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親膚

我想帶你環(huán)游世界

我周末回家時，他正在看電視上的旅游節(jié)目，表情平靜，眼神復(fù)雜。這是他的興趣所在，也是他多年來的習(xí)慣。我看著他，忽然之間明白了他眼神里所蘊含的東西——那是一個在小城生活了大半輩子、漸漸老去的男人對遠(yuǎn)方的渴望與憧憬。在過去59年的人生里，他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西安，為的是看望住在姑姑家的奶奶。

我還記得那次他從西安回來后，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才有機會走出去，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見識更大的世面。

不久后，我在電話里聽奶奶說，遠(yuǎn)嫁新西蘭的表姐快回來了，回來后要帶著姑姑到馬爾代夫旅游。

我?guī)缀跄芟胂蠊霉靡荒槝s耀地跟他說這些話時，他臉上是怎樣的表情。他會為姑姑感到高興，也會羨慕，但也僅僅是羨慕。他說過，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他一直在努力過著自己的生活，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即便是自己的親姐姐。當(dāng)初奶奶去姑姑家住，也是奶奶和姑姑一再堅持的，為的是讓我們的生活可以輕松一些。

我將書包扔到沙發(fā)上，湊到他跟前說：“爸，等我長大了帶你去環(huán)游世界怎么樣？”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我的心里也一片明媚。

你是我最親的人

我與他沒有血緣關(guān)系這一事實，早在我7歲的時候就知道了。

那年春天，我和鎮(zhèn)上的一群小孩兒一起跳皮筋。突然有個男孩兒問我：“季子月，你爸媽為什么不要你了？”我當(dāng)場愣住，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你家沒有媽媽，你不覺得奇怪嗎？”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想過，也毫無意識?！皨寢尅边@個詞在我腦子里一點兒概念都沒有。我心里充滿了問號，于是丟下小伙伴跑回家，準(zhǔn)備找他要答案。他不在，到鄰村的集市上擺攤兒還沒回來。

等到晚上他回來，我卻已經(jīng)把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讀小學(xué)3年級時，有好奇的同學(xué)問我想不想媽媽，周末為什么不去外婆家之類的問題，我才第一次跑到街口纏著正擺攤兒的他，要他帶我去外婆家找媽媽。他騙我說外婆家離這里特別遠(yuǎn)，要等放寒假才能去。

為此我興奮了好幾天，盼著寒假快點兒到來。那時離寒假還有八九個月，似乎不到兩個星期，我就再一次忘了關(guān)于“媽媽”這回事。再次想起來，已經(jīng)是好幾年以后。可能是因為我從來不曾擁有過“外婆”和“媽媽”，所以她們不會住在我的記憶里。能夠永遠(yuǎn)被銘記于心的人，一定是曾在自己的生命里長久地、根深蒂固地存在過，而后離開了，不見了。

關(guān)于我的身世，有幾個不同的版本。有人說我是他從鄰鎮(zhèn)抱養(yǎng)來的；有人說是姑姑在車站發(fā)現(xiàn)了被遺棄的我，于是抱回來交給已過不惑之年卻還沒有結(jié)婚生育的他來撫養(yǎng)……

無論是哪種情況，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他是我爸，我是他女兒，我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我們相依為命、相親相愛。

從此溫柔地對待你

我們終于因為“親生父母”這件事鬧得不愉快，是在初二那年的一個夜晚。

“五一”放假那天，我去了縣城的一個同學(xué)家，原想第二天就回去了，所以沒有給他打電話。

第二天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提著從同學(xué)家拿回來的小零食和漫畫書，高興地推開院門喊他。他從屋里出來看到我，上來就是一通訓(xùn)斥。

面對他的訓(xùn)斥，我一臉倔強地反駁他：“你老瞎操心，我又不是3歲小孩兒！”他氣極了，伸手在我的后腦勺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我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他叫住我：“干什么去？”我賭氣地說：“你對我不好，我要去找我的親生父母！”

“你去吧，現(xiàn)在就去！”他說完就回屋了，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他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好站在那兒。如果這時進屋會很沒面子，可到外面去又怕他會更生氣。站了好一會兒，最終我還是決定厚著臉皮回自己的房間睡覺。

躺在床上，我心里其實很內(nèi)疚，知道我的話傷了他的心，但那時的我太倔強，不肯說一句服軟道歉的話。

回學(xué)校那天，他去送我。車來了，他忽然說：“以后要有事不回來，打個電話說一聲，我就不做你的飯了，做多了吃不完倒掉可惜?！?/p>

“好?！蔽夜怨缘鼗卮?。坐在車上，我暗暗下定決心，以后再也不沖他發(fā)脾氣了。

請你一定要等我長大

在我說要帶他環(huán)游世界后不久，他被查出患了嚴(yán)重的糖尿病，每天要吃很多藥來控制血糖，稍微干點兒體力活都有可能犯病。每次我回家看著他大把大把地吞藥丸，心里都特別難受和害怕。他日漸蒼老，步履越來越蹣跚。漫漫人生路，我多希望他可以陪著我一直走下去。

上高二那年的冬天，我在傳達(dá)室接到鄰居打來的電話——他中風(fēng)了。

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后，他能下床挪動到窗口曬太陽了。醫(yī)生說10天后就可以出院回家調(diào)養(yǎng)了，我的心這才放下來。

那天晚上，看他睡著了，我到醫(yī)院旁邊的網(wǎng)吧上了會兒網(wǎng)。我想寫寫日志，記錄下這段日子里的憂慮、不安和恐懼。

40分鐘后，我回到醫(yī)院。走進病房的那一刻，我嚇壞了。只見他下唇血跡斑斑，面色蒼白。

我哇的一聲哭了，邊哭邊問他怎么了。他口齒不清地問我去了哪里，我沒有回答他，趕忙去叫值班醫(yī)生來。

他的嘴巴磕破了，需要縫針。醫(yī)生用棉球給他清理傷口時，我把手伸進被子握住他的手，擔(dān)心他會疼得受不了，有我握著他的手，他心里會踏實些。醫(yī)生在他嘴唇上打麻藥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他的手抖了一下，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后來我才知道，他要下床小便，彎腰穿鞋時不小心栽倒在地，磕到了嘴巴，假牙硌傷了下唇。

那晚我躺在旁邊的床上，好久都睡不著，思緒萬千。如果他有什么三長兩短，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我在黑暗中看著他，心里默念：“爸，你一定要好起來，等我長大為你實現(xiàn)愿望，帶你去看更大的世界，讓你過上富足的生活?！?/p>

心里永遠(yuǎn)住著一個你

大一那年夏天的一個雨夜，他去世了，我心里針扎般的疼。

在他的遺物里，我看到一封他寫給我的信。信的主要內(nèi)容與我的身世有關(guān)。

我的親生父母是生意人，重男輕女的思想使他們特別渴望有一個兒子。作為第四個出生的女兒，我?guī)Ыo他們的只有失望。姑姑得知這個情況后，主動登門，希望能收養(yǎng)我。最終他們選擇把我送人。

信里他還提到自己年輕的時候，曾有一個女人跟著他過了兩年。那個女人走后，他沒有再交往過其他女人，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給別人幸福。

看到這里，我忽然想起，我讀5年級的時候，鄰居曾給他介紹過一個比他大兩歲的離婚女人。那個女人明確表示愿意跟著他過日子，可他卻跟鄰居說，感覺那女人很厲害，擔(dān)心她對我不好。當(dāng)時我無意間聽到，心里還挺高興的。

在信的結(jié)尾，他希望我原諒他，他一直不肯說出我的身世，是因為他真的舍不得我。

他還讓我不要怨姑姑，說如果姑姑沒有把我交給他撫養(yǎng)，我就不用跟著他過苦日子。而姑姑之所以這么做，是不想讓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下半輩子，希望我長大了可以照顧他……

我淚如雨下。如果他還活著該有多好，我一定會大聲告訴他，我從來沒有覺得日子過得苦，我回憶里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幸福，只是因為身邊有他。

姑姑后來問我：“你爸已經(jīng)不在了，你想不想跟你的親生父母相認(rèn)？”

我搖搖頭。我只有一個爸爸，他住在我心里，永遠(yuǎn)永遠(yuǎn)。

返校時，我?guī)ё吡怂恼掌退麑懡o我的信。未來無論走到哪里，我都會帶著它們，就像他陪在我身邊一樣。

（阿牛摘自《快樂閱讀·開心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