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青
關鍵詞:人物 陌生化 行動 美國化 猶太性
摘 要:《胡子》是當代美國猶太作家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的代表作,在小說中,辛格著意塑造了一對“變態(tài)”怪異的美國猶太移民班迪特·帕普科夫婦,這既是該作品的重要特色之一,也折射出作者豐厚的創(chuàng)作內涵和動機。通過這一對具有“象外之意”的人物能指代碼,辛格以極具穿透力的文化眼光剖析了美國猶太文化,揭示了其充滿張力的雙重本質——美國化和猶太性。
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猶太文學進入鼎盛時期的代表作家之一,1978年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辛格一生共發(fā)表了長篇小說11部、短篇小說200多篇,其中大部分是以生活在美國的猶太人為故事的主角,塑造了一批“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逗印穥1}便是這一類作品中的主要代表作。小說圍繞一對移民美國的猶太夫婦展開,講述了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奇聞怪事。1973年《胡子》在美國出版后,評論界一時好評如潮。筆者認為,《胡子》的成功究其原因在于辛格以獨具匠心的敘事技巧塑造了班迪特·帕普科夫婦這一對“變態(tài)”怪異的人物形象,呈現出美國猶太移民與美國現代生活的沖突,揭示了深刻的文化隱喻。
一
現代敘事學一般將人物看作構成敘事文本“故事”層面的主要元素之一,是作品表達系統(tǒng)的核心。人物的鮮明特性對凸顯故事的審美價值、揭示故事的主旨命意具有功能性效用。塑造人物的方法千殊萬異,肖像描寫是其中的主要手段之一。肖像描寫主要是對人物的容貌衣著、神情姿態(tài)外在的描摹,不僅體現了作品的“造型藝術”之美,更重要的是,能點染人物的性格特性,傳達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俄國著名文學大師果戈理就極推崇以人物的肖像描寫展示人物的性格特征,他曾說,“外形是理解人物的鑰匙”。 辛格被評論界贊譽為“當代最會講故事的小說大師”,論及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特色,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查爾斯·布拉底曾評論指出:“在創(chuàng)作精神和塑造瑰麗奇異的文學形象方面,辛格很像果戈理?!眥2}在《胡子》中,辛格著意借鑒“陌生化”手法描畫帕普科太太的外貌肖像以凸顯其性格特質,正為這一論斷提供了生動典型的注腳。
“陌生化”,又稱為“奇特化”或“反?;?是俄國形式主義文論的核心概念之一。形式主義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認為,文藝創(chuàng)作不能照搬所描寫的對象,而是要對這一對象進行藝術加工和處理。真正的藝術家應該超越與生活同一的層次,將創(chuàng)作素材變形和扭曲,通過奇異化、陌生化程序,消解接受體驗的自動化,顛覆認知方式的慣性化,從而使創(chuàng)作的藝術形象鮮明可感。{3}
《胡子》以第一人稱有限視角展開敘述,充當敘述者的“我”是一位意第緒語雜志的編輯兼自由撰稿人。一次,因為“我”拒絕給帕普科寫評論文章,而且說了較犀利的言辭刺傷了他的自尊心,害得他臥床不起,所以,帕普科太太就親自造訪“我”的寓所前來問責。盡管“我”對她的外貌早有耳聞,聽人們議論她長著胡子,十分離奇怪異,但開門乍見她,還是不免大驚失色,只見“帕普科太太身穿一套襤褸的黑衣服,腳上套著一雙男人皮鞋,戴著一頂男式禮帽,長著濃密的白胡子,倚在一根手杖上”。在交談中,“我”注意到她長著兩道濃粗的眉毛,不時地一落一揚,一雙烏黑的眼睛,幾乎全是瞳孔?!八f起話來,嗓音粗重,有點像男人;說話時,還像男人一樣抽雪茄煙?!蹦腥说难b扮、男性的眉眼、男人般的嗓音和習慣,帕普科太太通體散發(fā)著濃烈的男性氣息,特別是那副濃密的胡子更是鮮明的男性性別標識,之于女人,可謂風馬牛不相及。這種怪誕、“變態(tài)”的形象不但在現實生活中絕無僅有,就是在一般敘事作品中也是前所未聞,令人耳目一新。辛格以這種奇特化的肖像描寫營構了令人愕然的視覺感觀,激發(fā)了讀者進一步深入的閱讀欲望。
“我”倆的第二次邂逅發(fā)生在帕普科先生去世兩年之后。在一家自助餐廳里,“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帕普科太太,“她仍舊蓄著胡子,戴著一頂男帽,穿著一雙男鞋”。在兩次簡約生動的肖像描寫中,辛格將陌生化元素糅入人物形象的塑造,給人以強烈的感官刺激,不僅提升了人物的藝術表現力,同時也觸發(fā)了讀者的認知主動性?,F代心理學認為,審美的實現來自審美主體的兩種心理喚醒:漸進性喚醒和亢奮性喚醒。由于亢奮性喚醒介入了高度奇異的令人驚訝或復雜的樣式,因而它不但有維持審美主體注意的可能性,同時也因為這類模式不可能很快地使人適應而迎合了主體的逆反心理,誘發(fā)其對文本進行不斷地玩味與揣摩。{4} 要言之,依據人的思維規(guī)律,帕普科太太怪異的外貌正因為背離和消解了我們既定的認知規(guī)范,因而在喚醒我們審美意識的同時,也迫使我們顛覆傳統(tǒng)的審美習慣,以新的視角超越感性的層面,去深入探究其所遮蔽的創(chuàng)作內蘊。
二
現代敘事學堅持“功能性”的人物觀,即將人物放置到具體的情節(jié)和行動中去考量。亞里士多德早在《詩學》中就提出,人的性格是在行動的習慣中養(yǎng)成的,只有在行動中人才具有性格。{5} 當代大多數形式主義者和敘事學家也認為人物是情節(jié)的產物,主張用人物的行動或行動范圍來定義人物。
在《胡子》中,男主人公班迪特·帕普科悖反常理的行動是推動情節(jié)展開的動力,也是展示其特性的重要手段。帕普科行事頗為怪異,常常出人意料。他的寫作水平極拙劣,作品通常結構散漫、言辭恍惚,所以“他的小說沒有人肯出版,寫詩沒有人讀”。但是,帕普科卻對文學創(chuàng)作傾注了令人難以理解的熱情。移民美國40年來,他幾乎每天都不厭其煩地把自己的作品逐字逐行地讀給妻子聽;他是紐約意第敘語作家俱樂部的常客,熱衷于同別人切磋創(chuàng)作技巧,但絕不允許任何人改動他的標點符號;他在美國住了40年,只學會寥寥幾句英語,連“心理學”的英文拼寫都會搞錯,卻企圖用弗洛伊德的學說解釋自己的人物;帕普科平日里總顯得愚鈍木訥,突然間卻搖身成了百萬富翁??傊?大家都認為帕普科是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兩面人”。
帕普科的愛情奇聞是構建“故事”的中心“事件”,敘述者轉由帕普科太太充當。她來到“我”的寓所對我進行一番痛斥后,便娓娓講述了自己的愛情經歷:“我還是個年輕姑娘的時候就長了胡子,遇到班迪特后,他吻了吻我的臉頰,嚷道:‘捷爾達,你長著胡子呢!他樂不可支,墜入奇怪的興奮狀態(tài),他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他愿意跟我結婚,但有一個條件——要我把胡子留起來,我當時以為他瘋了?!?/p>
前文我們已經提到,胡子是男性性別特征的標志,從生理學角度看,長著濃密胡子的女人帶有明顯的異性特質,而帕普科見到長著胡子的女人非但不驚懼,反而欣喜若狂地向她求婚,甚至結婚40年來一直堅持讓她保留著胡子,實在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當“我”懷疑帕普科有同性戀傾向時,帕普科太太斷然予以否認:“人人都這么想,但他不搞同性戀。我原指望你會有更獨到的見解?!毙粮袂擅畹亟枧疗湛铺珜Α叭巳恕庇^點的駁斥,否定了讀者對這一怪癖可能產生的常規(guī)型認識,并同時提示讀者要以新的視角和“獨到的見解”去解讀帕普科的行為,才能領悟其中隱匿的意味。
三
董小英教授在《敘述學》中提出,文學藝術作品是以形象作為表述概念的媒質,無論作品的主角是誰,是人物、是動物,只要是變形的形象,就可以說都是由抽象概念轉化形成的,可以作為抽象概念進行指涉。{6} 以這一角度細讀文本,我們除了感到《胡子》中人物形象的怪異,同時也體悟到了其豐厚的隱喻性。從生理角度上講,帕普科太太是個女人,“豐滿的胸脯”等生理特征所蘊涵的女性質素是個所指,同時,與她有關的各個元素:“胡子、男人的皮鞋、禮帽、粗重的嗓音和抽雪茄煙的嗜好”等構織了一個復合系統(tǒng),其所蘊涵的男性質素也是個所指,因此,從代碼指涉意義上講,帕普科太太既是女性,又是男性,一定程度上是包容著男性與女性雙重特征的復合體,寓含了“兩重性”意義。班迪特·帕普科行事怪異,他的身上同樣交織呈現著一系列矛盾的碰撞和并生,他的身份、性格乃至戀愛婚姻也都指示出鮮明的“兩重性”。對帕普科夫婦的塑造折射出辛格獨到的敘事策略。這一對與眾不同的人物形象不但引起了讀者濃厚的閱讀興趣,還具有深厚的指涉意義。通過這一對具有“象外之意”的能指代碼,辛格以獨具穿透力的文化眼光,剖析了美國猶太文化,揭示了其充滿張力的雙重本質——美國化和猶太性。
著名學者劉洪一教授曾深刻指出:“文化沖突與文化同化代表了猶太文化在與異質文化的接觸中所呈現的兩種并存的極端化的關系取向,其實,無論在一般理論還是在生活實踐上,在這兩種基本的關系取向之間,又必定會出現以文化變遷為主要內核的文化調適?!眥7}美國猶太文化就是猶太文化與美國文化充分接觸、交融,歷經了以文化沖突和文化同化為主要內容的雙向互動,而后發(fā)生文化調適的產物。作為文化實踐者的美國猶太人突出地體現了這種以文化變遷為標志的文化調適。
在大多數猶太移民的眼中,美國是自由、民主,充滿機遇的“世間天堂”,在這里,他們可以擺脫被侮辱被損害的厄運,真正享受安穩(wěn)和富足的現代生活。美國文化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熔爐”文化,其兼收并蓄、多元融通的特質為猶太移民的文化認同創(chuàng)造了充裕的條件,因而猶太移民的“美國化”趨向日益明顯。社會學家赫伯特·帕爾澤恩認為:“‘美國化淹沒了猶太移民的生活,他改變了猶太人的行為模式,促成了對美國思想及風俗習慣的模仿,這一現象的發(fā)展結果必然是猶太文化在多層面上融合于主流文化——美國文明之中。”{8}
盡管猶太移民的“美國化”實現了他們在觀念形態(tài)上與美國主體精神的認同,或在現實社會生活中的融合,卻無法使他們成為純粹的美國人。就文化的本性而言,“文化還具有群體性和強制性的特征,即是說,文化是歷史積淀下來的被群體所共同遵循或認同的共同的行為模式,它對個體的行為具有現實的給定性或強制性。”{9}猶太傳統(tǒng)文化作為一種歷時數千年、底蘊深厚的文化模式,它的影響與印記難以立即祛除,用美國社會學家霍勒斯·M·卡倫的話說:“人們可以更換衣服、政治觀點、妻子、宗教或哲學觀點,但是在很大程度上,人們無法更換他們的祖先?!眥10}事實上,“猶太性”業(yè)已成為內嵌于美國猶太人本體的基因。因此,猶太移民在文化同化和文化沖突的雙重背景下,常常呈現“美國化”和“猶太性”的雙重屬性。正如著名猶太哲學家摩扎伊凱·卡普蘭所說:“猶太人在美國的經歷證明了兩種文明是可以相容共存、協(xié)調一致地發(fā)展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猶太人必須具備雙重文化性格。”{11}
辛格出生于波蘭一個虔誠的猶太教拉比世家,從小就深受猶太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31歲時為躲避希特勒對波蘭猶太人的血腥屠戮移民美國。置身于新的文化語境,毋庸置疑,辛格必須進行自我調適來應對美國文化,并力求被美國文化所接受。獨特而深切的經歷催生了辛格強烈的文化意識,并常常引發(fā)他對猶太移民和猶太傳統(tǒng)文化在美國的生存與發(fā)展問題的關注和思索,因而,猶太文化和美國文化之間的沖突或相互調適是常見于辛格小說的基本命題,阿爾弗雷德·卡靜在綜論辛格的作品時就曾指出:“由于辛格生活在美國,接觸到美國的猶太人,這些猶太移民不自覺地自囿于祖先的習俗,但這些祖先的習俗卻不易溶于現實美國生活。辛格就抓住這一矛盾加以譏刺諷嘲?!眥12}在《胡子》中,辛格以紐約猶太移民社會為背景,通過帕普科夫婦的“異變”,隱喻了猶太傳統(tǒng)文化在美國的變遷,揭示了其“兩重性”特質。
從文化意義的層面來看,作為移居美國的猶太人,帕普科夫婦既不是純粹的美國人,也不能再算作猶太人,而是具有了雙重身份,袒露出相互悖謬卻又相依而生的雙重文化人格。這種從傳統(tǒng)的“異變”中生成的“兩重性”已成為應對文化變遷,在新的文化語境中求取社會定位和發(fā)展的現實策略。人是文化的負載者和體現者,辛格以其敏銳的洞察力和深切的個人體驗抓住了猶太文化在美國經歷的現代變遷的本質,以“怪異”的人物形象詮釋了這種文化現象,具有獨特的生動性和深湛的概括性。有學者認為:“任何文學作品如果失去了對現實的關注和形而上本體的追問,失去了對表現技法的探尋,都不會有太深厚的價值?!眥13}從這一角度講,辛格將兩者有機地融合,不愧為當代“偉大的寓言家和小說大師”。
基金項目:本文系徐州師范大學人文社科基金重點項目“辛格小說的敘事研究”(08XWA10)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畢 青,徐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① 原書引文均出自[美]辛格:《胡子》,施咸榮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版。文中有關小說引文均出自該書,不再另注。
②Friedman, Lawrence,Understanding Isaac Bashevis Singer,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88: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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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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⑧{11}張倩紅.猶太文化的現代化[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235,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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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馮亦代.卡靜論辛格[J].讀書,1979(1):117.
{13}李衛(wèi)華.文化沖突與文化雜合:《我的名字叫紅》中的情節(jié)結構隱喻[J].外國文學研究,2008(1):144.
(責任編輯:水 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