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買完菜了，走在巷子里，前面有個年輕的父親牽著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小女兒，女兒胖胖白白的小手腕上戴著一只新手表，是那種紅色塑膠外殼的卡通表，父親正在低頭向女兒解釋怎么看時間。

“你看，短針指到這邊就是十點啊……”

女兒仰起頭，胖嘟嘟的臉頰像朵薔薇花，她的眼神里對父親有一種全然的信賴。

在她這個年紀(jì)里，父親是天神，是絕對的權(quán)威，但是，然后呢？在逐漸走下去的以后呢？

我想著天下所有父親都大同小異的命運，忽然間很想跑過去對他說：“請你，請你好好珍惜此刻的幸福吧！”

當(dāng)然，我并沒有那樣做。

和丈夫去逛臺北的假日花市。在一處專賣花苗的攤位上，看到了幾株蒜香藤的幼枝，又細又單薄的枝莖，竟然就已經(jīng)開花了。紫色的花簇秀美奪目，心里一動，我的腳步不禁慢了下來。

這樣的一株幼苗，和我多年前買下的一株幾乎一模一樣。

那時候剛搬到石門，屋子旁邊空空的，除了雜草，什么都沒有。于是我把在苗圃里買來的四棵蒜香藤，在前后院的墻邊各種了兩棵，又在后院空地上并排種下兩株蓮霧的幼苗。

后面的鄰居看見了，靠到墻邊來警告我。她說我這兩棵蓮霧種得靠太近，將來長成大樹的時候一定去掉一棵才行，她叫我最好現(xiàn)在就把距離拉遠。

當(dāng)時的我，聽完了她的話，再對著那兩株在我腳下像是小草一樣的樹苗看一看，不禁哈哈大笑，我記得那天我是這樣回答她的：“我的天！等它們變成大樹要等到什么時候？”

好像話還沒有說完，幼苗轉(zhuǎn)眼之間真的成了大樹。（也真的必須要鋸掉一棵。）而那些瘦弱的蒜香藤爬得滿墻滿樹，甚至爬上了房頂，開花的季節(jié)，簡直像瘋子一樣，滿滿地開得把葉子都遮住了。

十年。十年的時間，我們在一無所有的荒地上，得到了一處豐饒美麗的花園。

十年。樹都長高了，花越開越多，然后，我們攜手離開。

那么，今天的我，除了心里的惆悵之外，還能再要什么呢？

丈夫察覺到我的腳步放慢了，他轉(zhuǎn)過臉來問我：“你看到什么好看的花了？要買嗎？”

我向他笑了笑，把手插進他的臂彎里，我說：

“走！請我吃烤紅薯去。”在充滿了陽光的街邊，那個賣烤紅薯的老人正把他手上的竹片搖得呱啦呱啦地響?！?/p>