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十三年如一夢
他是一個初入行的編輯,她是已經(jīng)嶄露頭角的作家。
他坐上火車來到她的城市,一個南方小城。那時候,沒有出租車,也沒有顯著的路標。他左沖右突,轉(zhuǎn)轉(zhuǎn)折折,終于找到了她任教的學校。她的同事告訴他,她正在上課。
他坐在幽暗的辦公室里,等著。
天色漸漸昏黃,鈴聲響起來。他緊張地盯著外面,嘩啦一下子,從教室門口涌入他眼里心里,所有的燈泡都癟了,光線都消失了,房屋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的身影。
他起身,椅子在他身后轟然倒地……
他一點不記得那次會面說過什么話,大約就是我是某某雜志社的編輯,請您賜稿之類的。想說的話都埋在了心里,沒敢說出來。那時候他還青澀,遠沒有現(xiàn)在老練。
她不太熱情,亦不太冷淡地接待了他,沒有請他喝杯水就把他送走了。那時候她還純真,遠沒有現(xiàn)在世故。
從此,他埋下了一份情。而她,盡管沒有忘記這段往事,只是往事在她心中很平淡。
從此他關注著她的事情:她的男友是她的同學,體育系的;她結婚了;她生活得很好。所有的信息來自他在外圍的旁敲側擊,從那時起他再沒去過那個南方小城。
從此,他們沒有見過一面,沒有講過一句話。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
現(xiàn)在,他已是某大刊的主編。她是參加他的刊物頒獎的。
酒酣人半醉,他玩笑著講出了這段事。他笑著說,他還數(shù)過,是六個燈泡,一下子都癟了。他的兄弟,也是文壇名人,起哄,都是南京燈泡廠的,45瓦白熾燈。他說,一想到你男友是體育系的,我就沒了PK的底氣。他的兄弟起哄,從此他就痛恨體育,在他的刊物上,再沒有出現(xiàn)過體育題材的文章。她說,當年哪里知道這個帥哥會有今日成就。他的兄弟起哄,幸好如此,才有了他的勵精圖治,今日的第一名刊……
桌上笑聲不斷。當事人似乎動了真情,頻頻地與他干杯,一飲而盡。他輕嘆,你已不是我當年喜歡的性情模樣了。她亦嘆,已經(jīng)過去多少年了,怎能不變。
借酒掩面,一個長長的擁抱。配合著,掌聲一片。
我也是鼓掌中的一個。作為一個像他當年一樣青澀的后輩,我聽著前輩的故事。
有人說這是做秀,并且直言不諱喊出來。那夸張的擁抱,夸張的講述,確是做秀。只是,我倒覺得,他們這是拿做秀在掩蓋著一些心思。
月亮很好,他們在古色古香的庭園里繞了一圈又一圈,消著興奮,消著酒意。
我們幾個后輩,只是不即不離地跟著。這說不出什么滋味的故事,讓我們充滿了向往和好奇,還有一絲絲期待。也許知道我們的心理,他們不時做秀般地擁抱一下。
曲終人散,她已經(jīng)回去寢室。他突然蹦出一句:“逢場作戲罷了!”并且大聲且夸張地哈哈大笑。眾人和。
那話,那笑,其實也是做秀。許多心情沒什么可以遮掩的,偏偏要用極端相反的方式去遮掩。人同此心吧!
“二十余年成一夢,此身雖在堪驚”。二十三年,足夠發(fā)生一切會發(fā)生的故事,經(jīng)歷一切能經(jīng)歷的悲喜,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了。再見故人,對比記憶中的印象,足令人心驚。
再回到當年,他還是那個青澀的小編輯,她仍是那個剛嶄露頭角的作家,一切會不會重寫?
可惜,時光的塵煙早已抹過面額,她仍風韻猶存,可是純真早已蕩然無存,那一杯杯一飲而盡的紅酒昭示了一切;他仍意氣風發(fā),可再也找不回那股青澀,他能玩玩笑笑地當眾揭開心事,已是明證。
時光的履痕無法倒回,人生便也多是遺憾。
也許,這遺憾正是它的美。
二、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春日,洛陽,杏花飄香,午橋之上,正朋伴齊聚,開懷暢飲。滿座都是英姿豪放之輩,斗酒賦詩,不覺間從白日至月上中天。
有人醉倒,有人已散,有人仍在慢飲。是誰淺醉微醒之間,橫笛斜吹。月光篩過杏花,光影撒在吹笛人身上;笛聲飛出簫孔,飄蕩在月光花影之間。
一切都已凝滯。只有橋下流水未曾受得感染,無聲遠去一如往昔。月影沉至水底,不搖不移,凝在這一刻,不變……月影如盤;流水遠去,無聲?;秀遍g猛醒,二十余年已過,這情景原來只是一夢,那杏花疏影,那月夜笛聲,早已紛紛散去如灰,只有自己仍在,卻孑然一身。一念及此,不免心驚:
二十余年,故國已湮滅,眼前是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二十余年,多少日子是在湘鄂閩粵之間顛沛流離;二十余年,當年的佳朋良伴或逝或散,還有幾人能把酒再談;二十余年,夢中杏花月影笛聲生發(fā)之處的午橋,無得一次重臨之機;二十余年,僅剩鬢邊白發(fā),午夜迷夢……
往事怎堪回味,不去想了,懷想無用,心酸無益。窗外雨聲已停歇,不如披衣起來,散散步,踱去煩憂。
雨停云散,明月露出光影,在這雨后新晴中,竟如當年一般晶明。三更了,已近天明,勤快的漁人已經(jīng)早起,水面上蕩起打漁的曲調(diào)。那歌聲婉轉(zhuǎn)悠揚,時而遠去,時而近在耳旁。
那些離亂的回憶,隨著這悠閑的景象,已漸漸拋諸腦后。
其實又哪能拋得開。你聽,那漁歌之中,唱的不正是這二十來年的故事嗎……
詞的前半闋,回憶的是徽宗政和年間的舊事。當時雖已是北宋末期,但是金兵尚未南下,未顯末世之憂,少年才俊往往在春日結伴遨游,時光飛逝,不覺人生之苦。
下半闋寫的是眼前事。作此詞時,詞人正退居在青墩鎮(zhèn)僧舍,已飽嘗了離亂之苦。對比往昔,悲辛難去,只能借寓僧舍,飲酒賦詩,以舒愁悶。處此心境,不數(shù)年后,詞人即與世長辭,終歲不過四十九。
陳與義(1090—1138)一生可分為三個時期:一在北宋時期,年少成名,得意悠閑;一在離亂之時,顛沛流離,盡嘗黍離之悲;一在南宋初,由有心恢復而至心如死灰,度日如年。這首詞寫在他的第三個時期。
陳與義大半生均是在北宋承平時期,家境優(yōu)裕,功名在手,稱得上笙歌燕舞,志得意滿。正因此,靖康之變后的十余年離亂沉郁的時光更顯難堪。這十余年,幾乎可以稱作度日如年,日日心驚;而先前那三十年的時光,猶如長溝流月,轉(zhuǎn)瞬即逝。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比绻麤]有高樓突起,賓朋滿座,也便沒了樓塌后的凄涼。也正因為有了突起的高樓,滿座的賓朋,一日崩塌,更顯凄涼。此詞是詞人有感而發(fā),身世之嘆。
詞人的一生堪嘆,可此詞若僅止于此,亦不會流傳至今了。一首好詩,一闋好詞,確是要作者有感而發(fā),因情而作,可是又不能囿于一身。能留下來的,往往是己身的遭遇、情緒能升華成更為廣泛的感動,讓后來讀者共鳴。
讀過此詞的人怕都會生發(fā)一己之嘆吧!
那些敗落的豪門貴族,該當憶起盛時妙事,改朝換代,唯余紅樓一夢而已。
那些破產(chǎn)的商賈巨富,該當重溫往日一擲千金、紙醉金迷的時光,世易時移,而今清貧寒酸,難耐凄涼。
那些追逐享樂的人,憶起少年時浮華虛榮、空擲時光,再看今日,群舟競發(fā),悔之已晚。
那些追逐名利的人,棄情義于野,再回首,方知錯過了多少風景,錯過便再難重獲,只有憾意滿胸。
便是那些普通人們,一去二十余年,回溯以往,不論過的是盛時抑或亂世,不論際遇是困頓還是得意,一夕夢回,撫鬢邊霜,拭枕邊淚,怎能不有辛憂,感嘆歲月一逝無聲。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比送诵?,心同此景。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北惆涯峭卤M付漁樵唱曲之中,悲喜已是古事今史,一逝難追。何不淡然處之,何必久縈于心?
三、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
這首《臨江仙》出自《無住詞》,“無住”正是陳與義晚期退居青墩鎮(zhèn)那間僧舍的名字,這是一個佛教用語,《金剛經(jīng)》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是個俗人,不解其義。幸好詞并不令人費解。
這首詞在多個選本出現(xiàn)過,“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句,更是屢獲贊語,以致許多人都把陳與義當作詞人。其實陳與義一生只留下十八首詞,都編在《無住詞》中,多是居于無住庵時所作。清人胡薇之說:“陳簡齋《無住詞》才十八首,而首首可傳。其言吐屬夭拔,無蔬筍氣?!贝搜圆恢墙⒃诒姸嘣~人杰作庸作一起比較的基礎上,還是在杰作相較的基礎上。若屬后者,言辭過了些。我讀那十八首詞,也就是兩首《臨江仙》殊為可贊,之一便是本篇。以詞論,陳與義不由讓人想起許多傳世極少,詩名不大,但是詩作令人驚嘆的作者,比如“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張繼,“人面桃花”的崔護,“煙波江上使人愁”的崔顥。在詞上,陳與義這一闋渾然天成的佳作足以傲立詞壇,與任何詞作相比亦不遜色了。
可是,陳與義名滿當時乃至留名今世,均不是依靠詞,盡管他活動在兩宋之交時期。我們都知道“唐詩宋詞”之說,他偏偏以詩名世。幾乎每個介紹陳與義的段落,無論詩本、詞本,或是選本,差不多都是這樣一句話:“陳與義,字去非,號簡齋居士,兩宋之交杰出詩人。”他的詩編成《簡齋詩集》,傳下來的大約有五百余首。其中不乏名篇佳作,成就遠在詞上。有人把他歸入江西詩派,號稱一祖三宗之一宗,一祖是杜甫,另兩宗是黃庭堅、陳師道;也有人說他學蘇東坡;更有甚者,說他學黃庭堅、陳師道。其實這都是門戶之見,捕風捉影,一個詩人不可能不受前人影響,既有好的風尚,也有差的風氣,所在能否突破,獨有特色而已。
陳與義生時未由詞得名,他的詩倒是膾炙人口,一時之冠。少時詩人已經(jīng)卓爾不凡,頗有詩名,《宋史·陳與義傳》說他:“天姿卓偉,為兒時已能作文,致名譽,流輩斂衽,莫敢與抗?!奔爸脸赡辏湓姟翱N紳士庶爭傳誦,而旗亭傳舍,摘句題寫殆遍,號稱新體”(《陳去非詩集序》葛勝仲),可見他在民間聲名之大。放在今日,莫說寫詩的,便是寫小說散文的也找不出一個這樣的來了。如易中天、于丹之流,知名度大約可以相比,可是回看當時,沒有電視報紙網(wǎng)絡等等傳媒,詩人的名氣也就只有依靠最古老的口口相傳,即是所謂的口碑。而現(xiàn)在的文人學者秀,傳媒轟炸造就出來,口碑反倒往往不佳。
那時一個詩人成其大名,也不光是詩寫得好就行的,還要許多機遇。比如需要一干人等吹捧,這樣的人,要么與達官貴人聲息相通,要么本來就是身出名門。前者,蘇門四學士等等便是如此;后者,如杜牧、晏幾道,如納蘭容若等等。陳與義屬于后者。他的父祖都是做過官的,而他的母親是前朝宰相的孫女。當然這只是一種機遇。詩寫得好又有這種機遇的人不在少數(shù),可是真能流行于閭巷之間的,還要有更大的機遇:那就是得到皇帝的賞識,并且是以詩得到賞識。
在唐代科舉只是選拔人才的一種方式,但并不是最主要的,那時候流行以詩取士。李白名震一時,與玄宗的恩寵有莫大關系,這種恩寵猶如最強勢的媒體,其作用不可估量。當時,后世與李白齊名的杜甫把他看成偶像,以追星族般惴惴的心情陪他周游,便是明證。杜甫一生未得天子恩寵,雖然詩作后世得到異常高的認可,當時卻詩名未彰,至少遠無法與“太白居士”相抗,可為反證。
當然,也有例外,柳永一生未登廟堂,盡日流連于青樓勾欄之間,其詞卻凡井水飲處,無不有歌者。不過傳的已非詞乃歌了。并且,遍天下青樓歌伎也不是尋常人可以調(diào)動的。更且,時人受儒家熏陶,都以入仕為正途,便是柳詞人也曾化名參加科舉,一生未坐上官位,差點急白了頭。
宋代科舉作為入仕的手段已成定例,才學如秦觀,雖得蘇東坡激賞,在科舉中卻屢試不第,直到三十六歲才三試而中,方得入仕。詩寫得好在此時已經(jīng)不能作為當官的通行證了??墒菍τ谀切┑强萍暗谥耍懿荒艿玫劫p識重用,寫得一手好詩便很有用。陳與義科舉之路一帆風順。為官后,卻一直默默無聞。他之所以能夠顯達于兩朝,正緣于他的詩句。
徽宗因見其《墨梅》詩,召對之后,有相見恨晚之嘆。“巧畫無鹽丑不除,此花風韻更清姝。從教變白能為黑,桃李依然是仆奴”(《和張矩臣水墨梅五絕·其一》)?,F(xiàn)在再看這首詩,說理意味頗濃,卻不算絕妙,或有名不副實之嘆?;兆诘南矚g,恐怕更是將這種品格寄托在詩人身上了。
渡江之后,陳與義在鄉(xiāng)間頗隱居了一段時間。那時,他已厭倦官場,恢復無望,又無所用力,只能玩物賞景,訪友飲酒,以消時光?!翱妥庸怅幵娋砝铮踊ㄏ⒂曷曋小睉槎?,這句詩頗為高宗賞識。我想高宗之賞識此句,或許有其深意,那杏花消息不妨看作恢復中原的信息。若以此看,還是免不了政治上的意味。
可是我們讀此句,詩人寫此句,或許更多的是取其天然的意境。后世多有把此句同“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相比的,從意境上來講此句似乎更高。
“客居他鄉(xiāng)的游子,經(jīng)春,歷夏,度秋,過冬,無數(shù)光陰都在詩卷里度過,讀他人詩,寫自己句,渾然不知時節(jié)更替。沉浸在詩卷中的人,偶然抬起頭,聽到沙沙聲,推開窗來,但見不知何時落雨了。那雨細微無聲,正是春雨模樣。原來春天早已來了,恍然間想起多少年前的舊事:春雨之后必賞杏花。雨下了,想必那杏花也該開了吧。”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杏花春雨江南”……古人春雨杏花的意象早已俗成,變換來去,只看誰更妙筆生花。陳與義的這兩句,差可稱冠了??上У氖牵@詩句所取自的全詩僅此兩句高拔脫俗而已,余句皆不足道,大大抹殺了這兩句的光華。
今年二月凍初融,睡起苕溪綠向東。
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
西庵禪伯方多病,北柵儒生只固窮。
忽憶輕舟尋二子,綸巾鶴氅試春風。
——《懷天經(jīng)、智老因訪之》
看全詩,其義與文首的詞義近同,亦是撫今追昔。只是詩更清淡,詞的悲凄意味更濃。當然,詞寫得更為洗練,雋永,詩就松散平淡了些,盡管單從句子來說,“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更勝一籌,無奈整體意境上的差距,將它們的距離拉開了。
陳與義一生堪悲,盡管受寵于兩朝,卻皆因官場傾軋而不得志。晚年詩名滿天下,卻不能如當世的明星那樣,金如流水,心似紙鳶。平日里他是很少有歡快之時的。偶爾忘卻滿腹的悲憂,可也只是沉浸書卷中的短暫空白,也只是春雨飄落時對杏花消息的向往,也只是迷夢之中的終夜笛聲,短暫的歡快之后,面對的只是二十余年成一夢的此身堪驚,只是多病固窮的身心俱老,更為難過。
“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边@詩句若看作作者將心情寄予詩書,悠閑度日,與世無爭,那樣的平和心態(tài)也就好了,惆悵而不哀傷;若是看作作者期望中原恢復,綱紀重振的消息,不安分的僥幸之心,那詩卷杏花春雨,一切景象都難掩心下泣血之悲。
我愿把它看作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