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代乃至更早，中國西南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個令人恐怖的部落，他們的出現(xiàn)，往往意味著戰(zhàn)亂、暴力和血腥，其他民族唯恐避之不及。今天的大理、鹽源、楚雄都曾牢牢掌控在昆明人手中，洱海上打漁的船家，櫥窗中冰冷的兵器，消失的昆明部落的背影，至今仍未隱去。

一個勤于革新的部落

在祥云到大理的高速公路上，就已經(jīng)邁入了一個強悍民族的地盤。如果時間退回到2000多年前的漢代，沒有一個民族能輕易從這里穿行。

好大喜功的漢武帝為了開拓疆域，驅(qū)使一批批使者遠赴西南，探尋通往撣國、身毒的道路。這條延伸出國門的古道，便是著名的南方絲綢之路。漢朝使者從蜀地出發(fā)，翻越大、小相嶺，越過安寧河谷到滇池。然而，此后的道路無異于鬼門關(guān)。使者從滇池南行，便遭到一個部落的截殺，無一幸免。這個剽悍的部落，便是昆明人。漢武帝開創(chuàng)了一個通西域、擊匈奴的強大王朝，但始終未能突破昆明人的阻礙，南通外域，這成為漢王朝的莫大遺憾。

昆明人與現(xiàn)在的昆明并無關(guān)聯(lián)。昆明人之所以聞名遐邇，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剽悍與武力。東漢年間，原本已歸順漢朝的哀牢部落復(fù)叛，群情激憤，誅殺縣令，占領(lǐng)縣城。昆明人接受朝廷招募，與漢軍一道，大敗哀牢人，平息了戰(zhàn)亂。此時的昆明人已儼然成為漢朝爪牙。在漢代乃至更早，昆明人的出現(xiàn)，往往意味著戰(zhàn)亂、暴力、血腥乃至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西南少數(shù)民族如同躲避瘟疫一樣，唯恐避之不及。

迄今昆明人的出土文物，大多藏于大理州博物館。剽悍的昆明人已經(jīng)亡去，櫥窗里的遺物卻仍透著一股赫赫武風(fēng)。一把把“山字格劍”整齊地排列在一起，劍身可明顯看到一個類似于漢字“山”的刻紋，劍柄是螺旋的，這樣的設(shè)計顯然更適用于實戰(zhàn);而另一種柳葉形銅矛柄身筆直，頂部如同柳葉一般，鋒利無比，刃部依舊閃爍著冷光;更有甚者，銅矛出土?xí)r竟然一束束捆綁在一起，似乎剛從器械庫里拿出來。昆明人的兵器很少追求裝飾與美觀，每一件都是實用器，也許在他們看來，兵器的唯一目的在于將敵人一擊致命，過多的裝飾反而會影響使用吧。

史家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了西南不少古老部落，對于昆明人，司馬遷寫道:“(昆明人)皆辮發(fā)，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龐大的版圖背后是日復(fù)一日的戰(zhàn)爭。1974年，楚雄萬家壩遺址出土了一些奇怪的軍事用品，比如一副銅臂甲，可能是古人在戰(zhàn)場上的護腕，這在同時期的中原遺址從未出現(xiàn)過;銅矛上大多殘留著木棒，似乎剛剛從戰(zhàn)場退役。如果這些軍事用品真屬于昆明人的話，史前那個“隨畜遷徙”的昆明人很可能被低估了，這個部落擁有著驚人的戰(zhàn)爭智慧，他們在裝備上動的腦筋可能正是其剽悍的原因。

楚雄萬家壩遺址位于龍川江青龍河西岸，距離楚雄博物館僅3.5公里，大約3000平方米的地下世界，埋藏著79座古墓。棺槨之中，兵器與陶器很是常見，諸如矛、戈、劍、鉞、斧、鏃等兵器應(yīng)有盡有，似乎怎么也出土不完。昆明人墓葬中簡單的遺物，令后人感受著他們剽悍強硬的性格。這個古老部落熱衷于制造兵器，開疆辟土。兵器與戰(zhàn)爭伴隨著昆明人一生，而當(dāng)他們死后，見證著血性與搏殺的兵器亦跟隨著士兵一起下葬。79座墓葬，埋藏的可能是79個勇士的亡魂，79個腥風(fēng)血雨的片斷。

洱海邊的尋覓

初冬的洱海沉郁磅礴，霞光從樹梢穿過，灑在起伏不定的湖面上，偶爾有幾只鳧鳥從水上掠過，迅速消失在晨曦之中。我們來到大理喜洲古鎮(zhèn)沙村鄉(xiāng)時，楊六斤和老伴剛剛打魚歸來，局促的烏篷船擠著祖孫三口。烏黑的魚鷹精神抖擻地立在船舷上，楊六斤煞有其事地給魚鷹排著座位，陽光從帽沿漏下來，映在他古銅色的臉上。

沙村鄉(xiāng)是洱海邊一個普通的小漁村，居民大多以捕魚為生，家家一兩條鐵皮船，橫七豎八地停在洱海淺灘上。楊六斤在洱海打漁已經(jīng)有四十多個年頭了，春來秋往，不曉得養(yǎng)過多少只魚鷹?！拔覀冏嫔鲜朗来诙Ｅ责B(yǎng)魚鷹，到我這一代已經(jīng)2000多年了!”2000多年前，統(tǒng)治洱海的，正是昆明人。楊六斤的話，已殊難證實，史前的昆明人以捕魚、狩獵為生，沙村鄉(xiāng)居民簡單的生活，倒很容易令人想起昆明人部落。

中國西南就南北看，位于長江與黃河兩大巨流之間，從東西看又處于青藏高原與長江中下游的過渡地帶，自古以來便是游牧民族與農(nóng)業(yè)民族交融之地。與北方游牧民族“所居無常，依隨水草”不同，西南高山林立，昆明人每逢夏秋季節(jié)將畜群趕往氣候涼爽的山區(qū)放牧，冬春季節(jié)又回到溫暖的河谷地帶，《新唐書》說他們“夏處高山，冬居深谷”，便是這個道理。昆明人游走無定，然而，他們遷徙的腳步卻從未離開過洱海，連綿不絕的蒼山與富饒的洱海造就了昆明人強悍的性格。

漢代的昆明人已與周圍的滇人、哀牢人等部落水火不容，為了爭奪地盤與河流，昆明人戰(zhàn)事頗多，也由此日益孤立。2007年底，我沿著漢朝使者的足跡，從鹽源、會理、昆明、祥云、楚雄、大理直到保山、瑞麗，沿途走訪了當(dāng)?shù)氐牟┪镳^，尋找昆明人的足跡。鹽源出土兵器與昆明人淵源頗深，唐代還在這里設(shè)立過一個昆明縣;楚雄出土了一些獨特的戰(zhàn)略物資;祥云大波那銅棺的主人，也指向了昆明人。由此看來，史前昆明人以洱海為中心，不斷拓殖疆土，最遠已達四川南部，龐大的版圖似乎曾帶給他們難以言傳的滿足感。

伴隨昆明人遷徙腳步的，是整齊的墓穴。史前的昆明人盛行“二次葬”，族人死后，先停留在野外，再收斂入棺，挑的骨頭也頗有講究，僅選擇頭骨與四肢，并且常常以“五”的倍數(shù)堆放，可能與古人崇尚“五”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墓中尸骨層層堆積，并無尊卑之分，這大概是處于部落聯(lián)盟時期的古人喪葬文化的獨特體現(xiàn)。

此外，昆明人還保留著單人葬、母子葬、解肢葬、無頭葬等多種葬式，由此看來，控制著千里地盤的昆明人，可能是一個極為復(fù)雜的部落聯(lián)盟，他們之中，有濮人、笮人、叟人，可能還有一支來自中亞的南斯基泰人。歷史上的云貴高原一直敞開胸懷接納著來自各地的逃亡者，流亡令他們走到了一起，而這個剽悍的部落又令更多民族成為了流亡者。

考古學(xué)家證實，史前的昆明人一直致力于北遷，他們北上的腳步跨過金沙江，很快觸及邛人地盤。歷史上的邛人素以龐大的大石墓為部落標(biāo)志，昆明人出現(xiàn)后，整齊的公共墓穴最終取代了大石墓。蘇格蘭社會學(xué)家帕特里克·格迪斯說過:每一代歷史文明都以一個充滿活力的城市為核心，而結(jié)束于一片枯骨狼藉的公共墓場。其實，每一場戰(zhàn)爭，每一次遷徙過后，也是以一個個公共墓場作為終點。

最早敲響銅鼓的部落

“蠻鼓聲坎坎，巴女也是舞蹲蹲”，唐代詩人白居易看到夷人敲擊銅鼓，夷女翩翩起舞，不由擊掌相慶，賦詩為樂。歷史上的銅鼓價值不菲，上等銅鼓價值牛千頭，縱然如此，西南民族卻仍趨之若鶩。究其原因，銅鼓是部落的靈魂與根基，部落祭祀時需擂銅鼓助興;兩個部落廝殺，族人敲擊銅鼓助陣，喊聲震天。那渾厚的聲音，敲響的往往是一個部落的脈搏。

這種神奇的靈物究竟始于何人之手，卻一直是個謎團，1975年，楚雄萬家壩出土了一些銅鼓，銅鼓內(nèi)部附有煙炱，這批銅鼓也被認為是中國銅鼓的源頭。種種跡象表明，中國第一批銅鼓，可能就是出自昆明人之手，爾后幾乎引燃了整個中國西南。史書記載，昆明人“辮發(fā)、曲頭、木耳”，意思是在額頭懸掛一個銅器，以漆木作為耳環(huán)，如果再輔以陰冷的兵器與神圣的銅鼓的話，一個好戰(zhàn)者的形象呼之欲出。

在云南省博物館，一種奇怪的青銅器吸引了諸多游人的目光，這便是著名的祥云大波那銅棺。過去有個成語叫“蓋棺定論”，意思是人死了合上棺材，人的一生就結(jié)束了。中原古人的棺槨，大多是木制、石制的，就連尊貴的帝王將相也不例外，而在西南邊陲，竟出土了一件舉世無雙的青銅棺槨。這件青銅珍品，讓人驚嘆的不僅是昆明人的工藝，還有這個民族的心靈。銅棺上雕刻著飛鷹、燕、鶴、象、虎、豹、熊、豬、馬、鹿等動物形象，也許，在昆明人看來，人死之后，世界同樣是栩栩如生的，飛禽翱翔，猛獸橫行。

當(dāng)昆明人尚在青銅時代沾沾自喜時，早在戰(zhàn)國，中原的戰(zhàn)國七雄已迅速完成了青銅時代向鐵器時代的轉(zhuǎn)變。此后的事態(tài)已非昆明人能控制，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漢王朝誅殺且蘭國君、邛君，斬首數(shù)萬;爾后，滇王亦舉國投降，入長安接受天子召見。一個個漢朝郡縣代替了西南夷的地盤，早期占據(jù)優(yōu)勢的時間畢竟短暫，等到漢朝大軍壓境，當(dāng)王朝的統(tǒng)治最終取代部落的生存法則時，昆明人的滅亡也就順理成章了。

東漢建武十八年(公元42年)，昆明人再次叛亂，光武帝劉秀派遣武威將軍劉尚率領(lǐng)大軍征伐。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足足持續(xù)了3年之久，漢軍大獲全勝，一直追到不韋縣(今保山一帶)，俘獲7000余昆明族人，繳得戰(zhàn)馬3000匹、牛羊30000余頭，此時的昆明人已不復(fù)當(dāng)年之勇，只是強弩之末了。唐代以后，昆明人神秘消失，再不見于史籍記載，這個剽悍的部族究竟何去何從，成為西南歷史上最為玄妙的一個謎團。

今天，站在大理崇圣寺的臺階上俯視，洱海如同一面純凈的鏡子，倒映著蒼山雄奇的背影，如此寧靜的畫面背后，誰又曾想到湖水之下，竟隱藏著一個個2000多年前腥風(fēng)血雨的片斷，隱藏著一個個剽悍的亡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