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煜
一
許婉千里迢迢地去見林唱,其實是為了與他分手。
許婉隨身攜帶的幾年前還很時髦的MP3,早已經(jīng)屬于被淘汰的款式,屏幕也變得霧蒙蒙的了。那時候林唱總是與她搶著聽,而現(xiàn)在只有Leonard Cohen的歌聲依然如故,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從許婉所在的這個北方的小城出發(fā),需要經(jīng)過湖北、湖南、廣西才能靠近林唱,她塞著耳機看著火車幾乎穿越了大半個中國。她曾經(jīng)發(fā)誓再也不會為了一個人去坐長途的火車,可是她食言了。就像她以前說過很多次和林唱分手,卻又坐幾千里的車去見他。
中途火車上響起廣播,問乘客里有無醫(yī)務(wù)人員,速到13號車廂來,有個乘客暈倒了。許婉看著人群涌過去,就在她這節(jié)車廂的盡頭聚集起來,她聽不太清嘈雜的議論聲,很快火車臨時在一個小站??浚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被乘務(wù)人員抬著走過去。許婉看見他的臉被頭發(fā)遮住,蒼白的。
這次她聽清楚人們的議論,關(guān)于男孩的突發(fā)性心臟病和生死未卜。
她的心里變得很空很空。
二
許婉在廣州倒車到深圳。她再次看見林唱。
分別了一個冬天,他顯得很瘦很瘦。他們相逢在八卦街的某個商場門口,林唱用手輕輕扳過她的肩膀,看著她。但被她笑著掙脫。她轉(zhuǎn)過身,說我來出差只是為了順路看一看你。
她看見毛玻璃中的自己,一個瘦瘦小小,怪模怪樣,匹諾曹一樣的自己。
他們在自動售貨機買了兩瓶番石榴汁。她彎腰去取的時候,林唱低聲說你還是沒變,就是瘦了。她的手指抖了一下。她想起幾個小時前那個被抬下去的男孩,想起她在那一刻想到的要跟林唱說的話。
她原本想說,生命多么脆弱,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將會發(fā)生什么。如果愛,就好好愛吧。
可是她又不想再這么說了。白云蒼白色,藍天灰藍色,是要下雨了嗎?她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睡了整整一下午,醒來就是這樣的天氣,然后整個雨季開始了。
她想起那天的林唱被雨水打濕,他站在她的窗外看見她醒來,轉(zhuǎn)身跑掉。
那一定不是現(xiàn)在的林唱?,F(xiàn)在的他頭發(fā)短短的,眼睛深深的,他沒有她想象中的好看了。
三
炎熱的南方城市里,許婉穿著林唱寬大的T恤住進一家汽車旅館。
她喝完她的那瓶番石榴汁,又喝掉了買給林唱的那一瓶,她搖晃著空瓶子,回想著番石榴汁的味道,帶著青春的悵然和生澀。
林唱陪他的女朋友去了,他悄悄按掉好幾次那個女孩的來電,等再一次打來的時候,是她讓他接聽的,女孩病了,要他過去。
他真的是個很會照顧人的男孩,許婉再次想起那些老時光。她的初潮到來之前她疼得腰都彎了,然后感覺有東西緩緩流出來,稀釋掉疼痛,她穿著白色貼身的褲子坐在學(xué)校的花圃邊上,不敢挪動,然后她看見一個白襯衣的男孩站到她面前,脫下襯衣遞給她。他穿著V領(lǐng)的T恤,看著她。
她接過來,綁在腰上,天是陰的,要下雨了。她跑著穿過開得濃烈的玉簪叢,回去大哭了一場,就睡著了。醒了看見窗外的他轉(zhuǎn)身跑開,覺得很溫暖。
他的白襯衣一直沒有還他,因為再也洗不干凈。
他是她的最初。
后來他們開始約會??措娪?,而后穿過長長的弄堂去吃一碗紅豆冰?;蛘呷セ輬龊退⒘凶揭黄鸷糁爸氯?。
再或者什么也不做,一起走過千米長街。
可現(xiàn)在他們誰也不屬于誰了。林唱有了女友,而她只擁有回憶。
四
回憶里林唱的爸爸生意虧損,欠下上百萬還也還不清的債,深夜里舉家逃往南方。他偷偷告訴許婉,問她能不能和他一起走。
那時候許婉和林唱的大學(xué)才讀了一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咬著嘴唇忍住眼淚,說我會去找你的。
她去看過他很多次,瞞著媽媽,坐過上百個小時的長途火車。每次都哭得歇斯底里,因為每次短暫的聚首后就是長長的別離。
終于,她說,我們分手吧。
而她的話讓彼此抱得更緊,仿佛要嵌進身體里,因為那樣的結(jié)局想一想就會痛不欲生。
回到北方的許婉說,不如這樣,我們來演場戲好吧,你試著找個女友,我試著找個男友,最好假戲真唱,忘了彼此。因為,林唱,我太想你,而我是只飛不遠的候鳥。
她先做表率,開始試著和剛剛遇見的葛家輝交往。她第一次看見葛家輝的時候,市醫(yī)院疼痛科主任的他正在耐心詢問病人是疼還是痛,他說疼是生理的,而痛是心理上的,這完全不同。他認真的表情讓許婉的心很安靜。
他有做不完的手術(shù),與他交往的那個蒼白的冬天,許婉很多閑暇時間都是在等待中度過的。
她讀艾略特的《四月》,讀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溫柔》,讀著人生的凜冽。讀不下去的時候,她給林唱發(fā)信息。她說我終于找到合適的人選了,林唱,你進行得怎么樣了?
她還說每個人都不會一生只愛一個人的,就像灰姑娘不會只有一雙合腳的水晶鞋。
發(fā)完她關(guān)掉手機,她的心里那么難過,她覺得自己一下子無比蒼老。她等來葛家輝的時候,他抱她,吻他,她掙脫他的籠罩,從他肩膀上的窗口看見灰色的天,正如她傾斜的心境。
她忽然再也看不清愛情的模樣。
她像一個空心的稻草人,思念一只在她身上只作短暫停留,永遠也不會回來的飛鳥。
五
其實葛家輝沒什么不好,他可以完全滿足許婉的物質(zhì)需要,很慷慨地為她買昂貴的包包化妝品,他從不在乎物質(zhì)。
只是許婉需要灰姑娘一樣地等。
許婉從來不知道葛家輝的年齡和故事,她也沒問,她覺得他一定很大了,他用的打火機上刻著“1978”,他眼角有魚尾紋,但有時候又覺得他有些書生氣。他們原本萍水相逢。她的母親被查出骨癌,疼得無法忍受了就會和許婉去找他,他就拿激素來緩解。
她看著他麻利地給媽媽注射止疼的針劑,騙著媽媽說只是小病伯母不要太擔(dān)心,她看著媽媽痛苦的表情漸漸平靜下來。但她知道她的疼痛,沒有一個醫(yī)生能醫(yī)好。
母親走后,許婉更寡言。
后來,許婉發(fā)現(xiàn)葛家輝的頭發(fā)是假發(fā),她看著手忙腳亂沒來得及戴上發(fā)套的葛家輝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葛家輝介紹自己。32歲,離異,有個3歲的女兒。
葛家輝說對不起,不該瞞你這一切,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葛家輝試探著說,我要調(diào)到北京去了,我給你一段時間來考慮我們的關(guān)系,我等你。
沒來由的,許婉想起看過的一部電影,一個女孩的布娃娃被人用繩子狠狠勒住了脖子,她哭著拿給一個男孩看,男孩把繩子解下來說這樣就沒事了,女孩還是哭,說其實她失戀了,男孩說對不起。她說其實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男孩說那為什么又要和他在一起,女孩回答,因為寂寞。
其實她想告訴男孩的是,她喜歡的人是男孩,而她卻不敢說。
葛家輝說,我們都是缺少愛的人,同病相憐。他說他不再相信愛情,可是他一直在尋找著愛情,很多企圖接近他的人在乎的都是他的錢,只有許婉不同。
而許婉決定與他分開一段時間,因為她始終無法忘了林唱,她收到林唱的信息,知道有個女孩開始追求他,她的心里還是很疼很疼,林唱總是和疼痛維系在一起的,她決定來看他,只一眼,就放開他。
六
許婉關(guān)掉手機,一個人走在華強北商業(yè)區(qū)的街道上。假如沒有林唱,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來到這里,曾經(jīng)她覺得這個城市很美很熟悉,可是母親病后,她再也不曾來過,現(xiàn)在的她覺得這個城有著頹廢的繁華,她看見一輛米黃色的吉普車敞開的后車廂里放滿了玫瑰花、姜花、百合和勿忘我,一陣風(fēng)過去馥郁了整條街。許婉想起勿忘我的英文名,對著自己說,forget me,林唱,forget me not。
許婉想,只要他開心了,就比什么都好吧。
就如同當(dāng)初她總是害怕失去他,她怕太濃烈的感情會讓自己很吃力,會把自己耗盡。她說不如分手吧,她以為說分手能解決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痛苦,黑暗里的失眠,她以為緩慢的生長終能愈合此處的斷裂。她以為,她說分手,他就會抱緊她。
而現(xiàn)在分手的話已無需再說,這個城市里她亦無人可等。她站在一個盛大的不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卑微如塵埃。
她是偷偷跑回來的,旅館留給林唱去退,她坐3折的機票飛回來,她打開MP3,最后聽一次Leonard Cohen。
Youd been to the station,to meet every train;But you came home alone,without LilliMarlene……
莉莉瑪蓮在等誰,誰又在等她。
她希望飛機失事,但卻安全著陸。她在北京降落。她換了手機號碼,去找葛家輝。
其實她一直沒有說,長著頭發(fā)的葛家輝和林唱有一點點相像,她請求葛家輝不要在她跟前把假發(fā)摘掉。
葛家輝總是盡量抽出時間來陪她,他不像以前那么忙了,但待遇卻比以前好。
9月他們結(jié)伴回了趟山東,恰好趕上一場中秋晚會,曾經(jīng)被愛情逼瘋的許美靜復(fù)出了,她重新唱起一首老歌,她胖了樣子變了,但聲音還是她的,冷靜,一點點的蒼涼和沙啞。
匆匆的人群里她看見一個人很像林唱,但揉了揉眼睛又確定那不是。
她想時間會醫(yī)好一切的吧。
很長時間以后,許婉在她好久未曾打開的博客上看到了林唱的留言:
小婉,你在哪里?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很愛很愛你,所以那晚我徹底拒絕了她,我沒有和她在一起,我還是一個人……
爸爸被抓了,我回了趟老家,但是滿世界都找不到你,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你在哪兒……
許婉一直留著林唱的衣服,一件有血污的白襯衣,還有一件寬大的T恤,她發(fā)現(xiàn)自始至終她都是虧欠著林唱的。
葛家輝從來不問起她的從前,她也不再提。
她想林唱總會忘了她,就如同她也會慢慢把他忘記。忘記總比相愛更容易,她與他,解錯了命運這道難題,也就失去了想要的答案。
到最后,哪里還有什么最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