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趙作海的想法是,如果說當年刑訊逼供是幾個民警的個人行為,那么檢察機關(guān)、法院的涉案人員除了瀆職以外,辦錯案,更多原因則是聽命于上級領(lǐng)導。他很關(guān)心,追責能進行到哪一步。
趙作海出獄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監(jiān)獄所在地的河南省開封市某賓館開了一個房間,痛痛快快洗了一個澡,為的是洗去滿身的晦氣,圖個好兆頭。而后,在他的要求下,相關(guān)部門將他送到了遠在山東臨沂打工的妹妹處,兄妹時隔11年再次相會,抱頭痛哭。
然而,就像他沉冤昭雪一路坎坷,回歸的路是同樣的不易。
面對新環(huán)境,無所適從
趙作海重回趙樓村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村里村外趕過來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大堆,趙作海已經(jīng)不認識當中的大多數(shù)人了,不斷有人問他是否還記得自己,趙作?;卮鹩浀?卻愣著叫不出名字來。
眼前的趙作海,大部分村民也一下子很難認出了,他已是白發(fā)蒼蒼,58歲的他因為此前的變故呈現(xiàn)在村民們面前的更像是一個年近古稀的老者。當年被稱為“強人”的趙作海,經(jīng)歷十多年的牢獄之災,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有些唯唯諾諾,說話聲音低到兩三米外很難聽清。
他掏出口袋里的紅旗渠香煙一路分發(fā)給前來看熱鬧的鄉(xiāng)親,卻鮮有人接應,他的頭上,當年被趙振裳砍傷的刀疤以及遭遇刑訊逼供時的傷痕清晰可見,村民似乎對這些疤痕更感興趣,目光總是投向這些疤痕。
11年了,趙樓村變得讓趙作海找不出一絲印記,就連老宅的方向,他都找不到了,在親人的幫助下,他終于來到了早已破敗坍塌的老宅前。因為在他入獄后,妻子改嫁,四個兒女分散多地,老宅無人居住,早已破敗,長滿了野草。
趙作海數(shù)次落淚,他說自己的命就像這野草,“說是你拔的就是你拔的,不是你拔的也是你拔的?!?/p>
在當?shù)卣块T的安排下,一支施工隊伍正在趙作海的老宅上忙碌,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幫趙作海重修一座房子。
趙作海這幾日就住在余廟村的妹夫余方新家,前來看熱鬧的村民以及各路記者每天都將余方新家圍得水泄不通。
在最初的幾天,他重復不斷接受各地記者的采訪以及各個部門領(lǐng)導的慰問,這讓他疲憊不堪。
他很愿意回答刑訊逼供的細節(jié),但若有人提問他與“甘花”杜金惠的關(guān)系,他便會立即拉下臉,“我不想說這些。”
某記者喋喋不休地追問,“老趙,你這幾天吃得如何,睡得如何?”老趙回答,“吃不好、睡不好?!?/p>
不斷有來自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及商丘市政法委的各級領(lǐng)導前來看望、協(xié)商,來者要么帶來生活用品,要么帶來慰問金。
對于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每位領(lǐng)導,他都會鞠上深深的一躬,他說,人家這么大的官來看咱,咱不能不懂事。
不過,他確實不知道該感謝對方什么,有報道稱,在有關(guān)部門前往監(jiān)獄告知他即將平反的消息時,罪犯情緒晴雨表內(nèi)趙作海的情緒牌粘貼在紅色的快樂表格里。報道還稱,他出獄時,曾由衷地向政府多年來對他的教育表示感謝。
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趙作海對此很疑惑,甚至有些惱怒,“我日,這話我什么時候說過?我被柘城縣公安局整得這么慘,我還感謝他們?我恨都來不及?!?/p>
5月11日下午,商丘市政法委某領(lǐng)導前來看望趙作海,這位領(lǐng)導在蜂擁的人群中,兩次認錯人,最終在隨同人員的幫助下才認出了趙作海。這位領(lǐng)導對趙作海表示,這起錯案是商丘市政法部門的恥辱,商丘市政法委一定吸取教訓,有錯必糾,不再辦錯案。
趙作海又一次彎腰九十度深鞠躬,“感謝領(lǐng)導……”
稍后他又躺在床上嘀咕:我道謝什么?我不用道謝!
沉冤昭雪,家卻沒了
81歲的老姑姑坐在兒子的板車上來看望趙作海,姑侄相見,因為老姑耳聾無法交流,手卻始終握著直至離開。
這天上午,趙作海見到了杜金惠,后者是自己主動找來的,為的就是要求趙作海與她一道去找當年舉報她與趙作海、趙振裳“都有一腿”的趙振裳的侄子趙作亮,“我要恢復我的名聲……我不打他一耳光,我不是英雄……”
趙作海對于這個女人的遭遇面懷愧疚,更多的卻是感激,因為杜金惠十多年來一直在幫他照顧兩個兒子。
杜金惠想起多年來背負的罵名,心酸落淚,這讓趙作海不知所措。
對于妻子趙小齊,趙作海表示能夠理解她的改嫁,因為一個女人領(lǐng)著孩子,生活不易。在得知趙振裳活著現(xiàn)身后,趙小齊受到刺激,5月6日,頭病發(fā)作,疼痛難耐,當日被送至商丘人民醫(yī)院治療。
趙作海并不想見到趙振裳,甚至都不愿聽到這個人的名字,而趙振裳也對他有相似的感受。
趙作海出獄后最想見到的人是他的兒女,在等待子女出現(xiàn)前,他一直惴惴不安。
大兒子趙西良為了見父親,從北京趕回來前特意花兩百元買了一套西裝,當他出現(xiàn)在趙作海面前時,父子倆持久地沉默,趙西良憋了很久才叫了一聲“爸”。
趙作海被抓時趙西良才13歲,最小的兒子則只有8歲,現(xiàn)在,趙西良已經(jīng)24歲,女兒也遠嫁安徽,但兒子不僅面貌,就連性格也變得讓趙作海認不出來了。
趙西良因為家貧13歲才念上小學一年級,但剛報名念了半個月,趙作海就出事了,趙西良從此失學。他靠杜金惠撫養(yǎng)長大,后來到北京打工,做的都是建筑工地上的苦工,吃夠了沒文化的苦。
因為父親一事的打擊,趙西良性格變得很封閉,村民們都說他因為受到刺激變傻了,趙西良不斷拿手指摳著墻,趙作海看著心里很難受。
他期望拿到國家賠償金后能給幾個兒子每人造一套房子,娶媳婦,因為趙西良告訴過他,因為有個殺人犯的父親,女孩子們都不愿意跟他交往。
在當?shù)?一套帶院墻的瓦房造價在10萬元左右,給兒子們造房,在老趙看來是他目前能為子女做的唯一的補償。
國家賠償太少了?
人們一直在猜測趙作海能拿到多少國家補償金,趙作海自己的盤算是120萬元至130萬元。
5月13日,趙作海最終接受65萬元國家賠償金,并自愿放棄其他賠償要求的協(xié)議的消息傳出時,就連趙樓村的村民們都大感意外,覺得少了。
趙作海的叔叔趙振舉埋怨,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和趙作海簽訂的這個協(xié)議書是在5月13日凌晨兩點,當時趙作海迷迷糊糊,很多事情都沒有搞懂。
趙作海的姐姐趙作蘭也抱怨,法院來的人是5月12日晚上來的,一直在他們家死磨硬纏,趙作海不簽字,他們就不走,簽完字后,趙作海就后悔了,低頭捂著臉,長吁短嘆。
趙振舉更是不解,此前與相關(guān)部門談判的一直是他,但此次談判過程,相關(guān)部門卻撇開了他,他認為這是因為他常年在外做生意,對社會情況比較了解,“沒有趙作海好糊弄?!?/p>
這65萬元賠償金由兩部分組成,《國家賠償法》規(guī)定:侵犯公民人身自由的,每日賠償金按照國家上年度職工日平均工資計算。
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稱,鑒于2009年度職工日平均工資沒有公布,而最高法院2009年4月9日宣布,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當日公布的2008年全國在崗職工平均工資數(shù)額,上調(diào)侵犯公民人身自由權(quán)的國家賠償,2008年每日的賠償金比上年增加12.68元,調(diào)整至111.99元。商丘中院遂以2008年度每天111.99元為基準,考慮到國家職工日均工資逐年遞增的情況,參照2008年比2007年遞增的比例,估算出2009年的職工日平均工資。趙作海在獄中度過了11個年頭,被羈押共計4019天,最終確定對其國家賠償金額為50萬元。
在50萬元國家賠償金的基礎(chǔ)上,考慮到趙作海的境況,相關(guān)部門又確定了15萬元的生活困難補助金。
“遭了這么多年的罪,怎么能沒有精神賠償?”趙作海的親人們表示,于是很快,趙作海又對外宣布,準備繼續(xù)打官司追要精神損失費,他最終的目標數(shù)字還是當初的設(shè)想——總額不低于130萬元。
“精神賠償不僅有我本人的,還包括改嫁的前妻和孩子們的。我和前妻都遭受過刑訊逼供,前妻被迫改嫁。我進去后,4個小孩寄養(yǎng)在別人家,沒有好好念書,吃盡苦頭,我心里不好受。”趙作海說。趙作海設(shè)想在給兒子們造房后,留下一點養(yǎng)老金,再做一點小買賣,不過與社會隔絕11年,趙作海還能否適應這個社會,很多人都在疑惑。
“65萬元,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能干什么?!”趙振舉提醒他。
追責能進行到哪一環(huán)節(jié)?
錯案糾正的同時,當年井底發(fā)現(xiàn)的尸體也重新立案偵查,警方對周邊水塘、溝渠、糞坑進行打撈、尋找,期望找到當年的作案工具、肢解后的尸體殘骸。
趙作海冤案追責調(diào)查也在同步展開,趙作海表達了他樸素的愿想:撤掉當年刑訊逼供的民警。他說,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去指認,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記得對方的長相。
5月12日,商丘市檢察院對這起錯案的查究正式立案,檢察機關(guān)已經(jīng)對3名涉嫌刑訊逼供的公安人員采取刑事拘留措施。據(jù)了解,這3名當時辦案的人員是郭守海、周明晗、李德領(lǐng),前兩者已經(jīng)被刑事拘留,后者目前在逃。
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紀檢監(jiān)察室、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紀檢監(jiān)察室和商丘市紀委的工作人員也共同進駐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展開調(diào)查,當年審理趙作海案的審判長張運隨、審判員胡選民、代理審判員魏新生被停職接受調(diào)查。停職前,這3名法官都在商丘市中院刑一庭工作,其中,張運隨是刑一庭副庭長。
柘城縣公安局當年的主要領(lǐng)導現(xiàn)在都已高升,據(jù)了解,時任柘城縣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朱培軍,現(xiàn)任商丘市公安局行財處處長。案件負責人丁中秋,現(xiàn)任柘城縣公安局黨委副書記、副局長;案件負責人羅明珠,現(xiàn)在商丘市公安局紀委工作。
趙作海的想法是,如果說當年刑訊逼供是幾個民警的個人行為,那么檢察機關(guān)、法院的涉案人員除了瀆職以外,辦錯案,更多原因則是聽命于上級領(lǐng)導。
他很關(guān)心,追責能進行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