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周玉潔
每一條路都可能通往極端
文 _ 周玉潔
我爸爸是個怪人。他常簡明扼要地告誡我物極必反,也常對我說:“人生兩條路,你要走中間?!钡约簠s很極端,非此即彼,從不走中間。他大概深受不走中間之苦,才給了我如此忠告,又或者他大腦的指揮中樞有兩股勢均力敵的力量,難分勝負,導致他雖得出了如此結(jié)論,卻無法用這一理論指導自我實踐,去求得中庸的平衡。據(jù)我多年來的觀察,他所走的每一條路都無一例外地通向極端。
他嗜書,書籍凡到了他手上,都先包上好幾層書皮,看書前必須洗手,翻書不準手蘸唾沫,不準卷筒,不準在書上畫標記、做記號,不準折頁……他買了不計其數(shù)的書。此外,繪圖工具、鎮(zhèn)紙、硯臺、筆洗、筆筒、各種筆,甚至刷大字報的排刷、刻印鋼板、篆刻以及畫廣告畫、國畫、素描的各種工具……那些在尋常百姓家?guī)缀跤貌簧系墓ぞ吆凸ぞ邥捕忌岬没ㄥX。即便用不上,陳年蒙塵,繪畫顏料和廣告色都干成了廢品,他也仍舊樂此不疲,奢侈地購置。但他又極端吝嗇,穿戴日用絕不舍得花錢,時常不修邊幅得像個叫花子。
他愛惜時間。我小時候常見我爸爸躲人。當有人在門外喊他的時候,他會對我耳語“就說我不在家”,然后迅速攀上木梯,爬到閣樓上躲起來,等找他的人走了,才從閣樓上下來。其實那些人不過是來找他聊天的。但他說,不躲就得浪費大半天陪客人說話,時間多寶貴??!他極端得很,時常又大把地浪費時間。那時,我們院子里有個姓孫的大爺,他弟弟在武漢某大學當教授,過年會回來幾天。那孫教授一回來,我爸爸就帶著凳子、花生米和酒水不請自去,坐在人家家里一掌托腮,恭恭敬敬地聽教授說話。教授說累了,說煩了,他還不走,直到半夜,孫大爺攆他走。他還時常從街上請回個算命看相的、走江湖賣藝的、賣古玩的,奉為上賓,留人家喝酒吃肉,同他說話。
他有夢想。多年來,我們都知道他有夢想,但他為之實踐的動向常變常新,使得我們從不知道他的夢想具體是什么。比如他迷上了攝影,在多年前買海鷗照相機、理光照相機等五六個之多,且做了一間暗房,掛著一只紅色的燈泡,窗戶蒙上黑布,研究用藥水顯影黑白照片。那個過程,我被特許進去觀摩過,很神奇。他還從膠卷廠家批發(fā)了整箱膠卷。但后來,他拋棄了攝影,迷上了看電影,陸續(xù)買回以箱計的影碟,并給每一部影片打分,從最低的30.5分到最高的86.4分。誰也不知道他評分的標準是什么,但他對無數(shù)獲獎影片、電視連續(xù)劇具有獨特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細則的打分標準,且評論起來滔滔不絕。那時候我以為他想當個編劇或是導演。
再后來,他迷上了古玩,到處淘一些破銅爛鐵和所謂的玉器。然后是奇石,去鄉(xiāng)下的河里撿石頭,廢寢忘食地奔忙。再然后他忽然在近郊租了一塊菜地,搭建了看菜的茅棚,陸續(xù)種了玉米、青菜,養(yǎng)了一只貓、兩條狗、兩只羊、一頭牛……我以為他的夢想又確定為當個農(nóng)場主,但不久后,他的袖珍玉米缺牙少齒,無法銷售和食用,他的羊和牛終因瘦骨嶙峋病態(tài)漸顯而在某個冬天被忍痛賣掉……他有無數(shù)夢想,有一些在實踐中實現(xiàn)了,有一些被更新的夢想所取代。很多次我忍不住問他:“到底想做啥?為啥不選一樣堅持到底?”他很認真地回答:“所有親力親為的經(jīng)歷都是人生的財富。”我又問:“這些財富積攢起來是要干嗎呢?”他很嚴肅地回答:“積累起來就是人生?!蔽矣X得這可能是個非常深奧的哲學問題,但又覺得他相當于啥都沒說。
他在一個極端和另一個極端之間奔忙,可謂人生財富積累得非常豐厚。他將這財富慷慨地轉(zhuǎn)贈給我,可惜我因為懼怕和困惑,只接受了“走中間”這一饋贈。不管怎么說,這是他給我的財富之一。他饋贈給我的其他財富簡直多得數(shù)不清,小時候他為我提供的玩具是圓規(guī)、量角器、排筆、毛筆、墨錠、墨汁、粉筆等;后來他不斷地給我許多書,使得我從一字不識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靠他教我的漢字能閱讀厚重的書;然后他給予我充分的自由,平時從不過問我的學習,連我上幾年級都不知道,頂多是忽然想起我的考卷,一看數(shù)學全是紅叉,于是拿著竹棍雷聲大雨點小地將飯桌邊沿抽打幾下,權當是對我的教育和責罰;他給予我不厭其煩的解答,不管我問什么,當別人都斥責我“話多”的時候,他鼓勵我說廢話,以至于我和他去看電影,我不斷地問這是好人還是壞人,他一邊看一邊大段落地解答,導致周圍的觀眾紛紛換座位。
現(xiàn)在他老了,他的極端使他的陣營中敵多友少,人人都看不慣他的執(zhí)拗。而我是為此和他爭論、打擊他最兇的一個,不過我和他都默契地知道,再怎么“惡言相對”,我們其實都在同一陣營,我一直是他忠實的支持者。這種感覺實在很微妙,當家族所有的晚輩都嫌惡又親切地稱呼他為“老鬼”的時候,我在內(nèi)心深處一直覺得他是我的老師。他給予我的東西太多了,多至極端,多至無法梳理,多至我既不能愛他,又不能恨他,只得按照他教導給我的“兩條路走中間”之真理,糾結(jié)地對他愛恨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