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君子?又何謂英雄?

君子是相對于內(nèi)心而言的，而英雄則是相對于形象而言的。有很多歷史上的人物，他們不能算君子，但卻是英雄。英雄是作為一種道德評價而存在的。

例如紅臉的關(guān)公、白臉的曹操，他們的形象是在民間傳說中慢慢形成的，是在中國的戲曲舞臺上，按人心中的理想勾勒的臉譜。曹操出生的時代經(jīng)歷了四百年亂世，“魏武揮鞭”就整個終結(jié)了，他是一個大定天下的人物。這樣一個人物，應(yīng)該說他是一個成功的政治家，而且他那樣求賢若渴、招賢納士、平定天下，這是他的情懷。可是為什么在戲曲舞臺上，他的臉譜永遠改不了，永遠就是代表奸邪的白臉呢?

而關(guān)公這個人真正站起來了，關(guān)公的髯口，紅臉，一切扮相在各個戲曲中都不會變。關(guān)公的單刀赴會，那在昆曲里面有一句，就是關(guān)公一捋髯口，在船上叫周倉，你看這下面是什么?周倉說是長江。他說這哪里是長江，這是二十年滾滾不盡的英雄血。

關(guān)公這個人永遠作為一個忠勇的形象出現(xiàn)，這是為什么呢?仁義忠勇都不是停留在文字概念上的，它一定要有某種外化，要兌現(xiàn)在某個人身上，而這種仁義忠勇是一種道德評價，道德評價和歷史評價很多時候會出現(xiàn)一種“二元悖反”。

關(guān)于英雄的故事不是從曹操、關(guān)公開始的，我們想更早的時候，刺秦的故事，張藝謀拍過《英雄》，陳凱歌拍過《刺秦》，周曉文也曾經(jīng)拍過，這么多導(dǎo)演為什么要把這么一個兩千多年前的故事來回拍?就是因為這里面沒有哪一個是英雄、哪一個是小人，其實這里面可以說是兩個不同立場的英雄的較量。

秦始皇萬古一帝，平定天下，統(tǒng)一六國，如果沒有他，沒有公元前221年這樣一個歷史坐標的話，我們無法想象這兩千多年我們會有什么樣的變動，歷史會走出什么樣的一個境遇。所以說這樣一個人，在歷史評價上，是一個坐標。而荊軻是什么?那樣的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英雄一去不返，高漸離悲筑，樊於期可以把人頭給他作為托付，這是一種道德的承載，這是一種道德評價上的真英雄。所以兩個英雄之間的較量是分不出勝負的，這是一個歷史的悲劇。老百姓的心中，荊軻永遠帶著這“蕭蕭易水”活在人心里，而歷史上，秦始皇的名字就寫在里程碑上。

再往后走，是楚漢之爭。我們看到的劉邦和項羽是什么樣呢?且不要說民間的評價，看一看司馬遷是怎么寫的。我們今天寫著漢字，說著漢語，叫著漢族，我們從大漢秉承了多少東西?但是漢高祖劉邦在民間的道德評價中受尊敬嗎?說到出身，他是一個亭長，干的那些事，大家覺得他幾近無賴。但史書上記載，劉邦自己說我不善將兵，但我善將將。他說，你看項羽這個人，他那么仁愛忠勇，但是他只有一個亞父范增，還不能人盡其用，我之所以能戰(zhàn)勝他，就是因為能用人。讓人感覺就是這人啥都干不了，只好讓他當領(lǐng)導(dǎo)!

所以你說項羽這個人到底怎么樣?從他個人的那種品德，那種忠勇，方方面面的評價都高于劉邦，但這個人在整個歷史上是慘敗的;可是在今天的戲曲舞臺上，演西楚霸王的戲有很多，從電影到流行歌曲都有表現(xiàn)，怎么就沒有幾個人唱劉邦呢?說的都是分一杯羹方面的事，這是為什么?這是老百姓的道德評價，也就是說，秦始皇、漢高祖，中國的鼎盛時代之君，未必是在道德評價中活得最久遠的人。

一個荊軻，當場刺秦不果，就死在金殿之上了;一個西楚霸王，最后的結(jié)局也是很慘的，從三千子弟兵起家，后來號稱大軍百萬，而最后垓下之圍被五千漢軍精英給追得只剩二十八騎，就這么點人，到最后死在烏江邊。

為什么這樣的故事能傳下來?因為他們的死在民間的情感傾向中極盡輝煌?？鬃邮且粋€草根的學(xué)者，司馬遷的筆法其實也很草根，別看他是史官，他寫的絕對不是一個史官的筆法，這一點上他肯定不如班固，他寫的真是小說家筆法。他寫垓下之圍是怎么寫的?只剩二十八騎的時候，項羽親自清點人數(shù)，按照兵法給分了四陣，其實一隊也就七個人了，然后跟大家說“愿為諸君快戰(zhàn)(我愿意和諸位痛痛快快打一仗)”，潰圍、斬將、刈旗，殺出重圍，斬殺敵將，砍倒敵人的軍旗，其實這就是氣概，這就是英雄。

這就是司馬遷想要表達的。生命是什么?生命其實和尊嚴、榮譽相關(guān)，如果是茍且偷來的一條命，我不要了，這就揮灑了。所以他告訴最后這點人，全都下馬，然后每一個人拿著短刃出去廝殺。項羽廝殺到最后的時候，他的氣勢是什么?赤泉侯楊喜過來的時候，項王瞠目一叱，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shù)里”，全都驚了;到最后他又殺了數(shù)百人，殺得厭了，突然看見自己過去的一個舊部呂馬童，他擦擦臉上的血說，你不是我的故人嗎?不是聽說得我項上人頭可以封侯嗎?我送給你了，然后自刎而死。

這就是老百姓情感中的英雄，英雄的生命可以堅持、可以放棄。但堅持不是因為別人的慫恿，放棄也決不死在敵人的劍下。其實，這里面有一種貧窮困頓乃至死亡都不能剝奪的驕傲，這就叫“不以成敗論英雄”。

所以，為什么民間的觀點中關(guān)公永遠忠勇?為什么項羽就是一個霸王蓋世?其實，這就是道德評價上給他們的一個支撐。

關(guān)公在民間受到崇敬，是因為他是一個俠義之士。他是大俠，同時他還有一點小孩子氣，非常重視人家怎么看他。比方說，當時劉備當了漢中王以后封將，封四個將軍。順便說一句，五虎上將在歷史上是沒有的，這是羅貫中封的，劉備沒有封五虎上將;當然羅貫中封五虎上將也有一點根據(jù)，就是陳壽的《三國志》把這五個人合成一傳。那劉備封的四個將軍是誰呢?前將軍關(guān)羽，右將軍張飛，左將軍馬超，后將軍黃忠，沒有趙云。趙云終其一生都沒有當上名號將軍。

事實上，歷史上的趙云的確是沒有封的，只封了這四個人。封的時候諸葛亮就跟劉備說這肯定不行，關(guān)羽肯定要跳起來，因為關(guān)羽覺得他是NO.1。加封一個張飛勉強可以接受;再封一個馬超，因為馬超地位高，是從別的陣營過來的，當時官銜就很高，出身又高貴，勉強還可以同意;但是怎么還能有黃忠?諸葛亮說這肯定不行。

劉備說我有辦法，就派了一個叫費詩的人去給關(guān)羽送委任狀。費詩去了以后，果然關(guān)羽不接受。費詩就說，君侯想清楚了，你想一想主公封黃忠的原因:黃忠他剛剛立了大功，他又是從別的陣營過來的，搞搞統(tǒng)戰(zhàn)嘛。主公心里肯定是裝著君侯你的，黃忠的地位怎么能跟您比呢?君侯如果一定不接受封爵，我就回去啦。這下子，關(guān)羽趕緊說，回來回來，我接受了。

這是一件事。還有就是馬超來投奔劉備的時候，關(guān)羽得到消息，馬上寫了封信給諸葛亮說，軍師您作個證，讓關(guān)某和馬超PK一下。諸葛亮回封信說，馬超確實是杰出的人才，但是和美髯公你比起來嘛，美髯公是冠絕天下啊!

像這樣的歷史里面的八卦，關(guān)羽在這里面也是死心眼，可是大家也不計較了，還是把他當做蓋世的英雄、忠義的象征。

歷史有很多八卦的東西。羅貫中寫《三國演義》的時候，他的忠奸思想太重了，不會去八卦。羅貫中非此即彼的觀念太重了，他老是忠啊奸啊，正啊邪啊，君子啊小人啊，紅臉啊白臉啊，他非得這樣，結(jié)果歷史上很多很生動的東西就沒有了。

今天人們不會再去討論道德判斷這種一邊倒的東西，也就是說大家不希望在一個明確的道德判斷上再去加重它鮮明的色彩。其實在大家心中，以古代的公案小說為例，最好看的是什么?八個字，“其情可憫，其罪可誅”。這樣的故事，能在人心中撕扯出千絲萬縷的疼痛，是最恒久的，這樣一種惆悵可能在心里映照到了自己的生活。

民間情感的固化是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我們說到關(guān)公的時候，是一個多么高大的形象，但我們說到曹操的時候，一提曹操就是一張大白臉。其實沒有幾個人真正去讀《三國志》，以歷史理性去看他的出身、地位和功績。不用說去讀整部《曹操集》，就說讀一讀曹操的詩，讀一讀他那種幽燕老將的情懷，讀一讀他“東臨碣石，以觀滄?！钡脑娋?，看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日月穿行，古今蒼生那樣一種襟懷，看一看“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時節(jié)他那種悠悠的情懷。他在招募天下賢士的時候，“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這些東西大家都很少去讀，讀的是什么呢?其實大家記住的是，從他對華佗到對楊修，他那種疑神疑鬼的性格，猜忌之下的濫殺無辜，甚至殺自己的功臣。這一路下來，曹操的這張臉是被民間情感的記憶一筆一筆給涂白的。關(guān)公這張臉也是一筆一筆給涂紅的，所以今天一提到關(guān)公，就是面如“重棗”，這顏色是不可能再改了。

民間情感的這種固化，有可能把歷史上的人物讀成兩張面孔，這種歷史與道德的沖突，會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實際上完全沒有沖突的也可能這樣。比如說李隆基這個人，在歷史上一個是作為唐明皇的形象，一個是作為唐玄宗的形象。如果我們?nèi)プx正史，那起碼的開元盛世，那樣的“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尤藏萬家室”，歷經(jīng)四十年的輝煌治世，這是唐玄宗的一個大的功業(yè)，青史留名。只不過是天寶十四年以后出了“安史之亂”，但是造成安史之亂的最重要原因——藩鎮(zhèn)割據(jù)，也不是到他這里才出現(xiàn)的。所以你會看到，李隆基在歷史上是個有做為的皇帝。但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唐明皇是什么樣的?紅顏誤國，唐明皇就是一個多情天子，今天說起來，就是“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就是那樣一種“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都是文學(xué)上的描述。但有一點，民眾情感的血脈，最主要的是來自文學(xué)而不是歷史。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就是在道德與歷史的評價之間，在文學(xué)的演繹、情感的延伸與所謂“秉筆直書”、“不虛美，不隱惡”這樣一種史家筆法之間，其實是存在著巨大的斷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