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夏天。從這個悶熱的傍晚開始,白礬家的陽臺上突然竄出許多紅螞蟻來。他家住在五樓,它們是從哪里爬出來的呀?陽臺上還有一股咸蒜味兒,是從一只沒有蓋嚴的罐頭瓶子里發(fā)出來的。咸蒜是妻的一個鄉(xiāng)下親戚帶來的。親戚來時腳上穿著一只露著破洞的農(nóng)田鞋,臉上帶著一絲曖昧的笑。除了這罐咸蒜,他還從那個臟兮兮的黃書兜里掏出十個紅皮雞蛋來。他走時,妻送給他一雙棕色皮鞋,這雙鞋白礬只穿過兩回。
白礬在吃晚飯時還喝過一瓶啤酒,白礬不勝酒力,很少一個人在家喝酒,哪怕是啤酒,不知是不是天氣悶熱的緣故。啤酒是冰鎮(zhèn)過的,從樓下食雜店買來酒瓶上就泛著一層涼森森的白汽,這讓白礬胃里很舒服。頭有些暈的白礬剛才在衛(wèi)生間里涮拖布,聽到妻子的驚叫聲,他跑到陽臺上來,身子大了一倍的妻子站在陽臺上,她本來是到陽臺上來透透氣的,嘴巴張了張就停住了。順著妻子的目光,他就看到了那些紅螞蟻,紅螞蟻手腳無措地向陽臺上面的黑窗玻璃鏡上爬去。如果在白天能看見它們留在上面細小的足跡,因為那上面蒙上的細細灰塵有幾個月沒有擦了,這活以前都由妻子來干。
“要下雨了。”
妻子沒有回答他,后來她說肚子痛,很痛。
白礬就像那些螞蟻一樣沒頭沒腦手腳無措地慌亂起來。
妻子住進的這家廠醫(yī)院就是她工作的醫(yī)院,妻子是內(nèi)科護士長。夜里看病和住院的病人都很少,走廊里幾乎是空蕩蕩的。婦產(chǎn)科外面的長椅上只坐著白礬,妻子被推進去了。臨進產(chǎn)房前,那個值班的男婦產(chǎn)科主任還對他笑了一下,放心吧,沒事的。他緊繃的面孔這才松弛下來。那個護士葉他也認識,以前是內(nèi)科的。走廊里不知哪里的水管在漏水,滴答、滴答。這個醫(yī)院他是熟悉的,妻子工作的內(nèi)科病房就在這個環(huán)形走廊的東頭二層樓上,妻子當護士長之前常值夜班,那些小護士和他都熟,有人還管他借過書看,葉紅莉就管他借過《虹》。
這個時候該是幾點鐘啦?走廊盡頭的窗玻璃終于響起了黃豆粒大的雨點聲,噼噼啪啪的,蓋去了水管滴水聲。他的心不由得跟著炒豆似的雨點聲煩躁起來。
那扇門被推開,先是護士葉走了出來,告訴他,你老婆得做剖腹產(chǎn)。
要緊么?他的嘴張了張不由擔心地問。
不等她回答,男主任隨后就跟了出來,沒問題。主任叫他到醫(yī)生辦公室來一趟。他乖乖地跟著走過去,主任從桌上拿起一張手術(shù)單子叫他簽字。
“沒問題,這只是個小手術(shù)?!敝魅蔚氖窒衽艘粯影住?br/> 白礬麻木地不太流利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白礬重新坐回到那張長椅子上去,臉色有些凝重。聽到婦產(chǎn)科主任正在打電話向院里要值班車到血庫去取血。趕上雨天路上可能要耽擱一些時間,不過沒問題。主任走出來時看見他站起身來又這樣說了一句,他打了一個哈欠。
那扇門又在他身后關上了。他不知道還要等多久。走廊盡頭窗戶上的雨聲還在單調(diào)地響著。那些螞蟻該被滲進來的雨點擊潰了吧,走時他忘了關窗。
其實你應該有這個心理準備。護士葉又從門里走出來說。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妻子盆骨窄,第一次領她回家母親就看出來了,很擔心地說恐怕將來生孩子費事。更讓人擔心的是她三十四歲才懷孕。
她怎么樣?
剛剛給她打過一針安定痛,她安靜下來了。你們也真是……
葉說,又扭著她寬寬的豐滿的臀走進門里去了。
白礬不知葉想說什么。
時常聽到妻子談論起,葉是一位獨身主義者,她已做過三次流產(chǎn)了,都是避孕失敗。白礬說,別人怎么一搭就能懷孕呢……他們結(jié)婚六年了還沒孩子,這確實讓他們很尷尬。許多人還以為他們不要孩子了呢。
噼噼啪啪的雨聲在深夜里加大了,白礬聽到院子里汽車的熄火聲,一道光亮劃過流著雨淚的走廊上的窗戶。一陣紛至沓來的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他的心又重新提到嗓子眼。恍惚中,他看到了一鋪炕的血,母親生小妹時大出血差點死掉,那輛遲來的救護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到天亮才到達小鎮(zhèn)上……
咣——那道門又被推開了。葉手里托著什么走出來,“恭喜你,你得了個千金。”這個滿臉皺紋閉著眼睛的小人兒就是他的女兒?他猶猶豫豫地伸出了手……
隨后妻子也被推了出來,她躺在手推車床上,疲憊的臉透著慘白,一縷濕漉漉的頭發(fā)黏在她面部肌肉松弛下來的額上。她勉強地笑了笑,那目光卻是像母羊一樣安靜。
“……護士長怕傳染上別的病毒,沒有用血庫里的血,她是硬挺著做完的?!鳖~頭藍帽下滲著汗珠的男主任說。
他的胸口有什么東西堵了堵,前兩天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一位母親和她兩歲大的孩子就是因為母親一次輸血中都感染了艾滋病。那孩子天真的目光讓他恐懼。
病房里異常地安靜,晨曦是一點一點透過窗鏡水樣漫進來的。雨剛剛停歇了一會兒,天還在鉛色地陰著。妻子和那新生嬰兒都睡過去了,他也打了個盹醒來,這才發(fā)現(xiàn)四張床位的病房里靠東墻角的床上蜷縮著一個人影,她面對著墻,黑黑的長發(fā)用一條手絹束著,從側(cè)影的輪廓上看,她也就是二十一二歲的樣子。
雨不知什么時候又下了起來,濺起外面水泥地面上一串串水泡。
葉在交班前又進來一趟,手里拿著一份出生證明,問他給女兒起名字了嗎。他認真地想了想不知叫什么好,他還從來沒有想過。葉說就叫雨吧,夏雨多好。妻子同意了。葉抓起雨的一只腳沾上紅印泥往那張白單子上一印,一只丑丑的小腳丫就印到上面了。
“四床,準備手術(shù),你家里的人呢?”
剛剛還有一雙目光小心翼翼地向這邊探望著。雨黑黑的眼仁讓病房里充滿了生氣。這會兒聽了葉護士的話,那個背過身去的四號床姑娘的肩胛輕輕地抖了抖。
葉走出去了。窗外的雨還在發(fā)瘋地下著,想回去取些什么東西的白礬也走不出去了。盡管醫(yī)院到他家只有幾分鐘的路程,是為妻子上班方便,他們才住在這里的。葉去過他們家,有一天上午葉下夜班來找休班在家的妻子到院里開會。妻子匆匆下樓走了。葉說她想借兩本書看看。書挑好了,外面下起雨來,白礬就說等雨停了再走吧。他是怕淋濕了他的書。家里唯一的傘被妻子帶走了。葉就在他家里等了起來。那天的話題不知是怎么引起來的。葉問他們?yōu)槭裁吹浆F(xiàn)在還沒孩子,白礬就有些臉紅。
你們不想?
想,怎么會不想……
那是你的問題?葉又輕輕地探詢。
不等他回答,葉又輕輕地嘆息了一口氣,說,懷孕對你們是喜事,對我卻是災難。
春天的雨讓屋子里泛起了陣陣涼意,在門廊里,葉說她冷,想讓他抱住她,他白細的手指也有些發(fā)涼,面孔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后來直到妻子懷孕,葉眼里揶揄的神色才消失。
咔嚓——一道閃電劃過窗外陰郁的雨幕,一個人影瘋瘋顛顛跑到院子的雨水里去,接著幾個穿白服的身影追了出去,葉把那個像蛇一樣扭動著身軀的女人抱住了,那個女人披頭散發(fā)的,嘶啞地說著什么。是四床那個姑娘。
過了一會兒,葉過來說,打了一針鎮(zhèn)定劑。產(chǎn)房里安靜了。
葉說,四床是昨晚被一個男人送來的,男人留下一筆住院費就不見了蹤影。
她家里知道么?
她怎么會告訴家里呢。
傍中午時,四床被一個小護士攙扶著走進病房,疲憊的臉夾雜著一絲痛苦絕望的表情,目光空洞洞。
小護士說四床那個胎兒已經(jīng)四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