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暉東
編者按:
雖不曾謀面,卻通過好友榮幸地收獲了田暉東先生2010年歲末在《中國作家》金秋筆會評為一等獎的新作《夢王孫》,12萬字的小長篇惠允本刊首印,真是給我們有力的支持。
讀田先生文章,難抑驚訝好奇,再三打聽田先生其人。好友說:小小的個子,笑笑的樣子,古稀之年,童顏童心,古人所謂君子溫潤如玉,就是指那樣的人,是對于文學有不倦之深情者。據(jù)信,田先生出版小說、詩歌逾百萬字,小城筆耕之余,做個人文學網(wǎng)站“耶利哥的玫瑰”十年如一日,與海內(nèi)外文友相唱酬。2010年,其長篇小說《沒有彼岸的橋》被美國翻譯家Joel先生作為重點翻譯項目,申請美國翻譯基金會立項。田先生的名字更被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圖書館列入最受歡迎中文作家名單中。
本刊從這一期開始連載田暉東先生的《夢王孫》,與讀者奇文共欣賞,相信作者筆下的故事、各色人物、種種風情畫卷及綿長的旨趣,會得到愛文學讀者的反響。歡迎來函或致電子郵件給作者,郵箱Thd_yc@yahoo.cn。
——王維
這是個名副其實的拼貼簿,文字出自不同性格、不同文化資質(zhì)者之手。各種文體雜呈,目的想盡量保存生命的原貌。拼貼者或編輯人利用剪刀漿糊,不計寒暑,斟酌再三,終于說清了兩個父親尋找被拐賣的兒子,兩個孤兒尋找父親的故事。在漫長的尋求歲月中,他們經(jīng)歷了非同尋常的愛情,有天堂般的歡樂,也有地獄般的哀痛。那些人們在追尋夢想,逃避孤獨的作為中,有所思,有所得。我常常感動于那些卑微中的人性的溫馨,蓬門蓽戶中的神廟之莊嚴。
作者不敢掠美,這里要供出幕后的支援,警察朋友陳隆,作家鄧林,畫家李夢遲,網(wǎng)絡(luò)詩人羅滿子,年輕的藝術(shù)家孫雨等,為茅屋獻出了珍貴的收藏。受鄧林先生委托,將那些最真實最私密的珍藏,重新編排;前后銜接文字,再次增刪取舍,使之更適于閱讀。書里幾個邊緣人物并不邊緣的生命軌跡,希望能得到善心讀者的關(guān)注。李夢遲、王一澍、孫雨屬于古典也屬于當代。
第一部 追尋的日日夜夜
沒有月亮,滿湖星光。青蛙眾生,沉浸在愛河里高唱情歌。
在這無伴奏的混聲合唱中,一聲極不和諧的詈罵,從湖心傳來。
“兩個婊子養(yǎng)的,你們今天死定了!”
湖心,三個健壯的男人,站在小木筏上,將捆綁著的一男一女,沉往湖水深處。男人女人的背上都掛著石磨。木筏上的男人是三兄弟,大哥和老二各拉著繩索的另一頭,老幺威嚴地說:“不說實話,就淹死你們!”
這像是謀殺,又像是上世紀初,族人處置奸夫淫婦的場面。女人緊閉雙眼,一副認命的架勢;男人則雙目圓睜,恐怖地望著滿天星斗。繩子一寸寸地往下放,女人在一寸寸地下沉,她的馬尾辮飄了起來,老大吼道:“說不說!”湖水將女人整個淹沒了,她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
老大往左手心吐了口唾沫,幫助右手放繩子。他耳語似地說:“這婆娘真狠毒!”
男人也在一寸寸地下沉,淹到下巴,淹到嘴唇,淹到鼻孔了,他噴嗆了幾口水,濺起水花大喊:“我說!”
蛙聲漸漸稀少起來,不是木筏的移動打破了安寧,是隱蔽處一張張破網(wǎng)從天而降。
老幺劃著槳,老大老二牽著繩索,水里的男女隨筏飄移到了岸邊。三兄弟像拉死豬一樣,將他們拖到岸上。原來這是兩個拐賣兒童的人販子。這次拐騙未遂,被村民抓獲扭送派出所。所長是筏上三兄弟的堂兄,老幺的兒子半年前被人拐走,這一對男女嫌疑最大,但他們矢口否認,所長無法撬開賊口,三兄弟再三請求,交給他們審訊。所長想到堂弟割心之痛,做了個違法的決定,睜只眼閉只眼,讓他們在黑夜里帶走犯人,條件是不能打,不能弄死。
“教授,你這樣的旅差費能報銷嗎?”劇團會計對我抖動著發(fā)票。
“為什么不能?”
“聽說,你不是為現(xiàn)代戲?qū)懮?,”接著她神秘地小聲說,“是在找兒子吧?”
我奪過發(fā)票,三兩下撕個粉碎。
會計延長著嗲聲:“耶,老教授!”隨即像天使離開凡塵似地,飄出了我這遍地狼煙的繪景室。
鄙人曾在美術(shù)學院當過助教,為追求金牌演員,“墮落風塵”,給金牌的爹——劇團團長訂下了 “賣身合同”,為劇團畫三年布景,便可帶著老婆自由離開。故此,人們開心地稱我為教授。后來生了孩子加上一樁不敢告人的秘密,“賣身合同”自然順延;一年前正要解除合同時,兒子突然失蹤。轉(zhuǎn)眼三年變成了八年,于是鄙人便成了會計口中的老教授了。
我拿起刷子,使勁地涂一面粉墻的景片。徒弟送妻子去醫(yī)院生孩子,我只好丟下畫筆,來做粉刷匠。這是《西廂記》和《墻頭馬上》要用的。粉墻兒高似青天。我的兒子,你媽媽指望你將來是跳墻的張生,誰知你現(xiàn)在成了賊人販賣的小狗。嗚呼哀哉!一面?zhèn)牡赝捌蟻y涂,一面想到會計那張臉。為了遮住那幾顆白麻子和細碎的皺紋,她每天要給臉涂上幾次白粉。打鼓佬常用土話說:“會計臉上的粉只箇曳?!币罚皇且饭鈴?,大概是說,她每眨一下眼,粉就會紛紛墜落。她沒有生過孩子,沒有過失子之痛,她老公是財政局的大佬,自認為是劇團的皇后,對于劇團真正的皇后丟失了孩子,她自然認為活該。
“教授!”這次是我的崇拜者呔喊我?!坝腥苏摇!?/p>
呔(演員將這個字念tei)是敲小鑼的,人們以形聲字來稱呼他。
一個戴草帽的青年農(nóng)民站到我面前,問道:“你叫王一澍吧?你的兒子找到?jīng)]有?”
“你是??。繘]有啊?!蔽倚奶?,預感到這將會是好消息。
農(nóng)民圓頭大臉,目光閃閃,看樣子,有力氣又有知識,起碼是初中畢業(yè)生。他取下草帽扇風,緩緩地說:“我是江對面的老幺。抓到人販子了。他承認拐賣了我的兒子和你的兒子。刑警隊的陳隆要出差,托我來找你?!?/p>
江對面那就是外省了,他們與我非親非故,抓到了人販子,馬上過江通知我,這不僅僅是同病相憐,其中有大愛呀。好個陳隆,他仍在關(guān)心我。我感到不可思議,緊握老幺的右手,再加上我的左手,恨不得將兩只胳膊上的熱情和激動,統(tǒng)統(tǒng)傳遞給他。
“他全招了?!?/p>
“嘿!”呔激動地揮一下手,像是敲一記小鑼。
我的淚水快流出來了,捧住那只粗糙的手抖個不停。仿佛這只手給我昏黃的繪景室畫出了一片藍天。為了不哭出來,我不說話,快速地給呔指指門外。他立馬跑了出去,沿途喊道:“俞老師!俞云老師!”他在喊我老婆。
俞云來了,風中野菊花那樣搖曳著走進來,她氣定神閑地問了老幺幾個問題,毅然對他說:“老弟,我請你喝酒。吃了飯,咱相公隨你過江去。不,我也去?!?/p>
別以為她聽到兒子的消息無動于衷,她是演員,克制成了第二天性,只有我知道,此刻她的心和我一樣在顫抖。失去兒子后,她就像戲里的伍子胥,三尺青絲,幾乎一夜之間全白了。我這才體會到李白的名句“白發(fā)三千丈”,不是荒謬的夸張,那是敘述心靈極度的傷痛。打那以后,她不再關(guān)心自己的美麗,抽煙喝酒,邋里邋遢,還埋怨自己與煙酒無緣,怎么也上不了癮。平常很少流淚,她卻在演悲劇時,哭個盡情,因而去省城匯演,再次獲獎。在領(lǐng)獎的舞臺上,她說:真叫人哭笑不得。
午飯后,我們和老幺坐在渡船的木板凳上,繼續(xù)談人販子,官橋鎮(zhèn)。老幺不知多少遍談到一個齙牙齒穿拖鞋的黑老幾。是他買走了孩子。
“真沒想到?!庇嵩普f,“整整過了一年,才得到消息?!?/p>
“正是你們戲里的臺詞: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p>
“地點,買主都知道,我不怕他飛天?!崩乡郾任覀兏赜谐芍?。
小汽渡在寬闊的江面咚咚響著,單調(diào)的響聲錘得人疲勞了,麻木了,不想再說話。
當孩子失蹤后,我立即報了警,令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公安局長竟不同意到外地去找,斷定人販子沒有走遠,就在本市搜索。公安部門封鎖了車站、碼頭,動員了警察、民兵,上上下下沒日沒夜地連軸轉(zhuǎn),從城鎮(zhèn)到鄉(xiāng)村梳了一遍,又篦了一遍。大家都辛苦了,但是一無所獲。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话蠢显栏傅闹甘荆o警察寫感謝信(最積極的是那個名叫陳隆的年輕人,感謝信里特別表揚了他)送錦旗。政府按自己的規(guī)矩辦事,我們小百姓只好通過親戚朋友,同窗同行,俞云還辦了粉絲宴會,動員了所有的人脈到外地尋找,結(jié)果依然如故。
公安局長干嘛給我們畫地為牢?是不是年輕時追求過俞云遭到了拒絕,故而存心報復?俞云說,不是。局長是個豁達的人。當年宣傳部長也追求過她,可他們現(xiàn)在仍然是好朋友。很久以后,知情者向我們透露,不讓我們出外找兒子,是市委一把手的決定。為什么?粗略估計應(yīng)該是:當時市委書記佟宣的政績?nèi)缛罩刑?,方方面面,沒有一絲兒陰影,上調(diào)的呼聲很高。他不能容忍在他的治下,竟出現(xiàn)人販子拐賣兒童,那不是佛頭著糞么?于是統(tǒng)一口徑:封鎖消息,就在本市搜索?,F(xiàn)在好了,找到了人販子,佟宣老爺?shù)绞±镒龉偃チ耍瑳]有人再給我們畫地為牢了。
來之前,俞云把衣柜的衣服都拿出來,挑了一件大黑花的短袖襯衫,嚴嚴實實地扣好每一??圩樱黄匠2淮┑膩y刺花的短裙,讓我替她拉上后面拉鏈的另一半;她甩下平底布鞋,換上超厚底的涼鞋??墒?,長筒襪掛了線,直拉到腿彎,怎么辦!大半抽屜的襪子都有破洞。一個時期以來,她不僅沒買襪子,連頭發(fā)都懶得做。不管老幺在前廳等待,她還是給自己畫了眉毛和眼線。
我說:“又不是參加宴會,咱們是去提審犯人。你就素面朝天,亭亭玉立好了?!?/p>
她拿出一件紅襯衫,要我換上,甚至拿過唇膏,要在我蒼白的唇上涂一層紅。我笑了,說,用不著。你看,紅襯衫的反光,就讓我變得精神煥發(fā)了。我們干嘛折騰自己?用得著在罪犯面前表演神仙眷屬嗎!她大聲說,恨不得給你化個包文拯的大黑臉,叫那兩個人渣膽戰(zhàn)心驚。
明白了。
提審!提審!今天我腦子里嵌入了一個新詞。
當人販子雙雙帶到面前時,我吃了一驚,那不是我姨妹的鄰居嗎?兩個租房住的打工仔。女的黑瘦黑瘦,結(jié)實得像一枚鐵釘。男的滿臉胡茬,一副撿破爛的嘴臉。本來安安靜靜坐著的俞云,這時站起來沖向那女人,抓住她的頭發(fā),在她的臉上咬了一口,大聲哭了起來:“我要殺了你!毒蛇!”
我忙過去抱住俞云,把她拉過來,小聲說:“冷靜!冷靜!”我瞥那女人一眼,臉上的牙印快出血了,她沒有一點懼怯和愧色,當然更沒有眼淚。這種人對她自己都是鐵石心腸。那副神態(tài)仿佛說,隨你把我怎么樣!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她!”苦水,潰堤的大水,一瀉千里,她已無法控制自己了。
所長勸我先帶俞云出去,等情緒穩(wěn)定后再進來。當即給我兩頁紙,說是提審記錄,讓我抄下來。在傳達室,我掏出筆記本,抄下提審記錄。俞云坐在一旁哭泣。
提審記錄:
人販子吳有國、劉姣容,扎簸箕(姘居)關(guān)系。吳的八歲兒子吳天網(wǎng),被利用做他們的囮子(誘餌)。
拐賣老幺的兒子情況(從略)
拐賣王一澍兒子的情況:
1995年8月29日下午3時許,王一澍之子王新宇被拐騙至福建省南安市官橋鎮(zhèn),并于同年9月15日在官橋鎮(zhèn)工農(nóng)旅社以4100元,賣給了當?shù)氐闹心攴驄D。
1995年9月11日,他們長途輾轉(zhuǎn)到達官橋鎮(zhèn),隨后住進了安安旅社106、107號房間。吳向當?shù)鼐用裢其N:“這是我的兒子,養(yǎng)不活,只好送人,誰要,給點撫養(yǎng)費就行?!?/p>
一湖北崇陽籍女青年阿華 (賣淫女)和姘夫四川籍男青年阿奇,積極為吳尋找買主,希望獲得一份介紹費。
但新宇沒有人肯買,因他年齡較大,兼之長途跋涉吃睡不好、受虐待,病懨懨的賣相不好。吳等人在安安旅社住了兩夜,因交不起住宿費,被旅社老板趕走。吳等人流落在官橋鎮(zhèn)郵政儲蓄所旁,席地叫賣,被路人圍觀。
晚上吳等寄宿在附近一家個體糧店。第二天,有一載客摩托車主(40多歲,身高1.72米以上)主動找到吳,說是替其親戚(一石材廠老板)介紹,并用摩托車將吳載到石材廠,同老板面談。老板要了新宇的八字,想是要請人算命,再作決定。當時給了吳30元錢,叫摩托車主帶他回官橋鎮(zhèn)工農(nóng)旅社投宿。
第二天傍晚,有一齙牙齒穿拖鞋的中年男人與吳見面,想買小孩,吳此時害怕時間拖長容易暴露,又害怕石材廠老板不買而耽擱,更怕錢花光無著落,遂答應(yīng)中年人,并約定第二天(9月15日)上午在工農(nóng)旅社洽談。該中年人稱要回家與老婆商量。9月15日,那人帶來一胖婦女談價,以4100元成交。中年男人從銀行取錢付款,胖女人將王新宇帶走。臨走時,女人還抄了吳有國的身份證,并要吳寫證明,證明吳(王)新宇是因養(yǎng)不活送人的。吳、劉賣掉王新宇后便迅即離開。
一審時,他們只承認在瑞昌市拐賣一名兒童,法院遂判決劉有期徒刑十三年,吳有期徒刑十一年。不知是想從寬處理還是別的原因,吳有國在一審判決生效后,主動坦白了與劉合伙拐賣另外四名兒童,其中之一便是王新宇。但劉姣容拒不承認,說“吳有國發(fā)神經(jīng),根本沒有這回事?!?/p>
吳承認,他們拐騙到王新宇后,坐客車到楊坪,從楊坪轉(zhuǎn)車到九江,然后乘火車到福建,最后落腳南安市(泉州市下轄的縣級市)官橋鎮(zhèn)的一個小旅社,可憐的王新宇至此才發(fā)現(xiàn)受騙,又哭又鬧,狠心的劉姣容以毆打、恐嚇、饑餓等方式逼迫小孩就范。區(qū)區(qū)四千元,造成了王一澍和俞云兩家三代人的痛苦。
當王新宇沒有賣出去時,吳有國說,想把小孩帶回去還給王一澍,賠個禮認個錯,說是帶小孩出來玩的。可是劉嬌容堅決不同意,并罵吳沒有用,說若是那樣,不但白跑了一趟,還要坐牢。四名兒童中,有兩名女童,其中一名因長時間賣不出去,被拋棄在一個廣場上,事后,公安機關(guān)和其家長歷盡艱辛也沒能找到。
老幺從未出過遠門,這次與他結(jié)伴去尋孩子,他的大哥要求我關(guān)照他的弟弟,我?guī)е钌畹闹x意滿口答應(yīng)。瑞昌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組織我們遠赴福建,第一次的解救工作開始了。
審問明白了地址、買主,我又分別問到拐騙經(jīng)過,但兩個家伙說法不同。
劉嬌容:王新宇喜歡在花壇旁邊玩,他住的這一家,不是他的親爹媽,這是公開的秘密。吳有國叫兒子吳天網(wǎng)有意接近他,跟他做朋友 (我和俞云曾看到了這種情況,但完全喪失了警惕,總覺得農(nóng)民工的孩子很可憐,也可能很寂寞,讓兒子尊重他,和他一起玩)。拐騙的這天,老吳教兒子帶王新宇去買東西吃,坐麻木。王新宇說,以后請吳天網(wǎng)看戲。他們坐麻木到了城東車站,老吳就帶著他們上了汽車。
吳有國:9月1日那天下午,女人看到王新宇在花壇旁邊玩耍,便起了心。我說:“兔兒不吃窩邊草,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將來怎么有臉回家?”她說:“家,又不能填飽肚子,不回來有什么了不起!”她堅持要拐走,便走到花壇邊,對小孩說,去買玩具汽車吧!王新宇不理她。后來要我的兒子去騙他買糖吃,小孩才上麻木。
到了生死關(guān)頭,互相推諉,以圖減輕自己的罪責,這就是奸惡小人的天理良心。
我買了一張地圖,用紅色記號筆劃出人販子走過的路線。俞云給公安人員小季和老幺各人一包零食飲料。到了車站拐角處,她拉著我吻別,要我答應(yīng)每天給她寫封信,因為她馬上要去外地演出,不可能按時收到信,而打電話又太貴。我有點嫌她婆婆媽媽,小季和老幺則艷羨我們?nèi)绱死p綿。他倆信心十足,似乎此一去,帶回孩子如探囊取物。這給了俞云很大的鼓舞和安慰。
黃昏時分到了九江市,我們找個小旅館住了下來。
九江小巧繁華,街道兩旁是高大的濃蔭匝地的法國梧桐,當我閉上眼,想到街道兩旁卻不是梧桐,而是堆煙的垂柳。就是說,在我的想象里,這座城市的畫面,總是抒情的楊柳岸曉風殘月。小季出去辦點事,老幺隨他去看看市容,我不想去看周瑜訓練水軍的點將臺,也不想游覽紀念白居易的潯陽樓,在小旅社昏暗的燈光下,寫了“親愛的”這三個俗氣而親切的字,后面不知怎樣寫。滿腦子是恐怖的畫面:十九世紀英國和法國的小說插圖,幻化成電影場面,黑社會頭子將拐去的小孩,當作牲畜擺弄,有的砍了手腳,有的弄成啞巴,有的刺瞎了眼睛,逼他們脫了赤膊在寒風中乞討。
“爺爺奶奶,可憐我瞎子,給點吃的吧!”啊啊,老天!我仿佛聽到兒子的聲音這樣呼號。不敢想下去,不忍心寫出來??墒俏矣譀]有多少快活話告訴她。怎么辦!第二天出發(fā)前,終于想了幾句話,草草成篇。
第一封信
親愛的:到了九江市,我不想出去,留在旅社制訂尋人計劃。老幺在觀音廟里代我抽了個上上簽(他自己的簽文并不怎么好)。簽文如下:
風吹草色綠茸茸,路上行人日照胸。若問親人何處覓?翩翩俊鳥出籠中。
兒子就要從鳥籠里救出來了。好兆頭,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吧!
后面我給她畫了個兒子的笑臉。
第二封信
云:南昌市給我的印象是水泥的顏色,雖有省級市的規(guī)格,但沒有自己的個性。這里到處都是擺地攤的,絕大部分來自福建。很想去看心儀已久的八大山人故居,據(jù)說那里收藏他不少的原作??纱藭r我哪有心情去拜訪那塊圣地!等找到了兒子,我們?nèi)谌ツ抢镉斡[一天。作為金牌演員,你應(yīng)該懂畫。不接受多種文化藝術(shù),你的才能會干涸的,會成為碟子里的豆芽菜。兒子有我倆的基因,我希望他將來成為藝術(shù)家。能夠守窮,做自己愛做的事。
上車前,我在一所小學門口來回溜達。下意識里希望放學的孩子,能有人驚喜地喊“爸爸”。老幺則蹲在路邊,盯著手牽手過街的幼兒園的孩子。小季用一種悲憫的眼神,像看妄想狂那樣地望著我們,一言不發(fā)。
(昨天來不及寫完,今天接著寫。)
到了福建省的縣屬鎮(zhèn),耳聾眼瞎,像到了外國,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他們也不跟外地人說話。人販子供出,將我們的兒子賣給了齙牙齒穿拖鞋的家伙,我一下車,放眼望去,到處是齙牙齒穿拖鞋的黑老幾。親愛的,你別著急,小季和當?shù)毓猜?lián)系上了,我們正在談判。
這里是民族英雄鄭成功和葉飛上將的故鄉(xiāng),真是藏龍臥虎之地!但又是一塊叫人不敢恭維的另類之鄉(xiāng),人販子的天堂。據(jù)公安老李說,解放前這里人到南洋謀生,不少人發(fā)了財,但沒有子嗣的人尸沉大海,家里人就買一個小孩作為亡人的后代。國民黨逃往臺灣時,擄走了大批男人,人口急劇減少,更促使買賣小孩市場的形成。買小孩在這里是漏戶不漏村,把人當作牲口買賣,竟沒有人覺得是犯罪。可怕的是,從事賣買小孩的中介人,居然成為某些普通人的正當職業(yè),公開在市場上穿梭。問當?shù)卣C關(guān)不打擊嗎?答曰,政府雖然宣傳,也予以打擊,但是積重難返,一時三刻無法扭轉(zhuǎn)乾坤。只有外地公安機關(guān)來調(diào)查,才開展這方面的工作。想不到拐賣婦女兒童這種該遭天譴的事,當?shù)厝艘暈槌燥埶X一樣正常。一想起他們污辱了我們的民族英雄,就像吞下一條蛆蟲那樣惡心。
在了解當?shù)孛袂橹?,我們達成了三項協(xié)議:一是公安部門提供的被拐兒童照片,不得帶回湖北。二是開槍不打死人。三是不接受媒體采訪。所長說,這是為了他們地方的安定和我們尋人的方便?,F(xiàn)在只能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了,幸虧有了公安派出所,不然我們寸步難行。
云:這幾天都在跑路,沒辦法給你寫信。
花500元買了一條信息,線人說十五里外的x村有人買了小孩,我們早飯后就出發(fā),老李騎摩托帶上我,老幺和小季,一人租一輛自行車,我們自以為神兵天降,可是進村后,開口問買孩子的人家,沒人搭腔。一十來歲的男孩站在巷子口喊道:“警察!”小季眼尖,看見一個人影從巷尾逃跑了。我們?nèi)酉萝?,跑進巷子追趕,那人很快鉆進了一家有很多門的房子,轉(zhuǎn)眼上了三樓,我們窮追不舍,可是追到跟前一看,原來是個老太婆,懷里抱個三歲的孩子。
不是,皮球泄氣了。
灰心之余,又一條線索告知,藺納村有一拐賣小孩的中介人,現(xiàn)因涉嫌毒品交易被羈押在汪市派出所,他親手轉(zhuǎn)賣倆孩子。老李返回單位,我們?nèi)顺塑嚾ネ翩?zhèn)。小季拿出介紹信與派出所所長交涉,所長用蹩腳的普通話告訴我們:“這消息是假的。我們沒有關(guān)押什么販毒分子和中介人?!闭f完,他騎著摩托走了。
我們傻眼了,真是有多少樣的人,就有多少樣的所長。
“大哥,”老幺親熱地對我這么喊,“我們在派出所隔壁的小飯館,吃點東西吧?!?/p>
真的肚子餓了,我們便去小飯館點幾個小菜吃飯。閑談中發(fā)覺店老板祖上是江西人。老幺向老板吹噓我是九江的畫家,小季向他眨眼,要他別亂說。老幺沒理他,反而給我眨眨眼。等到老板同我認鄉(xiāng)親,添一個小菜不要錢時,我才明白這小子不是一般的聰明。我硬著頭皮同老板談八大山人。這是江西的驕傲,老板應(yīng)該知道??墒撬坪醪簧趿巳?,我便指著裝醬油的瓷壺請他看,壺肚子畫著一只八哥站在樹枝上,旁邊竟赫然寫著八大山人。老板說他知道,但卻一味吹噓他家的瓷器,那是康熙年間祖宗留下的,文革時紅衛(wèi)兵破四舊,他將寶貝統(tǒng)統(tǒng)藏在糠灰里,這才躲過了劫難。我說,江西的紅衛(wèi)兵,可以從煤球里搜出金戒指,老板這里的紅衛(wèi)兵沒搜糠灰,是不是太老實了?老板搖頭苦笑。
當談話消除了彼此心中的隔膜時,小季亮出了身份:“不瞞你說,老板,我是警察?!?/p>
老板嚴肅地望望我們,小聲對我說:“老表,有要緊事嗎?”
我點點頭,給小季挑挑嘴,他比我更能拿捏分寸。
“好的,只要我能幫忙的,盡管說。我跟所長有點交情?!?/p>
“派出所的牢里,是不是關(guān)了個拐賣兒童的中介人?”小季問。
“這個,不清楚?!?/p>
“那,關(guān)押的是些什么人?我聽到有人在哭?!钡降资蔷斓亩洌苈牭诫[隱的哭聲,可我卻是聽而不聞。
“都是超生的家屬?!?/p>
“什么?”我沒聽懂是什么意思。
小季說:“你沒聽到老李說?誰家多生了孩子,如果當事人跑了,就把他的叔叔伯伯嬸嬸姨媽兄弟姐妹一棵菜兒都關(guān)起來。老板,你們鎮(zhèn)是不是這樣?”
“大致差不多?!?/p>
“關(guān)這些人干嗎?”我更不懂了。
“拿錢來取人,三千塊一個。也有五千的不等,這叫超生罰款。親戚少的,也能罰得你傾家蕩產(chǎn);親戚越多,那天就要塌了?!?/p>
“買一個孩子罰款嗎?就是說,也抓親戚嗎?”
“買來的孩子又不是超生的,不抓親戚,是不是罰款得看他有沒有背景。哎,除了警察,就數(shù)計生委干部厲害了?!?/p>
老幺說:“我們那里的計生委沒這么厲害。我的表姐超生了,又懷了第三胎。干部要她引產(chǎn),她從后門跑了。干部在后面追,表姐邊跑邊喊,你來,你來,我要脫褲子了。干部沒聽她的,表姐真的脫下了褲子。干部喊了一聲天,就回去了?!?/p>
老板說:“我們這里的干部,可不怕你脫褲子,他們有電棍。你脫光了,他更好用電棍錐?!?/p>
老幺和老板的笑話,使人悲哀,我說:“難怪他們犯罪不臉紅。老表,麻煩你向所長打聽一下,問牢里有沒有那個拐賣孩子的中介人?”
老幺遞給老板一支煙,說:“你老就跟所長打聽打聽吧!”
老板沉吟了一下:“這樣吧,我請他過來喝杯酒?!?/p>
我忙說:“不用你破費,我來買單?!?/p>
所長一天沒露面,第二天才請到他。
酒過數(shù)巡,所長才承認,是有這么個販毒的,又是超生戶,可他(所長不時用拇指和食指揪鼻子),是市長的兒子暗中保護對象。那人雖被關(guān)了起來,但所長不敢碰這個衙內(nèi)。那位衙內(nèi)吸毒,毒癮發(fā)作,天翻地覆,幾乎逼得他的老爹老媽上吊。是不是在緊要關(guān)頭,得靠這牢里人物弄點白粉救急?所長沒有說,只輕描淡寫地談到衙內(nèi)的毒癮極大,戒毒所和他的老爹毫無辦法。所長擔心小季會將人犯帶到外省去坐牢,不好向上級交代,所以說了謊。即使他喝了我的酒,依然鐵口不松,沒門,不讓我們見那個雙料貨。
在這種情況下,親愛的,我學會了談判。我向所長保證,不帶走人犯,只要那人帶我們?nèi)ヒ娨妰蓚€買孩子的人,不是我們的孩子,不要;是我們的孩子,花同等的價錢將孩子贖回。不告狀,不打官司,最后,將引路人完璧歸趙送回牢房。所長仍不答應(yīng),說超生戶由“計生委”處理,他只是代管。我真有點絕望了,忽然,靈光一閃,有了個新主意,向所長吹噓我們家鄉(xiāng)生產(chǎn)戒毒藥,非常靈效,“我這就打電話,叫老婆寄藥來,可以幫市長全家脫離苦海?!边@最后一招打動了所長,他說,行!叫那混蛋帶你們?nèi)フ液⒆印2贿^,得寫上保證條款,不能讓他跑掉。我猜想,保護毒販的不是衙內(nèi),而是市長本人。這真是舐犢情深哪。
(來不及寫信,回去后給你講。)
我們不敢以尋孩子的身份出現(xiàn),都扮成買茶葉的商人。因這個自然村有三千來人,是佟姓的一個家族聚居地,他們血脈相連,自然形成了保護家族利益和隱私的情感。一不小心,會造成大麻煩。高顴骨大板牙的中介人,以介紹茶葉商人為名,進了第一家??繅Φ臈l桌上,擺著祖宗牌位,還擺著功夫茶茶具。他們談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坐在門檻上發(fā)呆,后腦勺留了個幾根黃毛的小辮,明知這不像我的新宇,我仍給他一塊巧克力,想看看他的手是不是斷掌紋,他厭惡而憎恨地瞥了糖一眼,不再理我。我將巧克力放在他的小口袋里,心疼地想到,這孩子可能是被糖所引誘而跌下深淵的。我的兒子,曾經(jīng)多么喜歡巧克力,如今也許會用同樣憎恨的眼神,看待這黑褐色的美食吧。
“到別家吧!”主人用我聽得懂的話說?!傲粝碌陌氚胨徒o崽崽的老師。"
拐了兩條巷子,中介人說,“門頭上貼瓷匾的,就是。這家很厲害的,要是猜到我引你們來認孩子,那我死得成?!敝薪檎f在村口等我們,隨即溜了。
這家有個小院,門楣上的瓷匾寫著四個字 “汾陽繼者”,心急火燎,沒有想到這是抬高身價的招牌。
“有茶葉賣嗎?”小季在門口喊了一聲。
一個中年婦女伸頭望了望,沒做聲退了回去。這家的條桌上也擺有祖宗牌位和茶具,但多了一尊觀音大士。電視開著,她似乎沒在看,拿著抹布給觀音大士瓷像抹灰。
“老板,給杯水喝吧!”老幺做著喝水手勢,用勉強能聽懂的普通話說?!胺孔有薜谜嫫?!”
女人仍不說話,指指廚房。她扔下抹布,不信任地輪流觀察著我們的面孔。老幺從廚房端了一碗自來水出來,給我和小季喝了兩口,然后有滋有味地喝著,小聲用土話說,“冇看到伢潑。”
幸虧準備了第二套方案。我坐下來,從提包里掏出一個小紙袋,倒出十二生肖假玉佩。說:“小季,你的孩子屬什么?”
“屬雞?!?/p>
“好,送你一只雞?!蔽姨舫鲆粋€雞形的玉佩給小季。他接過去親了一口。
“也給我一個吧,我的孩子屬兔。”我給老幺一個兔子,他對女人搖了搖玉佩。似在說,要不要?
“多小(少)錢一個?”女人啵啵地問,她終于開口了。
“謝謝你的水,不要錢。你的孩子屬什么?”
“賊呀!”女人朝二樓喊道,“下來,看小兔子?!?/p>
“她喊什么?賊?”老幺問。
“是崽吧?”
一個瘦小的約莫四歲的男孩,拖著一只布老虎,一步一蹬地下樓梯。老虎沒有眼睛,想是被孩子摳掉了。
老幺兩眼放光,刷地一下站起來,幾乎就要撲過去。他用土話急促地小聲喊:“伢潑!伢潑!”他們鄉(xiāng)下都這么喊小孩的。女人聽不懂,小孩沒聽見。
小季拉老幺坐好,并在他腿上捶了一下,提醒他別暴露自己。
“乖!乖!”他變了口氣,溫柔地說。
男孩剃了光頭,頂上留著一撮鏟形黑發(fā)。完全不理睬我們在座的三個人。
“小朋友,給你一個玉兔!”我故意大聲說話,為的是掩蓋老幺的呼喚。女人從我手上接過玉佩,系在孩子的手腕上,用福建話說了些什么,小孩也用福建話小聲回答。
老幺在流淚。他不顧一切地喊:“呀!小狗日忘記祖宗了,你在說哪一國的話呀?”
小孩回頭望了老幺一眼,說:“卡快!”
“強強,你不認識爹了?”老幺哭起來。
女人警覺地瞥了我們一眼,隨即拉起孩子的小手往外跑。老幺轉(zhuǎn)身要去追,我和小季抱住他。
“我要搶回來!”老幺用腦袋撞著木門號啕大哭。
“搶不得,這個村有幾千人,你打得過?”小季說。
“咱們先找村長!然后請巡警大隊來解救?!蔽艺f。
老幺嚎叫一聲,靠著門,滑坐在地上。
我和小季架著他,像扶病人那樣朝著村外走,想先找到中介人問個主意。
出門不遠,只見所長騎著摩托車迎面駛來,老遠就喊:“老板鴨呢?”我猜想是問中介老板牙。
“在村口等我們呢。”我回答。
他不屑地搖頭笑笑:“季老弟,你這個警察不及格。不是市長催我找這鬼東西,他飛到泰國去了?!?/p>
老幺完全清醒過來,掙脫我們的手,對所長雙膝跪下:“所長爹,所長媽,快去救救我的兒子??!”
所長下車拉起老幺:“怎么,找到了?”
他不等老幺回答,問我:“給家里打了電話沒有?市長非常重視,請你快點辦。要多少錢,他給?!?/p>
我慶幸最后那一招,不然所長不會來的。當即滿口答應(yīng),將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簡要地說了一遍。幾件事攪在一起,所長決定先去救孩子,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要趁熱打鐵,不然,孩子會被藏起來甚至轉(zhuǎn)賣。
大伙往回走,正碰到那女人空手回家,孩子可能藏起來了。后面還跟著一群人。
所長放好車,一句話不說,穿過人群直接去女人的家。女人和人群也不說話。估摸來者不善。一個黑皮男人從后院出來,露出白牙一笑:“所長來了?”轉(zhuǎn)過臉,吩咐老婆倒茶。
女人當即去拿杯子,弄水。門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黑皮男人同所長長篇大論地說著聽不懂的話,越說越激烈。最后所長對小季大喊:“帶老板鴨!他就在村口?!?/p>
“我去吧,你就留下陪所長。”我擔心村民來多了會發(fā)生意外。
出門后聽到身后的吵嚷聲,村民也卷入了爭吵。
來到村口,見毒販子被銬在一根樹枝上,他蒼黃著臉站在樹下。問為什么這樣?他不作聲,可能是在逃跑的路上被所長逮著了。我折斷樹枝將他解放出來,帶他到了亂哄哄的黑皮男人家。
“老板鴨帶到!”我故意大聲喊。人們看到戴手銬的人犯,安靜下來。
“這就是證人!你說,孩子是不是從你手上買的?”得到了肯定答復,所長給老板鴨取下手銬,將那對鋼圈往桌上一拍,“不交出孩子,就把你銬走。犯了法就得坐牢?!?/p>
“對,坐牢,要帶到我們省去!”小季故意擺弄著腰上的手槍。
一個村長模樣的中年人說:“所長,按政策辦事吧!”
黑皮男人說:“最后一個要求,若是孩子認得他,就讓他帶走;不認得他,那就免談了?!?/p>
小季說:“你以為這是來冒領(lǐng)?孩子身上的記號說得那么清楚,左腳心上那顆痣,我想你們倆都沒注意?!?/p>
女人說:“記號對也不行,花了幾千塊……”
老幺說:“放心,花的錢會給你的?!?/p>
扭了半天,女人終于帶來了孩子,我捏了一把汗,如果孩子對我們說“卡快”,那又麻煩了。老幺也很緊張。見了孩子,他又哭了,說:“強強,乖兒子,我是爸爸。”
孩子非常緊張,小手在顫抖。
“喵嗚!喵嗚!”老幺模仿小貓叫了兩聲。然后用倆小拇指,鉤住嘴角,用倆食指巴翻下眼簾,哽咽地說:“我是強強的小貓咪?!?/p>
游戲動作觸動了孩子的記憶。孩子突然大哭起來:“依巴,爸爸!”
在場的群眾看見父子倆哭成淚人兒,都流淚了。我也澀澀地淚眼汪汪,老幺找到了兒子,我既羨慕又妒忌,更為自己的失敗而傷感。
老幺抱起孩子吻著,舔著,父子二人的眼淚流在一起。
最后,黑皮男人同意交孩子,并隨我們?nèi)ャy行拿錢。老幺帶的錢不夠,我借給他二千。晚上睡不著,想到老幺那么順利,自己卻又是竹籃打水,暗自傷心。小季的局長打來電話,要他回去接受新任務(wù)。我們不是一個省,我的事不屬他的工作范圍,他們會愉快地離開,留下我一個人什么也不能干,我得回去請求本地的公安局派人。
臨走前,老幺小季幫我滿街貼上“懸賞公告”。公告上留下了聯(lián)絡(luò)方式,并鄭重提出:有提供線索者,賞金二萬元。這時我的月薪,滿打滿算只有八百元,
回到家里,整理行囊,我翻出那支所謂的上上簽,仔細再讀一遍,覺得意外的不順。
風吹草色綠茸茸,草色溶溶(茸)。
那不是月光下的幻影嗎?
路上行人日照胸。
胸兇同音,當時怎么沒看出來?
若問親人何處覓?翩翩俊鳥出籠中。
后兩句自不必說,鳥兒已從籠中飛走了,再也找不到了。
傷心人甚至在文字游戲中,也找不到一絲兒愉悅??墒牵墒?,我拿什么去勸慰另一位傷心人?想了想,便在簽文后面平添四個字:
吉人天相。
老幺是吉人,他找到了孩子;我們一家,都那么善良,難道不是吉人?應(yīng)該是。對,打起精神,要讓俞云相信,我們一定會找到兒子的。
妻子隨劇團在外省演出。走進零亂的房間,一種孤獨感向我襲來。我打開前后窗戶,讓戶外的新鮮空氣驅(qū)散室內(nèi)的霉氣。潦潦草草地打掃一下,就準備去郵局給母親寄錢。門房蔡老頭送來幾封信。
首先看葉昆侖老師寫來的。
一澍如面:兒子找到?jīng)]有?時掛心間。
不得不遺憾地告知,你的《霜葉》又落選了,我雖是評委之一,但勢單力薄,人微言輕。有的評委連筆都不會拿,但很能侃,很會運用主義的斧頭,你的《霜葉》,就成了斧頭下的屈死鬼。金秋畫展,竟不要美麗的《霜葉》,真是亂彈琴。不過你別泄氣,準備作品,力爭參加明年的全國畫展。
問候俞云!
葉昆侖
省關(guān)都過不了,我的作品還能參加全國展出?!是葉先生讓偏愛蒙蔽了雙眼,還是對我的潛質(zhì)作了錯誤的判斷?或者像往常那樣,老生常談地安慰安慰?小伙子們,這一切都沒什么了不起!法國的沙龍,將印象派關(guān)在門外許多年,結(jié)果怎樣?仍然是瞎子點燈。要相信歷史。我相信歷史,但不相信歷史會向鄙人傾斜,因為灑家不屬于任何派,一根棉線,身無縛雞之力。葉先生也是。幸有這位憤憤然的老先生的關(guān)照,使我不那么孤單。當然,他也是脆弱的。俞云憑著女性的第六感,認為葉先生是馬謖式的人物,言過其實,紙上談兵。要我離他遠一點。也許是親情迷了她的感官,怎么看不到我與葉有共同點?興許看到了,才有此一說。他的妻子,比俞云還厲害,碰到學生來他家談到學院扼殺創(chuàng)造和貪腐問題時,就要下逐客令。在這種氛圍中,我的尋求,就像我尋找兒子一樣地艱難,但誰也無法叫我住手。
作為畫室的另一小間,門頭上掛著我的工作服,灰塵仆仆,色彩斑斕,門簾一樣擋在門口,讓外來者失去進門的勇氣。這是主人的詭計。今天我自己也中計了,連扒開它的欲望都沒有。讓它孤芳自賞吧,讓它繼續(xù)保護“畫室”里那一塌糊涂的美麗吧。眼下,當務(wù)之急是去市委請求幫助。
蔡老頭又來了,要我去門房接電話。
電話那一頭傳來廣式普通話:“老兄,瘋夠了嗎?以為你從銀(人)間金(蒸)發(fā)了?!崩贤瑢W鐘山下海當了商人,坐鎮(zhèn)香港,同大陸做生意。幾個月前拜托他為我尋找兒子出點力,沒想到他拱動了他的后臺省公安廳。現(xiàn)在好了,只要我去市委稍作陳述,公安局就會全力協(xié)助的。我感謝了他,差點向他吹牛,說憑著俞云的人脈,我們現(xiàn)在也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佟宣老爺上調(diào)了。深知吹這種牛很無聊,但我只是一個凡人,免不了有無聊的沖動。老幺是幸運的,如今我也可以幸運了。潛規(guī)則很好也很可怕。
F省老李打來電話,有人提供線索,找到了那個石材廠老板,應(yīng)該馬上去順藤摸瓜。如果這消息可靠,我得另外多準備二萬元。那么戒毒藥,最好是能賒帳了。我借此機會向公安局遞交申請。沒有任何懸念,立即批準了。
刑警隊陳隆再次被派來幫我解救孩子,他同另一位伙伴韓勇開完了慶功會,前來同我聯(lián)系,商量何時出發(fā)。他們倆都是此次領(lǐng)獎人物,都很高大,很帥氣。熟人見面,分外親熱。我告訴他們,要帶一批戒毒藥去汪市,一來報答那位所長,二來也可以賺點路費。
他們分頭去做出發(fā)前的準備工作,我此時懷著僥幸心理,坐在錢廠長的辦公室,希望能得到點優(yōu)惠。秘書說廠長到衛(wèi)生局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了。
辦公室沒有什么特色,只是在角落里,擺了一個財神,一個觀音大士。兩個瓷菩薩前的小香爐,插著點燃的佛香。我翻動他桌上的報紙,數(shù)著分分秒秒等到佛香都燒完了,仍不見人影。昨夜答應(yīng)了賒給我一批戒毒藥,該不會變卦吧?從窗玻璃望出去,沒看到他的桑塔拉。到衛(wèi)生局只有幾步路,難道還要坐車嗎?幾年前那個瘦小的窮文化人,如今不是鳥槍換炮,而是換火箭了。該不是同一位小蜜去兜風吧。我親眼看到些個窮酸,下海發(fā)財之后變成了老風流。他應(yīng)該例外。他的外貌,要比他的年齡老得多。他常常說他自己,是石頭縫里長出的樹,瘦筋寡骨,怎么也長不出豐沛的綠葉。但很奇怪,不論是窮還是富,他的周圍總有一些女生圍著轉(zhuǎn),我認為那不是魅力,他的女人緣,來自四個字——投其所好。甚至如俞云這樣冷靜的女子,都覺得這位老錢不同凡響。他不像那些俗物恭維俞云的美麗和演技,說得流口水,讓她覺得臉紅,甚至有丟人的感覺。老錢總會選一個最佳的場合,對第三者說,又讓對方聽見,說金牌演員俞云,那演技真是超一流的,每次看她的戲都有種幸福感。怎么,我今天盡想人家的短處?這家伙再不回來,我會把他的丑事都翻出來,讓他在我的心里變成一個惡棍。幸好,秘書告知,廠長回了。果然,他的坐騎駛進了小院。
當錢廠長先生用他布滿筋絡(luò)血管的瘦手向我伸出來時,知道他沒有變卦,只要我先交五千元定金,可以拿十套。一套批發(fā)價一千元,每套我可以賺取二百元。他公事公辦地介紹,藥很有效,是中成藥,片劑,共三瓶,一號是兩瓶,功能是脫毒,二號只一瓶,是鞏固效能,并有部份消除毒品的心理依賴作用,等等。
辦完手續(xù)我以為可以離開了,他給我看一幅廣告草圖,要求我給他畫一幅大畫,說是既可以掛在工廠的影壁上,又可以縮小做廣告的刊頭。我說,我馬上要出發(fā)去找兒子,實在沒有時間。
“可是尊夫人已開了金口,一個月前就答應(yīng)了,怎么沒給你說?”
“那,等我回來再說吧?!蔽液苌鷼?,心急火燎,但看在俞云的面上,退讓了一步。
“有位大商家要派人來參觀,有意同我們聯(lián)營。我也實在等不得?!?/p>
“讓我的徒弟畫吧,近來他的進步不小。”
“開玩笑!現(xiàn)有的那幅畫,就是你徒弟那樣的水平。這樣吧,只要你幫我畫了,我再賒給你十套,另外再送你一套。如何?”
這家伙,挖到我靈魂里了,他眨動著皺巴巴的眼皮,施恩者那樣向我扯起左邊嘴角,作了個微笑的模樣,知道我不能生氣,更不能拒絕。為這蠅頭小利,我得向他屈膝彎腰,得熬夜,得推遲我們的行程。
懷著一肚子悶氣,回來與徒弟商量,由我先勾草圖,我們輪流執(zhí)筆,再由我最后定稿。一個自視很高的畫家,為那一套戒毒藥,逼我在分秒必爭的當口,畫這種爛畫,就像出賣靈魂那樣痛苦。可是,為尋找兒子我不干不行。
徒弟說:“其實,錢老板分不清齊白石的蝦和我楊大毛的蝦誰高誰低,也就是說,沒有必要讓老師親自動手。他平時總喜歡說,最受不了那些精神貴族。大概這才是問題所在?!?/p>
我明白了,在他的心里,我的地位并非高得不可以替代。他是想看到一個不可一世的狂生,一個驕傲的家伙同他金牌老婆一起,巴結(jié)他,圍著他轉(zhuǎn),讓他恩賜一滴馀唾。有錢能使鬼推磨,看到我們成了那個推磨的鬼,不亦快哉!
我是學油畫的,必要時,也忽悠幾筆水墨。我讓徒弟畫了一只兇惡的鷹,在雪白的梅花上空盤旋。沒告訴徒弟,那是惡毒地暗示它將“一無所獲”“這里沒有你窮措大想要的”。然而,畫的題款卻是:“幾生修得到梅花”。這句迷惑人的詩,讓他非常滿意,以為我畫的是英雄美女——歌頌他和他的小蜜們。聽他口里不時念叨這句詩,斷定他已夢魂牽繞了??傊?,滿意。滿意的結(jié)果是多送了我一套戒毒藥的彩印傳單。
為畫畫,耽誤了我三天,真是焦心如焚。兩個警察沒有怨言,處理完個人事務(wù)還休息了一天。他們反而勸我安下心來。
陳隆淺棕色皮膚,眼睛不很大,但有神,且愛好文學,他拿我和俞云的名字說事:王一澍,是“渭北春天樹”盡管此澍非彼樹,乃時雨之意,他卻不管;俞云,是“江東日暮云”。杜甫懷念李白的名句,假如寫成對聯(lián),橫幅便是“意重情深”??吹贸鍪且粋€思想縝密的家伙。韓勇偏白,畢業(yè)于體育學院。跆拳道,空手道,中國武術(shù),不說精通,對付幾個黑道人物,那是不在話下。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可是,正如我所擔心的,被錢老板耽誤的這三天里,失去了線索。石材老板于前兩天里不知去向。計劃打亂了,一切從頭來。留下陳韓二位和本市公安部門打交道,我坐車送藥給汪市那位所長。他沒給市長聯(lián)系,開口就要十套,如果有效,他將繼續(xù)買。看來這藥銷對了地方。所長和飯店老板給了我電話號碼,囑咐有事聯(lián)系。不僅他們都有手機,讓我大開眼界的是,這里連補鞋修傘的老頭都有磚頭似的大哥大。這玩意兒,我還只在香港電影上見到過。
陳韓二位還沒回來,就翻看陳隆留給我看的他為尋孩子所記的工作筆記。
“那段時間,我天天和王一澍到處訪問調(diào)查,甚至花錢搜集情報。有的人白天不能去找,我們就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去開展工作;有的時候晚上調(diào)查怕打草驚蛇,便關(guān)著車燈,憑感覺駕駛到目的地去暗訪,帶人回公安局審訊。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倒是查實了幾起似是而非的線索,幾乎全部是城區(qū)的干部職工偷生二胎,放在城郊人家代養(yǎng),一時間搞得好幾個干部嚇得要死,我們沒張揚出去。但王一澍失蹤的兒子還是沒有一點線索。按照公安機關(guān)內(nèi)部操作規(guī)定,對這起沒有確鑿證據(jù)證明是被人拐走的案件,只能按失蹤人口對待。我們還向周邊縣市通報了這一失蹤兒童情況,并向社會懸賞征集線索??傊\用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盼望奇跡出現(xiàn),盼望幸運女神能夠眷顧王家,盼望案情能在山重水復之時,柳暗花明?!?/p>
看到這些綜述,我有些內(nèi)疚,原來我們錯怪了佟宣書記,不能去外地調(diào)查,原來是公安工作“內(nèi)部操作規(guī)定”。筆記里提到嚇得要死的“超生干部”,觸景生情,如今我得老實向讀者交代,我那樁不敢告人的秘密了:我的兒子也是超生的。王新宇還有一個比他大一歲的姐姐俞曉云,女兒跟媽姓,愣要超生一個兒子,不是性別歧視,也不是男尊女卑,那是尊重老父的遺言。父親彌留之際,痛苦地對我說:“澍啊,再困難,你也得生個兒子。十世單傳,咱家不要在你這一代斷了血脈?!彼陨藭栽浦?,我們接著生了新宇。抓計劃生育的文化副局長與我有過節(jié),盯著我,要開除我的公職。孩子生下來,就給抱走了,婦科醫(yī)生同情我們,對來調(diào)查的副局長說,孩子生下來就死了。我們將兒子寄養(yǎng)在姨妹家,聲稱是她的兒子,副局長抓不著把柄,仍派人四處調(diào)查,找過硬的證據(jù)。妻子與家人都凄凄惶惶,也同那些干部一樣矮人一截,一樣東躲西藏。兩家人提心吊膽非常辛苦地將兒子養(yǎng)到上小學,還讓他的姐姐跟著奶奶生活。兒子管爸爸喊大姨爹,管媽媽喊大姨媽。雖然鄙人外號王大膽,可是看到這情形,你能無動于衷?孩子一天天長大,那種血濃于水的心靈感應(yīng),那種捉摸的,詢問的眼神越來越專注。我是誰?你們到底是誰?這些問題,一定總在他心頭縈繞。隔三岔五地去姨妹家看他時,我發(fā)覺他的凝視逐步加深,甚至有明顯的埋怨:“怎么不讓我喊爸爸?”我只能用神秘的微笑以對。當孩子失蹤后,我顧不得開除公職,直接向市委坦白,我超生的兒子失蹤了,請求公安部門幫助尋找并請求處分。市委的回答是:先找孩子。
“1996年9月9日 晴
接手這樁案件后,看到王一澍的夫人嚇了一跳,一頭烏發(fā)幾乎全都白了;教授的外表雖然樂觀豁達,但我們做刑警的人,一眼便看得出他內(nèi)心的痛苦??蓱z天下父母心??!對這個幾乎沒有享受父母之愛卻無端失蹤、死活不知的孩子,做父母的痛苦之心我是感同身受的。我也曾有過一個男孩,因為體弱多病,幾乎長年在醫(yī)院里度過。1995年初調(diào)到刑警隊上班,市里兇殺疑難案件特多,自己沒日沒夜地在鄉(xiāng)下和外地破案,沒有功夫照顧家里和小孩。孩子多病,親屬不滿,家庭經(jīng)濟也跌入谷底,我可憐的孩子終于沒有活下來。失子之痛將我們緊緊連在一起。
下午過江到瑞昌火車站,乘車到達南昌,開始我們的赴閩解救行動。我們一行充滿了信心,王一澍說。如果解救成功,全班人馬坐飛機回家。能嘗嘗坐飛機的味道,開個洋葷,太棒了!但我曉得這一趟使命沒有那么簡單,因為這之前王一澍與外省民警的解救,沒有成功。其中老幺的孩子雖被成功解救,但聽到孩子竟說一口福建話,見了自己的父親反而很緊張,設(shè)身處地一想,若是我見到孩子被訓練得講一種陌生語言,忘了自己的親人,我也會哭昏過去的。有人說我當警察是選錯了職業(yè),因我生性膽小,心腸又軟,身為刑警見過太多血腥場面,可是對于執(zhí)行死刑的刑場我從來不敢光顧。記得讀高中時,每年都有公處大會在中學操場舉行,每次都有死刑犯亮相然后拉到刑場槍斃,會后,自己好長一段時間都心緒不寧,難過悲傷,覺得好端端的活人卻被剝奪生命,有沒有人想過,一個人長大成人多不容易啊!但是,此時如果抓住了人販子,讓我親手槍決他,我一定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俗話說,人心是肉做的,但人販子的心卻不是。據(jù)說在東莞,這個外來人口最多的地方,農(nóng)民工的孩子經(jīng)常被拐走,連八九歲的孩子,盜賊們都敢拐賣,孩子們大了,懂事了,不好養(yǎng),據(jù)說是弄死他,割下器官,賣到海外。不忍心往下想,我張開手掌,拍打自己的面頰。
1996年9月18日晴
從南昌乘火車到福州,后乘客車沿福廈公路到達南安市官橋鎮(zhèn),住宿在成功酒店,我恨不能立即開展工作。夜晚,王一澍上次交的江西朋友王老板接我們吃飯,全部是海鮮,我一口都吃不下,只好空腹喝幾杯白酒,旅途的疲勞沒有恢復,幾杯酒下肚就讓我感到暈暈乎乎的,倒在旁邊的沙發(fā)上睡了一覺,直到吃飯結(jié)束,吃了一碗揚州炒飯?zhí)钐疃亲?。我真的佩服韓勇,在福州下火車時吃快餐,他就吃了螺絲蚌殼湯和不知名字的海鮮,他說在北京讀大學就吃慣了海鮮。我的飲食習慣太單一了,1992年到杭州出差也吃不慣那些帶甜味的菜,天天跑到四川人開的小店里吃面條吃快餐。飯后我們一行到官橋鎮(zhèn)轉(zhuǎn)了轉(zhuǎn),找到了人販子吳有國、劉姣容當時入住的安安旅社和工農(nóng)旅社地址。我們家鄉(xiāng)也有個官橋,可是此官橋非彼官橋。
此鎮(zhèn)面積頗大,商業(yè)繁華,聽當?shù)厝私榻B,每年的財政收入有三個億,可我們?nèi)胸斦杖爰恿舜蠊P水分才一個億。這兒是磁磚生產(chǎn)基地,鄰市晉江、惠安也都生產(chǎn)磁磚,高高的煙囪如同樹林聳立,濃煙遮云蔽日,空氣極其糟糕,加之雨水稀少,珍貴植物桂圓樹都給熏死了。人們不靠農(nóng)業(yè),靠全國各地商人云集這里買磁磚,于是經(jīng)濟理所當然地上去了。
1996年9月19日晴
早晨起來到街上去過早(吃早餐),只有油條和粥勉強有我們家鄉(xiāng)的味道,其他的東西吃不下。
摩托車特別多,且都是名牌。大多在街頭十字口載客營運,還有人在摩托車后座的木板上運載肥豬。上午,我們一行乘客車到南安市公安局(溪美鎮(zhèn))轉(zhuǎn)介紹信。按照對等的原則,我們刑警辦案,理所當然是去找刑警隊的同行,所謂和尚不親帽兒親嘛。一路上,看到山上全是花崗巖,石工(都是農(nóng)民)在毒辣的太陽下用鐵錘和鏨子打石頭,赤裸的上身,一片漆黑,像是非洲人,頭發(fā)上滿是白色的石頭粉,神情專注,透露一種尊嚴,像英國戴撲粉假發(fā)的法官。此情此景,不由人想起列賓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經(jīng)濟再怎么發(fā)達,還是有許多人生存得很艱難!誠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張養(yǎng)浩的《山坡羊·潼關(guān)懷古》寫得不是很經(jīng)典嗎?
到達南安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后,他們很熱情,為我們在介紹信上批了字,加蓋了公章,指導員詳細介紹了本內(nèi)的情況,并用警車將我們送到看守所,提審官橋鎮(zhèn)工農(nóng)旅社老板吳興輝,他因窩藏毒品被逮捕羈押,他的交代,為我們偵查工作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午飯吃得比較滿意,王一澍為了照顧我,吃的不再是海鮮。飯后乘車回官橋,在建市紀念碑前看捐款人的??顢?shù)目,讓我這鄉(xiāng)下孩子見了世面:最多的有五百多萬元!據(jù)說,凡是十萬元以下的都沒有在碑上刻名,粗粗估算,有三四個億。
買一雙白色皮鞋,花了一百四十元,也算奢侈一回吧。
與官橋派出所聯(lián)系,請求派員協(xié)助我們工作,派出所有民警二十多人,警車七八臺,工作量頗大,所長派民警老李協(xié)助我們,晚上我們請他吃飯,他很客氣地拒絕了,對福建警察的初步印象很好。他們每個人辦公桌上都放了一塊牌子,上面寫的公安廳長三句話:“能辦的事馬上辦,一切事情依法辦,所有事情熱情辦。”這三句話很實在,也很受用,比那些空話廢話或假承諾強多了,人民群眾要的就是這個。
我們首先提審了販毒嫌疑人吳興輝,調(diào)查了其妻子郭淑玉,找到了石材廠老板王林生的介紹人載客摩托車主王超,以及其他見過王新宇和了解賣買小孩的三個證人,證實真正的買主應(yīng)具備如下特征:身高1.68~1.72米,年齡在35~45歲,中等偏瘦體態(tài),原做過木工(吳興輝曾開過鋸板廠認識面相),本地口音,官橋鎮(zhèn)附近人??赡苡心ν熊嚕赡墁F(xiàn)在開農(nóng)用車或載客摩托車。其妻身高1.62米左右,較胖,說安溪話,自稱丈夫是石匠,有兩個女孩,后懷孕被計劃生育部門強令墮胎,再無生育能力。該婦女在34歲左右,買走新宇可能是當兒子養(yǎng)育,也不排除再行轉(zhuǎn)賣。旅店老板還說,16日上午,原介紹人王超到旅社,得知小孩已被人買走,十分生氣,揚言要找吳有國和真正的買主算帳。
教授看了,不要笑話,我輩粗人,日記像工作報告。又不拿去出版,沒什么好慚愧的。
上次,我們住在人販子住過的安安旅社,這次仍住原地。江西老板姓王,我與他結(jié)拜為兄弟。隨鄉(xiāng)入俗嘛,也算是往福建的排外傳統(tǒng)打進一枚小小的木馬。王大哥古道熱腸,待我像親人。他的兒子在公安部門,給我?guī)Щ貎?nèi)部消息,說山頭二保小學,有很多孩子是買來的。在放學之先,我得去查看。陳隆韓勇還沒回來,一個人不好辦,便去派出所找來了協(xié)助我們辦案的老李。我借用王老板兒子的摩托車,跟在老李的車后出發(fā)了。
前面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吃力地踩著自行車,小腳兒幾乎夠不著踏板。車后拖著一個大黑色塑料包,顯得十分沉重。我說:“老李,看她那黑包那么沉,小丫頭快累昏了,咱幫她帶一段路吧?!崩侠钚α耍骸澳侨氢n票啊!她能放心你嗎?別讓她當作了笨賊?!痹瓉磉@里的孩子,上到小學或初中就不讀書了,只要會說普通話,就能找到事做。商家每天數(shù)十萬上百萬的收入,不用信用卡,就由這些小人兒送去銀行存起來。相比之下,我們那里的治安差多了,一個福建商人不相信信用卡和匯款單,在車里藏著二十五萬現(xiàn)金,路過我們的梅鎮(zhèn)時,竟被車匪槍走。還是陳隆等人破的案。而在這里,小孩子運著大捆的鈔票在街上招搖,無人眼饞。就是說,大家都有錢了,誰還稀罕不義之財,跑去搶劫偷盜?這是錢多的好處;可他們打死也不明白,錢多的罪惡,竟拿錢去買拐來的孩子。
這里的公路修得好,祠堂修得漂亮,學校修得……怎么說呢,畫家不愛的詞,用陳隆的話說:金碧輝煌。聽老李說,那全都是華僑投資的。到了二保的村小,仿佛進了市里的實驗小學,盤花的鐵門,寬闊的操場,豁亮的教室。一想到這里有許多買來的孩子,以及這里的人不熱心讓子女讀書,頓時想起《賣柑者言》中的句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一個小小的村小,只有四個班級,但是校長主任齊全。教員只有兩個,三個長官帶兩個兵,只有一個兵是男的,而且是民辦教師。不過他的工資是2000元,比我這個劇團的“教授”要高一千多元。當然校長主任也教課。
“聽說你們學校的學生中,有被拐賣來的孩子?我們來查一查?!崩侠钅贸鲎约旱淖C件,很注意遣詞用句地對校長說。
“不可能,絕對沒有!這是對我們學校的侮辱?!迸iL很憤慨。
“知道這是侮辱就好。我說校長,即使查出來了,與你們學校不相干。不要有顧慮。”我想緩沖她的憤慨。
“支持公安工作,是光榮的,也是每一個公民應(yīng)有的覺悟。你是國家干部,更應(yīng)該這樣?!?/p>
“沒有,沒有?!毙iL對老李的大道理,不住地搖頭。
看到她油鹽不進,老李有點不耐煩,也許他會拍案而起。我碰碰他的胳膊,請他冷靜。
“校長還有哪些顧慮?能不能告訴我們?大家共同設(shè)法解決嘛?!?/p>
“顧慮,顧慮,譬如說,有的家長是黑社會,你們警察當然不怕,可讓你來當校長試試看,你惹得起!”
“好吧,那就設(shè)計一場游戲?!崩侠钫f。
“我們先在窗外看看,行不行?”
“不行。陌生人在窗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哪有心思上課?你沒有做過小學生?”
我拿起桌上的一本“看手紋治病”的書亂翻著。
“游戲也不行!這樣吧,”她奪過我手上的書,“先把這本書翻翻,你們就裝作醫(yī)生給孩子們看手紋,這樣不會引起騷亂?!?/p>
太妙了!我的兒子是斷手紋,以看病作借口,如在此地,一定能找到。
校長帶我們進了二年級教室,好奇的學生們指望有什么好消息,自然地安靜下來。校長說:“同學們!今天來了兩個醫(yī)生,他們是青少年心理咨詢,什么來著?是公司,還是所?(我說:所吧。)派來的,以我們二年級為重點,想了解一下同學們的健康狀況。從一排起,順著次序,一個一個請醫(yī)生看?!?/p>
老李坐在后排,我就扮作醫(yī)生。為造氣氛,我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只大手,并寫上“看掌紋,知健康”六個字。校長引來第一個孩子是個結(jié)巴,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是本地的孩子,文弱,清秀,眼神露出惶恐和憂傷。
他不是我的兒子,我拉過他的小手,在掌心輕輕撫摸著,孩子感到我對他的溫情,淚花在他的眼里閃爍。
“叫什么名字?”
小嘴蠕動著,半天才說:“蕭……蕭……卓文。”
“你沒病,只是心里不快活。高興起來,小伙子!”我沒有辦法幫他,只能記下他的名字和家庭地址。
下一個,下一個,一個個地看下去,胡亂地給他們忠告,如咳嗽,就要他蓋好被子;尿床,就建議多吃狗肉等等。遺憾的是,沒看到一個斷掌紋,有一個,卻是女孩。不是我的兒子,我忽然很好奇,很想知道誰是買來的。我問他們的生日,回答得很流暢的,快活的,就馬虎放過,回答得期期艾艾,不知所云的,就故意用蹩腳的方言,如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盡我所能逗他說話,想讓他露出破綻。
“公哎!”我對一個可憐兮兮的瘦小子,喊了一句九江話。
他皺起眉頭,輕晃著腦袋,盯著我的眼睛看。想是這句話觸動了他。
“你有公嗎?”我加了一句,問他有沒有爺爺?
“有?!彼卮?,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不敢多問,記下他的名字和現(xiàn)在的家庭地址,然后敷衍幾句“你很健康”等話。
三十五個孩子,我都問遍了,看遍了,沒有我的兒子。唯一的收獲是,記下幾個可疑孩子的現(xiàn)在地址。正要鳴金收兵時,一個高大的黑漢子,蹭到我面前,伸出手掌說:“請幫我看看手紋吧!”
校長忙走過來,對那漢子說:“他們是給孩子看病的,你別瞎摻和。”
“看看嘛,我知道,你不是小兒科?!?/p>
我拉過他的手假意兒掃了一眼,說:“心里有病。少吸煙,少喝酒?!蔽也辉倮硭烙嬎呛谏鐣?。
漢子仍然把手伸在我面前,想繼續(xù)糾纏。
“那么,你是想跟我們走?”老李走過來,嚴厲地說。
“是的,想跟你們談?wù)劇!?/p>
“談什么?”出了學校后,老李問道。
“我知道,你是警察?!?/p>
“你敢跟蹤我們!”
“不敢。是一個小孩給我打的電話。你們是找孩子吧?我可以提供線索?!?/p>
上午,陳隆和韓勇分頭找線索,訪問每一個載客的摩托車主,卻讓我跟著老李活動。很想根據(jù)證人提供的情況給買主畫張相,老李搖了搖頭,說不可以。我聽他的。便繼續(xù)找人印制“懸賞公告”,相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下午,線人沈木連來找我(是那個黑大漢叫來的),說他和那些本地人販子談妥了,他們愿提供王新宇的線索。老李因有新的任務(wù)沒有來。時間緊,我們都沒有手機,無法找到陳隆和韓勇,只好和線人一塊騎摩托車出發(fā)。要進山,英都區(qū)是葉飛故鄉(xiāng),祥云鄉(xiāng)正屬該區(qū),海拔一千多米,連接同安,安溪三地,是閩南第一大山區(qū),襲入腦海的是,白云繚繞神秘莫測的景象。憑著直感,覺得這是一次冒險之旅。線人顯出一副擔心的樣子望著我,似乎在說,你行嗎?親愛的讀者,別和線人那樣,以為我是個連筆都拿不動的文弱書生,臭皮囊之內(nèi)我也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必要時,我也會像土匪一樣地剽悍。幾經(jīng)歷煉,王大膽少了一份沖動,多了一份冷靜。對于新的挑戰(zhàn),就像少年時掏老鷹窩那樣,平添一股新的刺激。
平原的路修得不錯,上山的主要公路是水泥路面,但村村之間就是土路了,到自然村則是羊腸小道。我們的車跑了兩個多小時,在祥云鄉(xiāng)一個水庫管理處里,見一中年惠安男子。線人是農(nóng)民裝扮,穿著拖鞋;惠安人也是農(nóng)民裝扮,卻穿著皮鞋。線人稱惠安人為厝仔。
“我打聽到了你兒子的消息?!必茸姓f。
“是真的?”
“沒錯。信息費是多少?”
“如果消息是真實的,我親眼看到是王新宇,就付二萬元,到官橋鎮(zhèn)銀行取錢?!?/p>
厝仔要我和線人用黑布蒙上眼,心里咯噔一下,但不感到恐怖。前方肯定是個隱秘的地方,他不想讓警察連鍋端,我能理解。他騎著摩托車載我和線人往高山上跑,下午七點的樣子,我們來到一個不知名的林場,里面有三個人,一個護林員,一個高個子四十多歲的男人,一個三十多歲樣子難看的女子。他們說,昨天在一個叫邦嶺的村子發(fā)現(xiàn)了王新宇,被賣到一個村邊叫黑仔的人家。黑仔家只有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女孩,比較窮,因此我們商定晚上沖到他家把孩子搶出來。那要等到十點后進村。村里有一個內(nèi)應(yīng)。
十點后,我們摸黑去到邦嶺。村子座落在群山之間的盆地,只有一條路進去。線人和厝仔將摩托車放在村外熟人處,我們步行進村。不知怎么回事,七千多人的村子,一片沉寂,沒有一點燈光,我們?nèi)说厣?,正不知如何尋找?nèi)應(yīng)的房屋,突然燈火通明,村民從四面出來,我們被包圍了。他們拿著各種武器,有鋸短了的長槍,還有二戰(zhàn)時的駁殼短火。同行的當?shù)厝藝樀媚驖窳搜澴印?/p>
我大聲用普通話說:“我們是湖北省公安人員,是來尋找被拐賣的孩子——王新宇?!辈⒛贸龊笔」矎d的介紹信。
那群人不相信,用閩南話亂喊著。這時一個小個子男人,怪怪地向我走來,他戴著礦燈帽子,腳穿一雙長統(tǒng)雨靴,右手放在身后,我見他半瞇著可疑的眼睛,心生戒備。他一伸手,亮出了駁殼槍。我的頭都大了,但意外的憤怒產(chǎn)生的力氣壓下了恐懼,當即刷步上前,雙手駕住他的右手,集中全身的剽悍,奪下了槍。
我拿著槍大叫:“村干部們,站出來!出了事,你們要負責任的!”
我的喊聲鎮(zhèn)住了一部分人。這時走出一個瘦子,說:“我不是干部,但我能說普通話?!彼戳宋业慕榻B信后說,“不相信!現(xiàn)在連四大家公章都有假,父親也有假的,只有母親是真的。你們是偷摩托車的盜賊,打110!”當場一個矮子遞給他一個磚頭似的大哥大。
那會講普通話的人喊道:“喂喂,所長,請你快來!抓到了幾個偷車賊?!?/p>
望望線人厝仔和難看的女人,一個個賊頭賊腦,我笑了起來,大聲說:“真像!”
人叢中一個村干部走出來,向我解釋:他們村里摩托車多次被盜,今天安排抓賊,不料碰到我們了。我將駁殼槍交給了村干部,給村長詳細講我來這里的目的,他有禮貌地聽我講述,卻沒同意邀我去村委會,看來還是半信半疑。
有幾個年輕人在哇哇大叫,像是要將我捆綁起來。無法與他們溝通,我只跟村長說話,沒有理睬他們。
忽然傳來摩托車的馬達聲,會講普通話的人喊道,巡邏警車上山了!
“嗨,是你們哪!”派出所長看見我打了個招呼,原來我們是老相識,他們?nèi)ス贅驁?zhí)行公務(wù)時認識的。除了怪我獨身夜闖山村,倒沒有多說什么。
我們進了一幢木頭房子,線人說這是村委會。接著和村干部商量如何解救王新宇,村干部把黑仔找了來,讓他交出買來的孩子給我認,一會兒黑仔抱來個男孩,只有四歲,后腦勺留了個小辮兒,可憐的孩子蜷曲著,像一只聽天由命的小狗。他不是王新宇,我無法問這孩子是從哪里買來的。正當我們要離開時,姓陳的線人,在外大叫:“他們家還有一個男孩?!?/p>
黑仔聽到喊聲,起身就跑,派出所長將他一把抓住,要他將另外一個孩子抱來,黑仔用閩南話亂喊,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不知誰用普通話喊:“公安打人!”
這一聲喊叫,像往爐灶里丟進了爆竹,炸鍋了!厝仔和那個難看的女子跑得沒影了。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村長害怕激起群眾的暴力行為,要我們快走。所長沒忘記押著黑仔往村外跑,剛到村口廣場,被另一批村民團團圍住,不知誰用土槍向我們開了一槍,所長也拔槍朝天射擊,但村口的一盞賊亮的大燈,把廣場照得如同白晝,眼看村民越來越多,包圍圈越縮越小,情況十分危急,我向所長使個眼色,奪過他手中槍,砰的一聲,打滅了大燈,廣場一片漆黑,我們趁機脫離了危險。這就是我另外的一面。
村干部最后還是將那孩子抱了來,在路邊修理小店追上我們。小家伙一雙驚恐絕望的黑眼珠,震攝人心。他不是我的兒子,但是,我卻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細嫩的小臉。
我和所長線人一起沖出重圍后,順路往山上跑,可是前面沒路了。我拿出包里的手電筒,警察也拿出一個,糟糕的是兩個電筒的燈泡都壞了,伸手不見五指,下不了山了。為了不跌下懸崖,我提議按路基的影子,頭朝上腳朝下,一步步地往下爬行。等爬到了公路,警察的電筒又亮了,我們都一身大汗。
“沒有想到一個畫家,還能演動作片,比我們條子還行啊!”在大家喘氣的時候,所長拿我打趣。
“這是逼不得已呀,所長!那一槍,你猜怎么著?我是在大學軍訓時練就的?!?/p>
線人是海邊官橋人,只好隨我們一起下山,警察用警車送我回官橋。回官橋后,我給了線人500塊。
冒了大險,仍是水中撈月,心亂如麻。乖兒子,我欲哭無淚。同時想起那兩個被拐來的孩子,那么柔弱,那么無助,他們是從哪里來的?父母也一定是傷心欲絕。我無力為他們做點什么,除了遺憾,心的某處絲絲縷縷的隱隱作痛。
旅社熱水器壞了,我們?nèi)送现掷塾址Φ纳碜樱е老戳藗€冷水澡,陳隆洗完后在打寒噤,老天保佑,小伙子不要生病啊。第二天醒來,一個個生龍活虎,心里松了一大截。早餐后,他們與晉江市的內(nèi)坑派出所聯(lián)系,我也跟著。那幾天,他們把我當作花瓶似的保護著,有些活動不讓我參加。我給他們講了夜闖山村的故事,他們該對我刮目相看吧?然而,陳隆說:“教授,你在家等消息吧。這次,說不定我們會和那里的民兵干起來的。”我說:“帶上我吧,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标惵≌f:“我們是警察,做分內(nèi)的事,把你拖上去冒險,那是違法的?!蔽艺f:“你就把我當作不拿工資的打工仔好了。出了問題自己負責?!标惵№n勇都笑了。這樣,我算是入伙了。
內(nèi)坑鎮(zhèn)與官橋鎮(zhèn)僅隔一條小港,內(nèi)坑派出所離我們住地還不足一公里。要找的人,叫尤樹典。是人販子吳有國交代要買新宇的中介人。許多人指認是他。因案件是南安市受理的,晉江市警方曾經(jīng)和陳隆韓勇找過尤,但尤矢口否認,手頭又無過硬證據(jù),晉江警方不同意我們帶尤到南安官橋鎮(zhèn)。本想強行帶走,可是該村有一支二百人的保安隊(對臺前線民兵),都配有武器。真槍實彈的二百人,可不是官橋鎮(zhèn)上的小混混。
所以第二次找尤樹典調(diào)查,就有點棘手。尤的老婆見了我們就說,老公不在家。去哪兒了?不知道??磥硭窃诙阒覀?。我們什么話也沒說,回身來到了野外。天黑了以后,三人潛伏到尤樹典家附近的龍眼樹林里,選擇一個利于觀察他家前后門的隱蔽位置蹲點守侯。龍眼在我們家鄉(xiāng)叫桂圓,屬高級水果,市場上只有干果賣,很少吃到新鮮的,可這里遍地都是。我們在龍眼樹下信手摘來嘗個痛快,格外香甜!蘇軾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蹦鞘且环N豁達,其實心里仍然想著長安。同樣,桂圓再好吃,我也不愿常留在這里。
我們決定,晚上偷偷將尤抓到官橋?qū)徲崱?/p>
適逢深秋,這地方還不冷,但深夜還是有沁人的涼意。天黑了,我們悄悄潛入村子,利用桂圓樹作隱蔽。十二點了,尤還沒有回家。夜愈深,天越冷,我們都穿著短袖襯衣,有點堅持不住。我提議,到尤家的平臺去守。
我們繞到后門,三人搭起了人梯。我在下面,陳隆中間,韓勇最上層。小伙子身手矯健,翻身到了平臺,他拋下我們帶去的繩子,于是我和陳隆也上去了。誰知平臺風更大,真有點頂不住了,大家當即決定進屋里去避風。正在此時,聽到他家的大門吱的一下,尤樹典潛回了家。夫妻倆用閔南話嘰里咕嚕說了半晌,然后,尤的老婆帶孩子去二摟休息,尤到院子來洗澡。好家伙,一米八以上的大個子,帶著黑影仿佛更高大了。但我們覺得機會到了。悄悄扭開摟門,下到一樓,韓勇在后房拿了一個床單,我們屏聲靜氣在房里等候。尤一進房里,韓勇就用床單蒙住他的頭。陳隆將他按在地下,反手拷住了他,并用手槍頂著他,威脅道:“敢喊就一槍打死你!”他也就不敢吱聲。繩索結(jié)實地綁在床單上,拖著他悄悄離開,躲過民兵巡邏隊,到了大路,押著尤步行回到官橋,到旅社時已是凌晨三點多了。
審問時,狠狠批評了他,他承認了錯誤,并保證配合我們。他交代去年九月份是聽到開摩托出租的王超說,有個一個石材老板要買小孩,然后將吳有國介紹給王超的。
線索接上后,我們帶著尤去紫帽派出所,張指導員曾接待過陳隆,像老朋友那樣再一次熱情地接待我們,并親自開著警車陪我們到該鎮(zhèn)的白崛后村進行調(diào)查。晚上才找到王超,張指導員理解我們的難處,同意將王帶到官橋安安旅社進行詢問。用車將我們送到旅社門口,我們想留他吃點夜宵他也不肯。上次帶陳韓二位跑一天,并請吃飯也是他。陳隆說:“這樣的好警察少有,回去后一定稟明領(lǐng)導,要政治處發(fā)一封感謝信來。”晚上加班,我們詳細審問了王超,他的交代與吳有國、尤樹典相同。給了吳三十元錢是事實,沒有買到王新宇也是事實。并說到石材老板事后埋怨的話。
我對石材老板寄予了很高的希望,為了防止王超走漏風聲,將他留在旅社,在我們房里加了一個床住了一晚。第二天由他帶我們?nèi)フ沂睦习搴藢崱T诖旁铈?zhèn)派出所民警的協(xié)助下,終于找到了石材老板王林生。老板交代,他弟弟一個五歲的男孩去年死了,弟媳沒有再生育能力,想買一個男孩,但這個小孩被別人買走了。問他為什么不當時買走?他說,找算命先生給耽擱了。我們不放心,繼續(xù)走訪他的弟弟、鄰居、村干,證實他沒有說謊。
老天又一次作弄人,徹底絕望了!夜晚,陳隆靠在床上,閉上眼,喃喃說出我心里的話:“王新宇,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