀,放在墊有稻草的盛具上,發(fā)霉后,再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放在日光里曬,干得呈灰色。有人說那豆腐渣可與腌菜放在鍋內(nèi)同煮,然后放在瓦鍋內(nèi)用炭火燉上一燉。
如今,豆渣幾乎絕跡于餐桌,一窩蜂去了建筑工地。
我不想念豆渣,我想念吃豆渣的祖父與祖母。
山藥記
有個朋友很瘦,我們喊他山藥,有個朋友矮胖,我們喊他洋蔥頭。很多菜就像綽號,周圍還有朋友叫豇豆、扁豆、苦瓜、茄子、西紅柿、地瓜……好在沒有人叫大米小麥面條的,若不然可以開餐館了。
我在南方?jīng)]吃過山藥,山楂吃過不少。
南方的山楂果肉薄,入嘴酸澀,遠(yuǎn)不如北方的味道好。老家山多,但不產(chǎn)山藥,草藥倒漫山遍野。這些年出去玩,識得一些草藥之名,很多人以為我學(xué)識多,其實不過少年時候在鄉(xiāng)村學(xué)到的。
一個人不妨在鄉(xiāng)下待幾年,可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說個題外話,與大自然有過親密接觸,才能更了解大地和天空,讓生活落到實處。
第一次吃山藥是在洛陽,山藥大米粥,味道還清正,說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后來在飯館吃到了山藥排骨湯,滋味甚好。偶去菜市,偶遇山藥,也就買了。
山藥吃之前得去皮。
削山藥之際,感覺有水汽在掌心彌漫,滑膩膩冰涼涼仿佛握著一條蛇。小時候祖父經(jīng)常給我吃一種叫烏梢的蛇,蛇抓在手里,只記得滑膩膩冰涼涼。或許滑膩膩的是掌心之汗,但冰涼涼的確是烏梢之感。
山藥削著削著冷不丁會從手上溜出去摔在地上。山藥的身體鮮活粘稠,沾人一手沾液,有一次皮膚過敏,弄得雙手發(fā)癢,不巧又撓了撓肚皮,肚皮也癢,癢得鉆心入骨,慌忙打開燃?xì)庠铑^,用火烤了片刻方才止住,據(jù)說也可以用醋擦洗。
削去皮的山藥,像根搟面杖,又仿佛象牙。前天路過一家飯店,看到一籃子去皮的山藥堆在茶幾上,覺得富貴。
多年前和焦作溫縣的朋友聊天,他說“我們那里山藥多”,我聽成了山妖多。《聊齋》讀得熟,當(dāng)時的想法是有空得去會會山妖,找不到狐仙談情說愛,尋一個山妖長長見識也好。
山藥壯陽滋陰,有個流傳甚廣的說法:“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床受不了?!贝嗽捝賰翰灰?,卻讓山藥多了讓人心領(lǐng)神會又秘而不宣的神秘之感。
山藥中最著名的是鐵棍山藥,總是不好意思買。鐵棍讓人想起男根,越發(fā)少兒不宜,好在我的文章也沒有小讀者。
上周從鄭州回來,朋友贈我一盒壚土鐵棍山藥。鐵棍山藥分兩種,一種壚土所生,一種沙土所生。壚土是黑色堅硬而質(zhì)粗不粘的土壤,土質(zhì)硬,故鐵棍山藥長得彎彎扭扭,雖不好看,但屬極品。沙土土質(zhì)松軟,長出的鐵棍山藥口感稍次,營養(yǎng)價值也要差些。
山藥蘸糖吃,頗美味。壚土鐵棍山藥肉極細(xì)膩,白里透黃,質(zhì)堅粉足,粘液質(zhì)少,味香、微甜,那種口感像大冬天的清晨睡懶覺,咀嚼之際,恍惚微甜,一片寧靜。
山藥,學(xué)名薯蕷,唐朝避諱代宗李豫之名而改為薯藥,宋朝又因避諱英宗趙曙而改為山藥。手頭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薯蕷條解釋說:多年生草本植物,莖蔓生,常帶紫色,塊根圓柱形,葉子對生,卵形或橢圓形,花乳白色,雌雄異株。塊根含淀粉和蛋白質(zhì),可以吃。
棗
我家栽過棗樹的。
老家的南面有一顆棗樹,北面也有一棵棗樹。南面的棗樹結(jié)米棗,北面的棗樹結(jié)葫蘆棗。米棗細(xì)小精致如垂髫丫頭,葫蘆棗核大肉厚像胖大女人。不管是米棗還是葫蘆棗,它們都是酸棗,我從來沒有嘗到甜頭,因為等不到熟。
棗樹在仲夏后掛果,初如米粒狀,綠茵茵一片鋪在枝頭。
童年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去看棗樹,看看棗們長勢如何。那時候嘴饞,從來沒有讓棗子紅透,長到差不多的時候就開始摘下吃了。一大群小孩,今天摘一個,明天摘一個,每年如是,從來不知道紅棗的滋味。我小時候沒有吃過新鮮的紅棗,實在是等不及。
去年夏天,路過小區(qū)樓下的棗樹,跳起來拽了一顆青棗,入口是水汪汪的澀與清涼涼的苦,吐掉了?,F(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的饞勁簡直大得不可理喻,暴殄天物也唐突了棗。
岳西風(fēng)俗,每年過春節(jié)前總會買一些山東大棗備年貨。為什么是山東大棗?安徽離山東并不近。山東大棗讓人想起《水滸傳》上的山東大漢。第一次看見一群山東人,身高卻在一米七以下,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失望了很久,都是小說害的。
后來去山東,想買山東大棗,豈料遍地都是賣新疆大棗的。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難道大棗也是外來的好?
有朋友從新疆回家,他告訴我:“那里大棗好,個頭有這么大?!边呎f邊用大拇指與食指環(huán)個圈比劃了一下,湊過去看,差不多茶杯口大小。
挺喜歡吃棗,小時候母親買來作為年貨的大棗,臘月沒過完就被我吃掉了。干棗吃在嘴里干甜,有嚼頭,類似牛肉干。
吃干棗要慢,專心致志才得味。吃急了,棗核容易卡住喉嚨要么磕了牙齒。我把大棗歸于甜食一類,前幾天讀報,見專家寫文章說甜食能穩(wěn)定情緒?!俺蕴鹂诘娜艘约八麄兊慕?jīng)歷使得他們的個性、行為和影響都偏向于親近社會?!北热缭谇榫w惡劣時要吃巧克力。我并不喜歡吃巧克力,即使情緒惡劣。有一天心情不好,倒是吃掉了十幾顆大棗。
記憶中祖母也喜歡吃棗,紅糖燉棗,能吃一海碗。
有道菜曾經(jīng)喜歡,已經(jīng)十多年未吃了——大棗煨肉。昨天突然想吃,做了一點,肉沒有肉味,太甜,棗沒有棗味,太膩。時過境遷,口味也改弦易轍。
秋天,我看見一樹棗每天在樹梢搖啊搖的,仿佛彈珠在滾動,滾成了黃色,滾成了紅色。一個少婦經(jīng)常帶著她的兒子在棗樹下學(xué)步,一陣風(fēng)吹過,萬棗齊動,落葉寂靜。
忽如一夜夏風(fēng)來,千樹萬樹棗花開,棗花落盡結(jié)棗子,一顆一顆誘小孩。當(dāng)年的小孩如今年已三十了,時間真快啊。
上周回安慶,友人送我一盒新鄭大棗,惟恐易盡,每天早上吃一小袋,別有風(fēng)味。
茴香豆
梁公子從紹興回來,送我一袋茴香豆。
上次有朋友從紹興回來,送了我一瓶花雕酒。我現(xiàn)在有點后悔了,后悔將那瓶會稽花雕轉(zhuǎn)贈給一位詩人。我從來不喝酒,但有了紹興的茴香豆,再喝一點紹興的花雕酒,我覺得不僅有意思,還有情思。
紹興至今沒去過,但我喜歡那里。嚴(yán)格說來,與其說喜歡紹興,不如說喜歡“會稽乃報仇雪恨之鄉(xiāng),非藏污納垢之地”這樣的句子。
吃東西,得滋味是一重境界,得意味是二重境界,得神味才算入了化境。我覺得在紹興的咸亨酒店,買一碟茴香豆,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不僅得滋味,更得其意味,吃飯完后,讀三五篇魯迅的文章,可得神味。神味者,神色情味,神韻趣味也。
說起茴香豆,總忘不了孔乙己,剛好梁公子送我茴香豆的外包裝上還有一個長辮子孔乙己式樣打扮的人站在那里喝酒。
記憶中我是吃過茴香豆的,還有鹽煮筍,羅漢豆。魯迅的書中寫道:
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炊?,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這一群在笑聲里走散的孩子里有我的少年。
茴香豆入嘴酥軟,有清香,那種香聞起來濃厚,吃進(jìn)嘴里,卻變得很淡,淡得只能仔細(xì)捕捉,稍不留神就溜走了。
說起來,我還沒吃到茴香豆的時候就知道茴香豆的做法了。先前認(rèn)識有紹興的朋友,因為喜歡魯迅的緣故,喜歡小說《孔乙己》的緣故,討教起茴香豆的做法,恰好他知道,告訴我說:
新鮮蠶豆用黃酒腌制兩個小時,再用清水洗凈;往鍋中倒水,放入大茴香、小茴香,兩片桂皮,放一點沙姜、紅辣椒,再倒入醬油,用大火煮至半小時即可。
周作人的文章也說:“茴香豆是用蠶豆,越中稱作羅漢豆所制,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桂皮?!卑雮€多世紀(jì)以來,茴香豆的做法也略有改變。
朋友送給我的茴香豆,表皮起皺,呈褐黃色,豆肉熟而不腐、軟而不爛,咸得透鮮,回味時又微微覺得絲絲甜意藏在舌根。
提起茴香豆,想起魯迅。吃到茴香豆,我想起的卻是周作人,茴香豆像周作人的小品。前個階段我太忙了,身累,心也累,每天臨睡時讀幾篇周作人的小品消遣。周作人的小品,恬淡從容,寫法隨便,可以消遣疲乏,而茴香豆原不過是紹興民間的“閑食”,供人消遣散淡的時光。
茴香豆,好就好在茴香上。茴香又名懷香。懷香,到底是佳人入懷,于是懷中有香?還是佳人不在,于是懷念其香?茴香,回香,茴香也真能寫成回香,回什么香?伊人不在,回憶其香。這么寫,茴香豆倒香艷了。
餛飩
設(shè)想在春天的早上,露水清清,坐在街頭的小攤上,點一份三鮮餛飩,清爽干凈一如春天的空氣;設(shè)想在夏天的中午,烈日炎炎,胃口全無,坐在冷氣開得很足的快餐店,點一份骨湯餛飩,三口五口,填了肚子,解了饑餓;設(shè)想在秋天的傍晚,剛下完班,在涼風(fēng)瑟瑟中踏進(jìn)小館子,點一份雞湯餛飩,渾然忘記了季節(jié)的老去與一天的疲勞;設(shè)想在冬天的深夜,饑寒交迫,困乏不堪,或者三鮮餛飩,或者骨湯餛飩,或者雞湯餛飩,暖暖的冒著香氣,坐在大排檔的燈泡下,大吃大喝,額頭上沁出細(xì)密的汗珠,肚子熱了,腳板熱了,渾身上下都熱了。
餛飩屬于面食,在通常情況下,北方所制者味道格外見佳。但我在南方——杭州也曾吃到過很好的餛飩,一點豬肉餡,鮮美卻不油膩,餛飩皮薄且韌,有咬頭,湯水清而不寡。后來我又在廣州、南寧吃到了很好的餛飩??磥眇Q飩是沒有疆域的,餛飩不是地方特產(chǎn),而是天下名吃。
有一年在豫東住過幾天,我見他們經(jīng)常把餛飩當(dāng)正餐,吃的時候,放一點西紅柿,豇豆,外加蔥姜,味道不夠鮮,但很正,這個正是不咸不淡,不油不膩,談不上多好吃,但我能吃兩大碗,因為有一份街頭餛飩攤上所缺乏的家常。
豫東的餛飩,皮厚餡大,十來個就裝得滿滿一大碗,和我平常吃的大不相同,第一次見到,把人鎮(zhèn)住了,心想:中原人到底不同,在飲食上也迥異于他鄉(xiāng)。
我寫過一些飲食專欄,每每在外吃飯,朋友們介紹時喜歡加一句“美食家,寫過很多美食文章”。我總要笑笑否定,我覺得,美食的最高境界——飲食耳;飲食的最好境界——家常也。把美食做成飲食,格調(diào)也就高了;把飲食做出家常味,境界也就高了,還能讓食客不離不棄,心存親近。所以我不要當(dāng)什么美食家,我就一飲食男女;我也不要寫什么美食隨筆,我就寫家常散文。
餛飩又名云吞,又名抄手,餛飩是塵世的小吃,抄手是人間的口糧,云吞是仙界的美食。云吞實則是吞云,吃的時候儼然吞云,餛飩的外形倒的確像云,或者說的確有云像餛飩。
我想,餛飩之所以不叫吞云而叫云吞,大有原因。吞云是動詞,到底有些戾氣,少了含蓄,云吞剛剛好,溫吞吞,慢吞吞,蘊藏著一份美好的情懷。
我見過有云像駿馬,有云像青山,有云像老虎,有云像兔子,有云像海浪,有云像包子,有云像裝在筲箕里的米飯,也有云像云吞。
一朵朵云蕩漾在三鮮湯里,骨頭湯里,酸辣湯里……一張嘴吞呀吞——云吞呵。
餛飩是平民的食物,有人愛吃,有人不愛吃。
近來在安慶吃過幾次餛飩。安慶大街小巷縱橫交錯,小吃鋪星羅棋布,大多備有餛飩,三五塊錢一碗,外加小籠包子、煎餃之類,便可以成為很像樣的一份早餐了。
一
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變成紅色了。
酒旗在路邊的風(fēng)中飄著。
那路通向漢賦唐詩宋詞元曲。一些青灰色衣服的男人,一些皂衣皂靴的男人,一些綾羅綢緞的男人,一些佩劍跨刀的男人,一些淡綠色衣服的女人,一些素色衣服的女人,一些紅色衣服的女人,一些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呐?,一些男人和一些女人,或許也有內(nèi)務(wù)府的宦官,熏香與體味糅雜一起。馬的鐵蹄,踏在路上,老遠(yuǎn)就能聽見,驢鳴咴咴,一口口呵出白氣,車行轔轔,蜿蜒向北,漸行漸遠(yuǎn)。
因為酒旗,讓人覺得那風(fēng)是暖暖的,又十分濕潤。濕潤的風(fēng)輕拂過耳際,有碧玉的溫度。放在胸口的碧玉,似乎是一只嬌小的貍貓,又好像心愛的女人窩在懷里。女人吹氣如蘭,那是錦心繡口的風(fēng),亦是暖風(fēng)。
水紅色的宮燈挑在屋檐下,屋檐的檐角上蹲著走獸飛禽,鴟吻、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斗牛、行什。文章是案頭的山水,山水是案頭的文章,而它們則是房子的文章——屋頂文章,指向靜謐的黑夜與未知。
黑夜像一只充滿了水的葡萄,又像熟透的櫻桃。我站在廊子下,舍不得踏入這庭,這院,這夜。戲樓、耳房、通樓、大廳、天井、神堂,連通那些古老的器具睡在夜晚的大床上。山風(fēng)牽動了衣角,涼意入骨。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小時候的時光——
一個人是不可能回到過去的,無論精神還是身體?;蛟S朝花可以夕拾,舊事卻不能重提。舊事如煙,我只好懷抱著寂寞,像懷抱著一片漆黑的盲人,又像懷抱著天際的星火。
庭院鎖著一彎夜色,夜色裹住一個男人,男人想著一腔心事。
水漏滴答,月亮升出墻頭,淡淡的白光拉長了一個淡淡的身影。視線明亮了一些,不復(fù)有剛才的昏暗,我看見一個假山環(huán)繞的庭院。因為夜的緣故,庭院散發(fā)出一股神秘的氣場,亭臺樓閣,瓦柱石雕,在黑幕里一身詭譎。長廊里的鋪地方磚,入口一截,清涼涼匍匐在月光下。地上是刺槐樹的投影,那枝頭浸在月光里,像蘸過水銀,汩汩生輝,風(fēng)動枝頭,地上的影子明明滅滅如燭火照壁。芭蕉枯了,紫竹倒還茂盛,隔著夜色,入眼如同一軸水墨。
快到三十歲,我才能欣賞一點水墨,才懂得一點文章上的水墨之道。水與墨,黑與白,虛與實,濃與淡,干與濕,榮與枯,陰與陽,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一切都是水墨而已。文章是字寫的水墨,書畫是筆寫的水墨,推而廣之,人的一生不過一軸水墨山水。
墨即色,水調(diào)五彩——焦、濃、重、淡、清。沈括在《圖畫歌》里說:“江南董源傳巨然,淡墨輕嵐為一體?!蔽蚁矚g淡墨,甚至,近來寫文章也愿意用淡墨處理,情節(jié)要淡,情味要淡,行文要淡,轉(zhuǎn)折要淡。人生到了后來,寫作到了化境,不過灑在毛邊紙上的幾點淡墨痕而已。
二
身側(cè)曲水流觴,溫潤的泥土氣彌漫在四周。朦朧中但見得殘荷林立,殘荷的筋干仍支撐著葉子,像條古老的舊船在池邊搖晃。有風(fēng)吹過,水里搖起粼粼哀傷,一汪一圈一汪一圈地漾開來: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這個先秦的女子在荷塘邊見到一個美男子,徹夜思念難以入眠,竟而至于“涕泗滂沱”。
荷花早凋,幾千年前的荷畔人有誰知道,幾千年前“寤寐無為”的女子又有誰記得。
月亮投在水底。撿起一個小石塊,投向水中,那月便化做無數(shù)小碎片四散開來。心緒一時雜亂,久久復(fù)歸平靜。
走入庭院,一片皎白裹挾著身體,像披了光滑柔軟的絲綢。月無所不在,無孔不入,似乎能透過肺腑,心神與其匯成一體,一股涼意流入四肢百骸,心頭逸出滿心的芬芳。
細(xì)細(xì)的,從廳堂外長流來琴音,娉娉婷婷,裊裊如炊煙。時間仿佛靜止了,能聽見心跳的聲音,也似乎能看到血管里流動的血液,看著它們流經(jīng)心臟散向四肢。
駐足聽了半刻鐘,琴聲兀自不絕,叮叮咚咚,彈的是嵇康的《廣陵散》。這首琴曲,幾乎婦孺皆知。婦孺更津津樂道的是——
康將刑東市,太學(xué)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殿櫼暼沼?,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xué)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
嵇康真是死得從容恢弘。
慷慨捐生易,從容赴死難。像嵇康這么死,真是死出了境界,死得讓人向往,讓人仰天長嘯。
忘了是哪朝哪代的故事,說某大臣獲罪,上賜毒酒,當(dāng)時他正在和朋友下棋,大臣笑笑,對朋友說,這杯酒我就不勸了,然后從容飲下。我讀春秋戰(zhàn)國的史籍,多少個重義輕生的俠士,我讀晚清民國的史籍,又有多少個貪生怕死的蟲豸。一代代傳承,萎縮的是文化,連精神也猥瑣了。
據(jù)說東漢末年就有《廣陵散》琴曲的記載,明朝《神奇秘譜》錄有此譜?!渡衿婷刈V》的作者朱權(quán)說:“然廣陵散曲,世有二譜,今予所取者,隋宮中所收之譜。隋亡而入于唐。唐亡流落于民間者有年。至宋高宗建炎間,復(fù)入于御府?!薄端鍟そ?jīng)籍志》云“煬帝即位,秘閣之書,限寫五十副本,分為三品,分屋藏之”。隋煬帝雖然無道,但對圖書古籍卻有收羅之功,說到底,還是有些文人心性。
說到嵇康,我總覺得他身上有季節(jié)性,一身肅秋的氣息,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在目送與揮手之間,無邊落木蕭蕭而下。
很多古人的身上都有季節(jié)性。墨子、揚雄、龔自珍是夏天;孔子、曾子、李煜、蘇東坡、黃庭堅是春天;韓非子、韓愈、章太炎、魯迅是冬天;當(dāng)然,他們身上也偶爾混季?,F(xiàn)在人的身上很少有季節(jié)性符號了,頂多有季節(jié)性感冒,季節(jié)性過敏。
季節(jié)交替之際,人更容易生病,不是傷風(fēng)就是受寒,好在傷風(fēng)不敗俗,受寒不受驚,吊吊水就好了。古人生病吃藥——煎幾服中藥,現(xiàn)在人生病,一律輸液。有時候去醫(yī)院,看見上廁所的還要一手提著藥瓶,仿佛舉起手榴彈,那手榴彈又不能扔出去,難不成要飲彈自盡?濫用抗生素也等于慢性自殺。
中藥要趁熱時喝,沒聽說過誰輸液前將藥水加熱。今人生病也生冷心冷肺。古人溫藥治病,今人溫水服藥。
三
繼續(xù)在這庭院走走。透過時間的長河,看見一個個人影晃動的窗格,聆聽到靜夜中衣袖和飾物的喧嘩。一群身穿戲服的小生向我走來,娃娃生、窮生、扇子生、翎子生、紗帽生。
娃娃生頭上戴著孩兒發(fā),身穿茶衣,一搖一擺,搖搖擺擺如風(fēng)吹荷花。那荷花是映日別樣紅的荷花。窮生攜一卷破書,一壺殘酒,腳步踉蹌,青色的長袍上補(bǔ)了許多補(bǔ)丁,潦倒得像末世不第秀才的詩文。扇子生手執(zhí)折扇,頭戴文生巾,穿褶子衣,風(fēng)流瀟灑、文質(zhì)彬彬。翎子生頭插兩根雉尾,雄健英武,精氣勃發(fā)。紗帽生白凈凈的臉上寫滿春風(fēng)得意。
昨日布衣書生,今日探花郎君。狀元文章冠天下,探花才貌要雙全。天下好事都被探花得了。唐朝無榜眼,卻有探花,進(jìn)士榜公布后,以最年少者為探花郎,原意只是戲稱,與登第名次無關(guān)。到了南宋后期,第三名進(jìn)士始改稱為探花。江西豐城黃氏族譜載:北宋徽宗宣和三年,黃彥正為進(jìn)士第三名,其兄弟中有三人同榜進(jìn)士。徽宗對其家人大加贊賞,賜詩一首,末句云:“勝似狀元和榜眼,探花皆是弟和兄?!边@個句子讓我覺得有暖風(fēng)吹來。
我看戲,也覺得暖風(fēng)拂面,才子佳人升官發(fā)財五子登科,鑼鼓咚鏘,像大碗茶,大燴菜,真是解渴解饞。我讀小說,喜歡看悲劇,我看戲,又喜歡喜劇。小說非悲劇不足以動人,戲劇非喜劇不足以暖心,天荒地老,心暖暖的,便覺得歲月不曾流逝。
印象中,只有老人喜歡戲劇。我想,看戲看戲,看的是戲,體會的卻是人生白駒過隙,幾十年光陰一晃而過的感慨吧。歲數(shù)大了,看戲是一次超越時空的漫游。我常常一廂情愿地猜測,是不是看戲可以觸摸到舊時的涓涓月色?讓人年輕呢。
唱一樁往事,演一蹤舊痕,聽一段花腔,看一曲好戲。情竇初開的眉目傳情過于含蓄,露水夫妻的男歡女愛才合口味,天宮水府的精怪神通真?zhèn)€刺激,仙女牛郎的相依相愛著實過癮。才子坎坷,佳人傾心,這些生來存在于想象中的故事真是唱不爛的老調(diào),足已消解塵世的苦乏。
在庸碌的生活間隙追逐舞臺上寬衣緊袖的清麗背影,也算是追逐一份風(fēng)雅吧。說白了,誰都有一副浪漫的骨子。
能靜下心來聽?wèi)颍嗌偈切闹浅墒斓谋憩F(xiàn)。一個人太年輕,往往不能領(lǐng)會戲的底蘊與內(nèi)涵,及至長大,染世漸深,直到有了戲夢人生的滄桑時,自然會品味出舞臺深處的粉墨滋味。
我第一次聽?wèi)?,是在故鄉(xiāng)老街祠堂二樓的戲閣。兩塊錢的門票,在當(dāng)時并不便宜。記得觀眾不少,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村民都來了,鬧哄哄擠滿中堂庭院。一男一女在臺上咿呀呀唱著,幾個老太太輕輕地點頭相合,很陶醉的樣子。那次演的是什么,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不能忘記的是看戲人那一顆顆晃動的腦袋。那戲沒完沒了,似斷又續(xù),我坐在母親的腿上,完全被阻擋在熱鬧之外,不大一會就睡著了,旋即又被吵醒,索性溜了出來。
自那以后,每逢擺臺子唱戲,我都遠(yuǎn)遠(yuǎn)走開,即便遇到電視節(jié)目也迅速換臺。
這一隔就是二十年,再次相遇,是一年春節(jié),猛地從路邊的老宅里傳來故鄉(xiāng)的黃梅調(diào)。一個輕妙的女聲裊繞在風(fēng)雪中,朗朗的,說不出的柔順,像輕泉流過山石,我忍不住停下來聽了好久。此后若是天氣不佳的日子,書讀厭了,字寫煩了,就守在影碟機(jī)邊,打發(fā)著飛雪連天、陰雨綿綿的岑寂時光。
天南地北的戲劇有各式各樣的生長環(huán)境,水土不一,樣式迥異,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男女一方戲。昆曲是精雕細(xì)琢的蘇菜,京劇是五味雜陳的火鍋,秦腔是粗獷飛揚的西關(guān)大漢,越劇是素面朝天的鄰家少婦,黃梅戲則是布衣釵裙的小家女子。
中國文化有兩個大流,一士一民。士文化的底色是蒼涼的,老子、莊子、佛經(jīng)、以及稍后的《紅樓夢》,骨子里都有股透徹心扉的涼意。而民的文化,《好逑傳》、《玉嬌梨》、《平山冷燕》、《金云翹傳》、《春柳鶯》、《雪月梅》,才子佳人鴛鴦蝴蝶,最終落個皆大歡喜,要的是打發(fā)浮生苦短,何必那么沉重。
四
一個手拄藤杖的老翁提著燈籠,滿頭華發(fā),麻衣葛履,從月門里進(jìn)來。皮紙燈籠里的光暈散開成一團(tuán),像油炸麻球。
油炸食品好吃,可惜有害健康。油炸食品也是暖風(fēng),空調(diào)里吹出來的暖風(fēng)。今年南方大冷,辦公室里靠空調(diào)取暖,暖得人口干舌燥。
暖風(fēng)入詩,除了著名的“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一句,還有“暖風(fēng)鞭袖盡閑垂,微月簾櫳曾暗認(rèn)。”(晏幾道《玉樓春十三首》),“暖風(fēng)遲日柳初含,顧影看身又自慚?!保ǘ拍痢对⒀浴罚┑?。
現(xiàn)在年紀(jì)漸長,體會出浮生多苦,覺得暖風(fēng)不過詩里寫寫歌中唱唱罷了,倒是弘一法師的《送別》,無數(shù)次引人低回。
記得第一次在電影中遇見《送別》,唱得銀幕下的人淚光閃爍。人生者,大苦也——悲歡離合,生老病死,人間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很多年前,第一次看見長亭,恰恰也在古道邊,恰恰也是夕陽,恰恰也有芳草。山嵐的晚風(fēng)或撩撥起亭角凌霄垂下的藤蔓,或撫摸著那株不知名的野草。我想一定有古人在這里送別過,走累了,邀朋友進(jìn)去小坐了一會,歇歇腳。只見殘陽夕照,亭外大片的田園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瓜果蔬菜,松濤滾滾,像充滿殺伐之聲的琴音,遠(yuǎn)處雞鳴犬吠交織,鳥兒開始回巢了。
坐在亭子里,太陽融融懸掛西天,斜穿過亭柱照在我們的身上。時候已是深秋,靜坐亭臺,身上披了一層淡淡的古意。喬木的樹葉漸漸沒了火氣,消退成枯草般淡淡的黃。用手摸摸那亭柱,朱漆斑駁,曾經(jīng)的緋紅變成了歲月的醬紫,像祖父被歲月和風(fēng)塵以及生活摧殘的臉。
二十年了,我一直還記得祖父的那張臉,我甚至覺得那張臉比很多青年英俊的臉更好看。杜拉斯的小說《情人》有個著名的開頭:
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rèn)識你,永遠(yuǎn)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xiàn)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我喜歡這樣的句子,突兀而來,像一桿快槍迅速刺入體內(nèi),然后挑起身體,猛地扔了出去。
恍恍惚惚,一切都作了碎片,又像墨汁滴入池水,叮咚一聲,池水復(fù)歸安靜,澄澈。娃娃生、窮生、扇子生、紗帽生、翎子生、老翁連同那庭院定格在那里成了花花綠綠的剪紙,慢慢模糊,然后是極淡的一團(tuán),終于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得多像我們的生命啊,一無所有地來,然后一無所有地走。
那年,陸龜蒙酒鄉(xiāng)偏入夢,花落又關(guān)情;今夜,胡竹峰無花又無酒,筆耕紙作田。
窗外清風(fēng)舞動著雪片在街巷中低吟淺唱,幕天席地一層層像篩下面粉。冬越陷越深,春天還很遙遠(yuǎn),冷漠地徘徊在世界的另一個端口。下班回家的路上,雪兀自簇簇而下,衣服、鞋、頭發(fā),甚至睫毛都沾滿了雪花冰涼的味道。路旁的綠化已經(jīng)蓋著層雪白,雪色中,越發(fā)顯示出建筑物的灰暗。樹梢的枯枝濕了,顫巍巍于寒風(fēng)中蕭瑟,馬路上倒映著白色的水光。打了個寒噤,緊了緊衣服,大步往家里走去。回到家,喝了三杯普洱茶,我才覺得身體里春回大地。
晚上躺在床上,風(fēng)吹著窗戶,想象是聊齋中碧眼幽幽的狐女從泛黃的冊頁上醒來輕叩門扉,我是夜宿荒村廢址的士子。夜深了,燃在爐中的藏香飄幽枕畔,關(guān)上燈,閉上眼睛,想想上下五千年,只剩床頭柜上的幾卷詩書了。
一
那陣子我住在鄉(xiāng)下,天天讀民國人的作品。春暖夏熱秋涼冬寒,哪知道。吃飽了飯讀書,讀完書吃飯,以書佐飯,以飯養(yǎng)書。
鄉(xiāng)下的風(fēng)景,書中即有,兩岸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lán),農(nóng)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蓑笠,天,云,竹……都倒映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kuò)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fù)近于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云頭,鑲著日光,發(fā)出水銀色焰。書中景色宜人,窗外風(fēng)光無限,愈發(fā)讀得親切。
朋友打來電話,我說讀民國呢。電話那一端短暫地沉默,然后感嘆,那代人都散了。也是,都散了。巨星隕落。梁啟超走了,魯迅也走了,周作人、郁達(dá)夫、胡適,那一襲襲青布衫的身影在時間的弧線上飄忽,留給后人的,只有黑白照片中清晰可見的一身文化,一臉學(xué)問,他們或站立微笑,或凝眸沉思,或不以為意,或鄭重其事……但寫在眉宇間的,有從未凋零的儒雅和永不褪色的風(fēng)流。很多年之后,一輩輩文人回望他們生活過的歲月,才發(fā)現(xiàn)消失的不僅僅是一個時代,更是一灣文脈。
一九一二年的一月一日,似乎比歷史上任何一天都來得更加艱難。街頭巷尾,長袍馬褂的前清遺民拖著長辮子,步履恍惚,入眼只讓人感到滑稽可笑;西服襯衫的當(dāng)朝新貴剪短了頭發(fā),意氣風(fēng)發(fā)。秦淮河畔的六朝金粉地古都南京,到處張燈結(jié)彩,國民政府的禮堂人頭攢動,孫中山身穿中山裝,宣告中華民國正式成立。這一天注定要寫進(jìn)歷史,不僅僅是版圖的改變,政權(quán)的更迭,更有文化的轉(zhuǎn)移。
河流入海,先秦的蟲鳴戛然而止,汨羅江畔的楚音消歇了,以宮刑為代價的著作成了史家之絕唱,唐詩宋詞元曲背后的男男女女不復(fù)歌吟,兩千年的詩云子曰紛紛萎落。清代文壇最大流脈的桐城派,到此時已是座兵火四起的孤城,在新文化運動的四面夾擊下,滿面瘡痍,搖搖欲墜。
大門一旦打開就再也無法關(guān)閉,新時代開始了,與隆隆崩潰的政權(quán)一起坍塌的還有之乎者也的文章,白話文誕生了。
白話文自唐宋以來在口語基礎(chǔ)上逐漸形成,起初只用于通俗文學(xué)作品,像唐代的變文,宋元明清的話本、小說之類,以及宋元以后的部分學(xué)術(shù)著作和官方文書。清末開始的文體改革可以分為“新文體”、“白話文”和“大眾語”三個階段。一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白話文才在社會上普遍應(yīng)用。
二
在談到白話文之前,首先應(yīng)該注意到的是民國人筆下的文言范。那一代作家?guī)缀醵计鞄悯r明地反對過文言文,但更多是從政治、思想、社會變革的角度出發(fā)。他們自身的古典素養(yǎng),青少年時期已奠定得異乎尋常地扎實,成年后,再怎么反對文言文,自身所受文言的有益滋養(yǎng)反對不掉;他們自身的文言功底或者說是文化的根底,更不會因此而變薄。陳寅恪甚至能寫一手純正漂亮的文言文。林語堂曾說過:
古學(xué)誠不能無病,現(xiàn)代人也決不能單看古書,這何消說,但一見古書,便視為毒品,未免有點曬不得太陽吹不得野風(fēng)的嫌疑?,F(xiàn)代人貴能通古今,難道??词裁此够g作,讀洋書、說洋話、打洋嚏、撒洋污。《史記》、《漢書》不曾寓目,《詩經(jīng)》、《左傳》一概不識,不也是中洋毒嗎?
古者則幽深淡遠(yuǎn)之旨,今者則得親切逼真之妙。兩者須看時并用,方得文字機(jī)趣……
梳理漢語文脈,四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自有各自的神采與風(fēng)格,盤根錯節(jié)的文脈像山間的河流,或蜿蜒曲折,或順勢直下,與中華民族的命運消長相隨,此起彼伏,彼起此伏,自然,也同經(jīng)了無數(shù)災(zāi)厄。但只要是一有間隙,文化之流不經(jīng)意間又會秉天地靈氣,激浪揚波,呈現(xiàn)出一派大江瀚海的浩蕩景觀。
魏晉動蕩,但文章有一股郁郁之生機(jī)。唐末大亂,詩風(fēng)雖衰落,小品卻放了光輝,羅隱的《讒書》幾乎全是抗?fàn)幒蛻嵓ぶ?。皮日休和陸龜蒙這樣的隱士也沒有忘記天下,在一塌糊涂的泥塘里散發(fā)著光彩和鋒芒。明末的小品吟風(fēng)弄月中有不平,有諷刺,有攻擊,有破壞,更有接通先秦魏晉唐宋文脈的勃勃野心。其實,這正是以魯迅為代表的民國諸子出場前的精神背景。
民國文化人物大批量出場,再次用文化的火炬組成一個軸心,進(jìn)入中國文化的繁茂時代。
三
民國作家所體現(xiàn)的精神氣度、文化襟懷,從世界一體化的今天來看,仍然算得上博大、恢弘。魯迅文章中的錚錚傲骨,俯仰天地的目光,堪稱超絕。錢穆的質(zhì)拙、顧頡剛的雍容、豐子愷的典麗,已經(jīng)成為那個時代的文化絕唱與文化符號。
民國文人的作品有一種當(dāng)下所看不到的寧靜與舒展,足以沖淡塵世的疲憊,也能抵制精神的粗鄙。寫作這么多年,倘或下筆有一些靜氣的話,實在是得益于那些老派舊文的熏陶。
民國作家執(zhí)著于強(qiáng)國興邦之思,也更珍重固有的文脈。文脈的傳承從來就不是個人行為,而是時代使然。
文脈之興,首先要寫作者心存文脈。民國作家的成功,首先是對傳統(tǒng)的認(rèn)同和尊敬。這些作家的作品中都能看到或深或淺傳統(tǒng)文化的底蘊,看到文脈流轉(zhuǎn)的歷歷印跡,將漢語言推向一個新的境界。
當(dāng)然,單是傳承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們最不應(yīng)該忘記民國作家身上的文化基因——一方面接通傳統(tǒng),一方面借鑒西方。他們不僅閱讀域外的作品,很多作家更是親自翻譯推薦這些作品。即便是嚴(yán)復(fù)、林琴南這一類老夫子也孜孜不倦引進(jìn)國外先進(jìn)文化。魯迅在《木刻紀(jì)程》一文的小引中說:“采用外國的良規(guī),加以發(fā)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chǎn),融合新機(jī),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魯迅的觀點,為有識者所首肯。民國作家?guī)缀跛械娜硕夹纬闪瞬痪幸桓?,廣采博取,閎其中而肆其外的作風(fēng)。
民國人懂得崇拜,懂得向前朝學(xué)習(xí),懂得向國外學(xué)習(xí),知道《神曲》的價值與《紅樓夢》一樣,知道莎士比亞與湯顯祖一樣,這是民國文人里大家輩出的最重要原因。一群文化人對另外一群文化人謙遜到這個地步,不由不讓人感動。
民國的很多文人,面對前輩,沒有一點自以為是,盡管對古代文章說了那么多不客氣的話,然而一下筆,隱約可見老莊、孔孟、司馬遷、王羲之、韓愈、柳宗元、蘇東坡、張岱、龔自珍的影子在紙上流動,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了一群傳統(tǒng)文化的崇拜者。
那些處在時代交替時候的一張張面孔是何等意氣風(fēng)發(fā),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卻斷然不敢輕薄無禮。就連魯迅與周作人,這樣睥睨百世的文化巨匠,還在做梳理中國小說史、整理并校點古籍的工作。他們知道,萬里江山變變幻幻,文化經(jīng)典卻永遠(yuǎn)是文化經(jīng)典。1930年秋,許壽裳的兒子考入清華大學(xué)化學(xué)系,即轉(zhuǎn)入中國文學(xué)系讀書。
老朋友的孩子,魯迅破例為他開列了一份應(yīng)讀文學(xué)書目。有興趣的可以翻《魯迅全集》中那篇《開給許世瑛的書單》。
無獨有偶,梁啟超、胡適也曾開過書單,三份書單全是傳統(tǒng)讀物,浸染著中國古漢語的芳香。
四
閱讀民國文章,我特別看重魯迅,多次在文章中表達(dá)了好感,因此在他書中停留的次數(shù)非常之多?!兑安荨?、《朝花夕拾》、《故事新編》等等且不說了,雜文集《花邊文學(xué)》、《準(zhǔn)風(fēng)月談》、《南腔北調(diào)集》也曾數(shù)次通讀。
對于這個生活在民國年間的文人,我常常產(chǎn)生一些遐想。走在深秋的北京或者上海,月色淡淡,燈光朦朧,我路過魯迅先生的樓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朦朧在紙窗上那個握筆寫字或者讀書閑談的人影,久久佇立,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燈滅。然后返回棲身的小屋,讀讀《孔乙己》、《阿Q正傳》……
當(dāng)然,這只是遐想。倘或能潛回到過去,會不會去找魯迅呢?到底還是不會去吧。追著報紙閱讀他的文章,在字里行間尋找文學(xué)上的親近,這樣就很好。
對魯迅的闡述,后人已經(jīng)做了太多的工作。一撥撥專家學(xué)者用巨大的熱誠解構(gòu)了魯迅??上У氖?,很多評價,常常因激情而忘形,因仰望而放大,因排斥而偏見,因隔膜而恍惚,因久遠(yuǎn)而混沌,更因為沒有得到中國文章的滋養(yǎng),論述常常不得要旨??刹豢梢話侀_思想包袱,拋開意識形態(tài),僅僅從文學(xué)上談?wù)擊斞改??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魯迅的文章,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幾乎是空前的,是不是絕后還不好說。和魯迅一樣,周作人也創(chuàng)作了一座高峰,他的作品不要說在整個民國首屈一指,放到古今中外,也是濃濃的一筆重彩,輕描淡寫出了古國文化的意境與情韻。雖然自云“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xué)畫蛇。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其實卻是“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他的文章,非常老到,沒有酣暢的視覺快感,卻能引發(fā)內(nèi)心的哲思,其文字深美閎約,波瀾老成,人所共知。
周作人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從容地展示了一個中年男人心性之平和、安詳、家常、世俗,以及有節(jié)制的譴責(zé)和愉悅的放松,盡管沒有魯迅的犀利,沒有林語堂的幽默,沒有廢名的玄幻,沒有郭沫若的噴薄。
在文章的高下上,魯迅和周作人究竟誰領(lǐng)先?排列起來實在非常困難。鐘叔河先生就曾在對話里旗幟鮮明地認(rèn)為周作人應(yīng)該放到第一。魯迅的聲音,鏗鏘斷語,刀砍斧劈,有如刻在青銅鼎上的律令,以中年人的洞達(dá),馳騁神思,摹盡東方人性之極景,使聽者驚悚,讓讀者銘記。相比之下,周作人的文章,差不多是溫文爾雅,渾厚懇切一路,彌漫其中的人間炊煙氣,令聽者親切縈懷,字里行間點到為止的弦外之音常常引得讀者會心地沉思。
魯迅、周作人的出現(xiàn),給了現(xiàn)代漢語一個語驚四座的開端。魯迅使散文成為一種有可能承載厚重責(zé)任、端莊思維的文體,他的厚重并不是一味端莊,很多時候以充滿人情味的方式保持著一個智者的瀟灑。盡管偶爾有失偏頗,但不妨礙整體的魅力。更重要的是,魯迅的文風(fēng)是對“鴛鴦蝴蝶派”、“禮拜六派”大行其道的一個很好的矯正。那種樸實的正氣,直接傳承并發(fā)展了中國文學(xué)的進(jìn)程。
我不止數(shù)十次聽到當(dāng)代一些作家朋友說:“讀來讀去,只有魯迅、周作人常讀常新?!背Wx常新,正是關(guān)乎文學(xué)高下的最重要原因。就我去過的當(dāng)代文化人的書房,迄今為止還沒有誰的書架會缺席他們的著作。
我一直主張,一切有志于漢語寫作的人,都應(yīng)該虔誠地翻開周氏兄弟的著作,而不要在當(dāng)代那些層級不高的文字排列上停留太久。
五
“五四”運動后,帶有舊學(xué)風(fēng)云之色的那幫人固然寶刀未老,而迅速崛起的一批文章高手,陡然使得沉潛的文脈有了興旺之氣象。謝靈運說:“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泵駠牟殴惨皇?,周氏兄弟除外,他們屬于整個中國文學(xué)。我的分配如下:
梁啟超、王國維得一斗,陳寅恪、陳獨秀得一斗,沈從文、郁達(dá)夫、廢名得一斗,梁實秋、錢鐘書、林語堂得一斗,蕭紅、張愛玲得一斗,郭沫若、老舍、巴金、茅盾、曹禺得一斗,張恨水、徐志摩得一斗,錢穆、顧頡剛、梁漱溟得一斗,剩下的人共分了那三斗。冰心沒有,去晚了,田地已經(jīng)分完,只能撿起灑落一地的秕谷。
這里面有些人需要單獨拿出來說一下。
梁啟超是大動蕩時代的大人物,主要忙于筆墨之外的事功。戊戌變法前,與康有為一起聯(lián)合各省舉人發(fā)動“公車上書”運動,此后領(lǐng)導(dǎo)北京和上海的強(qiáng)學(xué)會,又與黃遵憲一起辦《時務(wù)報》,任長沙時務(wù)學(xué)堂的主講,并著《變法通議》為變法做宣傳。戊戌變法失敗后,與康有為一起流亡日本。他是近代文學(xué)革命運動的理論倡導(dǎo)者。可以想象,這樣一位人物來面對文字書寫的時候,會產(chǎn)生一種什么樣的文化胸懷。但有人問梁啟超信仰什么主義時,他居然說:“我信仰的是趣味主義。”有人又問他的人生觀拿什么做根底,他還是說:“我信仰的是趣味主義?!庇腥擞謫査娜松^拿什么做根底,他依然說:“拿趣味做根底。”這也是為什么他不管寫什么,讀來都是勢如破竹。
王國維不論是作研究還是《人間詞話》的寫作,一覽眾山小,已到了時代制高點,可惜只活到五十歲就自沉于北京頤和園昆明湖。陳獨秀眼高手高,雖被政治所誤,但終是入了化境。郭沫若才高志大,天生的詩人氣質(zhì),偶爾過度抒情,影響了文字的公正平和,但不影響縱橫捭闔橫掃六國的派頭。郁達(dá)夫性情寫作,一個活脫脫的人躍然紙上。林語堂離開了母語的環(huán)境,阻塞了文章的進(jìn)步。錢鐘書《圍城》出手不凡,生不逢時,之后雖沒有趕上好時代,《管錐編》的墨香流韻,也擠上了大師的陣列。張恨水舊小說里寫的是新時代,雖不如牡丹、玫瑰端正,自有梅香撲鼻。徐志摩的文章狀寫域外風(fēng)物,逸氣橫生,豐姿動人;無論是散文還是詩歌,能讓人看到上承唐詩宋詞的余緒,尤顯恢奇,只是略顯異域風(fēng)情,不能久視。不少女性文章,亦非“詠絮之才”。張愛玲、蕭紅雖然有孤絕凄美之態(tài),骨子里卻是真正的沉博絕麗。即便是一些年輕的女作家,也曾觸處成春,下筆重重疊疊皆是詩詞意境。
我沒有提到名字的一些人也需要單獨拿出來說一下。
胡適是個一流的學(xué)者,作品明白如話。胡蘭成才子一脈,雖然犯了淺嘗輒止的毛病,點到為止處有大見識。梁遇春火光一現(xiàn),再短暫也是耀眼的流星。豐子愷是文玩清供,談文論藝的文章格調(diào)高。李健吾的文藝評論,虎虎生風(fēng)。
在這里我要重點談?wù)勆驈奈牡淖髌贰?/p>
沈從文的人生調(diào)子,遠(yuǎn)遠(yuǎn)低于魯迅,甚至也低于郭沫若、巴金、茅盾以及其他很多作家,他似乎就沒有屬于自己文學(xué)的熱血時代。但恰恰是這種低,使沈從文的文學(xué)有了孩子般的目光,從人性和生命底部窺探,寫出了一篇篇洋溢著風(fēng)俗畫般的小說。僅僅是這樣,沈從文還未必能成為民國作家中的小說冠軍。
沈從文最杰出之處,是用極富意味的情節(jié),講述了一個又一個令人難忘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有一系列鮮明的藝術(shù)形象。這一下,他就成了那個時代小說家中的異類,成為一個充滿自然情懷的作家?!哆叧恰?、《蕭蕭》、《長河》……這些小說,就成了中國小說史,也是世界文學(xué)史的佳作。
此后文學(xué)界很多有才華的小說家,遇見了沈從文,總會表現(xiàn)出格外的尊敬與重視,他們高傲的頭顱,心甘情愿地低了下來。這個現(xiàn)象很奇怪,對于其他民國作家,很多人或不習(xí)慣魯迅的冷,周作人的柔,廢名的奇,老舍、郭沫若、巴金等等,更因為思想觀念與文筆有異,后人有了太多主觀的取舍,但沈從文總是例外。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聽到一個人會不喜歡沈從文寫的那些故事,沒有一個人會不喜歡他與山水民俗融為一體的文化精神。在這個意義上說,人性高于政治,文學(xué)高于哲學(xué)。
我把沈從文放到民國小說家第一,可能張愛玲迷、郁達(dá)夫迷、蕭紅迷們會氣不過,但只能敬請讓他們息怒了。理由如下:
如果說很多作家用文字干預(yù)社會,而沈從文則著迷自然。高低大小,一目了然。在沈從文看來,少談那么多想法吧,先把文章寫好再說。沈從文以自己的獨特的語言展示了鮮明的文學(xué)主張,以無法為大法,拋開所謂有法可依的文學(xué)架勢以自己面容出現(xiàn),呈現(xiàn)出一套屬于自己的文學(xué)系統(tǒng)。色彩祥和平靜,卻刺激得人睜不開雙眼;沈從文創(chuàng)造了一種以“自然”為標(biāo)幟的人生境界,寫出了自己的小說理想。
比沈從文僅僅大了一歲的廢名,無論如何也應(yīng)該重視,他表達(dá)情感力度的委婉、雅致,不僅僅是別具一格這么簡單,很多方面全然大師氣象。特別在修辭手法的運用上很有特色,如復(fù)辭與重疊的應(yīng)用,增強(qiáng)了語調(diào)的和諧和散文的美感。有時帶有方言的語句,讀來頗有繞口,但倍感親切?;蛟S受舊學(xué)教育影響,難免略帶古風(fēng),卻有鮮活的生命力。加上對佛學(xué)和玄學(xué)的研究,文章極為超脫。廢名又以詩人的氣質(zhì)在文章中大量留白,使得每一篇作品具有中國水墨畫般的效果,令人想到齊白石老人晚年的畫,一片化機(jī),已經(jīng)真的返老還童了。
六
民國是中國文學(xué)古建筑群中保存得最為完整的一棟老房子,散發(fā)著令人難以抵擋的文化魅力。我喜歡這座房子書桌上線裝書的淡淡幽香,也為精裝書沉迷不已,更喜歡那一頁頁漂亮的毛筆手稿,那畢竟是中國文學(xué)潺潺遠(yuǎn)去的江聲。
民國時代,風(fēng)雨飄搖,一些文人,只好蜷縮在文字的世界里自娛自樂,內(nèi)心是凄苦的。盡管如此,民國人依舊寫自己的文章。寫自己的文章,便有了不同尋常的風(fēng)范與面貌,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寫作者最為珍貴的品質(zhì)。民國人的身上,有今人鮮見的性情。
這些年,民國熱,排除湊熱鬧的,大家懷念的是那個時代的文化氛圍,懷念的是學(xué)術(shù)自由的空氣,懷念的是像魯迅那樣身在教育部卻敢和教育部長叫板,懷念的是一代文士的風(fēng)骨,懷念的是中國新文學(xué)呈現(xiàn)出的一個星光閃耀的時代
民國還有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是,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的文人,也就是職業(yè)作家,很多人完全賣文為生,是純粹意義上的文學(xué)家。但是,他們著書只為稻粱謀的同時,更有以自己的思想說服人、感染人、影響人的心胸與意愿,這是民國作家了不起的地方,文學(xué)手段盡管爐火純青,但畢竟不僅僅是單一的文學(xué)手段。
民國興起的哲學(xué)、文化思潮,是支撐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重要支柱。思想理念在前,哲學(xué)智慧在前,其后自有文脈的繁茂,這是世界性規(guī)律。文人留洋汲取寶貴的學(xué)養(yǎng),如魯迅、周作人、林語堂、郭沫若、郁達(dá)夫、梁實秋等,都有游學(xué)異國的經(jīng)歷,在文學(xué)思想和形式表達(dá)上有所開拓。于是二十世紀(jì)前面幾十年,中國大地上一支支筆管在箋紙上流動的墨色,再次成了華夏文化的坐標(biāo)。
民國文人影響大,對中國白話文的形成有特殊貢獻(xiàn)。接通民國,接通五四,接通一代代中國文脈的元氣。民國那股氣,不是民國才有。宣統(tǒng)退位了,清朝上溯整個古代的那種飽滿的士子氣沒有斷順。一個龐大古國的轉(zhuǎn)型,民氣積郁得格外強(qiáng)旺,亂黨烈士多、學(xué)者文士多,所以民國文章中不乏舍我其誰與敢做敢當(dāng)?shù)木?。民國作為國體,短命而粗糙,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大致框架,卻在那不到三十年間奠定而成的。那一個個星光閃耀的名字,今時休想望其項背。民國是豐富的,是傳統(tǒng)文化大規(guī)模轉(zhuǎn)換的國家景觀,回首前瞻,與傳統(tǒng)、與世界,互不相隔。
從地質(zhì)構(gòu)造上說,江河入海處總會形成一個港灣,民國是歷史的港灣。從秦到清,幾千年光陰沖擊而下,產(chǎn)成了巨大的時代碼頭,皇朝變遷為民國,大時代的轉(zhuǎn)折點,出大家雄文亦屬自然。那一灣文脈,是中國文學(xué)的火炬。記住那一灣文脈,給中國文學(xué)的舊瓶里裝入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