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來頭一回看到這么多自行車,在阿姆斯特丹中央車站門口。一片片蔓延過去,一層層蔓延過去,巨大的停車場地放不下,只好在像立體停車場一樣Z字形折疊起來,從這一端擁擠緩慢地走到了另一端,從這一層傾斜地爬到另一層。每一輛車子銀亮的把手上都映鑒出好幾個太陽,可以想象那陣勢,沸騰的鋼鐵正在燃燒。每次經(jīng)過那些翹首以待的自行車把手,其無從計數(shù)的宏大場面總讓我想起天安門廣場上的紅衛(wèi)兵,老人家在城樓上只是衰弱地站著,廣場上也要鼓舞起一片森林般狂亂喧囂的手臂。一點理由都不需要有,數(shù)字的累加到了位,震撼人心的宏大敘述就出來了,既具體又抽象。只這一片自行車的海洋就給了我阿姆斯特丹整座城市的感覺,進而是整個荷蘭的感覺——其實除了阿姆斯特丹、萊頓和海牙,我對荷蘭的其他地方一無所知,但有這浩瀚的自行車在,我以為我明白了,荷蘭與這片自行車之海息息相關。
在每一個車站旁邊都有這樣巨大的停車場,上下班的人,長短途出門的人,把自行車騎到車站,停下,存定,買了票上火車。阿姆斯特丹是座水城,城里有蛛網(wǎng)一樣纏繞的運河,城外是海,房屋古老,街道狹窄,單行道猝不及防,在星盤一般一圈圈向外擴展的老城區(qū),如果不是當?shù)氐睦纤緳C,轉(zhuǎn)上幾圈恐怕連汽車也跟著暈了。反正我這個有年頭不暈車的人,在出租車上轉(zhuǎn)了幾條街后,空蕩蕩的胃里也要無中生有地往外冒東西。方便的是船,像在威尼斯,但游艇不是誰都玩得起,自行車就成了最重要的交通工作。大街小巷都是自行車,你在阿姆斯特丹古老的紅褐色磚頭街道上走,如果你身邊沒有自行車飛速地擦衣而過,那它們一定就在你旁邊隨心所欲地站著:立正站好,靠著樹干,鎖在橋欄上,斜倚廣告牌,或者干脆歪倒在地上。街道上缺了老磚頭也不會缺自行車。因為自行車多,因為需要的自行車多,失竊的自行車就很多,一個住在阿姆斯特丹的作家跟我說,他已經(jīng)丟掉的自行車多達兩位數(shù),單在念書時就丟了七輛。你不知道你的寶貝坐騎什么時候就被小偷順走了,你也不知道你的坐騎的某個重要零件怎么就突然不翼而飛了。每一回運河清淤,都會挖掘出無數(shù)殘損的自行車,車架上銹跡斑駁,看上去像這座城市一樣,上了年紀。
自行車是喧囂的大多數(shù)。在北京從來都是開汽車的是老大,在阿姆斯特丹開自行車的才是老大,在你身后摁喇叭的極少,但在你身后喝令你閃開的很多。我在酒店門口就見過兩例,騎自行車的呵斥開車的占道。荷蘭語我聽不懂,不過天底下罵人使用的都是統(tǒng)一的表情和口型,我肯定兩輪車主罵出了臟字,但四輪車主只是紳士地陪了一笑。問題是,人家根本沒時間看你的笑臉,你的笑尚未落定,人家已經(jīng)飛車幾十米外了。在北京我是資深的兩輪階級,被四輪的財主在屁股后頭摁了十年喇叭。此情此景,在阿姆斯特丹,我還真是狹隘地私生了一下快意。真為咱們窮人長臉吶!
不過你要認為在阿姆斯特丹只有窮人才騎自行車,那就錯大了。荷蘭人的日子相當好過,好像僅次于瑞士,沒幾個國家比它更像人間天堂。不差買汽車的那幾個錢,但是自行車還是得騎,這是整座城市最有效的交通工具;就算你有錢擺排場,那些十六、十七世紀就鋪好的磚頭路,你也沒辦法讓它們突然變寬。自行車是阿姆斯特丹的日常生活,就像咱們不管達官顯貴還是升斗小民,過日子都得吃米一樣,這事本身不帶階級色彩。那一天我們從阿姆斯特丹市長官邸里出來,我問隨行的荷蘭朋友,市長會騎自行車上班嗎?他說當然,部長們也經(jīng)常騎自行車上班。
對此我有點缺乏想象力,不知道你是否也如此。讓我們一起來虛構一下,想像咱們的市長、部長們騎著自行車上班情景:推著自行車,車把上掛一個公文包,出門,踩一只腳蹬,助跑,抬腿,上、上、上——車。這個過程被我想得支離破碎異常艱難,因為我總是注意力不集中,習慣性地替領導們盤算,自行車的后頭到底應該跟多少人合適,這些人騎車還是坐車;還有,一個更為要害的問題是:咱們的市長和部長們還會騎自行車嗎?
?。ò㈣魉]自《今晚報》)
責編:天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