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1日那天，我沒去上學(xué)，發(fā)燒了，38°6。躺在床上，渾身無力。床邊的茶幾上，放著退熱片、感冒沖劑，還有一支體溫表。喉嚨發(fā)干。窗簾一角透進(jìn)房間的光柱，白得刺眼。閉上眼，耳朵里盡是亂哄哄的聲音。金屬撞擊的聲音，玻璃落地的聲音，飛機(jī)起飛的聲音……

咦？亂哄哄中似乎夾雜著一種尖細(xì)的聲音——是說話的聲音。是誰在說話？家里就我一個人呀，電視機(jī)關(guān)著。那說話的聲音，像是瓷片在玻璃上摩擦發(fā)出的，刺耳得厲害，而且一直喋喋不休。我只得坐起身來，豎起耳朵，搜索聲源。

“誰在我家門口吵吵？知道嗎？我家主人在睡覺！怎么這么不識相？”

這下我聽清了，是院子里的大狗在說話。大狗會說話？我嚇得脊背上沁出冷汗來。當(dāng)大狗還是小狗的時候，是我從垃圾箱旁把它給撿回來的，后來大狗就成了我們家的寵物。大狗很乖，很安靜，不大叫，叫起來也就跟其他的狗一樣，只會“汪汪”地叫。雖然我能從大狗叫喚發(fā)出的不同音節(jié)和頻率中分辨出它想表達(dá)的大體意思，比如它說它餓了，比如它說它渴了，比如它說它想出門去遛遛……，可是我從來沒聽見過它像今天那樣說話。

聽，它在說：“滾！快滾開！”我瞪大眼睛，透過玻璃窗，看見站在圍墻邊的大狗正昂著頭，嘴巴一張一合地在叫：“聽見沒有？快！快離開這里！”啊！我怎么會如此清晰地聽到真正意義上的犬語。

我的視線從大狗身上移到圍墻上方，一只老貓正在那里吹胡子瞪眼，喉嚨里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這聲音不是我們平時所聽到的“喵喵”的貓叫，也像是在說話。我干脆下了床，披上外衣，穿上拖鞋，躡手躡腳地來到院子里。

老貓嘴里在嘀咕：“你叫什么叫？我是來找我兒子的，我的第七個兒子……”

我豎起耳朵，仔細(xì)地分辨著老貓在說些什么。是的，老貓在說：“我家老七被幾只老鼠給綁架了……”怎么？我竟然也聽得懂貓語？我敲敲自己的腦門，捏捏自己的大腿。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繘]有啊。可是老鼠怎么敢去綁架貓呢？可是我明明親眼目睹，再加上親耳聽到，老貓在用貓語說話呀。

聽，老貓在說：“我家老六親眼看到，老七被幾只大老鼠架著、推著、拖著、拽著，從圍墻下面的那個小洞里，弄進(jìn)院子里了?！?/p>

我的視線移到圍墻下面。果然墻根處有一個杯口大的排水孔。

顯然大狗聽不懂貓語，它繼續(xù)沖著墻頭上的老貓大聲吆喝：“快給我滾開！你這個臟兮兮的流浪貓，不許爬到我家墻頭上？我家主人前不久剛粉刷過圍墻，看看看，你那骯臟的爪子印印在墻壁上，不難看嗎？你，快給我滾下來！滾下來……”

我上前拍了拍大狗的腦袋，用犬語（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運(yùn)用犬語的）對大狗說：“你先不要嚷嚷，待我去問問那老貓?！?/p>

大狗立刻停止了叫罵。

此刻，老貓還蹲在墻頭上嘀咕：“我用胡子量過了，圍墻下面的那個洞口太小，我鉆不進(jìn)去，所以只好跳到圍墻上……”

我抬頭看了看體型肥碩的老貓，看起來這家伙確實(shí)鉆不進(jìn)那個排水孔。我改用貓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講貓語的）對老貓說：“你說你的小貓被老鼠綁架了。從常識上講，老鼠看見貓?zhí)佣紒聿患傲?，怎么可能綁架貓呢？?/p>

“唉——”老貓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也不知道呀？我家老七大白天的在曬太陽，突然躥上來四五只大老鼠，架的架，推的推，拖的拖，拽的拽。我家老六嚇壞了，跑來告訴我。我趕過去一看，真的！老鼠們把我家老七架著、推著、拖著、拽著，硬是把它從圍墻下的那個小洞里弄進(jìn)了你家院子里。”

老貓磕磕巴巴地講完，開始呼天喚地起來：“我得進(jìn)去看看呀！我得救出我家老七呀！我的兒呀——”

老貓看上去蠻可憐的。我朝老貓招招手，說：“那你就進(jìn)來吧，你進(jìn)來找找，看看你家小貓是不是真的在我們家里?！?/p>

老貓點(diǎn)點(diǎn)頭，脊背一拱，縱身一躍，跳下圍墻，跳進(jìn)了院子里。

這下大狗可不樂意了。它“嗖”的一下躥上來，把老貓撲倒在地，踩上一腳，喉嚨里發(fā)出瓷片在玻璃上摩擦的聲音：“好大的膽子！我家主人在，你還敢如此猖狂！” 大狗伸出爪子，在老貓的腦袋上“啪”的就是一巴掌。

老貓“嗷”地叫了一聲，轉(zhuǎn)動著一對圓溜溜的貓眼注視著我，憤憤地說：“這條狗是不是你養(yǎng)的？你既然已經(jīng)同意我進(jìn)入你家，它有什么資格不讓我進(jìn)來，還打我，真是‘狗抓耗子，多管閑事’！”

我樂了，忍著沒笑出聲來。我不緊不慢地告訴老貓：“這條狗是我養(yǎng)的，我是同意你進(jìn)來的。大狗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不讓你進(jìn)來。大狗打你當(dāng)然不對。不過你說它是‘狗抓耗子，多管閑事’，并不正確，因?yàn)榘咽匚壹掖箝T是大狗的職責(zé)。只是我家大狗聽不懂貓語，就像你聽不懂犬語一樣。”

大狗見我在跟老貓說話，顯然有點(diǎn)兒吃醋，它又在老貓腦袋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老貓又“嗷”了一聲，兩眼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我用犬語喝住大狗：“不準(zhǔn)打它！聽見沒有？不準(zhǔn)打它！它是我請來的客人。”

大狗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張牙舞爪，不過嘴里還在喋喋不休，表示著它的不滿情緒。老貓也不示弱，嘴里也滔滔不絕地嘀咕著。大狗和老貓分別用各自的犬語和貓語各說各的，它們之間誰也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么。不過我倒樂意做它們之間的翻譯。

我先是用犬語把老貓說的話告訴大狗。

大狗聽完我的翻譯，立刻興奮起來，兩只眼睛閃閃發(fā)亮，說：“我雖然沒有看到過大老鼠綁架小貓，可是我倒是綁架過一只小老鼠。不對，不應(yīng)該說是‘綁架’，而應(yīng)該說是‘收養(yǎng)’。我最近‘收養(yǎng)’了一只小老鼠……”

我聽了，差點(diǎn)兒昏過去。我怒氣沖沖地斥責(zé)大狗：“反了！反了！沒有經(jīng)過我的同意，你怎么可以隨隨便便收養(yǎng)寵物呢？而且還是一只老鼠！”我知道要是讓老鼠在家里筑了窩，那會招來多大的麻煩！

大狗壓低嗓門，聽起來更加甕聲甕氣：“主人請你理解，平時我獨(dú)自在家，你們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我是很孤獨(dú)的。沒有一個動物陪我玩，我除了發(fā)呆就是睡覺，除了睡覺就是發(fā)呆，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后來我想，你們?nèi)税盐覀児樊?dāng)寵物來養(yǎng)，我們狗也同樣可以養(yǎng)個寵物呀。于是我就，我就……”

大狗說話變得吭吭哧哧的，那神情像是小學(xué)生做錯了事，在老師面前等待著挨批評一樣。

我看見大狗此刻已經(jīng)松開了踩在老貓身上的腳。老貓站挺了身子，聳聳毛，搖搖尾，東看看，西看看，顯然不明白我跟大狗在說些什么。

我不再跟大狗 嗦，拍拍它的頭頂，說：“快帶我去見你的寵物?！?/p>

大狗耷拉下尾巴，顯然不太愿意帶我去見它的寵物。它慢吞吞地移動腳步，帶著我朝院子一角走去，那里有一只紙板箱。大狗用嘴巴掀開紙板箱蓋，伸出前腿往紙板箱里攪著。不一會兒，一只小老鼠顫顫巍巍地爬出了箱子。

大狗用爪子將小老鼠輕輕按住，對我說：“這就是我的寵物，就像我是你的寵物一樣?！?/p>

習(xí)慣于過黑暗生活的小老鼠，此刻正瞪著驚恐的小眼睛，嘴里發(fā)出“吱吱”的叫聲。

跟在我們后面的老貓，一見小老鼠，立刻大叫一聲：“哪里逃？快快還我家老七！”老貓朝小老鼠撲了過去。

我立刻厲聲喝住老貓：“站??！它，一只小老鼠，會綁架你家小貓？！”

老貓剎住腳步，期期艾艾地說：“反正不是它，就是它的老爸老媽兄弟姐妹……反正我們貓家族跟老鼠是天敵……”

大狗見我跟老貓用貓語對話，它又聽不懂，很著急的樣子。它撞撞我的褲腿，說：“如果小貓真是被大老鼠們綁架了，我可以把小老鼠放了，讓小老鼠回去告訴大老鼠們，把小貓給放了……”

沒想到這條看上去笨頭笨腦的大狗，出的主意還不錯。我一邊輕輕撫摸著大狗的頸部，一邊用貓語對老貓說：“大狗說，如果你家小貓真是被大老鼠們綁架了，大狗這就把小老鼠放了，讓小老鼠回去告訴大老鼠們，把你家小貓給放了。怎么樣？”

“好好好！”老貓連連點(diǎn)頭，晃起了尾巴。

我改用犬語對大狗說：“老貓同意你的想法，現(xiàn)在你就把小老鼠放了吧?！?/p>

大狗很爽快地松開爪子，小老鼠“吱吱”地叫著，貼著墻根走了。

我急忙伸出腳去，擋住了小老鼠的去路。

我用犬語說：“你別急著走……”

小老鼠呆呆地看著我。

我又用貓語對它說：“放你回去是……”

小老鼠還是呆呆地看著我。

看來我得用鼠語跟它說話?？墒鞘笳Z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我只得朝小老鼠揮了揮手，意思是：你先說，你先說。

小老鼠倒也機(jī)靈，領(lǐng)會了。不過光天化日之下的小老鼠，有點(diǎn)兒膽怯，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你們，真的放我回去嗎？……我想媽媽了，想爸爸了……”

像唱歌有人給你起了調(diào)，定了音，就能唱下去了，我在嘴邊的鼠語立刻連貫了，變得流利起來：“我指了指自己、大狗和老貓：我們放你回去，是讓你回去告訴你媽你爸，如果是它們把小貓綁架了，就讓它們把小貓給放了。你想想，你被大狗關(guān)起來，見不到你媽你爸，你的心情會怎么樣？你媽你爸的心情會怎么樣？”

小老鼠立刻回答：“壞透了，壞透了?！?/p>

“那好，”我繼續(xù)用鼠語對它說，“你馬上回去，去告訴你媽你爸，立刻把人家小貓給放了?！?/p>

小老鼠連連點(diǎn)頭：“這就去！這就去！”

小老鼠屁股冒煙，“哧溜”一下跑了。

我用貓語對老貓說：“我看你家老七會回來的，你就在你家等著吧。”

老貓點(diǎn)點(diǎn)頭，搖搖尾巴，貼著墻根，走了。

我突然又叫住老貓，對它說：“剛才你講的‘狗抓耗子，多管閑事’，看來沒說錯?！?/p>

老貓沒吭聲，跳上圍墻墻頭，消失了。

大狗在我腳邊，喘著氣，沒有言語。

我想了想，努力用犬語組織好語言，對大狗一一道來：“你今天做得很對。你放了小老鼠，小老鼠會告訴它媽它爸，讓它們把小貓放了。老貓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它會很高興的，它會感謝你的……”

大狗目光呆呆地看著我，喉嚨里嘀咕著：“我有兒子嗎？我的老媽老爸在哪里？”

哎，孤獨(dú)的時候，特別需要被愛。

我用手掌輕輕撫摸著大狗的頸部、脊背，輕輕拍拍它的屁股。

幾天后的一個星期天，我?guī)е蠊烦鲩T遛遛，突然看見老貓正帶著一群小貓在曬太陽。我數(shù)了數(shù)，七只小貓都在。哈，大老鼠們把小貓給放了。

大狗也看到了老貓，它快步跑了過去。大狗朝老貓“汪汪汪”地叫著。老貓對大狗“喵喵喵”地叫著。

可惜這會兒我已經(jīng)聽不懂它們倆在說些什么。我的體溫正常了。我明白了，只有我在發(fā)燒的時候，才能聽得懂并且會使用犬語和貓語，還有鼠語。我掃視著四周，沒有看見小老鼠。大白天老鼠們肯定在睡覺，老鼠是在黑夜里出來活動的。

我回到屋里，翻看著4月31日那天有關(guān)大狗、老貓和小老鼠以及我給它們之間進(jìn)行溝通的翻譯筆記。那天，我真的聽得懂并且會使用犬語、貓語和鼠語的。

突然，我問自己：4月，有31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