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我記憶中的一個永也不能泯滅的女性,一個??M于我夢中的母親。
奶娘,對于身邊又多出的這個母親,我從沒覺得有什么不自然的。盡管稍懂事時家人告訴我是因我媽媽沒有奶水,而從農(nóng)村請來奶我的女人,可我一直認為她是上蒼給我的最好恩賜。
奶娘,我平時喊她“娘”,以區(qū)別于我媽媽。
奶娘,噢,不!還是稱娘!
娘的形象,在我幼年的記憶里,就是一個安徒生童話故事里慈祥外婆的形象,總能給我安全和溫暖的感覺,依偎在她的懷中,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幸福!與娘的親熱和對娘的依賴,可以說遠遠超過了媽媽,對媽媽總是敬畏感超過了親切感。這種感覺維持了很長時間,為此媽媽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畢竟我還算是個比較乖巧的孩子,常把對娘的情感時不時地轉(zhuǎn)移給媽媽,這讓媽媽也感到了心理上的平衡。
娘很特殊,因她可以說是一個活“文物”,這“文物”特指的就是她的那雙因纏足而形成的只有六寸長的小腳,因此鄰家小孩都愛稱她為“小腳娘”;還有她那腦后永久不變的發(fā)髻,那是把頭發(fā)梳到腦后盤起來再用發(fā)網(wǎng)兜住,之后再插上一支簪子固定,雖不復雜可完全適合于她。娘的皮膚很白,也比較胖,肚子總是挺挺的,往地上一站,完全是兩面頭尖中間粗的“棗核”形。尤其到了冬天,當穿上厚棉衣時,她的兩條胳膊完全不能自然地放下來,總是像隨時要飛走的鳥兒一樣朝兩邊架著,所以她總是喜歡將兩只手對插進袖筒里取暖也不愿那樣架得難受??伤咂鹇穪黼m說是有點一扭一晃的,可頻率特別快猶如一陣風,兩只小腳把地砸得“咚咚”直響,干起活來也像一陣風,干凈而麻利。我更喜歡她的性格:熱情開朗、幽默直爽。
和娘的母子情分,應該是上天緣定。娘已經(jīng)有一兒兩女,當時她剛產(chǎn)下的孩子沒幾天就夭折了,她的奶卻因沒孩子吃天天漲得難受。恰巧聽到城里有一個孩子需要奶媽來喂養(yǎng)時,她興奮異常,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這是老天爺把我的孩兒給我送回來了!”也就是基于這一情感,她把所有的母愛都傾注給了我。那時的物質(zhì)供應比較匱乏,但我爸爸屬于所謂的級別較高的干部,每月有110元的工資(這在當時可是真正的高工資呢),也是把在那個時候所能搞到的營養(yǎng)品都供給奶娘,奶娘也由剛從農(nóng)村來的又黑又瘦變得白胖起來,她的奶水也極爭氣,每天都很旺,把我吃得白白胖胖,人見人愛。
兒時,娘常帶我去她在農(nóng)村的家,每次回去我都是全村的“明星”,因白白胖胖的我有著一頭“自來卷”的卷發(fā),穿著擅長縫紉的媽媽為我制作的樣式別致的衣服,再加上一口與全村人格格不入的普通話,常被人圍著“小洋人”、“小蠻子”地叫個不停也夸個不停,讓我娘從心里感到莫大的滿足,似乎是我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榮耀。但她和自己老伴兒的關(guān)系好像不那么融洽,那老頭兒的脾氣也不好,總跟娘吵架,這也是娘不愿在家的原因之一。年幼的我容不得任何人對娘的不友好,更別說與我娘吵架了。我是在我娘對我媽媽的談話中零星地聽到了這些的,也就有了一個自定的“天理”:誰對我娘不好,他就不是好人!也正是基于此,我對娘的這個老伴兒沒什么好印象,反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怨恨。我娘對我說過,回家后要像哥哥姐姐們一樣喊聲爹,可我一次也沒喊過。盡管不愛說話的老頭兒今天捉只蟈蟈,明天捉只螳螂地想哄我玩兒,可我總是不領(lǐng)情,因和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我們每天能捉到許多呢!一次,他不知怎樣捉了一只小黃雀一進院兒就高興地喊我的小名:“快過來,我給你逮了只小蟲兒(當?shù)厝税研▲B都統(tǒng)稱為小蟲兒)!”說著還像變戲法一樣找來一個籠子??粗项^兒興奮勁兒,我一下子覺得他那滿臉的皺紋好像藏的都是憨厚和慈祥,我真的涌出要喊他一聲“爹”的沖動,但還是被我咽了下去。一天,我正在屋外玩耍,忽聽屋內(nèi)一陣吵架的聲音,進去一看,那老頭正瞪著發(fā)紅的眼與我娘吵,兇得很,可我一點也沒怕,而是順手從做飯的案板上抄起一個又粗又長的搟面杖,一邊喊著“看你敢欺負俺娘”,一邊掄起搟面杖向老頭兒砸去。眼疾手快的娘一把抓住了我掄起來的搟面杖,而那老頭兒一下子被我的舉動嚇住了,二話沒說便奪門而去,以后幾天都沒敢跟我說一句話。老頭兒出去后,娘一把把我摟在懷中,含著眼淚說著:“孩兒呀,知道保護娘了!娘沒白疼你,沒白疼你……”而我心中卻在暗發(fā)狠勁兒:想讓我喊他“爹”,沒門兒!現(xiàn)在想來,那一場面還如同昨日。
娘的保姆生涯可以說是自我而起的,因我上小學后,娘就被知情的人請去照顧孩子料理家務。但我家是她的立足之地,隔上幾天就一定會回來一次,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幾天不見我,就“像掉魂兒一樣”,且一想我便會獨自流淚,而一見了我也是淚眼婆娑,害得我也跟著流淚。因要感謝我娘,我爸爸把娘還有她大兒子(也就是我大哥了,下面還有倆個姐姐)的戶口從農(nóng)村遷移到城里落在我們家,那位哥哥考入本市的一所煤炭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按說畢業(yè)后本可分配一個極好的工作??僧敃r正值國家的三年困難時期,那時社會上流傳著一句順口溜:“七級工八級式,不如回家種垅蔥”。要知道,當時的工人是八級工制,這個級別的工人的工資是較高的,也是工人們努力要達到的目標,但因為那每月可憐的工資還真不如賣菜的菜農(nóng)們錢來得快,所以許多城里的工人辭職回農(nóng)村形成一種風潮。那位哥哥受此影響,在沒與任何人商量的情況下,讓校方把自己的戶口在即將面臨畢業(yè)分配之時轉(zhuǎn)回了原籍——葉縣。聽說此事后我爸爸火冒三丈,因他連接收單位都為哥哥聯(lián)系好了,是對方詢問何故時家人才得知真相,可是木已成舟無可挽回了!軍人出身的爸爸大罵哥哥是“目光短淺的混蛋”,我娘在一旁流著淚嘆息:“這孩兒給他爹一樣倔,隨他去吧,早晚他會后悔的!”事實也正是如此,回到農(nóng)村娶妻生子當農(nóng)民的哥哥每提及此事時,總是苦笑著埋怨自己當時太過莽撞。
娘也是個心高氣盛的人,她并不安于自己的現(xiàn)狀。有那么幾年,她竟然做起了小買賣的營生,那段時間想見到她還真不太容易,因她今天北京明天天津地到處奔跑,真不知那兩只小腳是怎么跑過來的!至于那生意做得如何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她后來不再跑了,又重新操起了保姆的本行,娘的付出應該得到回報?!拔母铩逼陂g,她被人介紹到當時的市委秘書長家中做保姆,并很快成為那一家難以離開的人。我因此也常去,而這位秘書長也很隨和,對我娘是一口一個大嫂很是親熱,對我也很好,當?shù)弥覑劭磿鴷r,便悄悄地把當時的“禁書”如《紅樓夢》《青春之歌》等借給我:“不要讓任何人看到,看完后拿回來,這樣的書我好不容易才私藏了一些。我喜歡愛書的人,只要你不把它們當閑聊去看,就會對你有好處的!”至今,我對于那位秘書長都是心存感念的!此時,我娘已經(jīng)開始時不時地在秘書長跟前念叨自己在農(nóng)村的小女兒的事,因此時她的大女兒已經(jīng)在哥哥回農(nóng)村后以我爸爸媽媽的干女兒的身份成為城里人了,這小女兒是她惟一的心病了。那位秘書長倒也直截了當:“大嫂,這事以后別再提了,我會為你安排的。”果然不久,二姐也成為了城里人。兩三年后,勤快麻利的娘就被當時的市委書記的夫人看中并很快就到了他的家中。這位市委書記家有五個兒女,還有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媽媽,我娘一去自然是倍受歡迎。而我娘心中有數(shù),她常對我講:“你娘是個操勞的命,年年覓(雇用)給人家當長工,容易嗎?!”但這之后,我二姐的工作也有了安排,且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單位。
娘的牙不太好,常感嘆自己壯壯的身體卻讓這口牙給耽誤了。看到娘原來整潔的牙齒開始一棵棵地松動脫落,我很心痛。在我參加工作的第三年,我的工資由學徒工的每月21元轉(zhuǎn)為27元,我在與媽媽商量后,將一個月的工資拿出來為娘鑲了一口當時最好的烤瓷牙。這也讓我娘興奮了好久,逢人就露出牙來自豪地講:“看,這是俺孩兒給我鑲的!我又能吃我愛吃的東西了!”邊說,兩眼就又開始紅起來。
在這幾年以后,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娘決定結(jié)束保姆生涯,因自感“干不動了”。但她是個閑不住的人,因兩個姐姐均已成家,可供她選擇的去處很多,因大姐的家在市區(qū)繁華地段,她便去了那里,并用自己做過生意的眼光先后買來冷飲機和電子游戲機。由于這在市區(qū)來說還是較早的一個業(yè)務,由于占了先機,生意還是不錯的。但這種生意很快就在全市蔓延開來,娘的生意也開始一落千丈,她激流勇退,賣掉了冷飲機和電子游戲機。本想頤養(yǎng)天年的娘,突然中風癱倒在床,我和姐姐們沒少為她求醫(yī)問藥,可都沒能在我娘身上見效。天天奔跑慣了的娘,哪里受得了長期臥床的痛苦呢,常拉著我的手哭:“快找好醫(yī)生治我的病吧,哪怕能讓我下地走動也行,總比讓你們天天為我擦屎倒尿的強呀!”而每至此我都會好言相勸并像我小時她哄我一樣哄她,倒也淘得了她的笑容。但內(nèi)心傷感的我,總是走出娘的房門后就會流出早已忍不住的眼淚,從心里抱怨老天:爸爸媽媽都先后離我而去了,難道還要收走我心愛的娘嗎?!
不久,娘真的去了。但出差的我恰不在身邊。而大姐因為想連夜把娘運回葉縣老家安葬,不便聲張,也就沒給我打電話。悄悄找臺車拉回鄉(xiāng)下在哥哥的地里下了葬。我是在要給娘做“頭七”時才知道此事的,當時我把姐姐們好一通埋怨:“娘的最后一面沒讓我見,你們是在想讓我后悔一輩子嗎!我這次去一定要把墳挖開看看我娘!看誰敢攔!”是在姐姐們的好歹勸說下,我才穩(wěn)定了自己。在娘的墳前,一身重孝的我哭得難以自已。
然而這次去奔喪,同樣在村里引起轟動,因在上了小學三年級以后,我再沒回去過,人們看到的已是成年的“老洋人”了,且對奶娘有著如此深的感情,人們都在評論著:“看,老張(我娘的老伴兒姓張)家的奶大的孩兒奔喪來了!他娘真算沒白疼他!”聽到這些話,我反而更覺如用刀剜心一般疼痛,因一生勤勞而善良的娘呀,我再也見不到了,以后逢年過節(jié)別人都興高采烈地探望媽媽時,我探誰呀?!這一堆黃土讓我和娘陰陽兩隔,要相逢除非是夢境了!雖說失去親人之痛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可這次是讓我最為傷悲的一次,因那傷悲是來自內(nèi)心深處!
在做完七要返回的時候,我拿出幾百元錢給哥哥,因看到哥哥的家依然是老屋老院墻,知道他經(jīng)濟上仍不寬裕,哥哥卻推著說:“我現(xiàn)在賣著煙哩,不缺錢?!蔽抑栏绺绶N煙,且當時煙葉的收購價也不低,為避免尷尬我誠懇地說:“哥,娘的后事料理我不在場,是你替我做了不少事,再說后邊的幾個七(按慣例要做七個七)我不一定能回來,你還要繼續(xù)替我給咱娘多磕上幾個頭呢,這錢是讓你在那個時候用的?!贝藭r,我看到了蒼老的娘的老伴兒,我走了過去喊出了平生最不想喊出的那個詞:“爹,您要多保重!”而爹只是點了一下頭就把臉扭到一邊,用粗糙的大手使勁擦著淚水,最終也沒說出一句話。也許我掄起的那一搟面杖給他留下的陰影太大的緣故,也許是這第一聲“爹”太出他的意外吧。想想自己曾經(jīng)的孩子氣,心里平添難以言狀的滿腹惆悵……
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愿說一句話,盡管倆姐和姐夫都在勸解,可我一句也沒聽進去,眼前晃動的都是娘的身影,娘的笑容。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能讓自己解脫,咳,也無法解脫!心里反復的也只有那兩句話:
娘,你在那邊過得好嗎?
娘,我想你呀……
作者檔案
王斌:男,1955年生于河南平頂山市。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音樂文學促進會會員?,F(xiàn)供職于中國平煤神馬集團文體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