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興
火車在茫茫的黑夜深處穿過,
罪惡,謊言,欺詐,惡心……紙片一樣飛起來。
如果是靜止的,我看不見這些。
但它在穿過,窗外閃過一片燈光,燈光下是空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堆積的光亮被黑暗擠壓成堅硬的一團(tuán)。
火車穿過一座橋梁,發(fā)出瞬間的轟鳴,窄小的河流,柔弱的身子在匆促地逃亡。
火車在連綿的群山中穿過,從一個山洞鉆出,又鉆進(jìn)另一個山洞。
黑暗連著黑暗,黑暗套著黑暗,喪失了記憶的旅程,在宇宙中膨脹,距離變形成一桶方便面,快捷但沒有營養(yǎng),飄著一股廉價的味道。
卡夫卡看到了這趟游蕩的火車,
它從城堡里飛出,
他的眼睛里充滿了詫異。
我提著碩大的旅行包
——它的腹內(nèi)鼓脹著,它是母性的,當(dāng)我把那些小日用品一件一件地往里面裝時,它就受孕了,它孕育了我整個游蕩的夢。
但隨后它的重量會慢慢地減輕,它變得空空的時候,便誕下了我的靈魂一那是旅程的盡頭。
逃走——
我在沿著空間的邊緣逃走,我的雙手用力推開這鋼鐵的門扉,慌亂的腳步必須輕起來,不要驚動守衛(wèi)的士兵。這轟隆的聲音,是門扉打開的聲音。
我的身體被禁錮得太久了,肌肉里剩下的最后一點力量,用來尋找自由、幸福、未來……
這鋼鐵的車輪與鐵軌的磨擦,像一把鋒利的刃,在切割著漫長的旅途。
昨夜,不停地在火車的吱扭聲中度過。
車輪仿佛銹蝕了,在巨大的力量拖動下,不情愿地發(fā)出痛苦的聲音。
又仿佛是一個老年人,不停地在耳邊絮叨著陳年往事。
我被折磨著,在一次次刺激中醒來,又在一次次困頓中睡去。
終于醒來,火車停頓在一個小站,我從一列停靠的貨車車箱空隙處,看到對面有一個巨大的紅色的“路”字。
我凝視了好久,浮想了好久,我這是在路上了。
我積淀的激情在迢迢的路途上一遍遍地涂抹,像一頭成年的雄性獅子,在用自己的氣味劃分著自己的領(lǐng)地——一塊靈魂的領(lǐng)地。
乘務(wù)員過來讓我寫旅客意見,年輕的服務(wù)員,有著一雙美麗的眼睛,剛剛過去的黑夜就消失在她黑色的眸子里。我問,這火車的吱扭聲是怎么回事?她說,這不是火車問題,是這段路的路基不好。
這就奇怪了,我懷疑我的靈魂是否奔赴在一段危險的旅程上;或者說,這一段旅程還沒有維修好,我的靈魂就開始了一場奔赴。
這個“路”字,是對我的喚醒嗎?
我抬起身來,想看看為什么會有這個“路”字,這時,我才看到了完整的句子:“中國鐵路”。
這游蕩的火車,它在這個小站停留得太久了。
清晨的田野上,飄浮著淡淡的霧氣,有著舞臺上剛要揭開還沒有揭開序幕的樣子。
田埂上,到處是被焚燒過的痕跡,黑色的灰燼,一塊塊地,傷疤似的留在地面上。
田里的麥苗青青的,有一條抄近的路,淡淡的,彎曲著,這條路會被成長的麥子淹沒嗎?還是它在麥田里越來越深。
樹上的葉子落了,只有一片二片掛在枝頭,黃黃的,仿佛寧靜的眼睛。
速度會把陌生、自由、未來帶給我們,會在超越一個個點后,描繪出一條清晰的軌跡。
速度,在心靈的想像里,可以像上帝一樣俯瞰一切。
這個靜止的小站,它是凝固的一滴水,很快會逝去。
這無垠的土地,它在旋轉(zhuǎn),
古老的村莊,靜止的樹木,升起的太陽,全都散發(fā)著清新自然的光澤。
火車在土地上面奔馳,隆隆的聲音之后,土地又歸于一片沉寂。
沒有人關(guān)注這列火車,因為我的存在,這列火車載著的是我一個人。
它在奔馳,它沒有雙腿被束縛時的局促。
土地,我們需要它更加寬廣,不被分割。
火車,在秋天空曠而明凈的土地上奔馳。
輪子下卷起的風(fēng)擴(kuò)散出層層漣漪,火車奔馳著,它要把我拉走,我的靈魂跟隨著它,不問歸途。
拾荒的人,手提著蛇皮袋子,沿著鐵軌低頭尋找,長長的火車似一堵長長的圍墻,在他面前壁立著,他在這峽谷間行走。
他尋找的東西:一個礦泉水瓶、一個啤酒瓶、一個易拉罐……
這是從火車上扔下來的,這個游蕩的火車,它充滿著荒誕,它棄下的東西,帶著夢幻的片斷。
警察戴著大蓋帽,穿著藍(lán)色的制服,背著手,從過道那頭過來,一雙眼睛像鷹一樣,左右巡視,那把精致的手槍斜掛在他的腰上,他在車廂里慢慢地走著,像在街頭踱步。
他走過去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疲憊的旅客擠坐一起,凝固,沉寂,似乎有了鋼材分明的棱角。
警察是一場戲劇里,一個跑龍?zhí)椎慕巧?/p>
一列復(fù)制得完全一樣的火車,從窗外一閃而過,它是迅速的,里面擠滿了人。
一個窗口,女孩子美麗的面龐一閃而過。
那列火車,也是游蕩的,像一顆拖著明亮尾巴的彗星劃過??臻g是無限的,來往的游蕩只是一瞬,即生即滅,像一只蜻蜓翩然落在樹梢上,又翩然飛去,不留下一絲痕跡。
異鄉(xiāng)的人,帶著陌生的聲音和匆忙的面孔,來到火車上。
異鄉(xiāng)的人,很快找到自己的鋪位,坐下來,車廂里經(jīng)過短暫的躁動,又安靜下來。
她坐在小小的床鋪上,寧靜的面孔上,有著山水的蹤跡,遠(yuǎn)處那片高高的山腳下,有著她的家,她童年的腳步曾踩著門口的鐵軌,平衡木一般的走過。
異鄉(xiāng)的人,帶著一身的神秘,來到火車上,長長的旅途上,上帝的眼睛在窺視著:
山洞,這短暫的黑暗,一個連著一個。
這些洞窟不能久留,必須快速地穿過。
時光在黑暗中凝固,在陽光中融化。
瞬間的黑暗,瞬間的光明。
火車帶著撕裂般的疼痛,一路奔馳,突破。
我對自己說,這是一個漫長的旅程,火車將載著我橫穿幾個白天和夜晚?!乙サ牡胤剑且粋€陌生的地方,時間將像養(yǎng)肥了的豬,被屠殺并發(fā)出絕望的嚎叫。——那里沒有多少人到達(dá),但卻是真實的,而我所到達(dá)過的地方都是虛擬的。
晚點的火車在加速,
它要追回遠(yuǎn)逝的時間,
它的速度與時間的流逝同在一條軌道上運動,
晚點的火車,身上披著陳舊的顏色,在陽光下發(fā)出沉重的喘息。
經(jīng)過一天的奔馳,火車終于到達(dá)第二天的夜晚,
仍然是黑暗的,
但是它與昨天的夜晚隔著長長的距離。
火車的速度仍然是恒定的,
窗外呈現(xiàn)出許多燈光,印在道路的兩旁,像水邊游來的一群魚的眼睛。
這是一場創(chuàng)世紀(jì)的大混沌。
我將睡去。
火車潛伏在黑暗的底部,像一條蚯蚓運動在泥土的深處,
一種罪行在這里被意外發(fā)現(xiàn)。
游蕩的火車從城市的邊緣經(jīng)過。
一個城市,臥在長長的鐵軌旁,像一個巨大的馬蜂窩懸掛在一個落了葉子的枝頭。
密布著許多口子,許多人進(jìn)進(jìn)出出。
不需要停留,更不需要進(jìn)入。
化了妝的城市,給人脂粉的氣息,在那里,高聳的樓群,被損毀的樹木,迷路的異鄉(xiāng)人,小旅社里的一夜情……都是它身上的首飾。
道路蛛網(wǎng)-j羊的懸掛著。
在樓群的縫隙里,有一條步行街,匆忙的人流里,我看見一個美人妖嬈的身影,短暫的凝視是對我生命的一次呼喚嗎?
火車時刻表上,沒有安排這次停車。
我會記住這雙眼睛的。
我走回自己的臥鋪,一個靈魂安身的地方,被火車承載著,四處游蕩。
火車停在月臺上,長長的橘黃色的身體,
它是一個史前的巨大動物,它是善良而美麗的。
我的進(jìn)入同時也是退出,從過去陳舊的模具里退出。
火車又起動了,我開始迷離起來。
火車從一座橋梁上通過,底下是黑夜流過的汁液。
乘務(wù)員聚集在窄小的工作間里抽煙,
四五個年輕而美麗的面孔被煙霧籠罩著,
里面的一個女孩子也看到了我,她厭惡地叮囑門前的一位女孩子用背把玻璃窗擋住。
她的背影移過來,藍(lán)色的。我走開了。
坐下來,我一直心痛,日日枯燥的長途,會毀了她們。
這是我靈魂的影子,
一只小小的燈光下坐著我的身子,
它是被拉長了的影子,
乘務(wù)員青春的身子,包裹著迫切的欲望,這么遙遠(yuǎn)的距離,對于她們來說是煎熬,對逃離的人來說,是一次暢游。
她腦后顫動的蝴蝶結(jié),鉤住了我的目光。
我必須掙脫,否則必然墜毀。
我內(nèi)里的碎片再一次粘成一只陶器,
里面儲藏著我的想像。
四周有了鼾聲。
借助朦朧的光,我看見黑暗中黑魅魅的山峰和馬路上一只孤獨行走的農(nóng)用車的燈光。
女乘務(wù)員打著小手電來查鋪,像一只小小的螢火蟲,或者像妖姬。
火車停下。
這是一個小站。
我貼著玻璃使勁地向外看,才看到黑暗中的幾點燈光,有幾個黑黝黝的身影,緩慢地走過。
幾個下車的人,很快融化在黑暗中成為另一塊黑暗。
我把頭離開玻璃,看到玻璃上印著自己清晰的臉孔。
另一列火車過來,也停了下來。
小站是一個門檻,在城市的邊緣,既不打開也不關(guān)閉。
火車突然緩慢下來。
一群工人穿著黃馬夾,手握锨、耙、鎬等工具站立在路旁。
路邊堆著一堆堆石子。
他們的工作是為了游蕩的火車每次通過時更加安全。
可以清晰地聽見一位工人用鎬在路基上拋著石子,發(fā)出嘩嘩的聲音,一位工人在稍遠(yuǎn)處往路邊挪動著笨重的枕木。
我遇到的第一個深淵是在火車停下時發(fā)生的。
游蕩停止,沒有底部的自由落體。
這是臨時停車,火車時刻表上找不到這一段時間,火車被魔術(shù)師的手隱藏在時間的背后。
長長的靜止,周圍的風(fēng)景已經(jīng)黯淡模糊。
太陽的光線是垂直的,深淵的四壁長滿了奇怪的樹木,巖石上的石縫里嵌著古老的時間。
這一段時間,應(yīng)該是黑色的,即使陽光透徹,也是這樣的,眼睛看不透的時間,掩蓋著真實。
火車一動,深淵就煙消云散了,就像一場龍卷風(fēng)喪失了力量,被卷起的雜物,紛紛落下,但已離開了原來的位置。
外面的事物是靜止的,陽光穿透了它們的思想,那粒弱弱的思想,如它前世的生命。
它們靜止著,一個季節(jié)的熱烈,現(xiàn)在沉寂下來,立在肉體里的鋒芒,從地面到梢頭,短暫的距離里,汲滿了聲音并沉默在纖細(xì)的莖里。
這是秋天了,冷空氣在北方聚集。
一場火焰會在指尖到達(dá),掐滅的黑暗會重新到來,布滿身后的空隙。
剛下火車的民工,他們寬闊的脊梁背著大大小小的包裹,身影臃腫地一堆一堆緩慢地向前走著。
車廂里顯得空敞起來。
這是一渠洪水,在兩岸間的河谷里流動。
它的奔流像無數(shù)大提琴、小提琴、爵士鼓、長號在演奏,奔放,自由,激烈。
我是隨波逐流的一條小魚,在洪大的水流中翻騰,跳躍,游動。
時間的沙灘是白色的,是每次洪流從高處攜帶下來的心靈的積淀。
它越往前走,地勢越平坦,但內(nèi)里的力量仍沒有減弱。
它推涌著我,這個游蕩的靈魂。
火車奔跑在這秋天的盛典里。
邊緣被它一次次拋在身后,
它要奔跑,它停止不下來,
這是雄性的聲音,它鏗鏘著——在我的枕下,在深夜寂靜的大地上轟鳴著,這種鋼鐵與鋼鐵的咬合,越來越壯烈。
這不是在陸地上奔馳,這是在向更高的高處攀登。
長長的龍一它的翅膀,就長在它的輪子上,它裹挾起一陣陣的強(qiáng)風(fēng),使兩邊的草紛紛倒伏。
奔馳,奔馳……
讓我們相伴奔馳得更久遠(yuǎn)。
遠(yuǎn)方的小站,昏暝的燈光,在一閃而過的瞬間,飄浮起深夜的衣袂。
明天——人世間將會有什么傳說?
她們把不銹鋼的器皿收走,相互碰撞著,發(fā)出生硬的聲音。
她們把潔白的小臺布收走,小茶幾上赤裸著,在瘦弱的燈光下,空空蕩蕩。
她們用掃帚把地上的雜物掃走,裝進(jìn)碩大的黑色的塑料袋里。
火車離終點越來越近了,這是最后的晚餐。
也是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